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曲谱形态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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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南曲谱:由“九宫”往“十三调”的回溯

元明时代的南曲,原本只是“九宫”体系。尽管也有“十三调”体系的“名录谱”(有目无辞的《十三调》谱)存世,但该体系几乎被弃而不用。不过到明末时,“十三调”体系却被正式启用了,并对原“九宫”体系有明显的取代之势。

一、南曲“约定俗成”的“九宫”体系

最早对南曲宫调、曲牌进行收集的,当数陈氏、白氏所藏的《九宫》《十三调》二谱。今人得知这二谱,一是根据蒋孝《旧编南九宫谱》中的介绍和转录;二是来自王骥德《曲律》的介绍,其中也说陈、白氏这二谱“仅有其目,而无其辞”王骥德《曲律》之《论调名第三》,第77页。,与蒋孝所描述的情况一致。此外,《南曲九宫正始》中也提到编者徐庆卿所遇的“元人《九宫十三调词谱》一集”钮少雅《南曲九宫正始》自序。另此谱冯旭《序》中称“大元天历间《九宫十三调谱》”。《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一),蔡毅编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85、87页。,这与陈、白氏所藏二谱“可能属于同一渊源的不同版本”周维培《曲谱研究》,第98页。

如果对比《九宫》《十三调》这二谱,则可知二谱的差别很大,并不似同一时期的谱笔者经过详细比较研究,形成这样的看法。又前辈学者亦多持这样的看法。如钱南扬《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南京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第八卷第二期(1964年6月版)(此文亦可见于《汉上宧文存续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68页)。周维培《曲谱研究》赞同钱南扬先生看法,见此书第89页。。联系蒋孝《旧编南九宫谱》只取《九宫》——为其添出歌辞,而不取《十三调》,可知“九宫”体系才是接近明代曲坛实际的。明代诸多曲选,比如《南音三籁》《太霞新奏》《吴骚合编》等,也都以“九宫”统领所选的时尚曲词。这应当可以说明,“九宫”是明代南曲可以应用的宫调体系。

(一)南曲“九宫”体系的宫调种类和次序。

根据蒋孝《旧编南九宫谱》,“九宫”的种类和次序是:一,仙吕;二,正宫;三,中吕;四,南吕;五,黄钟;六,越调;七,商调;八,大石;九,双调——双调后还附“仙吕入双调过曲”(与双调过曲一起共用双调的引子)。然而,如果联系曲选实际看,比如《南音三籁》《太霞新奏》《吴歈萃雅》《词林逸响》《吴骚合编》等,可以发现,“羽调”对于南曲创作实际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小类宫调。它一般附在仙吕宫后。也就是说,南曲的“九宫”体系以图示当是这样的:

在南曲诸谱中,对于上表所绘之宫调体系,《九宫谱定》是反映最贴切的一部。蒋孝的《旧编南九宫谱》尚未列出“羽调”。沈璟的《增定南九宫曲谱》以“九宫”为编撰总纲,同时各宫之下附有“十三调”的部分内容。“羽调”在此谱中,体现为被附收的“十三调”中的内容。因此它也不似《九宫谱定》以及诸曲选那样,昭然亮明“羽调”为南曲作品实际中的宫调之一。

综观南曲的“九宫”体系,与北曲的“九宫”体系,其实是吻合的。唯有排列次序不同而已。只是北曲“九宫”中未见附有“羽调”与“仙吕入双调”。这二者乃是南曲中的特产。

(二)继承、保持“九宫”体系的曲谱、曲选。

在明代,有相当一段时期,曲谱、曲选都是表现为“九宫”体系的。这足见“九宫”体系的稳固、广为接受。

首先,蒋孝《旧编南九宫谱》就是取陈、白二氏所出的《九宫》作为制谱基础。按照其“九宫”体系,大体保持其宫调曲牌原目不变,添入曲词而制成。蒋孝没有采纳《十三调》,只是将其内容附录在后。

其后,沈璟《增定南九宫曲谱》,仍以“九宫”为编撰总纲。在宫调次序上,除了大石调被调整外,其他宫调次序延续着蒋谱。然而,沈璟的曲谱还采纳了部分《十三调》谱中的内容——这使其曲谱在架构上,呈现出一些复杂性。不过,稍稍整理,也不难理清头绪:《十三调》中的内容只是被选择性地保留与制作了一部分;“十三调”内容分别从属、下附于“九宫”各宫调之下。也就是说,“九宫”体系仍是该谱的架构总纲。明代王骥德对此的认识,也证明了这一点:“词隐于《九宫谱》参补新调,又并署平仄,考定讹谬,重刻以传;却削去《十三调》一谱,间取有曲可查者,附入《九宫谱》后。”王骥德《曲律》之《论调名第三》,第61页。

在沈璟之后的沈自晋《南词新谱》,继承了沈璟曲谱这样的“九宫”纲领结构。虽然他所附录的《十三调》内容,比沈璟略多,比如在中吕宫后又“新查补”了“道宫慢词”、“道宫近词”,在商调后又“新移补”了“商黄调过曲”;但以“九宫”为纲的总格局没有变。宫调次序亦同于沈璟之谱。

再稍后之查继佐的《九宫谱定》,仍然是“九宫”格局的曲谱查继佐的《九宫谱定》,其宫调种类及次序是:黄钟、正宫、仙吕、中吕、南吕、越调、商调、双调、仙吕入双调、羽调、大石调(该谱末另散收般涉调引子1只、小石调过曲1只,不成系统,故不宜将小石、般涉计入宫调种类中)。其中仙吕入双调附于双调后,羽调仍可参考沈璟之谱看作是附于仙吕。不计这二者,便仍是“九宫”。《郑振铎藏珍本戏曲文献丛刊》第61、62册,刘祯、程鲁洁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首先,此谱的题目以“九宫”为名。其次,它与沈璟的曲谱并无二致。细看其宫调栏目,虽然除了“九宫”体系(即九大宫调及其附属调羽调、仙吕入双调)的内容外,还有小石、般涉两种,但这其实与沈璟的曲谱一样——超出“九宫”体系者,仅此二调,且各只含1个曲牌。可以说,《九宫谱定》实际上脱胎于沈璟之谱。尽管《九宫谱定》的宫调,从目录看恰好有十三个,但其实它本质上并未脱离“九宫”体系,甚至在体系结构上比沈璟曲谱更为简净。可见,属“九宫”还是“十三调”体系,并不是以数字来论的。《九宫谱定》切切实实属于“九宫”体系。

此外,一些有曲谱之用的曲选,也往往体现为“九宫”体系。比如冯梦龙的《太霞新奏》与凌濛初的《南音三籁》,以及《吴骚合编》,都以“九宫”为纲领编撰。就连次序也与沈璟曲谱一模一样。尽管它们有可能正是按蒋谱或沈谱所提供的宫调提纲来编撰的;但作为曲选,既然能够从实际创作界选出相应的作品来,就说明这样的提纲适用于实际。尤其《南音三籁》更能说明问题,此书“散曲卷”中“九宫”尚且不能凑全——少了“大石调”、“双调”,但是“羽调”、“仙吕入双调”都还是有的。这更说明“羽调”、“仙吕入双调”在实际创作中的事实存在。再如《吴歈萃雅》《词林逸响》,它们虽然不以“九宫”为纲领编撰,而直接以曲牌为纲领,但从每个曲牌下标注的宫调看,并没有超出“九宫”体系之外。倘使实际中有超出“九宫”体系之外宫调的曲,则编者无必要故意弃之不选。

由此可知,从明代嘉靖至清代顺治这一百多年间,尚可见于文献中的南曲曲牌,主要以“九宫”体系中的宫调为归属。尽管“十三调”体系也为人所知,但却一直处于旁置不用的位置,至多取其一二,作为“九宫”体系的拾遗罢了。

二、南曲“十三调”体系的由来

南曲“十三调”体系,实来自《十三调》谱。它与《九宫》谱一样,也最早见于蒋孝的《旧编南九宫谱》序言中的介绍。蒋谱虽未取“十三调”体系制谱,却将《十三调》谱原目附于谱后,使我们得窥其貌。

(一)南曲“十三调”体系的宫调种类和次序。

《十三调》所载的宫调种类依次是:一,仙吕;二,羽调;三,黄钟;四,商调;五,商黄调;六,正宫调;七,大石调;八,中吕调;九,般涉调;十,道宫调;十一,南吕调;十二,高平调;十三,越调;十四,小石调;十五,双调。

可见,《十三调》虽题为“十三”宫调,实则列有15个宫调。

不过,这15种宫调当中,商黄调、高平调是两个特殊的宫调——其下没有所辖曲牌,只有注解语:

商黄调:此系合犯,乃商调黄钟各半只或各一只,合成者皆是也。但不许黄钟居商调之前,由无前高后低之理,古人无此式也。蒋孝《旧编南九宫谱》,王秋桂《善本戏曲丛刊》,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42页。

高平调:与诸调皆可出入,其调曲名皆就引各调曲名合入,不再录出。蒋孝《旧编南九宫谱》,第54页。

可见,商黄调与高平调,并非实体宫调,没有曲牌专隶属于其下。如果去除这两个宫调,则“十三调”确实为13个。以图表绘出则是:

《十三调》谱中,除了有“十三调”宫调体系的体现之外,还常常提到“夹钟宫”——似乎也是一种宫调名。但它不是在体系框架上能看得到的,而只出现在“双调”及其下属部分曲牌的小字注解中(见以下括号内内容):

双调 (中有夹钟宫俗调,与小石出入)

风入松慢(亦在小石,本夹钟宫)

驻马听(夹钟宫)

风入松近(亦在小石,夹钟宫)

岷江绿(即江儿水,与小石四犯不同,又有入夹钟宫者,与此亦不同)

淘金令(即金字令,夹钟宫)

二犯江儿水(夹钟宫)

海榴花(夹钟宫)

朝元歌(夹钟宫)

驻云飞(夹钟宫)

一江风(夹钟宫,即涡团儿)

柳絮飞(夹钟宫)

“夹钟宫”是从《十三调》谱中看到的一个类似于宫调名的名词,但它并不在此谱宫调纲目中出现的15个宫调名之列,姑备于此。

(二)南曲“十三调”体系与“九宫”体系的比较。

1.“仙吕入双调”,是区分南曲“九宫”体系与“十三调”体系最易辨识的标志。

“十三调”体系中,有很多宫调名是与“九宫”体系相同的。“九宫”体系中的九大宫调,以及附属调“羽调”,在“十三调”体系中都找得到同名者。唯有“仙吕入双调”是“十三调”体系中找不到的。

“仙吕入双调”是一个实体宫调,其下隶属了大批实实在在的曲牌。尽管“仙吕入双调”从名字上看,似乎不像一个真正独立的宫调名,而只像“仙吕”与“双调”的结合,但从明代诸多曲选看,有很多作品隶属于这一类别。它不可能被从“九宫”体系中取消。而“十三调”体系中,纵然有更多宫调种类,亦有如“商黄调”这样的“合犯”宫调,却不见“仙吕入双调”一类。(通常“九宫”体系中“仙吕入双调”的下属曲牌,有一部分也是被《十三调》谱收录的——常常隶属在“双调”;但也有很多是《十三调》谱中未曾收录的。)

2.“般涉调”、“道宫调”、“小石调”3种宫调,是“十三调”体系中有,却未闻于“九宫”体系的。

“十三调”体系中,若去除与“九宫”体系中相重复的宫调外,尚剩“般涉调”、“道宫调”、“小石调”3种(如果不算商黄调、高平调在内的话)。这三种宫调名,似乎只有在元明北曲作品中能够看到;在元明南曲作品中,几乎未闻;在宋词作品中倒也是有的。由此也可以印证钱南扬先生的推断:“《十三调谱》应远在《九宫谱》之前”,“应出南宋人手无疑”钱南扬《论明清南曲谱的流派》,《汉上宧文存续编》,第168页。(周维培《曲谱研究》赞同此见,见第89页。)

总之,“十三调”与“九宫”二体系之间差别挺大。尽管两者间有不少共同的宫调名、曲牌名,但互不相同的宫调名、曲牌名、曲牌的宫调归属,也是很可观的。此外,不同之处还有如前者称“慢词”、“近词”,后者称“引子”、“过曲”等等。很多迹象都表明,“十三调”体系,是一个时代较远的宫调曲牌整理结果,远不如“九宫”体系贴近元明实况。

(三)“十三调”体系内容,间被曲谱取用的情况。

前文已论,自明代嘉靖至清代顺治这一百多年间,很多重要曲谱、曲选都是以“九宫”体系来编撰的。“十三调”体系,可能由于时代久远,对于明代人而言,要陌生得多。

然而,明代人对于“十三调”体系的好古之心,却一直都有着。从最初的蒋孝曲谱特意将它附录于谱后,就可以看出这份存古之心。后来,沈璟增定蒋孝之谱时,更是用心“查补”出了一些“十三调”中的内容,附于“九宫”各宫调之下。可见他不甘心完全放弃《十三调》谱中所提供的那些尚有迹可循的信息。

沈璟的“查补”工作当为这样进行:《十三调》谱中有些曲牌名目,在《九宫》谱及蒋谱中未曾载录;但在一些旧传奇,甚至宋词中是存在的;于是把它们采摘出来,以对前人之谱“查漏补缺”的名义,安排它们入谱。其实质是制谱者沈璟不愿意遗漏一些曲牌,使它们失收;同时,他有着严谨的学者作风,他看重材料和依据,此虽不是《九宫》,但确是《十三调》中记录过的曲牌,于是不妨查补出来。这是守护传统、尊重史实的做法。因而,他依旧称它们为“慢词”、“近词”,以及保留其所属“十三调”中的宫调原名称。这都是因尊重史实而来,非沈璟故弄玄虚。王骥德曾描述过沈璟“查补”的工作方法,言简意明:

词隐……削去《十三调》一谱,间取有曲可查者,附入《九宫谱》后。王骥德《曲律》之《论调名第三》,第61页。

词隐校定新谱,较蒋氏旧谱,大约增益十之二三;即《十三调》诸曲,有为世所通用者,亦间采并列其中矣。王骥德《曲律》之《论调名第三》,第77页。

沈璟的“查补”使一些原“九宫”体系中未见,却仍然有迹可循的曲牌得以入谱;也随之使“羽调”、“般涉调”、“小石调”这些原“九宫”体系中未见的宫调出现在他的曲谱中。

之后,沈自晋的《南词新谱》继续进行这项“查补”工作,比沈璟曲谱又多“查补”出了一些曲牌,也随之又使“道宫调”、“商黄调”等宫调名,新出现在沈自晋的曲谱中。

三、“十三调”体系渐为南曲谱主流

明末以前,南曲谱采用“九宫”体系,一直是主流。“十三调”体系至多作为附录内容出现在南曲谱中。然而,一种隐隐尊崇“十三调”的思想在蔓延。既然“十三调”体系更加古老,可当“九宫”体系之先驱,那么如果能制出“十三调”谱,则往曲之本源又靠近了一步。于是,可以看到,一些曲谱在尝试做这样的努力。明末清初,“十三调”体系渐为南曲谱主流。

(一)“十三调”渐成为宫调体系新主流的表现。

(1)首先是徐庆卿、钮少雅的《南曲九宫正始》,开始突破以“九宫”体系统领曲谱的格局——它将“十三调”部分与“九宫”部分“并行”制谱。它不像沈璟、沈自晋曲谱那样,把查补出的“十三调”内容分派、挂靠在“九宫”各宫调之下;而是在完整的“九宫”谱之后,再有完整的“十三调”谱《南曲九宫正始》前一部分的宫调顺序为:黄钟宫、正宫、大石调、仙吕宫、中吕宫、南吕宫、商调、越调、双调、仙吕入双调。后接“十三调”部分(共15个),顺序为:黄钟调、正宫调、大石调、仙吕调、中吕调、南吕调、商调、越调、双调、羽调、道宫调、般涉调、小石调、商黄调、高平调、不知宫调。。这就像两部“子曲谱”一般。这在曲谱体例上是一个大大的变革。这反映了“十三调”受重视程度的提高。它不仅没有进一步湮没,反而受到更多关注,并获得了独立性。

此谱中,“十三调”部分的宫调种类与数量,与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相同,唯次序不同。

(2)再者,张大复《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里正式应用了“十三调”体系。张大复明确说,之所以用“十三调”是出于“索本返原”。此谱《新定南曲谱凡例》第一则道:“今索本返原,仅分十三调,而慢词仍归引子,近词仍归过曲。”张大复《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续修四库全书》第1750册影印清抄本,第635页。此谱的十三宫调种类与次序,与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对比如下表:

可见,张谱在宫调次序上作了调整,但种类可谓不变,只少了《十三调》谱中有名无实的商黄调与高平调二种前文已述,在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中,所列出的十五种宫调名称中,“商黄调”与“高平调”非实体宫调,没有曲牌专门隶属。倘若不算这二者,才正好是十三种。,真正应了“十三”这个数字。

张大复此谱是残本,其宫调种类与次序是从曲谱凡例中得知的。从残本中也能看得到“小石调”这一“九宫”体系之外的宫调中的具体内容。

(3)清初的《南九宫谱大全》也是“十三调”体系。此谱先将各宫引子前置,组成一卷。引子部分只有“九宫”之九种宫调。然而此谱的主体部分——即过曲部分——是以“十三调”统领的。其种类与次序与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对比如下表:

可见,《南九宫谱大全》中的十三个宫调,与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比,有了不小的调整。它多出了“商角调”这一种原为“十三调”体系中所未见的宫调名;又将“高平调”这种原无曲牌专属的宫调,打造为一个主要宫调。而原“十三调”体系中的“般涉调”、“道宫调”,在此谱中已经去除不见了。无论如何,《南九宫谱大全》是明显以建构“十三调”体系为目标的,只不过它在“十三调”的种类上有了一些自己的取舍调整。

(4)清代康熙间的《南词定律》,非常明晰地采用着“十三调”宫调体系。它于每个宫调下均列有引子、过曲、犯调。其十三宫调的种类与次序,与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谱对比如下表:

此谱的宫调种类,与张大复曲谱是一样的,唯有次序不同。也就是说,它也只比原《十三调》删去了商黄调与高平调这两个有名无实的宫调类目而已。

由以上这一系列曲谱,可以看出,在明代后期至清代中叶这个阶段,南曲曲谱多以“十三调”体系编撰。入清以后已几乎再不见“九宫”体系的曲谱康熙《钦定曲谱》其实是集成性质的曲谱,是将前人曲谱中的经典加以集成。其中的南曲谱部分,其实是沈璟曲谱的翻版,只微作修改,因而算不得新制曲谱。康熙《钦定曲谱》,清王奕清等编,1919年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反而“十三调”体系的曲谱变得寻常起来。

(二)各谱“十三调”的种类不一,人为取舍。

由前文已知,宋元传下来的《十三调》谱中,宫调的种类、数量,并不止13个,而是15个。尽管商黄调与高平调下,无专属曲牌,但这两种宫调类别着实存在着。因此,后人在制作“十三调”体系的曲谱时,都要考虑,是原模原样取用15个宫调,还是取用其中13个?若用13个,选当中哪13个?事实是,各谱几乎都严守着“十三”这个数字,并不取15个。而至于用哪13个,各谱选择多不相同,概出于制谱者己意而为。下表所示,为各谱中除传统“九宫”之九大宫调之外,其他宫调的种类和数量。

①指陈、白二氏所出的《十三调》名目谱,以及《南曲九宫正始》所述其所依据的“大元天历间《九宫十三调谱》”中的“十三调”。

由上表后三行与第一行的对比,可知《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南九宫谱大全》《南词定律》这三谱之“十三调”体系,对于九宫之外宫调的取用情况,并不全然相同,虽然都取4个,但各取哪4个是不一样的。结合它们各自《凡例》中所述,可知,它们的取舍乃与制谱者对于宫调的理解、诠释有关。

《寒山堂九宫十三摄南曲谱》是这样理解“九宫”和“十三调”的,它认为这二者乃一回事。“十三调”更好理解,由八十四调渐渐脱落而来:“……得八十四调,而不用二变及徵调,仅有四十八调,五代又亡其二十,宋又亡其十二,金又亡其三,故仅余十三调也。”《寒山堂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凡例》,《续修四库全书》第1750册,第635页。倒是“九宫”之名,要费些揣摩。它解释为将“十三调”中名存若亡的几个宫调去除,再“并调以名宫”:“九宫十三摄者,谓仙吕宫、正宫、中吕宫、南吕宫、黄钟宫、道宫、羽调、大石调、小石调、般涉调、越调、商调、双调也。本是六宫七调,所以名九宫者,并调以名宫,又目羽调与仙吕通用。大石、般涉、小石、道宫等四调,存曲无几,名存若亡,故曰九宫也。”《寒山堂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凡例》,《续修四库全书》第1750册,第635页。由此可见,它认为“九宫”是“十三调”的变称,制谱还需回归“十三调”。

《南九宫谱大全》对自己取用的“十三调”体系完全是另外一种诠释。它说“十三”数字是这样来的——十二个月,再加上闰月,正好是“十三”:“……诸论颇多,亦难拘泥。以十二月为律,律中积零之数而为闰,因有十三调耳。”《南九宫谱大全•序》末尾处,清无名氏编,南图藏稿本。可见,这个“十三”,虽合于“十三调”的“十三”数字,但内涵意义上已接别脉——庙堂雅乐之以月令配合乐律。难怪它所取用的宫调中,出现了“商角调”这一种原为《十三调》所未曾提及的宫调类种。

《南词定律》已不再刻意诠释宫调体系了。它说“九宫”之名“已失其实”;说自己在宫调方面“并不强为牵扯”,只是“悉仍旧贯”。它取用的“十三调”体系,与张大复谱相同,比宋元《十三调》谱只少了商黄调与高平调两个虚类,的确算得上“悉仍旧贯”。其《凡例》中原文如下:“凡诸旧谱,曰《南音三籁》,曰《骷髅格》,曰《九宫谱》,既多纰缪,即‘九宫’之名,已失其实矣。但存其名,而无其目。何曾有‘九宫十三调’耶?今但以其所传所行之曲,一一考正,并不强为牵扯,悉仍旧贯。”《南词定律•凡例》,清吕士雄等辑,《续修四库全书》第1751册,影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藏清康熙刻本,第39页。

《南词定律》的陈说揭示了一个为很多曲谱所共有的处境:宫调意义渐沦,“九宫”受到质疑。如何使自己曲谱的宫调体系立于不败呢?一定要为它找一个合理的来头。于是,古已有之的“十三调”,由于比“九宫”更早——说不定就是“九宫”之所从来,所以成为大家建构的目标。

(三)各谱为建构“十三调”而人为搬迁曲牌。

“九宫”体系只是九个宫调,再附加羽调、仙吕入双调。而“十三调”体系一般有十三个宫调。因而,曲谱在由“九宫”体系迁往“十三调”体系的过程中,势必会遇到曲牌搬迁问题:打造新的宫调类别,便需要有曲牌来填充之;撤去某宫调类别,则需要另行安置其下属曲牌。为了建成“十三调”体系,诸谱都进行了一些调整措施。

(1)“十三调”体系的曲谱中,新建的宫调类别主要是般涉、小石、道宫。此外,《南九宫谱大全》还有商角调、高平调,但并无般涉调与道宫调。

《寒山堂九宫十三摄南曲谱》乃为残本,其中新增出的宫调今只可见小石调。经查发现,此谱中的小石调曲牌,基本上都是由蒋、沈之谱中的“仙吕宫”迁来的。

《南九宫谱大全》中的小石调曲牌,也基本上是由蒋、沈之谱中的“仙吕宫”曲牌搬迁而来。商角调曲牌,有不少来自沈谱中“不知宫调及犯各调者”类,还有很多是新增曲调。高平调曲牌,大多由蒋、沈之谱中的“仙吕入双调”迁来,也有不少是新增曲调。

《南词定律》中的道宫、小石调曲牌,有一些承自前人“查补十三调”之成果;还有不少来自前人谱中“不知宫调及犯各调者”类。般涉调曲牌,有不少由前人谱中“仙吕入双调”迁来;也有一些承自前人“查补十三调”之成果。《南词定律》这三个宫调中,都有一些属新增曲牌。

总结可知,因建成“十三调”体系而新增出的宫调,一般有这样几种来源的曲牌:一、前代曲谱中的“不知宫调及犯各调”类曲牌。既然这些曲牌尚“不知宫调”,则便于派入新宫调。二、前代曲谱中“仙吕入双调”中的曲牌。“仙吕入双调”原本数量众多,且化为“十三调”体系后,本就需要被解体派入别宫。三、前人“查补十三调”的同宫调曲牌。前人既已据《十三调》谱查出,则延续前人之说便可。四、新增曲牌。从新传奇、时尚散曲中搜寻尚未入谱的曲牌名称,编入新宫调。五、其他宫调中的曲牌。有的貌似是邻近宫调的,比如商角调则选商调中一些曲牌移来;有的貌似从曲牌众多的宫调中移来,比如从仙吕宫移来一些作为小石调曲。总之,除了第三种来源外,以其他诸种来源归入某个新增宫调,都似乎很有随意性,未见制谱者给出归派宫调的依据,难免有充数之嫌。

以【松下乐】为例。此曲牌本多见于仙吕入双调,《南词定律》归其为般涉调,《南曲九宫大全》无般涉调,便归在商角调。后来的《九宫大成南词宫谱》又归到了大石调。可见,诸谱归纳宫调,闪赚无常,疑似视各自宫调体系中的欠缺、需求而定。虽然诸谱都说是据“审音”而定,但这依然属非常主观的判断。

(2)撤去的宫调,则是“仙吕入双调”。

前文已析,“仙吕入双调”是区分“九宫”体系与“十三调”体系的最易辨标志。原属“九宫”体系,且拥有大量曲牌的“仙吕入双调”一族,若到了“十三调”体系中,其下属曲牌将何去何从呢?

下文8幅图代表的8部曲谱,形状可分为两类:“九宫”体系的曲谱主要有4个凸出的尖角;非“九宫”体系的曲谱有3个尖角《九宫大成南词宫谱》虽然非“十三调”体系,但接近之,因为它有十二个宫调。。其间那1个角的差异就在于有无“仙吕入双调”。倘若“仙吕入双调”被撤出,便少去那1个角;相应地,“仙吕宫”或者“双调”的曲牌量便陡然增出了——因为那是被派入了大量的“仙吕入双调”曲牌所致。

由各图相互对比可见,“仙吕入双调”被撤除时,其中的各曲牌被派入“仙吕”抑或“双调”,各谱的意见也常常不同。似乎各谱各据己意,各凭自己的理解。

各谱曲牌数量分宫调比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