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社会历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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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客家,是土著性很强的人群,他们扎根在闽粤赣交界部大山区,自远古繁衍生息而来,自然形成独有的方言和生活习俗。国家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逐步增进了客家人与周边地区的人际交流,以及与中原朝廷的被统辖关系。他们吸纳先进的经济、文化成分,滋养壮大自身,融入国家主流文化大潮之中。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有客家自己的成员走出大山区,又有别的地区人员进入客家生活基地,都在入乡随俗的同化生活中,浸染成了所在地的“本地人”。不同地区人际交流的常态化,带来了大概念文化交流的持久化,不同土著人群之间的个性差异在缩小,共性在扩大。不过由于土著性的世世代代传承而成的惯性,至今还没有达到泯灭土著个性的程度。这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历历在目,客家也没有例外。

研究客家社会历史,尽力走进客家基地内部去认知人们的生活实际,无疑是获取真知的唯一途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没有捷径可走,费时费力,必须如此。我从学习与研究历史的大背景下进入“客家学”领域,已经25周年了,由跟人学唱戏到自己拿主意,先是依照“客家从中原迁徙而来”的论调说话,逐渐发觉其中问题所在,于是独立思考,逐一探索客家基地——闽粤赣交界山区的自然环境、社会历史、文化民俗,从可信的客观资料中找根据,终于认识到客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坚持宣传“客家土著说”的主张。

我没有刻意要和别人唱反调,标新立异,而是秉承事情求其真实,道理求其真是的古训,在不断翻检史籍,探索过往人物事迹中,发现“南迁说”缺乏事实支撑,经不住历史实际的检验,逻辑上也说不通。然而自己的知识有限,收集的史料不广博,田野调查更是不够,唯恐挂一漏万、以偏概全,故而再三反复讨论,尽可能多添一个观察角度。现在书稿中前半部分是综合性论述,后半部分是专题性分析。尽管涉及的方面已经不少,但仍然不能应有尽有,存在缺环。比如关于客家方言,本应是一个重要的侧面,却未有专题章节论述。

方言,是非常专门的学问。在语言学方面,我是门外汉,从未做过方言研究,没有发言权。从人文社会科学角度考虑,方言是一个地方人群在特定的自然生存环境里发育起来的语言,地区个性是方言的本质属性。方言的养成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积淀,是本地人的母语,于口耳相传中获得顽强的惯性,故少小离家的年老人,依然是乡音不改。方言是土著人群的语言系统,有其独特的发音、独具的语法,绝非外地人带来。客家话是土著客家人的方言,不是迁入客家基地的北方人的口语。尽管在频繁的人际交流中,会有别的语言成分进入,但不会改变方言固有的差异特性。闽西武平县中山镇方言岛——军家话,是一个生动的实例,可以启发我们思考。军家话来自驻军: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设立武平千户所,筑城驻兵屯守。按明朝制度,军人世袭,编入军籍。武平千户所官兵以江西人为最多。民国三十年版《武平县志·氏族志》载,武平所驻军有35姓,其中17姓来自江西赣语地区,即抚州金溪县、临川县的王、丘、艾、李、余、车、吴、周、许、舒、程、邬、董、刘、洪15姓,以及吉州(今吉安)永丰县的危姓,九江德化县(今九江县)的张姓。这些军人携带家属世代驻守于千户所城中,与武平县居民维持着相对独立的生活状态,于是形成“以赣方言为主,吸收了其他地方的方言,特别是客家方言的许多营养”[1]的军家话。军家方言的出现,以江西人占多数的卫所驻军为依托,形成于驻军到来的明洪武之后;如果离开了这个人群基础,就不可能有军家方言。以军家话为标尺检验客家方言,绝不可能得出它来自中原移民的结论。因为“中原”不存在客家方言区,闽粤赣山区没有实在的“中原”移民点,这里远古以来的居民说的本地话,不存在被外来方言取代的事实。

肯定客家人的土著性质,抛弃“客家从中原迁徙而来”(以下简称“南迁说”)的不实之词,对认识客家人,把握客家社会历史,是正本清源。确立“土著说”,驱散迷雾,恢复客家为土著的本来面目,就是从源头上明确客家人在闽粤赣交界山区的主体地位,揭示客家人开发建设山区的伟大贡献。剥掉“南迁说”披在客家人身上的“贵胄之后”等外衣,丝毫无损于客家的人格尊严和社会名望。恰恰相反,“土著说”实事求是地遵循了客家社会的发展历程,正视了其开发山区艰苦创业的贡献,赞赏了他们与畲、瑶等族人群交流融合,加快步伐冲开山林局限,大胆进取的创新精神。

评论客家人,认识客家人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需要注意现实与历史的区分。现实生活中的客家人和其他方言人群没有差别,在新时代建设的各个领域中,都并驾齐驱,难分伯仲。回顾历史,地区发展不平衡是客观存在,客家山区社会曾经长期滞后。明清以后,出海谋生浪潮涌起,客家人及时走上海上丝绸之路,遂有后来居上的进步优势,对祖国的贡献明显增大。不无遗憾的是,现实中媒体宣传的客家人节目,几乎都要从历史源头说起,随时挂上从中原迁来的话头。尽管谈论的是眼前的生活平常事,如饮食菜品、围屋建筑等,都要强调一句“客家人从中原南迁而来”,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来历久远、积淀深厚。这种现象,在广府人、闽南人等的宣传品中,是不会有的,尽管这些方言人群中也有中原迁入者。

念念不忘“中原南迁”之说,这是真实的历史情结吗?不是。此乃粤西土客大血斗之后有人说过,后继者便跟着宣讲。改革开放以后兴起客家研讨,此说被更广泛地传开,于是有了“三人成虎”的趋势。始作俑者是谁,无关紧要。需要探究的是其真实程度,有无道理。中华传统文明的一个思想精髓是博学、慎思,疑则有进,“事惟其宜,理惟其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实践。本此原则精神,我们专注于历史场景,把讨论置于已经远去的客家社会,寻求可信的资料,综论其一般大体,剖析其重点细部,追求合乎实际的认识。

许怀林

2016年9月26日


[1]钟德彪:《从史学角度谈军家方言的源流》,《闽西乡村社会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年,第159-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