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河山可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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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光荣与梦想

想当将军的诗人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完美的拍档。

诗人的气质,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诗人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郑綮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边走边比画,“推”好呢还是“敲”好,也只能骑驴。

驴背平坦舒适,弱不禁风的小媳妇都可以安然坐着回娘家。马骑乘起来,就正式且粗犷得多,要配鞍,否则颠死你;得经过训练,不然摔死你;还要身姿挺拔,被坚硬的马鞍束缚着,在马上,人只能保持一种紧绷而待发的状态。连赏花那么优雅的事,骑马去就会变成一场盛会、一次游行:“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去马蹄香”。昂扬,且快意。

驴性愚执,形容冥顽不灵者,会说“春风不入驴耳”。诗人通常也有这种毛病,主观想法太多,不听劝谏。和马相处时间久了,是战友,是同志,风里雨里共进退,一个眼色,莫逆于心。驴则更像游伴,再相处融洽,私底下都有些小别扭,你想往东,它偏往西,这时候你俩得好好就地协商一下了。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很明白的。“此身合是诗人未?”剑门关下,陆游很不高兴地嘀咕着,这一生,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如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军。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他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多,而且是文职,而且年纪不小了。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过剑门关这一年,陆游四十八岁。孔子云“五十而知天命”,不该再发牢骚、再有无谓梦想。

岳飞、秦桧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换了年轻气盛的宋孝宗,上来雷厉风行,批秦桧,平反岳飞冤案,起用老将张浚北伐。没几日,兵败如山倒,朝野仓皇。热腾腾的激情,碰上兜头一大瓢冷水。主和派开始猛放马后炮,主战派必须有人为国耻负责。刚刚被皇帝爱才而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职了。“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基本上属于派系间的打击报复。不久,陆游又被弄到夔州去当了通判。

通判这个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长官的副职,协助处理事务;虽然只是八品官,却是由皇帝亲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一切官员的情况,暗地里起着监察与制约地方官的作用。

可见此时,皇帝对陆游还是颇有回护。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头驴子,给它一只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能转个一生一世。

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也曾经执着过的“靖康耻,犹未雪”,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三岁时,金军攻陷汴梁,他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尚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有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敲打,他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因为家世,他早早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不过,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被正式授予官职。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十六岁,首尝败绩。十九岁,他参加贡举考试,入闱,在礼部又被刷了下来……

自从有了科举,很多读书人都魔怔了。考场如赌场,碰对主考官的喜好,难度不下于猜对庄家的点数。刚拿到好牌,人家又出老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不知陆游到底差了哪一点,一蹉跎,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三十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一次,简直是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门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录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他本以为这已经是做足了让步,然而秦相爷的指示,岂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差一毫儿没办到,那也是不给相爷面子。秦桧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纸背,写的都是光复国土、征税要从富人征起等主战派与改革派那一套,使他越发地恼火。

陈子茂被革职,陆游以反对和议之罪,被取消殿试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继位,秦桧也死了,新朝锐意图强,爱才如渴,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进士,外放镇江府通判。镇江府,南宋对金军东部防线的重镇,向来被视作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宁宗时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亦镇守此地,写下这样的句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持戈报国、扫净胡尘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既有分寸,又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时候,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

北伐事败,无力再战,南宋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游被短暂免职后,调到夔州——今天的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这是宋孝宗在压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是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被起用,旋又受抑,直观地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陆游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一年,宋孝宗六十岁,陆游六十二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二十四年了。当年都意气风发,现在呢,一对发须斑白的老人家。皇帝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的纵论国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文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他在退隐的日子里,无一刻忘记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对象——皇帝本人,却已经这样心灰意懒。这样的面圣又有什么意义?

对于宋孝宗,这一次召见,或许只是他对年轻时代理想的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追念。朝野上下,举目不见可用之材,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们,在朝堂上沉默地腆着圆润的肚子,面目模糊,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只求内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才着手准备,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皇帝的感触,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来得更深。

这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要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再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是偶尔的小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陆游的欣赏中也是带着些许羡慕的——他是泥塘般现实里,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没用了,可存在着,总能给人带来一点安慰。

陆游骑驴进入剑门关,后面跟着全家老小的车队,逶迤行来,雨雪交加。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当年经过,惊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游可没感叹的兴致,他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关山重重,不见一个故人。南郑,他的嘴里噙着这个地名,却始终不忍吐出,那个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

曾是一生最踌躇满志的时光,这辈子所遇最莫逆的伙伴……不,应该说,是战友、袍泽与兄弟。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最赏识陆游的人,也是一位帅才。但是,玩笑一般,历史慢慢湮没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春梦。一切,发生在1172年那个秋天。

王炎,河南安阳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数年之间,便成了朝野瞩目的重臣。当朝廷里主战派、主和派以及中间派仍在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他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不拘一格,地方上的“义军”,契丹、女真的流民都收编不误,并专门将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众所周知,两宋的武装力量,向来是官兵不如地方自卫队,地方自卫队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汉人。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个擅长统领与招延的人。他的帐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内。他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士人们也倾心相报。

陆游虽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剑、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想的人生境界,终于出现了。于是,豪情万丈,不思故乡。

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了,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这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王炎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大家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这“病”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中来看,这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是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其中,是否发生一些事,说过一些话,因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来看,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事,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清商怨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上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本人,我这漂泊的游子,在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下,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那家里的思妇,如织回文锦的苏若兰般坚贞而多情,她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的凄凉。

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练干净。但行家出手,不同凡响。陆游是诗坛巨擘,填词于他只是诗之余兴。这阕《清商怨》,体裁是词,细品时,倒具备着诗的气质:清寂而寥阔,让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问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闺怨旗号,却是为着谁呢?

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将为难、尴尬,乃至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自己这次有没有可能考中,直接跑上门,会被连人带礼物一起踢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娇俏识趣,再冷面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觉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但你不能像孟浩然那样,上来就直通通地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怒,朋友们也不高兴——怎么说话的这人?当我们都是势利眼吗?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非常聪明,尤其词这种体裁,特别适合抒发不能明言的心事。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被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心灵内在的坚守。

一直到了成都,心情才稍有好转。陆游在掌管边防军务的四川制置使范成大门下,做了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很好,百姓淳朴,生活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足可以养老。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他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空,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没有了,意气相投的朋友也没了。你以为这位作者总算识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世人都说成都好,他偏觉得不好,繁华没意思,清闲好无聊,不如回老家归隐呢!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当年也玩过的。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是老朋友了,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是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比如这首词,如果换了不那么相知的人来解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范成大不是一般官僚,他理解,没意见。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高兴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小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等。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分明地嘲讽着他们的立身信念。他们发现,自己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抑……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人,如果过得很差,还能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活泼地蹦来跳去,大家就会很盼望他摔跟头了。

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辞哀苦地去求人,可一掉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发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壮烈孤绝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半老贫穷的小官员身上,这当然是矛盾的,很难为世俗所接受。作为后世读者的我们,却知道,这是陆游啊,这一点也不奇怪。

这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词作的数量,竟不及诗作数量的十之一二。词虽然也可豪放,但表达起情绪来,还是太含蓄、太婉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悲痛,是整个南宋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论及,往往会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义,归咎于天子昏庸。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阻碍,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还我河山”?历史没有如果,但我们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实中,寻找一些必然与偶然交错的症结。

大家都知道,军事力量一直是两宋王朝的致命弱点,经济、文化都已发展到高峰,却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胁,跟强汉盛唐没法比。但也要了解,北宋之建国,本来就先天不足:它承接了五代十国的乱摊子,名义上统一,实际上是分裂成了几个并立的民族政权。北宋所能真正掌控的范围,仅在传统的中原地带。起点既不高,生存环境又不佳——正逢辽、西夏等的游牧民族向定居过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时期。

比起盘旋于境外的草原铁蹄,靠兵变起家的赵家天子,深知对于皇帝宝座的安稳,内乱比外敌更直接、更可怕,所以皇朝的立国之本,就是抓紧兵权,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建立高度发达的文官政治体系,将武将地位一再压低。然而在文人政治生存环境空前宽松、文采风流鼎盛的同时,武将素质却每况愈下,终至于,战事起时,举国无可用之将才。

将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是兵不堪用。高度中央集权的用兵制度,兵将分离,文官带兵,减少了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却也“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无法训练出高素质、高效率的部队。于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不足。

军备是宋朝财政消耗的重头,北宋前期,每年的军费开支即已超过财政支付能力。朝廷不得不鼓励军队经商,结果官兵武艺更加废弛,只好再扩充军队。最高峰时全国军队人数达一百二十万,受天子直辖的禁军就占了八十万,都用于拱卫京师,弹压地方,一旦有战事,根本不受将帅调派。南宋时岳飞之所以战绩辉煌,就是靠亲手建立、训练的“岳家军”。成绩出来,朝廷的猜忌也跟着来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时候,大宋王朝的职业军人们,走走私,经经商,合资开个茶楼酒店,小日子快活得很,却苦了国家,每年向辽、西夏交岁币也就罢了,还要给这支庞大的军队按月发饷,实在让执政者叫苦连天又无可奈何。

军事力量薄弱,还有一个很重要又很荒诞的原因:两宋严重缺马,是中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陆游,他那么想骑马,就不能找匹马过过干瘾吗?他始终骑在驴背上跑来颠去,实在也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是普通官员,想找匹马骑,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时代,战马是衡量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指标。没有战马,就没有能在战争中作为制胜关键的骑兵部队。北宋一开始对辽战争胜少败多,这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

为什么没有马?历来产马的地方——西北、塞北、关东、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权占走了。中原地带以农耕为主,环境很不适宜养殖马匹,只能高价去向辽、西夏和大理买马。这种情况下还敢跟人打仗?一打仗立刻被封锁战马进口。到了南宋,与北方势成水火,每战都会损失大批战马。每一战败,恢复元气就难上加难,不得不议和以求休养生息。主和派对主战派恨得要命——老实讲,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你不顾实力地冒进,难道不会害得大家全体完蛋?

滇、川、藏三角地带丛林中的那条茶马古道,就是自唐宋以来,用中原茶叶与边疆各国进行马匹交易的通道。南宋时,“关陕尽失”,西北地带的茶马交易已经无法进行,只得把重心转移到西南。大理也是产马区,马以个子小、能负重、善走山路著名,却并不适用于作战,运运军粮还差不多。战马还是西北的好。

平时民间只得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的出场率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能解释了。但是呢,用曹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其过程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两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买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古代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首倡者,都有一个黯然悲凉的结局。

熙宁九年(1076年),推行新法六年后,五十六岁的王安石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中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地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间,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流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机灵,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年仅三十三岁。

心灰意懒,急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自山距州城适相半,谓之半山。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乃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辩,厉声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挡在他的理想前面。比如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但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苏轼确实才高,但所学不正……”要求黜退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或踽踽独行的那位老人的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而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也必然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习惯过于稀少的生存资源,更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驱动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节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的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然而,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这马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头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骑马,以示尊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

但也许,游伴只是个幌子。或者运气不好没找到,因而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王安石在钟山定林寺有一间自己的书斋,号“昭文斋”,由僧房改成的,或许词中所指即此处。此处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中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的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王安石却只觉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爱嗜睡,可看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觉,状态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心中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之,再以睡忘之。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此篇集前人诗句成词,极工巧又浑然天成。旷达随性,读者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他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驾崩,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太后是坚定的守旧派,她立刻起用退隐的守旧派领袖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所有变法措施,都被雷厉风行地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一一罢除。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他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些。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的决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由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相继去世,分别享年六十八岁和六十六岁。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太后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连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融融,史称“元祐之治”。辽、西夏亦称颂她“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是,她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之心,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热情,都投入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和崇拜中了。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神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把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纷端起于“熙宁变法”,实际上,他们大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有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时宜的傻瓜天赋。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上台,他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是反对的,并且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而视。被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浅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排名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辩得过他,苏学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名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的王安石的耳里了。

“司马牛”和“拗相公”,一世之英才,都不为私利,只为政见,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残酷,在于伤及灵魂,把人变得不再像自己。有几个人能像苏轼那样单纯,在恶劣的环境中还能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

苏轼的单纯,还在于他经常仗着聪明,去口头挖苦别人。他完全败在一张嘴上,玩笑就罢了,还总讲真心话,不看时间、场合、别人的脸色。所以我怀疑,他一生这样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谁,敌人在哪里,估计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苏轼被王安石的新政赶出京城十几年,还遇上了天降横祸的“乌台诗案”,指控他用诗文谤讪新政。当然这种事苏轼是干过,可对方如此气势汹汹,必欲杀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阴谋。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两名激进变法人士,年富力强、雄心勃勃,钻研数月,一心借苏轼将所有反对派一网打尽,连同司马光、范镇等人一并斩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皇帝也觉得有些罪名罗织得可笑,加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保苏派大力求情,苏轼这条命,连同那根滑稽的舌头,可真要断送掉了。

在保苏派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隐居山间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连夜派人驰书,直送皇城,请求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抛弃政见,只为公道,只为惜才,这才是王安石之所以为王安石的原因所在。他是真国士,而非权臣。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园中,出现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此人正当盛年,体硕髯丰、言笑朗朗,正是刚从黄州谪居地回来的苏轼。

苏轼,此时可称其为东坡先生了——带着家小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故自号为“东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诏,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说念苏轼黜居思过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可以出来将功补罪了。虽然官职微小且无实权,但从偏远的湖北调到了京城门口,着实是个好兆头。大概,这也预示着朝廷的新动作,对新旧两派人士的重新评估和任用。

东坡先生接旨后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再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行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东坡先生上书朝廷,备说饥寒苦楚,举家无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政治智慧,变法还在继续,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时局未明,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开一时是一时吧!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个拖延时间的主意。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的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获罪的朋友也是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却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相互的“致命吸引力”,还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

关于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有很多传言。尤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最为活灵活现。邵伯温这个人,特别憎恨王安石,认为北宋之乱亡,都是王安石变法惹的祸。《邵氏闻见录》,基本上就是变法人士“丑行录”。

他说道,东坡力劝荆公为国仗义执言:“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荆公说他管不了,不敢管了,比画着两根手指道:“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说:“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话,你可别跟他人说起啊!

既然如此,邵氏又如何知道的呢,还是绘声绘色的现场版?以二人当时之处境,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非议朝政,王安石自不必说,东坡再直率,也不会无起码的政治涵养。吕惠卿这几年并不受神宗信任,被扔在外面当地方官,要说为祸国家,他也不够能耐。王安石怎么会蠢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吕惠卿手中——什么把柄让人心虚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事实上,苏轼在江宁,与王安石也就是谈诗论文、讲佛理而已。苏轼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谁都能交朋友、有话说的人。即便如此,一个智慧的头脑,总是希望能与另一个智慧的头脑相遇,那种旗鼓相当的共鸣与碰撞,就算敌人之间也会互相敬重。

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结果是互相为对方倾倒。别后,东坡去信:“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王荆公之学识深厚,果非虚言。而荆公对东坡之才更是早就爱惜有加。

交谈中,王安石建议苏轼不如干脆也在附近买田求舍,抛开政坛是非,做个逍遥人。但苏轼婉拒了:“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劝与拒,都有相当的理由。王安石性虽执拗,却是明白世态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险恶,出于惜才,劝苏轼早日归隐。苏轼年富力强,天性爱热闹,虽然吃一堑长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却也难下决心。

还有一个原因我个人是这样想的:苏轼虽然很欣赏王安石骑驴的卓绝形象,但“骑驴渺渺入荒陂”的那种清寂、高古,他自己,可不太乐意这样。

苏轼与驴的确不投缘。他喜欢骑的是马,连在黄州时那样艰苦的日子,他还弄到了一匹马骑,估计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当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现形式与王安石的静默完全不一样。他聚众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墙;还自己在家里酿酒,酿出来的液体,自我吹嘘是很好喝,但所有喝过的人都疯狂地拉肚子。

这种人,哪怕一时间被整得噤若寒蝉,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开大合起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飞扬活泼的天性,没有什么打击能让他失去纯真与顽心。他当然会嫌骑小毛驴来得不够爽利。而且东坡先生还是个高大的胖子。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样。他是真豁达,真的苦中作乐,乐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来。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马儿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飞奔,尽情享受这清新温暖的晚风。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静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驭马。而且,他不想让那满溪的明月光,被马蹄踏破。这是醉后的诗性,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着了,直到被鸟儿叫醒。你知道,这将又迎来一个无比美好的清晨。和荆公总是在黄昏时无奈地醒来,真是完全不一样。

于是,读者也跟着高兴起来。苏轼的词,很多时候,的确像一匹骄傲而快活的马儿,带着你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风长啸。

王安石与苏轼别后的第二年,时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神宗皇帝因急病去世,守旧派翻身上台。苏轼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谁也想不到,就在不远处,更残酷的流放在等着他,更蛮荒而美丽的土地,在为他盛开荆棘中的花朵。

同时,在江宁的王安石,将半山园捐给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边一民房居住,并安静地病死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流逝了。谁的尘埃落定,谁的风云再起,在史册里都不过几页纸。唯一不变的是这莽莽大地,眼前万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让河山更美的人,历史怎么说都没关系,大地会有记忆。

多少年后,有一个叫梁启超的人,在他的书里,热情地赞扬陆游与王安石。关于陆游:“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关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并以英国的克伦威尔与王安石相比。

另一个叫林语堂的人,则讨厌王安石,超级崇拜东坡先生:“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

在我看来,其实他们都很好,都是仰之弥高,近看却感到亲切的可爱人物。我还相信,殊途同归,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们会真正地比邻而居,谈天说笑共饮共醉——“司马牛”与“拗相公”也绝对能够重新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