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之约(私体验旅行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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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道班

其实,从拉萨经过工布江达去藏东南,回程的时候转到山南,再回到拉萨,经过这些天我仍然没想好,这趟奔亚东要做什么。但是,当我坐的班车挨着左边那个巨大的多庆湖走到尽头,突然,一座高大的雪山迎面向我扑了过来的时候,我心里知道,我要找的就是她了。这座雪山的名字,后来尼玛告诉我叫阿玛卓姆。

这里除了几个相互之间离得很远,散落在湖边和雪山脚下很小的藏族村子以外没有市镇。在哪里过夜呢?

我注意到这一段路上路两边有两个很小的村子,其中一个村子的前面有道班,离道班不远还有一所学校。

如果要待在这里,我只能到村子或者道班去蹭住了。于是两天后,从亚东坐回拉萨的班车,在经过道班的时候,我让司机停车,就在这里下了。司机看着我,一脸的不解,他应该没想到像我这种打扮的人,会选择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车吧。

才下午三点,太阳已经开始歪到西面去了,但仍然猛烈。阿玛卓姆山头上西面的那些积雪被照射得让人无法直视,风非常大,一阵接一阵地往我嘴里、衣领里灌。

我打算前去投宿的道班,孤独地守在离公路两百多米的地方。我会被收留吗?心里完全没有底。我整理了一下肩上的背囊,硬着头皮大步向道班走去。

道班门口有一道用钢管做的栅栏模样的铁门,当我刚走到铁门面前时,一头壮实的藏獒从铁门的后面向我扑了过来,把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估计藏獒早就察觉到我这不速之客了。

藏獒一边大声咆哮,一边四肢用力地往地上抓,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扑过来,把我跟前的铁栅栏撞得砰砰响。

藏獒的咆哮惊动了里面的人,两个二三十岁左右、一高一矮的年轻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该怎么开口呢?我直奔主题,问能不能在他们这里住两天。我不知道他俩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似乎听懂了,因为感觉他们有点犹豫。当看过我主动递过去的身份证和边防证以后,矮个的那个年轻人把道班的铁栅栏打开了。他就是尼玛。

尼玛用手示意我靠门边进去,我才发现其实那只藏獒是被拴住的,拴它的那条铁链的长度刚好让它够着大半边的门。如果靠着门边走,刚好可以躲开藏獒的辖区。

尼玛把我领进了一间屋子,他指着那张靠着窗户的床问我:“叔叔,你睡这里可以吗?”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应道:“行。”

屋里呈丁字形摆了两张床,两张床之间还放了一张桌子,一个长长的藏式柜子。柜子占了整整的一面墙根。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烧牛粪的炉子,正对门口的一面墙上,贴了江主席、毛主席的像,这应该就是尼玛自己睡的屋子。

尼玛可以讲一点简单的汉语,是一个性格温和但话不多的人。我和旁边那个高个攀谈起来,他叫边巴。有点让我意外的是,他可以讲很流利的普通话,虽然发音不是太标准。原来他就是道班旁边那间学校的校长,是在湖南岳阳西藏班读的书。他告诉我,他们学校的好些老师都是内地西藏班的学员。我突然心血来潮,对边巴说想到他们学校去看看,边巴说可以呀。

到了学校我对边巴说,我自己到处看看就可以了,不用他陪着我。边巴也不客气,走开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是一个才建成的学校,房子看起来还很新,进校门的左边是一个篮球场,球场旁边是十多间教室,教室后面是学生住的宿舍。学校里看不到几个人,到处都静悄悄的。教室里没有人,只有一排排桌子整齐地摆在那里。老师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摞一摞堆在桌上的作业本。我想起来,刚才边巴告诉过我今天是五四青年节,学校放假了。

我绕到后面的学生宿舍,推开一间屋的门,天!里面有很多小孩呢。他们大概没想到一个穿着有点奇怪的陌生人会突然闯进来。头几秒钟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很快就对着我做出各种怪模样并大呼小叫起来。当我把照相机掏出来对准他们的时候,宿舍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屋里热闹得像水开了锅似的……

从学校出来,风仍然不停地在刮,吹得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难受得很,哪儿也不想去了,便躲回尼玛的屋里。

道班门口正对着阿玛卓姆,尼玛住的屋子窗户刚好对着道班的门口,所以人站在屋里从窗口就可以看到阿玛卓姆雪山。

高原的尘土太大了,再加上没有打扫,下面两扇对开的窗户的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土,只有最上面的那扇往上开的气窗,因为离地面比较高,玻璃要干净一些。所以我只能人站在床上,再踮起脚,透过这气窗看外面的景色。

夕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虽然我很想看看对面的阿玛卓姆咋样了,但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真不想站到房子外面去。于是,我站到床上伸着脖子,透过那扇气窗,看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地把对面阿玛卓姆山尖尖上的那些积雪,先是涂成金灿灿的黄,然后又染成橘红色,最后,颜色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淡,最后把阿玛卓姆素面朝天扔在了那里。转眼天就全黑了。五月的高原,夜还是来得很早的。但天黑以后,风变得温柔多了,刚才还被风摇得砰砰响的窗户,现在也不闹了……

尼玛把屋里的灯点亮,又从外面提了一桶干牛粪,转眼间已经把炉子点着了,热气在屋里弥漫开来,屋里一下暖和多了。

尼玛问我:“叔叔,我们晚饭吃什么呢?是做米饭?还是吃别的?”

吃什么呢?我心里犯嘀咕了,尼玛平时也是做米饭吃的吗?还是因为我才专门做米饭?

如果做饭,不是还要做菜吗?虽然我不知道尼玛通常晚饭吃什么,但我想当然地认为,在这个海拔四千多米,远离城镇的道班,生活一定是清苦的,而我是一个客人,不能再给尼玛添麻烦。尽量简单吧,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我想到了糌粑,藏族人是习惯吃糌粑的,吃起来又简单。于是,我说吃糌粑吧。尼玛对我的回答有点怀疑:“你可以吃糌粑?”他重复问了我两遍:“我们真的吃糌粑吗?”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以后,他不再说什么了,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个大铁罐,我猜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做糌粑的面粉吧。

正在吃糌粑的时候,边巴和他们学校一个女教师串门来了。边巴说他们学校的几个老师已经约好了,待会到后面的村子喝酒去,说昨晚已经喝了一场,喝了三箱啤酒,有两个女老师喝倒了。边巴解释似的对我说:“今天过青年节嘛,所以大家一起喝喝酒。”

过五四青年节,一起喝喝啤酒,这就是这些高原老师们生活中的一个内容。第二天,我听说两个女老师当天晚上又喝醉了。

虽然我以前也吃过糌粑,但把糌粑当饭吃还是头一回。结果量没把握好,吃得太多了。到了肚子里,这东西会慢慢膨胀的。

那天晚上真够呛呀,到了半夜,肚子憋得越来越难受,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尼玛大概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几次问:“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死撑着对尼玛说:“没事,是茶喝多了睡不着。”我总不能说我晚饭没吃好吧。

所以,到第二天中午,当尼玛问我“叔叔,我们中午吃什么”的时候,我老实了,试探地问:“能不能做米饭吃?”尼玛说:“好呀,其实我一般都是吃米饭。”我心里那个后悔呀,真是自找苦吃呢。

其实换个角度看,这是自己内心深处城里人的“优越感”在作怪。虽然这是下意识的,但凭什么就认定他们的生活条件很差?还是这个问题,让我几天后又闹了一个笑话,后面再说。

道班里一共四个人,都是自己管自己的饭,这里吃的东西基本都要到亚东去买。虽然我没有问过尼玛,但相信尼玛自己的食物存储不会很富裕,如果我大模大样的天天在尼玛这里蹭吃的,我会不安心的。于是我对尼玛说,下午我坐路过的班车到亚东去,明天再坐车回来,你需要带点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带回来。尼玛想了想说:“带些青菜吧,这里就缺菜。”

但尼玛没让我坐班车,而是到外面给我拦了一辆路过的车,尼玛对我说没关系的。一般在这路上跑的车,对道班的人都挺客气的,只要去拦,一定会搭的。

于是,我跑了一趟亚东。买了包菜、茄子、番茄、萝卜、南瓜,还买了一些猪肉罐头、奶粉。把两个蛇皮袋子全塞满了,像菜贩子似的搭上去拉萨的班车回到了道班。我把东西交给尼玛的时候说:“是不是给其他两家人也送一点?”因为我刻意多买了一些。

这个道班一共三家人。除了尼玛、班长夫妇,还有另一个女工。女工的小姨甥虽然家不在这里,但因为就在后面的学校读书,平时吃住都在女工那里。

他们的生活是悠闲而单调的,每天大清早,尼玛起来先喂猪,这是道班分工让尼玛做的事情之一。然后,开始做早饭,吃过了早饭,大概九点他们骑上摩托车上工去。

我在的那几天观察了一下,他们每天只是到不太远的地方,一人拿把铁铲,清理公路两边的排水沟,给我的感觉,干活并不是太出力,有点懒洋洋的、装模作样的样子。

中午十二点左右,他们陆陆续续地回到道班,开始各做各家的饭。吃过了饭,一般都两点以后了,大家聚到道班院子里那个玻璃棚开始“漫长”的下午茶时间。大家晒太阳、喝茶、聊天,女人或许还打打毛衣,一直到天黑各回各家做晚饭。尼玛告诉我,他们真正忙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候雪大,经常把公路给堵起来,每当这时候,他们都要开着停在院子里的那辆大铲车疏通道路。

在我和尼玛吃晚饭的时候,有两个住后面村里的人都会准时出现在尼玛的屋里,他们是来看电视的。电视节目本来就没啥好看的,又是讲藏语,我就算想用来打发时间都做不到。

当他们看电视的时候,我就半靠在床上,把眼睛合上,胡思乱想,这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如果日子要用来打发的话,会让人多么无聊。看过电视,就该睡觉了。天天如此。

雪山下的夜,非常安静。有天我半夜醒了,突然冒出个念头,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站在床上,踮起脚,扒着上面的那扇气窗看出去。

外面,月色如洗,阿玛卓姆静静地立在那里。风景的美有时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还会透着一种“气质”。像我今天深更半夜在尼玛屋里,透过气窗上看阿玛卓姆雪山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早上,我和尼玛同时起床。我把自己裹在羽绒服里,口袋里揣个小相机走出了房间。外面真是冷呀!那头藏獒躲在院子角落那间小木屋里动也不动,看不清它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不过,现在它不会再对我咆哮了,我在道班进进出出的时候它连瞧也不瞧我一下。

正对道班的就是阿玛卓姆,尼玛告诉我,阿玛卓姆后面就是锡金了,其身后是另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山脉。被山脉夹在中间的是一条有十多公里宽的谷地,光秃秃的一棵树也看不到。除了两侧的山,向两边看去都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连接日喀则和亚东的公路把谷地一分为二。

早上,阿玛卓姆雪山是背光的,所以也就不可能有日照金山了。今天云太厚了,阿玛卓姆也被裹了起来。

昨天晚上下雪了,山上、地里、公路上、屋顶上全是雪,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地里看不到人,连平时喜欢在村口游荡的那些野狗,现在也没了踪影。对面那个小村子有几家人的房顶上已经升起了一道道炊烟。偶尔会有一两个取水的女人,在村口一闪又不见了。

我一个人站在公路的中间,很久了,都没有挪步。因为公路上一辆过往的车都没有,仿佛时空都凝固了。太阳一时还照不到山谷里面,到处灰灰的、阴沉沉的,却让我享受到清晨高原谷地特有的一种宁静。

突然,一束不知道从哪片云缝里钻出来的阳光,把远处山头上的一小块照亮了。这束阳光,让原来有点沉闷的谷地变得生动起来。

飘浮在空气中的水汽,聚集到一起,变成挂在谷地上空一条长长的带子。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我身边冲了过去,顺着笔直的公路一直向前方骑去。

那条在半空中飞的白云,笔直的公路,一个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了一幅笔触粗犷的油画。

感觉有人喊“巴杰特”,原来是几个小孩正冲我喊,他们背着水罐来道班门口那个水龙头取水。他们是旁边学校里寄读的学生,学校里是没有水的,每天用的水必须来这里背。我想起来“巴杰特”是照相的意思,他们冲我嚷嚷了一会以后就走回学校去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跟在他们身后向学校走去。

出现在学校门口的画面让我看呆了,七八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边随意地走着,一边大声地朗读。清脆、朗朗的读书声,飘荡在空旷的谷地上空,此起彼伏,一边是那间孤零零的在谷地里的学校,一边是那座高耸、巍峨的阿玛卓姆雪山。

这时候,一抹温暖的阳光缓缓地从阴沉沉的谷地掠过,照在这些女孩子身上……这场景像什么呢?一首诗!

那些小孩都回到学校以后,外面剩下我一个人。当我转过身去看阿玛卓姆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露出了半张脸。

太阳终于爬上了东边那道山脊,探到谷地里面来了。挺神奇的,谷地的上空转眼出现了一片巨大的云,就像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从山谷的这一头拉到另一头。这块巨大的幕布在山谷里不停地移动,这边被按下去了,另一边却鼓了起来。刚才还阴阴的、毫无生气的山谷里,现在翻江倒海。

五月的高原,春寒料峭,仍然感觉不到多少春天的气息。那些才冒了个尖尖的草芽,只能在谷地上染上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绿色。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灰,褐加上黑……

现在,离我站的地方两百米左右的是那条连接亚东和日喀则的公路。公路过去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再往前就是那座巍峨的阿玛卓姆雪山了。我越过公路,一直向着阿玛卓姆走去,在这个海拔有四千多米的地方,人走急了,会感觉气有点上不来。

虽然阿玛卓姆像一面墙似的堵在我面前,仿佛一伸手就够着了,但这其实是一种错觉而已。

我已经走了老远一段了,停下来感受一下。和刚才比,我可以明显感觉到离前面那个小村庄近了,离公路远了,但阿玛卓姆让人有种始终够不着的感觉。她好像提防着我似的,我向她靠近一点,她就向后退一点,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

因为我移动的这一点距离,相对面前这个以阿玛卓姆为主体的庞大的参照系来说,仅仅是“误差”就可以被抹掉了。这和用历史的目光去看个体的人生,渺小到可以被忽略是同一个道理。

我干脆找了个土坎坐了下来,这样,因为视觉的关系,面前的阿玛卓姆比站着的时候看起来显得更加高大了。我仰着脖子对着面前的这座雪山,看了很久很久……

我觉得只要到了高原,要看雪山是很容易的。但要看到山形漂亮的雪山就不一定了。我觉得阿玛卓姆属于后者。

我看着看着,“高耸”、“巍峨”、“雄伟”等字眼不时在脑海里闪过。记得当时就是没有出现过“伟大”。是的,为啥一定要想到“伟大”呢?

每天,从早上到中午之前的这段时间,我都会在道班附近、公路两边到处溜达,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阿玛卓姆雪山,慢悠悠地享受这片山谷的宁静。然后,在中午起风之前,躲回道班里面去,天天如此。

在道班那些天的下午还有晚上,我都是没地方可去的。有时候,我会和大家一起坐在那个玻璃棚里晒太阳、喝茶,或者和尼玛在房间里聊天。尼玛是个很随和的人,但我俩之间的聊天,更多的像是互相打听对方的情况,难以深入。尼玛说他知道广东在哪里,他很有兴致地问了我很多关于城里人的问题……

尼玛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的家在日喀则,他是顶替退了休的父亲到这里来的,一个月赚八百块钱的工资,老婆在家种地照顾孩子,感觉尼玛挺安于目前的生活。

面对着好脾气的尼玛,让我思考这样的问题,少一点欲望,守住一份平淡的生活,人也是可以快乐的。

有一天,我看到住在后面村子里的母女俩来找尼玛,还带来了半边风干了的羊排。那个有点年岁的妈妈进了房间以后,坐在尼玛睡觉的床边和尼玛聊天,我安静地躲在自己的床上。因为语言不通,我完全插不上话。

当老人家和尼玛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的,后来才看明白了,原来她来尼玛这里磨蹭了半天,是为了用装在尼玛房间里的道班那部公家电话给外地一个什么亲戚打个长途电话。

今天傍晚的时候道班的班长说了,让尼玛和我到旁边女工住的屋子一起吃饭。虽然屋里有点挤,灯光也不够,但感觉气氛是足够的,道班的人全齐了,包括那个女工的小姨甥。另外还有校长边巴,以及后面村子里来的两个男人。两张藏式茶几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盘子、碟子,包括我从亚东买的红烧肉罐头,当然,少不了啤酒,我看到几支啤酒已经开了盖子立在那里了。

眼前这些人里,除了边巴、尼玛,还有那个小姨甥,其他人要不就不会普通话,或者就算能说我听起来也很费劲。也搞不清饭局是怎么开始的,而且很快就进入了喝酒程序。酒一喝,本来就已经听不清楚的话,现在更含糊不清了,我机械地跟着别人一次又一次端起酒杯,很快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感觉面前这些人说话嗓门越来越高,还不停地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然后,一仰脖子,一杯酒又下了肚子。

在寒冷的夜晚,大家烤着火一起吃饭喝酒,这可能是他们打发单调生活的方法之一,但对他们来说,也是享受生活。

几天以后是该向尼玛告别的时候了。因为多庆湖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想到靠近湖边的地方住两天。我把想法告诉尼玛以后,他很热心地给我张罗,给在多庆湖边上一个道班的班长打电话,希望他能让我在他们道班住两天。对方答应了,说让我过去就是了,那个道班的位置我是知道的。尼玛告诉我那个道班的班长的名字,到了找他就行了。

第二天,我一个个向道班的人告别以后,尼玛帮我在路边把从亚东开往拉萨的班车拦了下来,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我就上车走了。

我要去的道班就在大约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很快就到了。班车停在道班的门口让我下了车。我和司机约好了,让他三天以后从亚东去拉萨经过这里的时候,再把我接上带同拉萨去。

和尼玛他们的道班不同,这个道班孤零零地在靠近湖边的一个地方,离最近的一个村子也有六七公里。

这个道班的房子比尼玛他们道班的房子要小,也是用一段围墙围起来的两间房子。角落有一间像厕所模样的小屋。道班的铁门是打开的,我拎着背囊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去一点,看到院子一角有一只黑色的藏獒。估计本来是趴着的,现在已经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我,我看清楚了它脖子上是用铁链拴住以后,才大胆地走进了道班的院子,几乎就在同时,藏獒咆哮着向我扑了过来,把它脖子上的那条铁链拽得砰砰响。

藏獒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个中年藏族男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没有说什么,把狗拦在他的身后,示意我到屋里去。看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我刚走进道班的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里有什么特别,但一时说不上来。当我走进屋子以后才明白,刚才说不上来的那种特别的感觉是“很干净”。这里虽然和尼玛他们的道班一样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我刚走进屋里的时候,自己那个脏兮兮的背囊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这样的情形,我在藏区还是第一次遇到,直觉告诉我主人一定有洁癖,是面前这个男人吗?一个能把屋子收拾得如此干净的藏族男人?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这里是一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感觉不是走进了一个道班的宿舍,而是进了一户很爱干净的人家。

看来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太会讲普通话。我对他说:“尼玛电话里对你说了吧?我想在这里住两天可以吗?”男人憨憨地对我笑了笑说:“知道了嘛,可以嘛。”然后,我俩有点尴尬地面对面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给我让座,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咋办好,也像他一样傻傻地站在屋中间。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我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藏族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也不看我,一边对那个男人抱怨着什么,一边手里还在忙着什么活。男人并没有回应女人,但也没有给我让座,对客人如此怠慢,在藏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了有五六分钟。我迅速在心里判断这个女人的身份。对,这女人一定就是这个道班班长的老婆,很可能也是道班的职工。应该是这样的。从这个道班的大小判断,我估计这个道班一共就他们夫妇两个人。

我已经意识到女主人并不欢迎我。分析一下现场的情形,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我把男人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如果你觉得我住这里不方便没有问题的,我可以到外面再找住的地方。”

其实我内心并不希望我的猜测是对的,因为尼玛是预先打过电话说好的呀,而且到外面我能去哪儿找地方住呢?

男人听了我的话以后,憨憨地看着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看来面前这个男人不但憨厚,而且很怕老婆。

证实了我的猜测。其实原因也不难理解,一个有着洁癖的女主人,肯定是不欢迎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外人住进自己家的。

于是我拿起背囊,同时对男人说:“没关系的,对不起了。”然后走出了房子,男人从屋里追了出来,把我叫住,示意我等他一下。

他并不是挽留我,而是要用摩托车把我送到前面六七公里外的那个村子去。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歉意,这样也好,否则让我自己背着大背囊走到那个村子去是有点累的。

男人用摩托车把我载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用手指着旁边的那些房子,嘴里嘟囔着,“你到那里去问问”。他对我笑了笑,掉转车头开走了。这个村子我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是经过的。

接下来我该咋办呢?马上离开吧,今天唯一一趟去拉萨的班车又已经走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今天的天又特别的晴。可能受心情的影响,感觉今天的太阳特别的烈,像砖头似的直直地从头顶上砸了下来。

转眼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十多个村民,把我围在中间,用一种不解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当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围观我的人更多了,突然,我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两个汉人模样的人。现在我也记不清和他们是怎么开始搭讪的,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听了我的困境以后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不介意,到我们那去住吧。”我怎么会介意呢,大喜过望呀。于是跟着他去了。

原来,他们是四川新津县人,一共有六个人,是当地政府雇来为当地打饮水用的水井的。

他们才到这里没多久,工程也刚开了个头,估计要做几个月。他们租了当地老乡一个房子,吃住都在里面了。

这是一个离湖边不远的很袖珍的村子,一共就几十户人,房子看来都是政府刚给建的,每间房子的款式、大小都一样,村子的布局是预先定好了的,竖着看,成列,横着看,成行。

我跟那个人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他用手往一个大通铺一指,对我说,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又说,中午十二点开饭,你到时回到这里就行了,然后他出门就走了。

这些人素昧平生,却主动给我援手。否则,我今晚真不知道该咋办呢。我对他们是心怀感激的,心想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事情。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在这里一定过得清苦,我该弄点吃的让他们改善一下生活。去买点鸡蛋吧,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没有市集,肉不是随便就能弄到的,但村民家里应该有鸡蛋的吧。

于是,我在村子里挨家问过去,结果让我有点泄气,我把全村大部分人家都走遍了,一共才买到二十多个鸡蛋。

但有总比没有强。当我怀里抱着一堆鸡蛋回到住的地方时却发现一件让我很郁闷的事情,因为,屋里有点黑,刚才我又匆匆忙忙的,没仔细看清楚屋里的情况。

天,原来墙上、房梁上面挂满了一挂一挂的腊肉,感觉就像个卖肉的铺子似的,这应该全是从家里带来的。底下那张放着锅碗瓢盆、炉子的长长的案板下面摆了各种各样的蔬菜。

这时候,饭也煮好了,菜是用两个几乎有洗脸盆大小的盆装的。一个装肉,另一个是青菜。真真是大块吃肉。相比起来,我好不容易买到的鸡蛋就显得太“寒酸”了。这高原的“民工生活”,真让人大跌眼镜!

他们全是一个村子的老乡,感觉是一些性格随和、朴实的人。高原的生活无疑是艰苦的,他们为生活来到这里,可以说有点逼不得已。而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们截然不同,这其中的差别不可谓不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友好相处。我和他们之间感觉不到什么隔膜,白天他们忙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到处去溜达,算好吃饭的时间,回到这间小屋。我也不客气,一起大碗吃饭,大块吃肉。七个人,七双筷子,此起彼伏,轮番伸向那两个大盆子,没一会全被吃个精光。这样吃饭,让人食欲大增,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吃饭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快感了。

晚上,在这间黑黑的屋里,就着两支忽明忽暗的蜡烛,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天南海北胡侃一通——其中不乏一些色迷迷的笑话,这是男人堆里经常谈论的话题之一——然后,就早早上床睡了。大家一起挤在一个大通铺里呼呼睡觉,对我来说这些是陌生人,却又让我感觉到轻松、愉快。

他们对我唯一的要求是,一定记住把今天落日之前在湖边拍的照片寄给他们。

我已经从刚才他们几个人的互相打闹中听出来,这段高原生活对他们也是有特别意义的。所以,当我提议给他们拍些照片作个留念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应踊跃,而且还领着我走了老远一段路,特别挑选了一个很靠近湖边的地方,说要把湖、雪山全拍到照片里。

负责煮饭的那个人,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就着微微的烛光开始做早饭。

我跟着大家一起起床,吃过了早饭,当其他人上工去以后,我才走出村子,这时候天才开始亮。湖边的清晨相当冷,幸亏我有一质量还不错的羽绒服。

现在横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大湖,对岸一字摆开几座雪山。从环境来说,这是一个应该有风景的地方,但是,因为雪山在早上背光的关系,湖边的日出变得很平淡。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被经验“绑架”了。原来,虽然湖边的清晨看不到日照金山,但天上的“流云”相当漂亮而且富于变化。有的像缠在山腰上的一条长长的彩带,有的从那间靠近湖边的房子后背冲天而起,然后在天上移动、飘散、聚集,变成一顶巨大的华盖似的把天遮了半边……当太阳更高的时候,雪山被照亮了,那条伸向雪山的公路被照亮了,湖边的村子被照亮了,一间一间的小屋,因为有了明暗的对比,充满了立体感……后来连湖水也被照亮了,刚才还是灰白色的湖水,现在变成了一大片的湛蓝,而且越来越蓝。

我站在湖边向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感觉都是一幅画!

临走的时候,我拿出五十块钱塞到那个管做饭的人手里。对方开始说不要,我说:“我不是给你钱,这是我的伙食费,你们自己不是也要凑伙食的吗?”他才收下了。这是几个友善、朴实的四川人。虽然这是一间很简陋,甚至可以说脏兮兮的小屋,却让我在这个寒冷的高原感觉到温暖。

Ps.刚回到家的时候,尼玛还给我来过两次电话,我也给尼玛打过电话。再后来,我再给道班打电话的时候,每次接电话的人都不是尼玛,而对方又不会说普通话,话实在没法说下去。两年后我又到拉萨的时候,曾经动过念头去看看尼玛,但又怕尼玛不在。而我又找不到第一次去道班时那样的心情了。最后没去,但回到了家又有点后悔。那几个四川人的照片,我都给寄过去了,希望他们能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