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一个村庄的乡村命运
1967年,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孟德拉斯以一部《农民的终结》,预言“农民是即将消亡的群体”,1984年再版时肯定“这本书是一个文明的死亡证明书”。被誉为加拿大最好专栏作家的桑德斯以一部《落脚城市》,记录了“最后的人类大迁徙”,尤其是农村到城市的人口迁徙,预言21世纪末人类将成为一个完全生活在城市的物种。
眼下,在城市率达到54.77%的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正以一天大约消失80个到100个自然村的速度,将许多人的乡村记忆连根拔起。又在城市繁荣之后,将乡村落寞抛给留守者,留下一声家园不再的时代慨叹。2015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疾呼守护传统乡村:“2000年全国有360万个古村落,现在的自然村只有200万个左右。”
1994年随大潮“麻雀南飞”的我,与家乡聚少离多,偶尔的还乡也是匆匆而过。
直到2011年的一次家乡行,从珠三角回到千公里之外的江汉平原应城市郎君镇老家,行车记录里从村口到村中央一段2分半钟的视频里,没有出现一个人影,一种家园即将消失的恐慌突然沉重袭来!我的家乡会像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走向消亡吗?我能为即将消逝的村庄留下点什么?
从此,我以不同方式与家乡建立联系,不断追寻乡亲行踪,在乡亲集中的城市探访故旧,试图描摹一个村庄的轨迹。4年里,我利用年休假4次回到故里,终日游走在杂草丛生的村庄,穿行于田间地头,与相遇的每一位乡亲闲聊,并用镜头记录村庄。
为了叙述的需要,我的村庄就以程湾相称吧。
一
当年,我义无反顾地辞去家乡机关工作南下“赶海”,怀揣新闻理想,至今以新闻为业。
20多年记者生涯里,我一直忙碌地捕捉着改革开放前沿的光荣和梦想。到广东后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风雨无阻民工潮》,留下深深的时代印记。
在迎面走来父老乡亲的异地他乡,在与乡亲一次次不期而遇之后,我知道,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口大迁徙背景下,自己身处的珠三角,和长三角、环渤海湾一样,作为人口输入地,正在享受成群结队的离乡背井者带来的人口红利,创造一个个野鸡变凤凰的财富神话。而与自己家乡一样广袤的内地农村大地,作为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下的人口输出地,正在咀嚼人去楼空的“空心”,感受家园不再的落寞和痛苦。
我们提着笔杆子进城,以文字书写世界大同、城市美好,却有意无意疏远了自己的家乡,疏远了那方沉寂的土地,淡忘了那些曾经朝夕与共的乡邻。当激情的文字肆无忌惮地为城市挥洒时,乡村的落寞正成为一个时代的悲凉,我们常常假装听不到。无数个没有星月的夜晚,我们在反躬自省中寝食难安。
至今,许多乡亲还像我当年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奔城市;新生的一代则像我的孩子一样,畏惧乡村蚊蝇乱飞、蛆虫蠕动的茅坑,厌恶家乡的遍地泥泞和荒草封路,拒绝回到父母生长之地。
作为记者的我,对家乡是有愧的!不仅因为曾经背弃家乡的决绝,更因为长久以来对家乡的情感漠视。
二
在看够了城市浮华和乡村落寞后,我不能不套用狄更斯《双城记》里那句经典“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马克·吐温1873年描绘的《镀金时代》。是的,我们同样在见证一个时代!
感谢上帝,因为远离城市、偏居一隅的缘故,我的村庄还没有“被上楼”,家乡的田园还郁郁葱葱,家乡的不少房子还保留着原貌,更重要的是,家乡的老人还在以乡音呼唤自己的小名。如果能够留住时光,我希望家乡和家乡人不要再老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蚊虫叮咬的村屋,我只想静静地坐在老人身边,听他们讲家乡的如烟往事,听他们回忆儿时的点点滴滴,听他们感叹这个不愁吃穿的时代,听他们唠叨落后村庄的种种不幸。
尽管家乡的孩子相对陌生,尽管家乡的新媳妇相对无言,只要村庄还在,只要村屋废墟犹存,只要家乡老人健康,我就有足够理由一次次回到家乡。因为那里有自己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那里有自己一生涂抹不掉的人生底色,那里是自己生命的摇篮、人生的港湾,那里包容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倾听自己一声声沉重的太息,抚慰一个个囊中羞涩的疲惫游子。
若到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那一天,当村庄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乡音已经不再,我们就成了自己家乡的陌生人,那个村庄可能就不再属于自己。
赶在家乡消失之前回乡,可能成为几代人的共同心声。我们听得到游子近乡情怯的怦怦心跳!
三
当思乡的闸门一夜打开,回忆就像上涨的潮水浸漫开来,一时间连自己都猝不及防。就像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感慨的,回忆的激情只能通过写作平息。
不过,真要记录自己的村庄,心里不免发怵。因为,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村庄中,自己的村庄寂寂无闻,既不像小岗村一样开农村改革之先河,又不像丽江古城一样美得令人流连忘返,更不像翠亨小村一样孕育一代伟人。这样一个仅有四五百人口的江汉平原村落,既不靠城市,又远离改革开放前沿,没有名山大川等先天性旅游资源可以利用,也没有可以提振家乡的巨贾名流,平庸得乏善可陈。但就是这样一个寂寂无闻的村落,代表了中国绝大部分农村地区的发展生态,可以成为探究中国30多年城市化大迁徙的人口迁出地样本。
更重要的是,这里留下了自己几十年完整的乡村记忆。只要闭上眼睛,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逝去的生命,就会飘荡在自己眼前,为自己讲述村庄的前世今生。
4年乡土调查发现,这个正在凋敝的村庄,以诀别式迁徙后的内部瓦解,以亲酬定律、乡酬定律下的异地重构,呈现出一幅浓缩版乡村命运图,留下一个时代的“中国乡愁”。
这个时代已经习惯了歌颂,但当下村庄里更多呈现的是哀伤,一个个生命在这里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衰草遍地、残垣断壁的家乡,更需要被时代记住的是他们守住的最后炊烟,更需要被社会听到的是他们沉没的声音。乡亲会在镜头前,把你当作拯救命运的救命稻草,把你当作政府派来的使者。可我们只能在来去匆匆间,让他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我想用一本书告诉人们,每个人的村庄都是自己心中的中国,每个人的村庄都值得让世人记住。因为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悲欢离合、恩爱情仇。若干年后,当人类真如桑德斯在《落脚城市》里预言的,成为一个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物种,至少我们能以一个个村庄的记录告诉后人,我们曾经这样与村庄依依惜别!
四
不少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写自己的村庄,那里有不可触碰的隐私,有许多人的童真梦幻,一旦写出来,就泄露了许多难以见人的羞惭,打破了美丽的怀想。
我纠结很久,要不要让自己的村庄像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向消亡?这是一块生我养我的土地,这里有我们烂泥地里的童年。我们在贫穷与饥寒中长大,留下许多饥饿的记忆,靠着乡邻和亲朋的接济,一起度过最难熬的岁月。
那些声声喊着自己乳名的乡亲,曾在父母辛勤劳作无暇照顾孩子的时候,让我们淘气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他们看着我们在草垛间安然睡去,他们不厌其烦地唠叨我们还听不懂的事情,他们以夸张的言辞鼓励我们的乖巧聪明。可如今,这些乡亲正在老去,一次不期而至的相见,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告别。许多人不曾留下一张影像,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们和他们只能隔着一堆黄土,再不能见。
长期依附于土地的农人,终究抵挡不住城市的诱惑,乡亲似滚滚洪流盲动入城,来不及留下一个电话,就从村庄的记忆中消失。上回留下的电话,也被再次的流浪偷走。待他们再回家乡,也许是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垂垂老者,可能只是一个叶落归根的苍凉结尾。
站在满眼废墟的寂寞村庄,我们在心里呼唤,乡亲们去了哪里?我们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他们是否曾经在村庄停留过?
当岁月无情老去,我们总想抓住岁月的尾巴,找寻失落的乡村记忆,其实就是找寻自己失落的青春,找寻曾经的岁月温情。
他们都曾经鲜活地存在,在乡村舞台上表演自己的喜怒哀乐,表演自己的成功浮华。纵然已经离开村庄,他们也会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点,回到乡村舞台表演自己的衣锦还乡,这是乡村教给他们的荣辱尊卑。
但乡村舞台下缺少观众,就像沙漠里难寻绿洲。他们在一方寂寞的土地上顾影自怜,世界往往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可他们真切地在这里存在过,就算离开很久,他们的心也总在家乡游弋。
我们从这里走出,曾经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自我激励,在乡村的油灯下,挣扎着鲤鱼跳“农门”,在城市的大门外,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再回首,家乡却已物是人非。
带一本书还乡,正在成为自己最深的乡愁。我想用心记录村庄的过去和现在,告慰曾经朝夕与共的乡亲。我想让村庄和乡亲在笔下、在镜头前鲜活起来。我想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放声歌唱,让他们留在历史的幕布上。
2015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