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的歌垣
大海是撑开在白色沙滩上的碧色太阳伞。据说古时候的人们认为,这是因为天空染蓝了大海。只有当海水的碧色映射在沙滩上时,大海的女儿们才肯赤裸身体出现,好似被潮水卷起的锦缎般的美丽海藻。
海滨的水流好似这大海太阳伞上的刺绣,亦如微风拂动的银色绶带一般。银色微波上,鲜红的皮球如海鸟一般迅速飞去。正午时分,一排排更衣所席棚的屋顶在灼热的日光之中摇曳,朦朦胧胧。
酒店旁是泰国公使的别墅。朱红色的线条勾勒出纯白色别墅房屋的轮廓。酒店庭院是一整片草坪,一把长椅孤零零地摆放在角落,犹如雪白的贝壳。草绿色的屋顶,就像草坪爬了上去。
庭院餐厅里,像鱼一般近视且嗅觉敏锐的侍者,面无表情地听着客人的闲聊,俯视着餐桌上的盘碟。餐桌旁,少女们大腿上云母粉闪闪发亮。
餐厅的西窗对着木板墙敞开。沿着木板墙,有五六株枯萎的小白杨。只有一棵瘦弱的梧桐,绿油油的树叶仍然没有凋零。公使馆的白猴突然出现在梧桐旁,它弓起身子,伸出长长的手指,灵巧地接住弓子投出的一片冷火腿。弓子伸出一只手握住梧桐树干,伸展开海滨披衣的袖子。看上去,她就像是一只展开橙黄色翅膀的飞鸟。披衣前面短,下摆剪裁成雷纹形,橙黄色的粗竖条格,宛如翅膀的羽毛。
望着弓子的背影,新一对旁边的立川微微一笑,说:
“这正是‘近江筑摩何时到’(1),是吧?”
“你在说什么呢?”
弓子的紫色游泳帽划了个半圆,从梧桐树干扭头问。
“伊势物语里面的歌嘛。他们说你是PLANKON。”
“PLANKON是什么?”弓子说完,又向白猴投去火腿肉。猴子的爪子紧握木板墙,那姿势与人别无二致,显得妖气十足。弓子大腿修长,膝后没有发黑的凹窝,阳光与潮水的气味使其明亮耀眼。
“他们说,这么漂亮的白猴子,在日本只有一只。它是南国长生不老的神仙。”
说完,她收起翅膀返回餐桌旁。
“PLANKON是什么?”
“就是小鱼的食饵。就是那些海里的植物、动物,它们自己没有游动的力量,只能随波漂游。动物嘛,比如说夜光虫、海蜇、海参、海胆,还有贝类、幼小的螃蟹——”
“够了够了,那又怎么样?”
弓子睫毛浓密,她向三个少女使了个眼神。
少女们默默地用勺子吃着冰激凌。她们都穿着一身黑色泳衣,头上紧紧地包裹着黑色的布,清爽利索,好似柑橘的花朵。看样子,在逗子的海边只有她们三个在游泳。她们很像是在海水中戏耍却羞于上岸的清纯美人鱼。
“大家都说你很美,像夜光虫。有时你显得很孤寂,好似夜晚海边泛着蓝光的浅滩。夜光虫一旦聚拢起来,就美得很,能够把海水变成粉红色。另外,你又像浮游的海蜇,随波逐流,长着有刺的美丽触手——不过,海蜇这东西,岁数大了,就会附着在岩石上,拉也拉不动。是不是很有意思?”
侍者把盛放着苹果、香蕉、水蜜桃的果盘放在了餐桌上。新一出神地望着枯萎花朵般的苹果皮。
“你们吃吃这个,怎么样?”朝子从膝盖处拿出黄色水果。原来是日向夏橙。
“这很少见啊!”
“我每天都要在水里吃一个。”
她刚刚放下水果,才上女中三年级的少女站起身,拉着她放在餐桌上的手就要走。
“快走,趁着烟味还没有沾在咱们身上。”
“好。”
“你们是不是要去玩朝子所说的月亮?她不是常说要扔月亮吗?”
“比月亮要新鲜得多。”
“我们先去了——等会儿我们。”朝子手被牵着,歪着身子对立川说。话刚说完,她们就从草坪上跑走了。
“那就在海湾吧。”
“好。”
新一剥开橙子皮。
“来,南国的神仙。”说着,他把橙子皮扔给了白猴。白猴用长臂把橙子皮打落在地上,好似一个得意洋洋的厌世者。然后,它便无精打采地将自己那皱巴巴的脸收回到墙后面。
三个少女沿着翻放在沙滩上、露出乌贼般肚皮的租用小船跑着。她们向这边挥挥手,然后交替着用自由式和传统爬泳,从岸边的青蓝色水中笔直地游向深蓝色的近海。
“那姿势,还真有些海豹的味道。”立川望着他的表妹们,不慌不忙地微笑道。
“连立川都用动物比喻了。不过,比起海蜇,这个比喻要好些。”
“哪里,弓子小姐那才是海豹中的海豹呢。”
“又拿我开心。”
弓子瞪了新一一眼,咬住下唇的痦子,她的这个习惯显得十分优美。她那紫色的小痦子,只有笑的时候才能看到。
“我们啊,”新一道,“一看到海边上那黑压压的人群,就想起千岛的海豹岛。海豹这家伙,都是一群公的先上岛,做好窝在等着。”
“不过,公海豹做窝这一点,要比人心地善良。你们要是能不住酒店,做个窝就好了。”
“人都是季节性恋爱的,用不着做窝。夏天的海滨就是过去的歌垣(2)嘛。”
海边传来了摇铃声,小学生们列队站在海边浅滩。小帆船如轻盈的燕子一般,从近海处侧帆归来。三个少女时而踩着水互相往水里投掷日向夏橙,时而仰面水上等待新一、立川他们的小帆船驶来。
写着钢笔字的纸条、蛋糕盒子的碎片,这些谜一样的新标示吸引来更多的人群,他们沿着街道奔向阳光灿烂的大海。唯有在道路中央高唱赞歌的一个巡礼女人,仍然停留在这里。她背上的婴儿用手掌敲打着自己被骄阳灼烤的脑袋。她的大女儿挨家挨户地乞讨着赏金。路上夹竹桃的花朵催促人们加快走向海水的脚步。一个个十字路口,矗立着“海岸近道”的指示牌。
大海微波粼粼,犹如晴日的竹林。汽艇匍匐在水面上,好似彩虹色的吉丁虫。海上自行车喷水滑行,就像玩具水泵一般。白天鹅用羽翅拨动海水,仿佛溺水的蜻蜓。双桨赛艇一艘也没出港。水平线从西开始烟雾迷蒙,显出无花果的色彩。少女的船底板被海水打湿,似匕首般闪闪发光。鸟嘴般的岩礁凸起,浪头犹如白龙,时而浮出,时而消失。海滨夏令营的和式木船载着孩子们的红帽划动起来,就像是一片苹果林子。
满眼都是身着泳衣的男男女女,他们穿来的那些职业服装、华丽装饰都被脱在了陆地上。女人们的眼睛经过与阳光的战斗,眼睑多少显得僵硬。不过,她们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栗色,显得十分健康。不健康的只有那些穿着和式浴衣、坐在沙滩上的女人们。身着盛装漫步海滨的恋人们,好似蒙满灰尘的假花。那些喜爱跪坐、日本味儿十足的女人,她们膝盖后到小腿流露出稍微有些污浊的色情,三天后大海就会把它们洗刷干净。她们把臃肿的腰部朝着天空,呆呆的,出神恍惚。那些特意赶到镰仓,来海滨酒店跳舞的少女,将她们青蛙一般的腿倒立起来,建起一座沙滩城堡,显得甚为可笑。你坐上小帆船,从近海那里望去,就会发出感叹,在一条丝带般狭长的波浪冲击面前,人简直就是一把微不足道的芥子,不得不老老实实任凭大海摆弄。大海将他们的心洗刷得十分单纯,就好似泳衣的红黄蓝三原色。
下午三点,水兵列队归来。酒店后门,一位年轻妇人在洗她那芦笋般的脚。她像是在外住了一夜刚刚回来。无花果的色彩顺着地平线向东移去。牛奶色在海面上漫延。当波浪连连拍打的浅滩上和式浴衣的蓝色开始变得醒目时,时间已经过了五点。那蓝色就似黄昏前稍纵即逝的情色。水艇被拖上沙滩,沙滩触目可见海藻的尸体。洋人出来游泳。停车场上,少女忘记提起脱落的袜子,她们赤裸着美丽的小腿,并排在肉铺购买叉烧肉。
就像突然想起了某人似的,猛然向山上望去,海岬处传来日本夜蝉的鸣叫,大海的牛奶色加入了大量灰色,渐渐变成昏暗的绿色。更衣所的旗子一个个落了下来。
小帆船向港湾驶来。它突然扭转船帆,沿着海岸线作上岸前短暂的飞驰,随即划出一道美丽的水线。在它疾驰方向的沙滩上,一匹健壮的马弓起身,抬起前蹄,如闪电一般飞奔,直射无人的浅滩。
“就是它。就是这匹马!立川君。”
话音未落,新一就从三角帆后跃入海中。马上的女人好似白色的流星。新一恨不得将海岸咬住,他急切地挥动手臂,拨开海水,扑向浅滩。但是,浅滩上只留下了马蹄的痕迹。他冲了过去,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吸入海上的空气。
黄昏,每家前面都晾晒出泳衣。别墅前沙滩的松树林里,漆成蓝色的大水桶格外显眼。朝鲜小姑娘在清洗游泳衣。看管别墅的老头儿在温室旁边为汗淋淋的马洗脚。
阴历十二的月亮勾勒出鸣鹤崎的边缘,好似水中漂流的木排。
弓子背朝台灯,在柔和的橙色灯光映照下,站在镜前拭去脖颈上的白粉,看上去就像是在用心擦拭银色的镜子。她在窗前抖了抖变白的红绢(3),一根丝线掉落了下来。她皱皱眉,微笑着将赤裸的左腿抬起,直放在窗上,用那纤细的绢丝比量脚腕的粗细。然后,她轻轻吹起欢快的口哨,将这红色绢丝吹落在草坪上。
她心情愉悦,解开伊达窄衣带(4),将它和和式浴衣一起抛在皮椅上,然后拉灭台灯。月光倾泻在弓子肌肤上。她跳上白色的床,用柠檬切片在乳房上用力揉搓。冰爽的柠檬汁促使她闭上双眼,好似沉浸在初恋一般。过了一会儿,她又用柠檬汁擦拭起脚尖前五个蛋白色玉石,此时无论吻她哪里,都是满满的柠檬味道。月光为白色蚊帐带来南国的气息。
灰色夜幕在白色蚊帐上降落,大海朝着月亮开始喷发。火山喷发般的积云,黑压压地聚拢在远处海面上,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一半的月亮。月亮将如练的青色月光疯狂地抛进这黑云之中。
梦幻中的马蹄猛烈地踢踏新一的胸膛。伴随着马蹄声,他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胸膛。他无法忍受力量逐渐增大的自己的拳头,从床上跳起身来。
浅滩上马蹄的痕迹被涨落的潮水冲刷掉了。月亮和黑云的激烈搏斗使他感情又生波澜。他双手拄在窗前,抱头坐在那里。
云彩抬起脚从海面浮升,突然有气无力地向远处飘去。月光在远海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圆渐渐变形隐去,月光向海岸涌来。
浅滩处突然传来女人的笑声,富有活力、兴奋颤抖。这是绷紧了身体、准备跨越火焰时女人所发出的笑声,而且不是一两个人。这高亢的笑声,发自母鹿一般四处逃窜后瘫软在沙滩上任凭男人捕捉的女人,发自如抛出满手的花瓣般、释放出原始本能的女人。
新一抓住窗户站起身来。靠近丸山的左手浅滩上,影影绰绰地有人在戏耍。随着阵阵响声,焰火腾空而起,在海面上画出火焰的垂柳。
新一从昏暗的走廊飞奔出去,三下两下跳下阶梯。后门没有开。下面走廊里微微发白的是弓子的鞋。门开着。弓子抱着毛毯,蜷缩着身体。窗帘被一下拉开,新一将玻璃窗推起,拼命敲打外面的纱窗。
“喂,这打不开吗?”
弓子缓过劲来,对新一道:
“啊,吓死人了。太过分了。”
“我在问你,这纱窗打不开吗?”
“打得开。你把纱窗抬一抬,一按就成。不过——”
“海边有女人的笑声!”话没说完,新一就抱着纱窗冲向了草坪。
“真讨厌,女人那可不行。我说,你带上我!”
他顾不上走下石阶,直接就从八尺高的石崖上跳了下去。随后,弓子就像湿手绢似的啪的一声掉落下去。新一大吃一惊,反转身抱起散发着柠檬气味的弓子,向沙滩走去。远处浅滩上,有人在奔跑,就像一头飞奔的白豹。他放下弓子,拼命奔跑起来。一串串的海藻绊住了他,他跌倒在地。他刚站起身子,弓子便扑到他的肩头。随之,她左晃右晃,像蝙蝠似的吊挂在新一的胸前。
弓子蹲在海藻上低着头,用手指挤碎连成串的海藻上的疙瘩。此时,凤仙花绿色果实破裂时的微弱声响在她耳边响起。
每当月光下的浪头溅起水花,浅滩上就像是展开一片白色纱网。
“看到那匹马以后,你就发疯了吧?”
“那是当然,是发疯了。”
“你这表情太认真了,就像是尊铜像。”弓子抬头望着新一。
“你这神情真让人伤心。我房间桌子上有无花果,你看到了吧?”
“是吗?”
“你没看到吗?”
“我怎么会看到呢?我当时可是在拼命往外跑。”
“你就像刚才那样,说话粗野些嘛。”
“为什么要粗野?”
“你把脸冲着我,好不好?”弓子柔软的手掌把新一左脸向右推了一下。新一咬了口柠檬。
“今天东京给我寄来好多无花果。让我大吃一惊,就好像给我送来了咒语——你不是说,夏天的海滨就是过去的歌垣嘛。还说这是季节性的恋爱——我每年一开始吃无花果,就觉得夏天该结束了。今年也有无花果了,季节已经发生了变化。”
“说的也是,已经过了立秋了。”
“什么说的也是,别说这种话。”
“‘鹫住筑波山,裳羽服津上,少女少男齐聚此。亦歌亦舞人欢动,人妻我妻俱交往。山神从不禁此行,虽秽眼目今始见,视而不见勿责罚。’人说万叶时期的歌垣是原始恋爱的遗风。这夏天的海水浴场,也许就相当于歌垣,属于筑摩神社的锅冠祭的后辈。刚才那女人的笑声,比起歌垣的歌,还要素朴许多,简直就像原始人的女性。”
说着,新一站起身,向御最后川的河口望去。他迈出步子,贝壳发出响声。弓子跟了上来。
在月光映射下,他抱着朝鲜式上衣,唱起朝鲜的歌。
戒指啊戒指
铜亮亮 放光
远望去 月亮明闪闪
近看啊 少女在身旁
少女啊 少女住的房
传来俩人喘息声响
讨厌的阿哥呀
不要再撒谎
南风吹来了
守门人瑟瑟发抖
三尺围巾围脖上
二尺手套套手上
嘴上叼起长烟袋
我啊 临睡前真想死去
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起身从他旁边向大海走去。在新一眼里,她好似白狐一般。弓子飞快地搂住新一的脖颈。
“不要去,不要去。”
“让开!傻瓜。”
“太过分了。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白狐沿着浅滩逃去。
“那你就下海去。”
“下海?可我没有泳衣。”
“没有就没有,我要你下海。”
弓子眼中燃起蓝色的火焰。
“好啊——我游给你看,游到我死。”
说完,她那月光下光亮如鳞的身体便跃入水中,破浪向前走去。
弓子弯膝高抬腿,从浅海处穿过月光映射的地方向前走去,好似一匹迈着优美步伐的哈克尼马。海水漫过她的腰肢,她回过头挥了挥右手。
“太凉了,舒服得要死。算了,你打算趁着我下海,去追那个女的吧?随你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着,她侧着身子缓缓游动起来。她眼睛里放射出蓝玉色的火焰,火焰蔓延到她的手脚,她因冰凉潮水而紧绷的肌肉,异样地颤抖不停。她的感觉感染到沙滩上的新一。既然弓子不再战战兢兢担心被新一抛弃,既然她恢复了重返大海的美人鱼的本性,那么他就必须捉住这个弓子。新一挥动双手,飞鱼一般向她追去。
“别来,你别来。日高川啊,你不是说,胆小的恋人无法渡过夜晚的海吗?”
“你上那边的帆船上等着我。”
“我不管,我还要往远海游,一直游到我死了。我的尸体漂到了海边,你就用你的衣带把它裹起来。”
新一双手甩了甩水,像鱼叉一般直击弓子的肩头。弓子的头一下没入水中,两手紧紧握住船舷。船猛烈晃动起来,她的腿像白色蛇鳗一般在海水中漂动,紧贴在船的底部。新一从船尾跳了上去。
“来!”新一从船上伸出两手,抱起弓子。弓子双膝紧紧并拢,好似美人鱼的尾鳍。
“你小心点。你看,头发都弄湿了,像个刺松藻——糟了!糟了!”
海水从头上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她举起手,取下头上的发卡。两条胳膊抱住白色的半月轮廓。这是游泳衣留下的痕迹,使她胸前显现清晰的半月。那下面便是乳房的冰山。这死火山的喷火口就是那成熟的野草莓果实。她坐在卷起的白帆上,脚好似穿上了雪白的象牙圆环。隐藏在泳衣下的这白色线条,好似海滨夏天盛开的最美丽的神秘花朵,此刻正因为大海之恋而战栗不已。
弓子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黑暗的夜空使她胸前的月亮显得更加白皙。
“真冷,突然感到真是冷。”
“这样,是不是暖和些?”
“嗯。”
新一觉得帆弄得自己背上很痛。
“没有刮风。闭上眼睛听,波浪的声音就像是风声。”
“就像是你这可怕的秋风。”
她睁开眼睛,身上开始瑟瑟发抖。
“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呢?”她抬头看看船舷。“能看见的。那儿就是。”
说完,她静静地吹出口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在学霍屯督人的哭声?”
“是溪树蛙的叫声。”她指着月亮的那一边,月光倾泻在波浪上。
“那是天城山吧?伊豆的天城山。那就是故乡。”
“谁的?”
“我的。应该说是我父亲的。现在这个时候,山溪里的溪树蛙正在鸣叫。”
“我可不想听这些。”
“那好——你要是这副神情,我就给你说说我妈的故事,让你更难受。是你不好,让我伤心,让我想起了我妈。”
“我也是人嘛。我也是母亲生的。她不是为我生的我。她就是生了而已。从小大家都这样告诉我。他们只要看见我,就要问:‘你爸爸呢?’就像早晨向你打招呼一样。我这种时候,总是满不在乎地说他死了。接着他们又会问:‘那你妈妈呢?’我就说我没有妈妈。他们又接着问:‘她也死了吗?’我回答说没有。这时,他们每个人肯定都要窥探我的神情。看他们那样子,很想问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于是,我用我惯用的办法,低下头默不作声。不过,我非常懊恼,他们为什么见到我就想问我父母的事情?难道我的眼睛、我的肩头写着孤儿这两个大字?我的脸就是一张孤儿的脸?就像艺伎粗壮的大腿、打字员常常敲打键盘的手指?”
“有这么一回事,我每星期都要想起一次这件事。两三年前,我曾去利根川、霞浦、潮来那一带的水乡旅行。芦苇莺静卧在芦苇上,好似蟋蟀一般。至今,这种景象仍然历历在目。我记得,当时我在报纸的地方版上,读到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说的是,用黑布给一个小孩儿蒙上双眼,让两个女人站在左右两边,这当然不是捉迷藏,而是要看看小孩儿抓住哪个女人,小孩儿抓住的就是小孩儿的母亲。事情皆因亲生母亲和养母争夺孩子,最后居间调解的人想出了这个办法。蒙上双眼的孩子,没有犹豫径直就向左边走去,抓住了亲生母亲。结果,孩子的养母就不干了,坚持说那小孩儿是左撇子,眼睛看不见必然就向左走。小孩子依恋养母,去掉蒙眼的布,他就推开亲生母亲,跑到养母身边抱住养母。可是,他们在调解人面前已有约定,事情很是无奈。我至今还记得那位新闻记者半开玩笑的一句评论‘这生育的力量是不是很神秘?’这事情看似虚假,却是真的。”
“看似虚假——我倒觉得那位调解人难以置信的单纯,实在是厉害。要不是这个难以置信的聪明人,这种事是办不成的。”
“什么单纯啊。我看,他是在耍弄人。要是我,我要是那孩子,我既不往左也不往右,我就一直往正前方走。”
“就算你一直走,可你是个左撇子啊。”
“我就一直走,有志者事竟成嘛。”
“要是那样的话,无论男人站在左右哪边,我希望你都要一直向前走。”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连母狗都做得到。”
缆绳拉起了铁锚,船尾左右摇摆。映射在弓子胸前那白色半月的乳房影子也随之起伏,影影绰绰。
“我自己知道,在你面前,我就好像可怜的母狗在摇尾乞怜。谁叫我在孤儿院受到过的训练,就是向人们乞讨怜悯呢?不过,因此我也养成了不肯认输的习惯。说到底,女人就是爱情的乞丐。世间那些高雅女孩孔雀般的求爱方式,那些可爱小姑娘过家家一般的恋爱方式,最让我看不起,最让我蔑视。”
“真的,我六岁那年秋天被送进了孤儿院。在那孤儿院也就是挂了个名,那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孤儿院,看似人情味十足,其实徒有虚名。当然,那里肯定是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的。”
弓子肩头被新一搂抱着,她蹭着他的侧腹,身子坠下舱底。她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膝盖,好似她的情感流露出来了一般。
“冷啊,你帮我暖暖吧。”
说着,她紧贴在坚固的船壁上,船壁为她遮挡住岸上吹来的夜晚烈风。她继续说道。
“他们就是冷酷无情的商人,出卖的就是孤儿们的可怜。那里的孩子就是小贩,如同巡礼时穿的坎肩(5),背负着自己的不幸前行。我也,我也同样,曾经身背文具、线和纸,一家一家地去售卖。像电车一样,连轴转忙到深夜。这是真事。你看,我现在身子是不是有点向前弯?我觉得,这就是那时候身背一层层沉重箱子留下的印记。肯定是的。
“一开始,我们还带着孤儿院的证明给人家看。可是,这种推销方式到处都有,还有的用的是假证明。最主要的是,这种手法太陈旧了,已经得不到那些大妈们的同情了。于是,我们就拿出自己家的悲惨故事说给人家听。孤儿院教给我一个故事,是他们编的,说我来自本所的松永町,妈妈得了脊柱结核,我靠卖线供妹妹上学。当时流行一种人造丝编的流苏花边和服钩带,很粗糙,我就拿给人家看,跟他们说,我每天回家都要编的。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去郊外,高圆寺、阿佐谷、荻窪那一带。我已经十六岁了。一到十六岁,就没有了小孩子的可怜劲儿了。为了不让人家看出来,他们就让我穿不合身的和服,短得很,再系上小孩子的腰带,而且要系在胸前,尽可能弄得蓬头垢面,而且还要练得眼神可怜巴巴的,手脚都要弄得粗糙不堪,要是冬天的话,没事就要把手泡在脸盆的水里。所以,我就偷偷地给头发上抹些油。出门的时候,我梳个小孩子的辫子,回来后我就把头发再梳上去。这就是那时候我内心的一点点令我激动的乐趣。可就这,也被人发现了,说我的头发浓密蓬松,过于好看了。结果,油被拿走了,头发被剪秃了,弄得我就像个市松人偶(6)。
“就是在那年冬天,在阿佐谷的一栋新房子,我喘着粗气伸出皴裂的双手给一个老太太看,向她推销棉线。这时候,这家年轻的主人出来说,你说你家是本所的,骗人吧,从松永町走到这儿,天就该黑了。我看到过你从新宿的红豆年糕汤店里出来。他说的是真的。孤儿院在四谷的盐町,一到晚上我就偷偷从壁柜里抽出华丽的薄毛呢和服,和两三个女孩儿出去到热闹的街上去逛。
“就是他,收留了我。他或许出于小说家的好奇心,我呢,最需要温暖的话语。就算他是中国的人贩子,我也会跟他走的。”
“哪个小说家?”
“我不能说——那个人为我买来了许多防治皲裂的药,还亲自给我的脸上、手上涂抹柠檬汁。再后来,给我涂抹腿,涂抹整个身体。所以,我直到现在都用柠檬化妆。”
“你很想他吧?”
“想,那是自然的。到了他家后,也就是两三天,我正在檐廊上梳头,那个人走过来说,你这么个小姑娘居然长了白头发,真让人吃惊,就算多么辛苦也不至于啊。说着,他就帮我拔下根白发。白发断了半截,他就用牙咬住手指也捏不住的发根,愣是帮我拔了下来。当时,我两手扶地,弓着身子。对,对。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也是左膝盖立在我胸前不远。我两手无力,前胸一下就扑在了他的膝盖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那,这么热心肠的男人,你为什么还和他分手了呢?”
“我不能说。”
“真有你的,这也不能说?——就连小说家的名字也不能说?”
“对!”
“所以你就经常和其他男人谈恋爱?”
“说什么呢。你也会感到嫉妒吗?”
“嫉妒?——嫉妒这种感情只会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苍白、沉闷、衰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这点,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们时代的一大贡献就是,把嫉妒赶出了我们生活的世界。”
“你真够傻的。可别像蜻蜓那样自命不凡,装模作样。”
“难道说,现在女人还需要用嫉妒来装饰自己的恋爱?就算女人是离不开装饰的动物,也不会还想用嫉妒劣化自己的感情,就像她们涂抹白粉使皮肤变糙一样。”
“我讨厌小气鬼,更讨厌情感上的小气鬼。人的感情虚空多变,脆弱易折。就算多么好的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为一点儿小事闹掰分手。女人比陶瓷器还要易碎。所以,你拥有她的时候,就要小心翼翼,精心对待她,这才是真的。舍不得付出这虚空脆弱的感情,那就没办法了。就算你不爱一个女人,可你想一想,一个女人,男人明明有很多,可她却只爱着你,成为你的人。想到这些,你就要怜爱,就必须怜爱她。我觉得,你就应该站在上帝的高度疼爱她。”
“你这是在讲谁?”
“这都不知道,你太过分了。”
“你也有上帝?”
“有,就是你。”
弓子极为敏感,就像罗盘方位板上的磁针一般。她抬起脸,想看看这个男人心在何方。但是,新一平静得连喉头都一动不动。见此,她用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丰满滑润的喉部,咬住嘴唇上的痦子。
“你这么憎恨嫉妒,肯定是因为嫉妒使你备受折磨。你是不是曾被嫉妒折磨得骨瘦如柴?”
“你该不会是,一定要让我嫉妒你那如童话里的王子一般、不值一提的小说家吧?”
“哪里哪里。只是一想到你也曾被嫉妒折磨得骨瘦如柴,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就像现在的你这样吗?”
“你说的是那个骑马的女人吗?”
“那可说不定。也许人家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呢。”
“你以为我在讲童话故事吗?——说就说,我才不在乎呢。他是矢野先生。”
“矢野这个人写过少女小说吗?”
“他叫矢野时雄。”
“你说什么?就是那个神秘主义者——”
“你知道矢野?”
“谁知道他呀。”嘴上这么说,可新一明显感到吃惊。
“你不是说要给我讲你妈妈的故事吗?”
“别着急嘛——就是矢野,让我见到了我妈。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妈。”
弓子的声音显得欢快开朗。月光映照在她的脸颊,显露出毫不遮掩的微笑。听到矢野时雄这个名字时新一表露出的惊讶,让她感到喜悦。
究竟是秋风搅动波浪发出了声响,还是夜晚的波浪在盛夏时就奏出了秋天的音韵?总而言之,在洒向大海的月光下,叫做秋的鸟儿正在抖动它们的双翼。帆船如蟋蟀般登上了那熠熠发光的飞翼,新一不得不紧抱身边的温暖肌肤。从“浪子不动”望去,在黑色松树映衬下,微微泛白的月光直射在小坪海岬岸边的岩石、裸露的山地上,显得冷冰冰的。浅滩满潮的潮水在舔食被丢在那里的两件睡袍。
“我妈的故事就算了吧。不过,矢野说,他说要结婚,就得入籍。所以就帮我找到了我妈,让我们见了面。可我怎么也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你说是不是,我从小长大就和母亲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一点儿母亲的记忆。你说,要是你走过路边,突然石头的地藏菩萨对你说它是你妈,你能不吃惊吗?那情形和这是一样的。她是我妈,我倒并不怀疑。不过,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自称是妈妈,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应声:‘是吗?’”
“我记得是矢野告诉我的,说是两千年前印度的《摩诃婆罗多》里就歌唱了这种心情。说是有个女人叫贡蒂,她的母亲是森林的灵女,父亲是神圣的所罗门。她对太阳神的幻象一见钟情,生下了太阳神的孩子。那个孩子叫做迦尔纳。正因为他是太阳神的儿子,所以眼睛似狮,肩膀如牛。不过,这位公主,按现在的说法,是和我妈一样生了个私生子。所以,她觉得很丢人,就偷偷地把孩子装进筐里,丢进了大河。她哭得双眼红肿,为孩子祈祷:水神伐楼拿,请你守护这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太阳神,请你照耀这孩子给他温暖!你黄金的盔甲就是以后相见的信物。世间所有的女人,愿你们都会为如喜马拉雅森林的公狮般威风凛凛的这孩子所吸引,所倾慕。”
“后来,装着迦尔纳的筐漂流到了恒河岸边。迦尔纳得救后,长大成了非常强悍的武士。可是,他身份不明的出身让他在许多战场上丢尽颜面。他的母亲若无其事,成为王妃,又生了五个孩子。母子再次相见,是在迦尔纳要和同母异父的弟弟打仗的关键时刻。怎么说,这也是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拼杀啊。作为母亲,贡蒂为自己年轻时的愚蠢向迦尔纳哭着道歉。此时,迦尔纳这样说:您现在要求我听听您的诉说,可是您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一个婴儿呢?我从没有让母亲您遭受任何敌人的侮辱,我既没有得到您母亲般的温暖,也没有得到您儿子兄弟般的对待。所以,我要和弟弟阿周那一对一大战一场,死了我也心甘情愿。说真的,从来没有敌人会像母亲您这样,让我遭受这么大的屈辱。”
“所以嘛,我根本就不想听什么我妈抛弃我的原因。我妈后来结婚成了家,在幼儿园做了阿姨,照料和我同样年龄的孩子。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当上了小学老师。我见到她时,她告诉我,她没有能力在女校做老师,所以就独自开办了个私人公寓,专门收那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学生住宿。她也许是觉得我已经上了女校了。”
“这回你讲的又是关于你妈的童话故事吧?”
“是真的。就算我妈那么好,那么爱我,可是不在一起我也体会不到啊。所以啊——”
弓子身子猛地撞向新一,新一倒在船舱里。船搅得月光晃动不已。
“唉,你等等。我放下平衡球。”
船平稳下来,不再晃动,他手里全是铁锈。弓子咀嚼着这钢铁留下的气味,烈火喷发似的放声大哭。
“我爱人的方式,才不会像我妈那样呢。”
(1) 《伊势物语》里的一句和歌,表示少女期盼与相爱男子见面的急切心情。
(2) 指日本古代的习俗,青年男女多在春秋之际聚集在海边或者山上,歌舞饮食,预祝或庆贺丰收。此种场合允许青年男女自由进行性交往,也是日本古代求婚的方式之一。
(3) 这里指染成红色的薄绸,用于女士和服的内衬。
(4) 妇女穿和服时,为防止穿着和服走样,系在宽衣带下的窄腰带。
(5) 过去日本朝圣“巡礼”时,身上要背盛放佛具、衣物的箱子,为了防止箱子摩擦背部,上身要加穿坎肩。
(6) 日本近世末期流行的木雕男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