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花间集》是后蜀赵崇祚编的一部词集,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收录晚唐五代时期十八位词人的500首词。这十八位词人是:温庭筠、韦庄、皇甫松、和凝、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顾夐、牛希济、欧阳炯、孙光宪、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以下大致从四个方面来简单介绍一下《花间集》。
一 背景与功能
这部词集的编纂背景,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已经提到,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可知花间词的功能是在酒席宴会上,文人作词付与歌女演唱的,即本序所说的,是“诗客曲子词”,王国维所说的“伶工之词”。其中“拍按香檀”,就是打着拍板歌唱。这个节拍,从词学角度而言,就是用词这种体裁的字数、句数、节奏、押韵等规则来体现。这是晚唐五代词包括《花间集》产生的大致背景与功能。
欧阳炯在序的结尾亦提到了编纂目的,是“庶以阳春之甲,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即花间词是为了佐助贵游公子们游宴之欢的,也是为了使在宴会上歌唱的绣幌佳人、南国婵娟们,不仅仅只是唱采莲曲之类民间小调。欧阳炯在这里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花间词代表了词这种体裁由民间向文人化的发展,具有雅化倾向。欧阳炯还强调了《花间集》中作品堪比“阳春者,号为绝唱”,表明花间词乃遴选当时同类词作中上佳者而成,进一步强调了其高雅性与文人化。所以,我们称《花间集》是我国第一部文人词总集。二是花间词具有南国特色。它的演唱者一般是南国歌女,其中所吟咏的也大多是南国风情人物。这也与《花间集》的作者队伍有关。除温庭筠之外,花间词人们基本上都与南方、西蜀有着某种关系(或出生于南方、西蜀,或在西蜀做官,或流落于西蜀)。
由于是在歌筵舞宴上按拍歌唱的,花间词就须具备一定的适合歌唱与表演的特性:一是合乐与适合娱乐的特性。从音乐角度来说,就是要适合歌唱。二是要适合歌舞表演。实际上,花间词中有些词牌本身就是舞曲。三要选取适合歌筵酒席的内容。这一点在欧阳炯《花间集序》中已提及。
二 内容、结构与艺术特色
历来,谈及花间,人们喜用“男子而作闺音”一语,这样的认知和评价,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说“男子而作闺音”,那么中国古代的诗歌,从《诗经》《楚辞》,到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再到建安诗歌、吴声西曲、齐梁体诗歌、《玉台新咏》,甚至唐诗,哪种的类似题材能脱此范围?问题是,虽然都是男子而作闺音,但作出的“闺音”,却大不相同。所以,不能仅以此简单而概括之。
花间词的意义,在于其确立并固定了词的基本要素。具体而言,在内容上,首先是直面并真诚歌咏男女之情;其次是多描绘相思女子的各种美的情态。
艺术上,善于情境的营造。一是侧重环境的渲染与营造。二是从修辞手法上,善于营造美的情境。这主要借助于双音词的大量运用。色彩词的急剧增加,也有助于营造词中的美境。
在词的结构上,花间词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由于是小令,每首词只有短短的几十字(如《思帝乡》只有三十四字)。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内表情达意,腾挪跌宕,起承转合,非有结构上的特有手法无以应对,这就形成了花间词情景交融、层次分明的结构方式。往往写景与言情穿插进行,一般是先写景,在写景之中,穿插女子的行为、动态,或内心活动、情感表达。如此情景交融的结构模式,使花间词往往层次分明。通过这些层次性的转折,使词的结构层次与情感表达以及故事性得以深入、推进,从而形成了环环相扣、循序渐进的表达模式。相较于诗,许多人认为词更难以理解,头绪难寻,但花间词却细针密线而条缕分明,善解词者不难发现其中的关节与肯綮,而更能体会到花间词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所以,花间词意象精美密集,情感表达含蓄而若隐若露,是与它自身的特色有很大关系的。
花间词以女性为主,善于营造精美的人物情态与环境,情景交融,具有美丽的色彩和强烈的画面感,无论是人与物,都被刻画得极其唯美,这些,构成了花间词的特质。而这种特质,对后世词,尤其是北宋词坛,产生了深远的无以取代的影响。北宋词人填词,从理论上,从实践上,多以《花间集》为准的。
三 创调之功与缘题所赋
花间词的创调之功不可忽视。
由于花间词处于由民间曲子词向文人词过渡的阶段,词的体式逐渐形成、丰富并固定,所以《花间集》中就有许多词牌属于初创。这种现象在花间词人中比较普遍。因此,花间词的创调之功不可被忽略,应给予足够的重视。如温庭筠词,《花间集》收录66首,用了28个词牌,据《钦定词谱》,其中15个词牌属于正体。《钦定词谱》中明确标明始自温庭筠的词牌有8种:《更漏子》《归国遥》《南歌子》《女冠子》《玉蝴蝶》《遐方怨》《思帝乡》《河传》。刘毓盘在《词史》第二章中说:“宣宗大中间,温庭筠出,始专为词。……其所创各体,如《南歌子》《荷叶杯》《蕃女怨》《遐方怨》《诉衷情》《定西番》《思帝乡》《酒泉子》《玉蝴蝶》《女冠子》《归自遥》《河渎神》《河传》等……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宜后人奉以为法矣。……其真能破诗为词者始于李白之《忆秦娥》词,极于温庭筠之《河传》词。”指出了温庭筠创调之功显著。
相应地,花间词中许多作品属于缘题所赋,这一点也应该注意到。这些词调有的本身属于唐教坊曲,在原有曲子基础上填词才成为现在意义上的词牌,如《忆江南》《清平乐》《菩萨蛮》《苏幕遮》等。有的是在词的创作更为繁荣、自觉的阶段,词人根据自觉的喜好更为自由地创调,如毛文锡《恋情深》这类的词调。
一般而言,属于创调的作品,容易被词调固有的字面意义束缚,创作中大部分精力主要集中于如何敷衍词调,而相对缺乏深韵,艺术层面也较为薄弱。但高超的词人却可以突破固有束缚。如四十六字体《更漏子》,其调始自温庭筠,但温庭筠的《更漏子》六首却为他的代表性词作,略举一首如下: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全词围绕“更漏”敷衍而成,句中数语都紧扣题目,“花外漏声迢递”点出更漏,“惊塞雁、起城乌”写塞雁与城乌闻漏声而惊起,末句“梦长君不知”则紧扣更漏的深夜背景而结束。读者在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就容易忽视它的缘题所赋,因为温词本身所描绘的意象、表达的情感、词本身产生的美感与艺术感染力,已经远远超出了缘题赋词所具有的局限。他的《南歌子》七首、《思帝乡》一首、《玉蝴蝶》一首、《河传》三首等,都属于创调,也几乎都是艺术性超越了题材本身的束缚。另如《河渎神》三首,虽然词牌固有含义在作品中明显体现,但写得缠绵凄怨、风神宛然,超越了题材限制易产生的单调与浅露。可在同属于创调的《女冠子》二首中,温庭筠却没有突破这一词牌的题材限制,与花间词大多数有此词牌作品的作者一样,流于夸张地表现女子容貌与服饰的艳丽,居处环境的缥缈、富有仙气,表达乘鸾飞升之愿,以及其他作品亦频用的刘阮典故等类似固定套路。《女冠子》词作普遍存在的写作缺陷,使这一词牌下的作品鲜少佳作。
《女冠子》词牌作品所具有的缺陷,在一般缘题所赋的作品中几乎都有程度不同的体现。遣词造境上的生硬,立意布局上的捉襟见肘,是这些词作的相同缺点。这也就是所谓的《女冠子》则言女冠之事,《河渎神》则咏祠庙,《杨柳枝》则往往咏柳树。《花间集》中,《杨柳枝》这一词牌下的词作,也鲜有佳作,大多只能被视为咏柳之作,此外别无更多、更深值得玩味之处。
以上所述词牌与词的内容关系密切的情形,往往是词在创调之初所具有的特质,其习作性或娱乐性不可忽视。但在一些因词作内容而另创词牌的作品中,情形就不同了。如皇甫松的《摘得新》《采莲子》、韦庄的《望远行》、毛文锡的《接贤宾》《纱窗恨》《柳含烟》《月宫春》《恋情深》、欧阳炯的《南乡子》、孙光宪的《思越人》等,都是因词作内容而取名,词牌名也就是题名。这类词牌一般流传范围不太广泛,有的仅只在《花间集》中一见,后世别无他作可以比照。
四 花间词人之各自特色须重视
花间词人虽然具有一些共同的特质,如十八位词人创作的词体都属小令,大都抒写离愁别恨、相思闺怨等,词风大多以绮艳、柔丽为主。这些共性往往使人误以为花间词人具有统一的风格与特色,其词作、词风没有什么区别性。实际上,花间词人只是因为一部《花间集》的编撰而被集中在一起,彼此不一定有交集,是一个很松散的群体,因而词人之间的风格差异也较为明显,比如温庭筠、韦庄词风的差别就比较大,成了评价花间词人词风的两大标杆。而花间词人词风之异并不仅只温、韦,但却长期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因此,需要进一步研究花间词人与词作之“异”,这对于深入了解、研究花间词是十分必要的工作。
下面简述一下花间词人各自主要特色。
温庭筠由于精通音律,其词作之文辞与音乐、舞蹈能够达到完美结合,情景交融,婉转蕴藉,怨悱不乱,注重以景言情;精雕细刻,细节描写突出;对女子妆容、服饰等的描写细致、完备;善于汲取传统精华,熔铸创新。善于从《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南朝诗歌、唐代诗歌中汲取精华,化用熔铸,成为温词言情表意的基石;风格上,神理超越,气象浑厚,刚柔兼备。
皇甫松词善于描写江南风光和水乡特色,选用具有江南特色、江南地方小调的词牌,如《浪淘沙》《梦江南》《采莲子》,吸取吴声西曲等南方乐府、民歌的传统特色,表达对江南的怀念、向往,对水乡生活的喜爱,以及吊古伤今的惆怅,沧海桑田的伤感,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等等。总体风格俊雅,或曰秀雅在骨。
韦庄词多采用白描手法与直抒胸臆的写法,对所经历之情事进行大胆、直接而明晰的叙述,融入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抒情身份,在丰富而复杂的体验和细心描摹中,将自我的漂泊感、故园与故国之思、伤离念别之情、对人生苍凉的感受,以及豁达、疏放甚至颓废的情感注入其中。在艺术风格上体现为清丽、疏旷、直白、善转,扩大了词的意境,使文人词带有民间抒情特色,同时对民间词进行了很好的艺术加工、改造与提高。在篇章结构上,善于发挥同一词牌各词内部的意脉联络,使一些词虽然是独立个体,但总体具有联章词的特色,共同烘托、营构出较大的意境氛围与抒情载体。如《菩萨蛮》五首、《女冠子》二首、《喜迁莺》二首。在意境的构造和语言的表达上,善用痛快语、直截语,使词体现出天真、自然、不假雕饰的清新脱俗特色。
薛昭蕴之词意象清雅,意境优美,刻画心理、描摹情态细腻逼真,用词精炼,时有隽语。
牛峤词善于刻画女子妆容、服饰及情态,善于捕捉瞬间心理活动,但色彩秾艳,鄙俚近俗,失之含蓄柔雅。
张泌词摹景刻人皆细致入微,善于构境与刻画人物,情景交融,意境唯美,风格闲淡幽眇,情态超然,是《花间集》中不可多得的俊雅清丽之作。
毛文锡词虽有创调之功,也勤于创意,开拓题材,但并非每首皆佳,有些词尤其是敷衍词牌之词,给人意浅才拙之感,但亦不乏匀净工丽之作。
牛希济词善于造境,长于言情,风格清俊娴雅,总体水平强于其季父牛峤。
欧阳炯词,在传统题材方面,妖娆艳丽,个别词流于艳冶。但其《南乡子》八首,反映南土风情民俗,刻画当地鲜活质朴的女子形象,又具有开拓题材之功。
和凝词对女子妆容、服饰多有表现,对小儿女情态时有表露,总体风格比较平庸俗艳,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上乘之作。
顾夐词,非常喜欢用三字句,他选择的一些词牌,大多属于三字句偏多的体裁。而且,他还善于利用三字句作为同一词牌下各篇之间联系的纽带。如《甘州子》五首等。
孙光宪博学多才,著述甚丰,不仅善于文学,颇多词作,而且博通经史,聚书数千卷,孜孜校勘,尝慕史氏之作,颇多撰著。由于孙光宪具有如此开阔丰厚的人文背景与学术涵养,他的词作就脱去了一味的绮罗香泽之态,而是视野开阔,颇多空灵流转、富有意境、格高韵雅、意境辽阔、情思悠远之作。
魏承班词富贵闲雅,善于渲染情境,写女子情感缠绵悱恻,可以明显看出词作产生的背景和功能,是酒宴歌席情状之描绘。
鹿虔扆词,善于造境,通过景物的描写,来烘托女子的相思情状,颇具蕴藉之神韵。
阎选词,一方面善写女子容貌、发饰、服装、身姿、体态、情状,笔下女子妖艳娇媚;另一方面,写景匀净洗练。
尹鹗词,写情,大多直截语,大胆直陈;写景,清空简净。词中主观色彩鲜明,自我形象得以塑造,类似韦庄之词。
毛熙震词,写女子注重通过其身体、动作等细节来刻画形象,点染神韵,且色彩艳丽,神态宛然,往往词境较为开阔,清空善转,不粘于物,显得灵动圆润。
李珣可谓花间之隐者,其代表作《南乡子》十首、《浣溪沙》四首、《渔歌子》四首等,写南方自然景物、风土人情,塑造了生动、自然、鲜活的女性形象;笔下多出现富有标志性的南方地域名词,可谓花间词中之别调,开拓了题材,扩大了词境,使词走出闺房,走入南越山水自然之间,值得关注。
花间词人各自的这些特点,以往除了温、韦之外,其他词人很少单独走入研究视野,其词作的深层特色也很少有人述及,有的甚至是空白。正因为对花间词人及词作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故而人们对花间词的认识存在偏差或误会,实在需要我们对全部的花间作品进一步深入、细致地去品读、体会、研究。鉴于以上情形,本书对花间词十八位词人的作品都有选入,希望读者藉此可以了解其各自特点与精华所在。
本书所依据的底本为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南宋绍兴十八年刻本,此为国内现存最早的善本刻本,从时间上来说更接近《花间集》成书年代,较大程度上保持了原貌。评析中涉及的词谱知识,则据中国书店1983年影印的《钦定词谱》。为了便于广大读者据此本学习词谱、押韵等知识,本书每首词在韵脚处全用句号。又由于花间词中多用借代之修辞手法,个别词语含义模糊,要完全精确理解确有一定难度,固难免有错讹之处,敬请广大读者海涵。
刘淑丽
2022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