大国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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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家乡

与邻村高中同学大山有一段Q聊,大山是程湾的外甥,从厦门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广东、海南等地工作许多年,近年放弃工作回到家乡,专心侍奉中风后半身不便的老母。我曾在村庄一次次见到大山和他的母亲,我们也因此格外亲近。

大山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骑辆破单车回乡,喜欢那种破落,零散夹杂在新楼房间的残垣断壁,还是原来那种土坯的,爬些荒藤,那就是自己的凤凰古城。

大山从凋敝的乡村读出了心中的“凤凰古城”,放弃城市体面的职业,一心一意守在家乡,守在亲人身边,这是我等做不到的,我有些感动,更添了内疚。

我不能像大山一样与家乡长相厮守,但乡愁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魂牵梦绕的人和事,就一次次催促自己回到家乡。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新闻人,面对迅速凋敝的家乡,我希望留下一份可信的文字记忆,告慰那些曾经朝夕与共的乡邻。

除夕值完最后一天班,大年初一,我载着年迈的父母踏上归乡之途,寻找只有春节才可能见面的乡亲。

走京广线转随岳高速再转沪蓉高速,这是我没有走过的一条路,借着导航的指引,夜晚到了家乡应城地界,却迷路了。我的家乡在郎君镇,导航却顽固地指向城区。最终依了导航的指引,在城区出口下高速,寻到一块指示郎君方向的路牌,毫不犹豫地转过去。车行不远,前面却显示此路不通,原来是一条正在修的新路,我不得不折回来重新导航。

上一次回家,到城里探望同学,同学就在母校附近,电话里告诉我母校周围的几条路,指引我从哪条老路转过去。我如听天书,最后还是导航帮了大忙。

我曾在家乡的油灯下寒窗苦读,也曾在城区生活两年,每一条老路都用脚步丈量过,记得许多路上的商场小店。曾在高考首日彻夜失眠后,第二天清早围着县城走了一圈回来考试,因为担心睡着。家乡留下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可如今,却在眼前生疏起来,我成了自己家乡的陌生人,感觉正在被家乡抛弃。

很长时间里,我以家乡为荣。早在改革开放之初的1981年,我还是个初中生,那一年9月,应城农民杨小运租用7辆板车,浩浩荡荡拖着10386斤粮食去交粮,杨小运超卖粮食万斤求购自行车,对城市工商业发出挑战,引起全国舆论广泛关注。随后,上海永久自行车厂为杨小运送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杨小运后来还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走进人民大会堂。应城走出全国“售粮状元”杨小运,与1978年11月安徽小岗村18位村民冒着坐牢危险,在一份承包责任制的文书上按下鲜红手印,一起成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两大标志性事件,被载入史册。

家乡郎君的邻镇天鹅,走出了“湖北首富”刘宝林,他从赤脚医生到湖北首富的人生传奇,连同九州通药业的各种传说,在当地为人们津津乐道。我的一户族亲曾迁居刘宝林家乡天鹅镇,我工作的广东中山市国家健康基地,建有九州通华南基地———广东九州通医药有限公司,作为记者的我,曾多次到这家公司采访,见证了一个民营医药流通企业的低成本扩张路。

应城素有“膏都盐海”的美誉。据《应城市志》记载,应城,乃蒲骚故地,上接郧襄、下连江汉、控带荆郢,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门板湾、四龙河等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证明早在4000多年前,便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嘉靖年间开始采掘石膏,至今已历400余年;食盐的熬制,于咸丰初发轫,至民国时期,已形成规模生产。应城沦陷后,日寇对膏盐矿区实行残酷统治,疯狂掠夺资源。早在明代,市内手工业即较为发达。明初,(应城)黄滩镇附近有官窑72座,烧制的青砖,于洪武十年(1377年)调往京师(今南京市)筑城。明、清两代,(应城)有进士44人。

应城所属的孝感市,因汉孝子董永以孝感天娶了七仙女而得名。应城邻县安陆、云梦、汉川,与我的村庄相距很近。

随孩子一起观看关于秦兵马俑的片子,偶然知道历史惊人巧合地记住了叫“惊”和“黑夫”的两个云梦兵,两兄弟就在兵马俑阵中。身在家乡那么多年,却一直不知家乡郎君邻县还有举世震惊的云梦秦简。1975年发掘出云梦秦简,系历史上第一次发现秦简,里面有两士兵兄弟“惊”和“黑夫”写给兄弟“衷”的家信。后来,“衷”将两兄弟的竹简家信带进了坟墓,也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庭写进了历史。

2009年,家乡邻市安陆在央视推出“李白故里”广告,四川江油挑起“李白故里”之争,突然记起“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李白,曾经与家乡小镇如此之近,家乡小镇最具代表性的郎君桥的来历,传说与李白有关。当年,李白有一次骑着毛驴到其郎舅家,经过该地,有一条河过不去,他只好骑在毛驴背上水过河,却不慎掉入河中。于是李白的郎舅在此地修了一座桥,李白以后再来时就不用水了。此桥因而命名为郎君桥,郎君镇因此桥得名。家乡与安陆相隔不远,李白最重要的10年岁月在安陆度过,在安陆娶前宰相许圉师之孙女为原配,生一子一女,在此创作《静夜思》《蜀道难》《行路难》等千古名篇。

走在家乡的大路上,脑中不断掠过关于家乡的记忆,想着此行能够见到许多二三十年未见的乡亲,心里多了许多期许。

晚上9时50分,家人在镇上盖的新宅到了,屋里等着很多族亲,还有一些邻居,多是从外地赶回来过年的。一个个问候过去,年龄相仿的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加大了尺码,额头添了皱纹,眼角添了鱼尾纹。旁边站着的后生,有的初次相见,再次相见的多忆不起旧时模样。昔日前门邻居跟我小学同学,如今也在镇上居住。说起他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儿子还在北京当兵,可我始终想不起来有没有见过他的孩子。

久别重逢的话题总离不开孩子,可许多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孩提时代。

夜深了,送走乡邻,该休息了,家人让我睡装修过的大房。我不忍让家人挤在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自己抢着搬了过去。

小房间摆放了一张小床,颜色斑斑驳驳,与大房间崭新的大床极不相称。正在疑惑家里怎么还有这么旧的床,仔细一看,这床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当年我大学毕业后工作时的那张床。

向家人求证,原来正是当年那张床,许多年用不上,也没舍得扔,家里盖了新房安了新屋,在外多年的一家人春节回乡团聚,想起闲置多年的这张床可用,也能省下一张床的钱,就从20多公里外我曾工作的孝感市拉了回来。

这是一张绷子床,宽仅1米多一点,是那个时代的单身床。仔细端详,一侧床头靠背顶部接合处曾经松脱,两角被钉上三角板重新固定;绷子已有部分腐烂,露出拳头大小的破洞。

我很奇怪,孝感原单位的一间小宿舍早在1994年前离开不久就退了,后来家人在孝感租房六七年,直到我资助家里在孝感买了商品房,才有了容身之所,但工作6年的重要资料全部被丢弃,何以完整留下了这张不值钱的小床?大约在家人眼里,从农村到城市立足,总也离不开一张床,所以不肯扔掉,一直带在身边。

只是,回孝感多次,房间里不曾摆放这张床,也没有留意到这张床收纳在什么地方,这次怎么突然现身?还是家人揭开了谜团,这张床存放在床底,很久没有用。

其实,当年离职南下,最大的损失是不曾带走的学生时代日记和工作后的日记,还有陆陆续续被邻居借走不还的满架图书。反倒是这张床最不具保管价值。但这张床的实用价值超越了这一切,因此被不离不弃这么多年,成为个人一段历史的最重要物证,想来颇有几分伤感。

在许多个怀旧的夜晚,我会想起中学时代开始的日记,那是我情感的发泄场,有时一天会用几页纸的篇幅抱怨一个室友自私刻薄,会不厌其烦地给自己打气,唱自己的励志歌,甚至记录自己朦胧的初恋。因为那时的日记实在太长太多,不像如今都是三言两语的记事体日记。但南下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最初两年,没能将这些日记带走,等到稳定下来之后,原单位的小房间早就变成了旧同事的居所,日记书本连同杂物,被家人拉回出租屋和乡下老家,渐渐被散弃。

当岁月将许多记忆抹去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地怀念那些日记,那是我人生的一段重要轨迹,藏着自己的青涩记忆。每每想起,心就像被撕裂一般疼痛,痛感丢失文字记忆的那段日子白活了,甚至因此后悔当年的出走。

如果再有一次迁徙,我最想做的事情也许是随身携带所有的日记,我不想自己的生命留下一段新的文字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