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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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远:参加革命

乌云压城和天空落下的黑雨

你见到内心的光亮

雨水淋湿的村庄点燃大火

在马克思三月的河

今夜的暴风雨照耀星空

你窥见恽代英的浩劫悲猿鹤

和荒村绝稻麻

客家少年脱下单衣 引爆一场革命

枪炮声和骷髅狰狞的冷光

不能在山冈上唱歌

当你以一把锋利的刀

挥舞在邪恶的天穹

砍开地狱之门 阳光洒满你的路程

——《革命者》

吴大勤/行草

写了很多人物,觉得仅有的那丝才情都被耗尽了,真不知怎样再去把一个人塑造得有血有肉。

一个老人,已是八十有七,身体尚可,但毕竟年迈,加上语言的关系,采访得甚是吃力。

后又造访了他的儿女,希望能找寻到更多的资料,结果却同样令我失望。

从那个冷冬到这个春天,我数次欲动笔又不知从何下手。这几年的写作尽管有着诸多阻障,均为我打通,我头痛地以为今年的写作一开始便有着尴尬,存疑了这一年是否是我的创作灾年?

我穷尽回忆这位革命老人,他慈祥、平和、亲切。住得简单,住所是一幢两层近似农舍的陋室,我记住了这是珠海斗门区的后山西36号。穿着朴素,灰布衣裳和鞋做工粗糙、低劣,但干净、整齐。吃得清淡,米饭和青菜是他喜欢的,常吃些大头菜和咸萝卜干,他的荤菜是五花肉和咸鱼。他常乐呵呵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个黑夜有雨,我蹒跚于野地,静山的古墓似有幽幽磷光,脑间有群鬼如哭,甚是凄厉。我遥想了一个文明古国,想起了一个个被推翻和建立起来的王朝和一个朝代的王以及渐积的专制。此时节,一阵暴雨骤至,电闪雷鸣里撕亮一方天空。这等哭泣疼痛的殇夜,想煮酒磨刀,抒九曲孤耿。

蓝远,我又想起这位前辈,这位让我难以书写的革命者。我脑间苍茫,想的是开国建国的波澜壮阔,一个人的沉浮颠沛和浓缩的家国巨变的青史。浪花淘尽英雄,浮世的风尘掩埋了昨日险峻的骨相,那些豪侠的面目已随时光远去。通过他的回忆文章,到其女儿蓝宝青家与她细聊追寻。顺着冥思的河,在沧海桑田里,叩问高天白云,拾起岁月的琐碎或晶莹。

显然,蓝远只是一个革命者,一个平平常常的革命者。或者他够不上一个英雄,但纵观横看今日那众多招摇的伪英雄,依然无法消减我对这样一位老人的敬仰之情。我使用革命一词和以“参加革命” 为题,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响亮而有力度的词。我参军时,领导说这是参加革命工作;我团长的父亲是个领导干部,他填履历时写革命干部。革命行动是轰天动地的,毛泽东于1927年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中以为,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1927年的10月,蓝远在梅州五华的潭下镇柏洋村降生,这一年“八一” 南昌起义的枪声,拉开他一生革命的帷幕。

五华属山区,崇山峻岭,重重叠叠。蓝远是个苦孩子,8岁时父亲病故。体弱的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挑起了抚育六个小孩和照顾两个老人的重担。客家人重视教育,再苦再穷也要让一个孩子读书。蓝远是长子,便是习俗中被送入学堂、承载了全家希望的骄儿。蓝远开始上学,家里穷呀!他发愤读书,也知道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含辛茹苦。放学后,他有时下地干活,有时上山砍柴,有时还到河里抓鱼。童年的时光,他知道农业,懂得田间耕耘和汗水。

在那穷困、兵荒马乱的年代,辍学、歇学、停学,到1948年已是21岁的蓝远才勉强读完高中,那年月这是很高的学历了。

蓝远的家乡五华因为偏僻而免遭日本鬼子的涂炭,客家人历史上就有着与自然和强暴作斗争的血勇,小日本在客家地区也没有讨到更多便宜。他们在梅州处处遭到痛击,在五华附近转了一圈,被各个抗日团体打得晕头转向,终是踏不进五华半步。但日本鬼子还是派出飞机,对着当地学校和老百姓的房子一阵狂轰滥炸,学校被炸坏了,只好停课。日本鬼子也许看到这里是不毛之地,以后便不再出现。五华人民也算有福,幸免了小日本的烧杀抢掠,学校停课一段时间后便趋于正常。

五华是一个革命老区,革命的星星之火燎到五华,烧起热血青年的狂热。蓝远便很早接触了“革命” 一词,在山里,他想象着浪漫期的革命。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在广场上和旗帜下进行集会演讲、游行示威。他的青春骚动,有着革命的反抗意绪和高涨的英雄主义。

中学的时光,蓝远接受了组织劳苦人民推翻旧社会制度的进步思想,并有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的爱国情怀。那时学校里有进步团体和地下党,他的很多老师和同学都是地下党员,英语老师陈玛利很早之前就是中山大学地下党支部书记。蓝远受身边众多进步师生的影响,也点起了心中的一腔火魂。1947年他加入了地下党领导下的学生运动,组织布置些秘密工作,集会阅读《华商报》、《燎原报》 等进步报刊,在同学乃至社会中宣传革命形势,发动群众搞好民运工作。蓝远的母亲也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支持儿子的革命,东江游击队的武工队还以蓝远家为据点,进行集会、宣传,武工队白天藏在蓝远母亲的房间,晚上出去偷袭国民党各个武装据点。蓝远收集社情和敌人的有关情况,物色进步人士,通知可靠农民开会。

这年春天,五华县城的山花开得鲜艳,只是岭上涧边有一片山兰未开先谢,蓝远拾花知兰怨。山雨欲来,这里好像要发生些什么事。

8年抗战赶走小日本后,又面临严峻的内战。一夜,蓝远在教室里读一本进步刊物,文章是关于如何砸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社会的,与“革命” 有关。蓝远远观国事近看校园,国难当头,民族危机,革命好像点燃他心中的野火,他砸烂课桌,毅然参加了所在的五华第一中学配合全国“反内战,要和平;反压迫,要民主;反饥饿,要生存” 的学生运动。他与进步学生一起,向反动校长开刀,揭露、列举校长陈培玮压制民主、贪污公款、实行法西斯统治和无理开除同学的恶行。

他参与散发革命传单、张贴革命标语、呼喊革命口号。和进步同学一起动员全校学生集会游行、示威请愿。一次大的游行示威,有反动同学制止号兵吹集合号,蓝远和进步同学上前揪住反对派的头目并与之理论,最后终于吹响了集合号。战斗的号角吹响,全校1 000多名学生蜂拥而来。国民党五华伪县长魏育怀闻讯组织大批军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们架起机关枪封锁路口,操起冲锋枪瞄准主席台。伪县长发话不准同学们上街示威游行。1 000多名同学振臂高呼:“要民主、要和平、要自由!” 坚决响应游行示威。同学们不管军警的强力阻拦,举着横幅喊着口号,游行向县城十字街县参议会请愿,要求他们主持正义,惩办陈培玮。他们叫着“打倒陈培玮,陈培玮落台” 的口号,伪政府迫于情势,只好让陈培玮下台。

1948年蓝远高中毕业,一直以来,祖国饱受军阀混战、日本侵略、国共开战等人为灾难和自然灾害的摧残,人民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蓝远的青春少年,看着国家的重疴危难,想着救国救民,他的内心有着血流漂橹的刚勇,他想着消灭反动派,解放全人类,他要做一个职业的革命者。“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这一年,正是战火纷飞的日子,他投笔从戎,改学名蓝汉中为蓝远,为实现解放全中国的远大志向参加了东江游击队,他有了一个革命战士的“远”。他后来写下一首叫《革命》 的诗:“抗日战争凯歌扬,革命洪流意志昂。决心紧跟共产党,投笔参军打老蒋。” 那时他的革命,有着浪漫和激情,也带着些许文学的情趣和诗性。

他所在的东江第二支队,活跃于紫金、五华、龙川、河源一带,经常向国民党反动势力出击。蓝远积极参加各个战役,几次请缨袭击国民党警察所,表现甚为悍勇。他所在的东江纵队第二支队武工队,以南水区的潭下、大布坪、柏洋为基地,神出鬼没地与敌周旋。武工队时常以蓝远家为据点,发展知识青年、进步群众参加革命斗争。他们袭击警察所,打开国民党粮仓,救济当地贫民,并组织群众打倒地主恶霸,阻挠国民党征粮、征兵、征税。国民党反动派对此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部队经常要与敌人周旋,行军打仗。每有困难,蓝远总是抢着攻坚;遇有战事,蓝远总是冲锋在前,体现了一个革命者的纯粹与激情、勇敢与无畏。

1949年3月,他所在部东江第二支队四团在潭下锡坪与五华县自卫总队展开一轮激战。是月1日,自卫队总队长李端模率领100多人准备到潭下与警察大队汇合阻止解放军进攻五华县城。李端模从水寨取道小都,经锡坪往潭下。上午10时许,不可一世的自卫队进入了我部四团早已设好埋伏的伏击圈。王彪团长一声令下,顿时,手枪、步枪、机关枪齐发,敌人乱了阵脚,狼狈不堪。蓝远虽是文化教员,但每次战斗从不示弱,他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枪响人倒,枪法未必百步穿杨,但也一下撂翻数人。发起最后冲击时,蓝远更如猛虎下山,刺刀闪着冷光,吓破敌人狗胆。此役敌死伤惨重,连上校总队长李端模也被击毙,余部尽数被俘。

在部队,蓝远佩有两支枪,一支步枪是在打仗时使用,一支左轮是非战时带着,到地方后他只佩带一支手枪。枪是他的命根,随时随地都伴随着他。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他知道夺取政权巩固政权就得靠枪杆子。

在进攻紫金县一役,蓝远也表现了一个革命者和知识人的智慧。紫金县城处于山高林密之地,四周有坚固的碉堡防守,地势十分险峻,易守难攻。我方经多轮的强攻智取,均不见效。在强攻中死伤了不少战士,蓝远亲手埋葬了牺牲的战友,看着一张张年轻逝者的脸,他内心翻腾着,更坚定了革命的信心。边纵司令员兼政委尹林平发动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蓝远灵机一动,献上一策:攻心。随后,我军采取了政治攻势,宣传解放军的宽大政策,终使国民党少将紫金县长彭锐缴械投诚。

参加解放河源的战斗中,蓝远闹了个笑话。1949年9月14日,他所在的二团三营七连,在山顶上排成一条长龙,用机枪和步枪向敌人猛烈射击。敌人的炮弹也如雨点般落在我方阵地,空中到处是手榴弹那优美而恐怖的弧线,爆炸声、枪炮声更是不绝于耳。蓝远提着步枪,一面小跑一面对着前方的敌人投出手榴弹,突然觉得整个脸部疼痛难受,滚将在地。排长急叫卫生员来抢救,蓝远站起来摆摆手,原来刚才冲锋时碰到一个马蜂窝,被群蜂一阵乱蜇。蓝远忍着疼痛,继续向前冲锋射击。经过数番拉锯激战,四天后,196师又派出一个团增援。由于我军强大的攻势,国民党无力回天,终于撤出河源县城落荒而逃。解放军占领河源,在欢迎的群众队伍中,蓝远遇上他的一个表哥,表哥看到他肿胀的脸,以为他病了、受伤了。蓝远哈哈大笑道:“这是马蜂奖给我的勋章!”

在从东江游击队到解放军粤赣湘边纵队第二支队,后到第四支队连队负责政治文化工作期间,蓝远参与了解放紫金、五华、河源等多次战斗。1949年9月26日蓝远所在部四支队奉命由博罗东渡紫金古竹,10月2日参加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后,司令员作了解放广州战斗动员令。10月3日,挥师从古竹直抵广州,配合左、右路军共同歼灭防守广州之敌。之前,国民党196师、312师、保安第三师、第五师残部逃往珠江三角洲沿海一带进行垂死挣扎。四支队奉命追击国民党残部,从东莞虎门乘船渡海经伶仃洋并于11月1日抵达中山。船到石岐张溪河面时,有国民党飞机在船的上空盘旋,对我官兵扫射轰炸,部队迅速隐蔽并予以炮击。至月底,逃窜到横琴岛的国民党残部纠集珠江舰队10余艘舰艇、1 000人袭击唐家湾对面的淇澳岛。蓝远所在四支队一团对敌海战,经过两昼夜的激战,敌人负隅抵抗。后在两广纵队炮团的增援下,直捣黄龙,万炮齐轰敌舰,杀得国民党残部片甲不留,最后大获全胜。

解放战争结束后,1951年,蓝远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先后在佛山、珠海、中山与斗门的公安机关和法院工作,继续他的另一种“革命”。

50年代,蓝远先在佛山、后到珠海工作。蓝远在珠海县担任公安局副局长兼万山区委书记,珠海县成立于1953年4月13日,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镇压反革命,清剿土匪,与渔霸斗争并进行渔改。1954年6月,蓝远接到有一股海匪在海上抢劫渔船的消息,便迅速带领干警乘船追捕,双方经一阵枪火交战后,海匪被当场捉获。蓝远亲自进行了审问,发现他们是一群悍匪,长期抢劫杀人。在弄清犯罪事实后,报上级批准,在唐家湾海边的沙滩刑场执行枪决。那时枪毙人是要先用绳子将犯人绑住,犯人被打死后再把绳索解下。在唐家派出所押送犯人到刑场的途中,一名海匪偷偷将绳索松开,在行刑时,该匪应声倒地,趁人不注意,松绑猛逃,被派出所一名女民警发现。她马上高呼其他干警将其擒拿,并将之击毙。

蓝远带领万山群岛的渔民发展渔业生产,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引导渔民互助合作,共同富裕。五十年代万山群岛渔村,渔民贫苦,生产工具落后。多是风帆小船,摇橹舢板,破旧网具。他们在夜间出海捕鱼,白天回港休息。村里没有一间砖瓦房,全部是一家大小住在狭窄的小艇上,冬寒夏热,卫生条件很差,生活十分艰苦。

就是这样的环境,蓝远经常住在渔村中,与他们同生产同生活,也常与他们一同出海捕鱼。1957年,万山群岛6个乡成立合作社10个,为了发展渔业生产,买大船、装机船。蓝远发动大家捐献投资,把家中的黄金、首饰、港币捐出来,装起了两艘40匹马力的大船,然后到深海捕鱼。蓝远生于山区,长于山里,行军打仗都在山地,登山爬坡如履平地,但到了水里便成了“旱鸭子”。尽管不谙水性,但他克服各种困难,与渔民一道出海打鱼,摇橹拉网。为了彻底改变渔民的生活,蓝远经常到海上第一线指挥生产。有一次他和副县长容文达带领渔民随渔船过港作业,船到汕尾时,被当地公安局一民警拦住船只,并要他们马上离开,不准在汕尾捕鱼。蓝远与之理论,说明从珠海万山群岛经香港外海、惠阳、惠东,几天几夜才来到这里。那民警不听解释,蓝远生气了,便要上岸找他们的领导。后经一番周折,才得以在汕尾渔场进行作业生产。还有一回,蓝远指挥组织渔船过港到广西北部湾捕鱼,由于遇到狂风暴雨,渔船被吹到了越南北方的海岛,被越南边检人员扣下,后经广西东兴县相关部门与越方沟通才得以放行。这一年,全区完成捕鱼任务548 300担。万山群岛渔场墨鱼也取得大丰收,成群的墨鱼游弋于海面上,蔚为壮观,一网撒下便可收几百至上千斤的墨鱼。

1958年,中山、石岐、珠海三个县市合并为中山县,蓝远调中山政法公安部,先担任办公室主任,后任公安局第一副局长和县委候补委员。那时公安局150人当中只有两个高中生,蓝远算是这群英雄好汉里的“小秀才”。那时他也摇一摇他的笔杆子,报纸杂志上也常能看到他的名字。他还被聘请为《南方日报》 的通讯员、《珠海报》 的特约记者。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民党不断派遣特务到大陆对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进行破坏,残留的土匪恶霸也时常对社会进行骚扰。不少台湾特务潜伏到中山,不但窃取情报,也对交通要道、桥梁、水库搞爆炸破坏。特务分子通常从澳门经拱北海关入境,在澳门,他们有专门的特务机构;在沿海地区,有着大批的特务活跃分子,暗藏枪支炸药,随时进行破坏活动。那时,海关检查人员在检查过境行李时,还要面临被炸伤炸死的危险。一次,一特务从澳门与内地特务里应外合,偷偷把炸弹放在我公安机关的小汽车上,并在珠海翠微引爆,造成江门公安局一名侦察副局长不幸遇难。

50年代末期,国家经济开始不景气,国民党看准我国经济困难的时机,派遣大批特务潜入内地,发展秘密组织,大搞破坏活动。那两年中山的台湾特务甚为猖獗,他们引爆石岐工人文化宫、横琴粮仓,火烧万顷沙,到处窃取情报。蓝远时任公安局副局长,除了负责社会综合治理工作外,还负责对付台湾特务的工作。

蓝远住在孙文中路,一夜凌晨时分,正待入睡,忽听一声巨响,原来是其家附近的文化宫被炸。蓝远参与组织公安人员前往现场,文化宫门前的一根大圆柱处被炸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大坑,附近商铺的玻璃尽被炸碎,对面冰室的一名女工当场被震晕。进行了现场勘查后,蓝远咬了咬牙:一定要压制敌特的嚣张气焰。

他参与组织人员展开侦查,很快便把女特务陈惠华捉拿归案。陈惠华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台湾特务,受派遣潜入中山。时值冬天,身穿棉衣,把硝化炸药夹在棉衣内蒙混入关。在查清事实证据后,当地政府将其移交至法院并由蓝远亲自审理,经审理后,报上级法院批准判处其死刑。执行枪决之前,仁山广场上召开了万人大会,由蓝远主持公开宣判。

最终执行枪决是来年的春天,虽然那时国家困难,临刑前却还给犯人准备了红烧肉,这女特务虽然在受审时显得很顽固、宁死不屈,可要“打靶” 了却一块肉也吃不下。生命诚可贵,人始终还是怕死的。

1960年春节过后,蓝远到中山县法院任代院长。法院在上街里一处征来的大户人家住宅里办公,几个旧乒乓球桌拼起来便是办公桌。这里的环境有些田园况味,内有多间屋舍,有些阴暗,有的用来办公,有的用来住宿。还有着南方的潮霉味,天井似一个宽敞的晒谷场。后面是一个小山丘,松树苍翠,山花遍野。山坡下是一个大果园,种着很多香蕉、荔枝、龙眼和石榴。春天来时,整个祠堂溢满花香,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飞舞。

该法院旧址,改革开放后已拆建为高层住宅。

那时法院有60多人,法官、书记员大多是刚从战场走出的军转干部战士,且大都为男性,只有寥寥几个女同胞。下面乡镇,也设有不少法庭,人数很少,数石岐法庭人数较多,由副院长兼任法庭庭长。中山当时是有着140万人口的大县,社情复杂,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尖锐。民事纠纷、土地纠纷、山林纠纷时有发生,一年能接到几百个案子。蓝远还兼任县里的三反办公室主任,要参与社会治安和反敌特工作。他对工作充满着激情和狂热,有着使不完的劲。他总是身先士卒,亲自办案、审案、定案。各庭审判员办好的案件,都要由其审批。遇到重大案件,还要经县委领导与公安、检察机关共同讨论决定量刑。当时没有刑法、民法,只是根据上级规定的有关政策视案情量刑判决,啥罪都要冠以反革命的罪名。每当有什么案件,蓝远是手枪一挎,骑上单车便赶到现场,南朗、小榄、三乡、坦洲哪里有情况,便往哪里钻。当时都是黄泥路,暑天尘土飞扬,下雨了一片泥丸。坦洲、神湾更属于偏壤之地,要坐船才能到达。蓝远经常是一身泥尘一把汗,俨然战争年代的一名战士。他刚担任院长就遇上一宗土地纠纷,板芙和大涌因为土地起争执,双方都准备了土枪土炮、刀棍缨枪,准备以械斗解决。蓝远亲自深入村中了解情况并进行调解,制止了事件的发生,也使得土地问题得以解决。

20世纪60年代初期,台湾特务反攻大陆之心不死,派出多股特务潜入我国东南沿海地区。1960年9月,一股30人的特务先由台湾到香港,再从澳门乘船到神湾。其计划攻打我神湾公社,捉我公社领导干部,然后再从海边逃跑。蓝远和时任县委副书记兼公安局长胡立本带领干警与当地海军配合打击特务,并获得成功。当武装特务抵达澳门,转乘渔船到海外三杯酒附近海面时,欲换乘小艇行驶,而海军急于消灭敌人,率先向敌开炮,一阵狂轰把敌特打得乱成一团,一部分慌不择路逃回了澳门,剩下的全部被干警擒获。此役虏敌7人,缴获枪弹一批。

至是年“十一” 国庆,又一股武装特务企图从中山、新会、台山一带偷袭我政府机关。蓝远受县委指派,与新会公安形成合力,带领斗门派出所干警和五山民兵在崖门口堵截防守。武装特务刚靠近台山以东的海面,还未进入崖门口,蓝远一声令下,干警和民兵一阵扫射,数名武装特务顿时命丧大海。

那几年,台湾特务武装袭扰频繁,破坏行动不断,我百姓人心惶惶,闻特务而色变。我国政府对这些极具毁灭性的敌特也甚为痛绝,对之惩处绝不手软。对那些罪大恶极的,当斩便斩,格杀勿论。各公社经常召开宣判大会,张贴告示,处决了一批特务分子。那时候的布告,总是有红笔打叉的,布告后是院长蓝远的大名。每次执行枪决,蓝远总是亲力亲为。他带着干警去靶场踩点、熟悉地形、察看路线,或山脚下,或河岸边,或面对山坡,以保证射出的子弹不会误伤行人;确认哪里可能会出现混乱或闹事,哪个路口要拉上警戒线,派出干警把守。每次行动,他都会举一反三,周密部署,以确保万无一失。

审判台上,高音喇叭哇哇叫,相关领导讲话后,便是法院院长蓝远宣布对犯人立即执行死刑。蓝远如是判官,他的声音在喇叭里显得肃穆威严,犯人被干警拎着要笔直地站着,宣判后犯人大多面无血色,有的当场瘫倒,有的会吓得尿裤子。推犯人去行刑也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因为犯人已经不会走了,几乎是要提着去的。

对着魂飞魄散的犯人,一般要求只打一枪,必要时才打两枪,确保犯人毙命。之后还要把犯人翻过来,确认犯人死了之后,才能离开,如果没死,还要用手枪补射。蓝远总是全线跟进,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1965年后蓝远被调到斗门工作,此时正值“文革”,号召“砸烂公检法”。有人举报蓝远,说他是“反革命”,缘由是他与国民党有合照,这吓了蓝远一大跳。原来那是他中学时的一张合照,里面有一同学后来加入了国民党。蓝远摸了摸脑袋:革了一辈子的命,自己竟成了反革命!

还有人举报,蓝远家是大地主,理由是那时节人们饭都吃不上,他能读高中。那是个有理也说不清的年代,蓝远不容分说地就是反革命。他晚年写有一首诗《坎坷》,可以从中窥见那时的历史和他的经历。诗云:“文化革命关牛栏,下放干校两年长。插田割禾艰苦干,还到五山农民当。” 他先是到农村参加两个月生产劳动,后和公安、检察院领导四人被拉到斗门公社一个叫毓秀村的村子接受斗争。批斗了七天之后,送去干校劳动改造。

当时的干校设在白蕉六围尾,蓝远分在三连九班,住在水闸的一个石屋里。这石屋阴暗潮湿,靠近牛棚,住的都是有重大问题的特殊人物,被专人监管着,基本失去自由。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接受各种审查。有一名学员不堪其辱上吊自杀,一名学员投河自尽。有更多的学员得了精神病,神经错乱。

蓝远在干校负责看一头大耕牛。少在乡间时,他便对牛有着特别的感情。上学时,他就学会犁田、耙田等农事,因此,连队的稻田被他耕得平平整整。蓝远在山上放牛,那是苦闷而孤独的日子,他与牛为友,对牛倾诉。为了打发那苦难的年月,他买了一本万山草药书,通过学习实践,居然认识了一百多种草药,对其性能药效、防病治病的方法有着心得体会。干校里到处是竹林,大片大片的竹不知有没有让疲惫不堪的蓝院长怀有如郑板桥的高洁之昭,他觉得这竹林让他得到了洁净、宁静,他坚信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学会了用竹篾编织簸箕、鱼篓等生活用具,其工甚巧甚细。劳动,慰藉他的心灵;学习,灵动着他的思想,他在苦难里找寻到乐趣。

他还懂得自己找乐,和几个同蹲牛棚的棚友一边放牛一边到河里捉鱼捞虾,或煮或烤来吃,别有一番滋味。“明日断头又如何?” 他有了豁达和放旷。

干校毕竟是改造的地方,自然有着它的苦难性。蓝远也经常要参加一些重体力的劳动,如抬电线杆,那电线杆有2 000多斤,要十几二十人才抬得动,由于人多用力不均,重心有时会落到一个点上,人很容易被压伤。蓝远就在一次抬电线杆时不小心脚打滑,左手被压伤造成骨折。那种钻心的疼啊,蓝远的额上沁出了汗,干校的头儿居然不让看医生。好在遇到一位懂跌打的乡亲,用草药为他疗好了伤。

他依稀记得1969年元旦这一天,北风呼啸,冷雨绵绵。其他学员都放假休息,他们住石屋的几十个特殊分子要到只有六七摄氏度的河里挖淤泥,冷水漫过大腿,裤头被浸透。一股寒意从脚底钻到心,嘴唇紫了,双手麻了,他们清除了一个上午的河泥,下午还要继续。“高天滚滚寒流急”,呵呵,他笑得有些苦涩、无奈。

说到这些,老人总试图避开,不愿去过多回忆这段伤痛。王光美从来不回忆那三洞七孔的年月,她无法跳过这种重创。人们更多地愿意埋葬过去,如我的父辈,肋骨都被打断了却从来不曾说起。于我以为,历史的真相不可能还原,罪恶也难以清算。那些投机的获利者欺天瞒人地妄谈什么宽恕感恩,荒唐又可耻。淡仇如负义,忘情即寡恩,虚情的罪恶者是没有耻感可言的。面对一个是非颠倒和整体歪曲的世界,我见过喋血寻仇,并以为快意恩仇也是革命者的正业。但我仍赞同知道但不说出或失忆这种人生的哲学。何况,这世界谁对,谁错?

妻子有多少的担忧,儿女在夜里伤怀。千年珠泪病寒死,枯木一叶愁夜深。五更寒夜,想起儿女和故乡,他有了更多牵挂。这时候,他隐隐觉得对不起儿女,以前为了工作,他没有陪他们逛一次公园,也少与他们共进一餐。节假日,把他们反锁在小屋里。儿子卫海曾问他,着火了往哪里逃。他只瞪瞪眼睛,无言。或许他只想着工作,想着革命。

他去北京学习回来,为女儿买了一本小人书,女儿宝青对其珍爱有加。之后书被邻居家一个姐姐借去,居然弄丢了。她气急伤心,让那姐姐赔了五毛钱。当夜他把女儿从梦中打醒,痛斥孩子骗人钱财,拉着女儿到邻居家向人退钱道歉。想到此,蓝远苦笑,感到不知是不是苛刻了。蓝宝青后来在行政单位从事人事工作,尽管这世界已天翻地覆,有了多少猫腻,她说想起父亲,就不敢收别人一分钱要人家一丝礼。

但当看到蓝天,他的心便是朗空,他相信人间正道。蓝远始终是一个怀着真善的乐观革命者,“豺狼笑我也不哭”!

阴霾过后,他是一个从冬天醒来的孩子。他一切的莫须有得到了平反,他回到斗门担任法院院长,之后又到劳动局、政法委等部门从事领导工作。一个革命者,始终有着革命的情怀,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不计较个人得失。

蓝远还记得两次见到毛主席的情景。1964年他到北京中央政法干校学习,3月的某天周恩来总理访问亚非14国归来,他代表干校学员到机场列队欢迎。更令他高兴的是,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都亲往机场迎接。有点庆幸的是,列队时他被安排在前排,可以近距离见到这些令他无比敬仰的时代巨人。遗憾的是,前排的风很大,刚列好队时他的帽子被风刮走,他去拾帽时风恶作剧般把帽子吹得滚雪球似的跑,直到20多米才拾回来,闹出一个洋相。还好,虽然不能与毛主席握上手,但总算看到老人家挥手致意,看到他脸上慈祥的笑,也看到了周总理走下飞机的优雅和风仪,他感到温暖而幸福。

同年7月下旬,干校学习班即将结束,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和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政法干校全体学员。这次蓝远被安排在第二排,毛主席和其他国家领导人来到接见厅,问校长赵国威来了没有,原来赵曾是毛主席的警卫员。全体学员欢呼“毛主席万岁”,在绕场一周时,毛主席与前排的学员一一握手。真遗憾,蓝远又一次无法与最高领袖握手。

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总会有着一种革命的单纯的情结。

1989年,蓝远离休,离开了他心爱的工作岗位。他好像是已将革命进行到底了,不,他还老骥伏枥,壮心犹存。他同样从事着法律工作,为政府机关做着法律顾问。闲暇时游山玩水,一览国内外大好河山。闲来写些诗文,回忆过去的岁月,记录对生活的感悟。

他数度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战斗过的地方。家乡的山山水水有着他太多的记忆和留恋,他捐款为家乡修桥补路,为学校购买各种设备和图书。他想回到那个柏洋村,那个背后是山前面有着一条河的村庄,唱一首客家山歌。他要看那里的山岭葱茏,那里的稻谷高高堆起。

行文至此,我突然觉得我的眼睛失神。我多么想再与这位前辈和他的后人多聊一聊,到他的故乡、到他战斗过的地方走一走。

某一个黄昏,我与蓝远徜徉在一条小河旁,看残阳如血,落霞满天,老人悠闲丰足。看这世界无所不在的苍白,我感觉到一种痛楚的富足,内心被无情地灼痛,面对具体和物性,在望绝天涯的绝,天空终是空空荡荡,我的文字不能横无际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