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清晨,深秋的雾霭还未完全散开,天地间一片混沌,白昼还未出生。刘富贵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走出家门,步入模糊之中。他背着工具包走在前面,刘振中和刘振民穿着新的棉衣,跟在他的后面。刘振民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他身材敦实,步伐扎实,结实的肩膀上背着那只形影不离的工具包,包里是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各种工具。刘民在心里默默期盼,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可以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泥巴小路在朦胧的雾色里蜿蜒而去,像一条光滑的褐色绸带向前延伸,长得望不见尽头。路面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美妙湿润,踩上去软软绵绵,温润细腻;两旁的青草夹杂着些许枯草,上面挂满新鲜透亮的露珠。他们走过池塘,灰黑色的水平面静谧广阔,白茫茫的水汽正在升腾;他们走过树林,树枝摩擦着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金黄的枯叶纷纷乱乱飘落下来,落到了水面上。
他们走下小路,又走上大路,然后一路走到了镇子里。低沉的天空下,镇子光线昏乎,只有几个神情漠然的行人木偶般悄无声息走在路上。他们在镇子上弯来拐去的石板路上穿行了一会儿,走到一座灰色的小楼前停下。
这是一座还没有完工的小平房。平房只有两间屋。墙边靠着一架木梯和几根挑棍,木梯上杂乱挂着一些绳索和几只黑色的胶皮水桶,房前的空地上散乱堆放着一些灰色的砖块还有铁锹砖刀之类的砌筑用具。空地一角,一个黑漆漆的煤炉上放着一个烧水壶,正呼呼往外冒着奶白色的蒸气。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坐在空地中间用砖块垒起来的“凳子”上,正在吃一个烧饼。他的旁边有一个倒着扣过来的胶皮水桶,上面放着一只很大的搪瓷茶缸。茶缸没有盖,白色斑驳的杯面上印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他大口大口嚼着烧饼,端起茶缸咕噜咕噜的喝水,喉结有节奏的上下滑动,看得刘振中和刘振民站在那里直吞口水。刘富贵走过去招呼道:
“早啊方师傅,吃上啦?”
中年男人转过红润油腻胡子拉碴的胖脸,鼓囊着两个腮帮子含糊不清的说:“吃自家的烧饼垫垫肚皮,喝主家的酽茶提提精神,要不待会做活路莫求得力气。”说完从胸口摸出一个烧饼,“刘师傅,你也来一个?”
刘富贵说:“你客气,我们出门之前吃过了。”
他招呼两个孩子来到身边,向老方介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成天的淘气疯玩没个管束,他们的妈妈不放心,让我这几天把他们带在身边。”然后又给他的两个儿子介绍老方道,“这是爸爸的工友方师傅,你们两个要叫方叔叔。”
“方叔叔好。”刘振中和刘振民开口同声叫道。”
“好好,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们两个几岁啦?”
刘振中抢先说:“我九岁。”
刘振民随后说:“我六岁。”
老方扬起手掌抹干净嘴边的烧饼残渣,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绕着空地转圈:
“给你们老方叔叔说说,你们两兄弟叫个什么名字?”“
我叫刘振中,振兴中华。”
“振兴中华?好,好名字。”
“你呢?”
“我叫刘振民,振兴人民。”
老方满意的点头说道:
“你们一个要振兴中华,一个要振兴人民,志向远大,好得很,好得很啦,叔叔要奖励你们。”他摸出一个烧饼,一分两半:“叔叔不偏心,两半一边大,你们两兄弟一个一半,来,拿着吃吧。”
“方师傅,孩子吃过早饭出来的。”刘富贵摆手阻止老方。
“行啦,你就让他们吃吧,再说了,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吃饭哪有个饱?我家那小子现在十多岁比我还能吃呢。”他拍拍胸脯,“这里还有两个呢,中午管够啦。”两兄弟放心接过烧饼,一个狼吞虎咽一个细嚼慢咽起来。
老方把脸凑近两兄弟,神秘莫测的说:“你们知不知道我儿子一顿可以吃掉几碗饭?”
两兄弟一边吞咽烧饼一边摇头。
他朝刘振中和刘振民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在徐徐微风中张开五根关节粗大的手指:“五碗。”
两兄弟听了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拿着烧饼半张着嘴,忘记了咀嚼。
这时一个头戴鸭舌帽,约莫六十多岁的老汉拐下石板路走到空地的一角,从煤炉上提起了滋滋作响的烧水壶。他手提着烧水壶往前走的时候,整个上身弯曲前倾着,像一只青色的马虾。他往茶缸里掺上一些开水,滚热的开水倒进去,半透明的水蒸气从茶缸升起来。他放下烧水壶挺挺身子,上身看上去挺直了一些,然后他一边走过来,一边从衣兜里往外掏香烟。他抽出两支分别递给老方和刘富贵,清瘦灰白的脸上露出讨好的微笑,非常客气的说:“两位师傅请抽烟。”
老方接过香烟别到一边耳朵上,说:
“罗老汉,恭喜你啦,很快就有新房子可以住啦。”
罗老汉愁眉苦眼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多亏了有你二位师傅在,没有你们我这小房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行啦,罗老汉,莫说那话,你作为主家酽茶香烟的招待还算周到,大家乡里乡亲的,相互帮衬着支持也是应该,再说了我们也不白给你干不是?”
罗老汉弯腰点头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老方划燃火柴点燃香烟,倏地弹掉火柴棍,呼出一团灰白烟雾:“罗老汉,你原先打算盖上三间屋,可是修不到一半其他几个年轻师傅走人不干了,,就只剩下了我和刘师傅两个人,人手不够又招不到人怎么办?就只有改成两间屋了嘛。年轻人精力旺盛又没负担,自由他们闹去,像我和刘师傅是上有老下有小,在心里默默支持就行啦,罗老汉,你说是不是?”
罗老汉忙点头道:“是,方师傅说的是。”
刘富贵说:“罗老汉,其实这是好事,
罗老汉点头道:“刘师傅说的是。”
刘振中和刘振民这时候吃完了烧饼,伸着舌头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
老方对刘富贵说:“刘师傅,我们两个现在茶也喝啦,烟也抽啦,该干正事啦。罗老汉,这里交给我们你放心,你有事自忙你的去。”
罗老汉连连附和道:“放心放心,有你们在我一百个放心,那二位先忙,我再去给你们烧壶水来。”
刘富贵把两兄弟招到身前,蹲下身来交待刘振中:
“我和方叔叔要做事了,你带着弟弟把空地上的东西捡一捡,再把砖块垒起来,听懂了吗?”
刘振中说:“爸爸,我们把砖块垒好了可以去附近玩吗?”
刘富贵点点头:“可以,但是不能跑远了,如果迷路了爸爸会找不到你们,振中,你是哥哥,一定要照看好弟弟,知道了吗?”
刘振中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爸爸,我会的。”
刘富贵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我就把弟弟交给你了。”说完便一手握着铁锤和砖刀,一手扶着木梯,和老方一前一后爬上了房顶,叮叮当当的忙碌起来。
遵从父亲的指令,两兄弟先是归顺了空地上的杂物,然后又垒好了砖块,当他们抬起头往屋顶上看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父亲和方叔叔的身影了,只有耳边不停传来的呯呯啪啪的声音。刘振中给弟弟使了一个眼色,刘振民马上心领神会站起来,跟在了哥哥身后。两兄弟一前一后,开始在空地附近的石板路上漫无目游荡起来。
石板路的一边是一排高大的石墙,石墙边沿密密麻麻插满了竹竿,竹竿顶端的红旗在没有一丝风的空气里垂头丧气耸搭着。石墙挡去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墙面上挂满厚厚的青苔,弥散着浓浓的草腥味道。石板路的另一边是毗邻而建的民居,大多都是碎砖垒砌起来的低矮平房,密密麻麻杂乱无章挤在一起;木质门窗斑驳老旧,房前污水横流。
这时,天空的光线亮起来了一些,镇子也从刚才的冷清寂寥中渐渐苏醒过来。几声狗吠从远处此起彼伏传来,房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和大人的哈欠声。一个黑衣老妪提着马桶,颠着小脚从两兄弟身边走过。她走过去以后,一阵刺鼻的尿骚气息在潮湿发霉的空气中飘散开来,兄弟俩赶紧用手捂住鼻子跑开了。一个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和拖鞋的年轻男人站在自家房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大声洗漱一边不停打着喷嚏,然后把一盆用过的水响亮的泼到门前的空地上。孩童的好奇心驱使着两兄弟继续探寻着未知的领域。随着脚下的石板路越走越宽,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他们的父亲也越来越远,直到那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消失不见。
路边一间挂着“向阳公社供销合作社”的铺面房吸引了两兄弟的目光。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正在那里拆卸铺面房的门板。那个人卸下了一扇门板以后紧接着卸下了第二扇门板,然后他站着歇了一会儿,随后他卸下了第三块和第四块门板。他把四块门板叠在一起放到一边,接着铺面房里亮起了灯,随后一股好闻的味道飘扬而出。两兄弟站在铺面房外,使劲吸着鼻子,刘振民说:“哥哥,我闻到了香油的味道,真香啊。”刘振中说:“我也闻到了,我还闻到了水果糖和花生糖的味道。”刘振民说:“有水果糖?我再闻闻。”他闭上眼睛鼻子用力一吸,马上睁开眼睛惊喜的说,“对对,是水果糖的味道,还有炒瓜子和炒胡豆的香味。”
这时一个趿拉着布鞋,双手背在身后的男人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从石板路走过来。他抬腿走进铺面房,把一个空酒瓶放到木质柜台的透明玻璃上,接着是一声玻璃相碰的清脆声音。他对着柜台里面那个刚刚拆卸门板的人说:“老规矩,二两老白干。”那个人应声站起来,左手接过酒瓶,走到一个白色大桶旁揭开桶盖,右手拿起一个漏斗插进瓶口,接着取下挂在大桶外壁的酒提子伸进了酒桶里。随着他手臂的慢慢抬起,满满一酒提白酒晃晃悠悠的露出桶口,升到空中。他把酒提挨着漏斗边沿,手掌熟练的轻轻一转,清冽浓香的酒液便离开酒提,顺着透明的玻璃内壁源源不断地缓缓下淌。男人伸出食指勾住酒瓶上的细绳索,提着酒瓶心满意足走了出来。他跨出门外,就举起手中的酒瓶仰起脖子“咕噜”喝下一口,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哼着小曲儿晃悠着离开了。
刘振民说:“哥哥,原来里面还有酒。”
刘振中说:“其实我刚刚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