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故园物是人非
2011年因为家事回到家乡,距2005年春节回乡已相隔6年时间。
这一次,村庄迎接我们的是连续不断的噩耗,那一年,半年之内,3位族亲叶落归根,病重后相继回到家乡去世。
当年3月,一个在四川成都做灶具和送气生意的40岁族亲强子,在一次乡亲聚餐饮酒后,急性黄疸型肝炎发作,紧急送往成都军区医院,被告知救不了命。得知病况,强子坚决要求回家:“死也要死在湖北。”家人和族亲一起租车将强子送到武汉,住进协和医院10多天。但医院无力回天,建议转回老家应城治疗。回应城后,院方给出的生存期限是4天,4天之后,强子走完了最后的人生旅程。强子父母谈起强子的死,一直后悔没有满足强子吃鸡蛋和热干面的愿望,因为医生说这两样东西对黄疸型肝炎病人不利。
几个月后的暑假,年逾八旬的族亲凤伯母身体每况愈下,担心客死他乡,坚决要求在成都的两个儿子将她送回老家,回到家17天即溘然长逝。
回老家那天,得知70岁的族亲菊婶因肝腹水卧病在床,家人放弃了医治。菊婶只有一个儿子,当时在武汉做送气生意,实在脱不开身,便将她留在老家,请姐妹照顾。我专程去看望了菊婶,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腹大如鼓,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当时聊起了很多话题。不想几天后就收到了她的死讯。
3位族亲猝然离世,我们都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那次回老家时,在当年的兽医家门口与他闲聊一二十分钟,当时还看他身体正常。两个月后却惊悉,刚刚70岁的他被确诊为肝腹水,恐怕命不久矣,他已放弃治疗。当年,兽医不治而亡。
当病亡的信息一次次袭扰村庄,叶落归根成为老家人最深的情感寄托!行走在家乡的菜园,一块块墓碑和一片片不曾相识的坟堆告诉我,许多老人已经作古,而自己一无所知。
回到老宅,看到的却是十室九“空”的家园。
我家老宅逾十年不曾住人,2011年回乡看到,房子脊檩一角断裂,后墙边长出的参天大树将后墙和屋顶撑破,南面山墙部分砖块已经脱落,房子内多处椽子腐烂后屋顶穿孔,北厢房屋顶整体塌陷,屋后的厨房片瓦无存,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露出屋顶洞开的天空。房内长出了大量灌木杂草,房间里没了床铺,后来在屋外空地上看到废弃的床被野草围裹。
站在自家多处塌陷的旧居望过去,约方圆30米范围内,18户邻居只有5户住着人,其中6幢房子已经倒塌成废墟或变成危房,前面邻居大门口贴着门框长出海碗口粗的大树,窗户里、墙缝处都出其不意地长出大树,将墙壁撑爆。住人的4幢房子里也只有一个50岁以下的壮年人,只见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跟在爷爷奶奶身边,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暑假去了父母谋生的贵州。独守空屋的邻居基本年逾七旬,年轻人都带着孩子远走城市。
后来,两户邻居老人去世后,屋子被家人废弃,18户邻居只剩下3户住着人。
走在村庄里,到处杂草丛生,通往自家老宅的道路被杂草封锁,不时要用脚将齐人高的荒草踩到一边才能通过。
从我们家到两年前还住着人的邻居家,相距不过十几米距离,原有通道被邻居家的柴草堵死,实在找不到通道,只能循着村人行迹,绕过远处几户住着人的房子,摸摸索索寻找过去,但已经草木封门。
村庄通往一公里多之外集镇的田间大道已经少人行走,出村的几个路口都被杂草树木封堵,村人改走行政村村道绕行出村,有的人开上了电动车,一些家庭用上了自备的三轮车。过去,村人可以拖着板车走田间大道上集镇,如今,田间大道被村人挖窄扩田,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路中间不时出现坍塌的路面,行走在这样的小道上,一不小心就会摔到田里,前些年香婆就在这条道上摔断了腿,留下终身残疾。
村邻说,春节回村的人,往往在回家之前,委托乡邻帮忙砍掉门口树木,并在房前屋后喷洒一种叫“连根死”的强效农药,将杂草灌木一夜消灭,为荣归故里开道。一户邻居家大门被大树封堵,春节返乡只能从后门出入。
在关于村庄的记忆中,每家门前都是用于脱粒和晒谷的禾场,光秃秃一片。可如今走进村子,几乎看不到一片光秃秃的地,即使是住着人的房前屋后,也多被绿色包围,大多是杂草,只有人行道被踩出路迹。
记得昔日各家各户门前泥地上的禾场夹杂着许多沙石砖瓦,小时候没有少吃带沙的米面。如今,脱粒都在田间地头完成,稻草也多被就地烧成草灰做肥料,晾晒稻谷则用上了油布做垫子,也就没必要保留禾场了。
杂草丛生的村子里,偶有丝网隔开的菜地青葱一片。看看谁家房前屋后种有蔬菜,大约就知道谁家还有人居住。用丝网将菜园围起来,并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鸡偷食蔬菜。
走进昔日离村屋有一定距离的菜园,发现基本没人种菜,原来的菜地大多变成了整片棉花地,已经分不清各家菜地的边界。
昔日的炊烟缭绕、童声喧闹不再,代之以老者困守村庄的孤独。目睹家乡衰败成这般模样,心中的苍凉难以言说。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一个个生命的猝然离去,一次次催促我回到家乡。我想知道,乡亲都去了哪里。
2013年五六月间,正是夏天农忙季节,我带上被子行李,备足了干粮,只身回乡,赴一场心灵之约。
汽车进入行政村中央,准备拐进自己的村庄时,沥青路面不见了,代之以雨后泥泞的村道。两年前,我曾循着这条村道开进村庄中央,将车停在一大片厚实的草坪上。
行走在村庄里,听不到狗吠声,与镇上不时出现的被铁链拴住的看门狗狂吠迥然不同。偶尔出现在房前屋后的农家狗,也许是寂寞太久,见了不期而至的行人叫门,只静静地睁大双眼张望着。
村庄里没有路灯,晚上8点钟左右,天刚刚黑尽,村庄里就没了人影,甚至看不到一点灯光,偶有模糊的光影出现,也是村人在守着电视。
与杂草丛生相伴的是成群结队的蚊子和飞蛾,村人多以纱门纱窗阻挡。奇怪的是,一些家庭不用蚊帐,而是以蚊香驱蚊。讲究一点的家庭,在前后门装上开合式纱门,纱门接合部安装有吸铁石条,人员进出时,稍一触碰,纱门就自动中分;人员进出后,纱门自动合上。
夜晚开着大灯在来不及装纱窗的房间里写字,尽管点着蚊香,灰色的、绿色的蚊子仍不断扑到桌前和床上,一会工夫,桌上和床上就落满了蚊虫和飞蛾;翻一翻书,一不小心就将蚊虫和飞蛾压成了标本。早上起来,地面飘着薄薄一层飞絮和蚊虫尸体。早起打开阳台门,栖身门外的蚊子似乎等了很久,争先恐后拥进房间。
这一次回乡,我把留村的每一个乡亲都作为访谈对象,一幢幢房屋,一个个家庭,一个个房头,顺藤摸瓜地寻找乡亲的流徙轨迹,梳理出一幅村庄流徙图。
程湾人口近500,户籍多在当地,大多在村里办理了新农合,但只有约120人在村里长住,约占1/4。村里现有103幢房子,其中55幢房子常年无人居住,包括20幢被废弃的房子,更有9幢房子已倒塌成废墟。拥有10个房头的村庄,已有3个房头无人在村,10多户搬到镇上居住。当时在村里留守人口最多的一个房头,110多人只有34人留守。留守家庭超过一半只有老人在家,儿孙绕膝的乡村景观难再,许多家庭只有在清明祭祖时才在村庄出现,甚至祭祖时绕村而过,不与村人招呼。留守劳动力大多有外出打工经历,耕种之余在附近打散工。
外出村民北至哈尔滨,南抵海南,西达新疆喀什和西藏林芝,东到上海,约半数在外打工,除少数受过高等教育者进入企事业单位担任白领外,大多在工厂和服务企业打工,部分年纪较大和学历层次较低者担任家政工、护工、清洁工、搬运工、建筑小工。外出村民中有3成多经商或办厂谋生,30多户以家族和亲戚抱团出动方式,在全国各地大中城市城乡接合部开办燃气灶具店,兼送液化气;3户在汉正街开店经商,3户将汉正街的小百货批发到四川、重庆等地;3户在珠三角家电产业走廊开办工厂,有的积累千万身家。至少4人担任包工头承揽建筑和装修工程;3人在酒店修成大厨,然后自立门户开办饭馆;有人在农贸批发市场、菜市场甚至露天市场摆摊设点;有人在大中城市代理西饼、手机、家电、保健品品牌等;少数外出村民在打工和经商之间飘忽不定,甚至陷入传销多年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