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事后理性化。——一切长期存在的事物在其存在过程中都逐渐理性化了,以至其非理性起源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几乎所有关于起源的准确描述不都给我们一种矛盾和悖谬之感吗?实际上,悖反(Widerspricht)不正是好历史学家之能事吗?
2
学者们的成见。——学者们说,所有时代的人,都自以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赞扬,什么该谴责。这批评很正确。但以为我们现在比任何其他时代都知道得更清楚,这就是成见了。
3
一切自有其时。——当人最初赋予所有事物以性别时,他并不认为自己只是随便说说,而认为他由此得到了一种深刻洞见: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认识到——也许即使现在他也还是没有完全认识到——这是多么巨大的错误。——同样,人也赋予一切存在以一种道德联系,给世界加上某种伦理含义,而将来会有一天,相信事物之道德意义在那时具有的价值,不多不少正是相信太阳之阳性或阴性在今天所具有的价值。
4
关于诸天体的虚幻不和谐。——我们必须将我们曾经赋予这个世界的虚假的宏伟性再取消掉,因为这对万物不够公正。为此,不将这个世界看得比其本来的样子更不和谐,是必须的。
5
值得感谢!——人类迄今为止的伟大成就是:我们再也不用每天生活在对野兽、蛮人、神祇和我们自己梦像的恐惧中了。
6
魔术师和他的对手。——科学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截然不同于魔术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魔术力图让我们相信,存在的只是非常简单的因果联系,实际上却是非常复杂的因果联系在起作用,而科学却相反,要我们在一切都似乎明白无误的地方放弃简单的因果联系,承认我们受了现象的欺骗。“简单不过”的其实是异常复杂的——一个永远让人惊奇的事实!
7
空间感的变化。——实在的事物还是想象中的事物对人类幸福贡献最大?有一点是肯定的:正是借助于想象力,在极度幸福和极度不幸之间才展开了广阔的空间。随着科学的发展,这种空间感将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弱——正如我们从科学已经学到的和仍然在学到的:浩瀚宇宙,茫茫大荒,地球如微尘,太阳系乃沧海一粟。
8
变容(Transfiguration)。——拉斐尔将人分为三等:可怜的受苦者,混乱的梦想者,出世的迷狂者。我们现在已不再这样看待世界——拉斐尔现在也不再能这样看待世界:他将目睹一种新的变容。
9
什么是习俗道德。——与人类千万年来的生活方式相比,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相当不道德的时代:习俗的势力惊人地衰落了,而道德感又变得如此精细和高高在上,以至于它们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随风消逝了。因此,我们这些后来者,要想获得关于道德起源的真知灼见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即使获得了,也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因为它们听来粗鄙!或者因为它们好像有辱道德!例如下面这主要命题:道德完全是(也就是说只是)对作为行为和评价的传统方式的任何可能习俗的服从。哪里不存在传统,哪里也就不存在道德;传统决定生活的程度越少,道德世界的范围也就越小。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因为他在一切事情上都自己做主而不肯依赖传统:所有原始状态的人类都把“恶”与“个别”“自由”“任意”“非常”“不经见”“不可测”等等当作一回事。以这些初民社会的不变标尺衡量,如果一行动之发生不是传统使然,而是出于别的动机(比如对个人有用的动机),甚至哪怕是出于最初缔造了这一传统的那些动机,它就应该被称为不道德,而行动者自己也感觉它不道德:因为行动者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服从传统。何为传统?传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人们之所以听命于它,不是因为它的命令对人们有好处,而是因为它命令。——对于传统的这种感情与一般的恐惧感区别何在?它是对一种发号施令的更高智慧的恐惧,对一种不可理解的无限力量的恐惧,对一种超个人的存在的恐惧,——一种迷信的恐惧。——在古代社会,举凡教育和保健,婚姻,医疗,建筑,战争,农事,说话和沉默,人与人以及人与神的交往,全都属于道德的范围:它们要求个体服从指令而不考虑作为个体的自己。因此,在这样的社会中,一切皆为习俗,谁想超越习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成为立法者、巫师和某种半神之人: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动手创造习俗——一件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工作!——谁是最道德的人?首先是那些最经常服从律法的人,恰如那些婆罗门,他们随时随地不忘律法,所以总是能够找到将律法付诸实施的机会;其次是那些在最困难情况下也服从律法的人。人们认为,最道德的人即为习俗做出最大牺牲的人。但问题在于,什么才叫最大牺牲?对此问题的不同回答决定了几种不同的道德类型;但最经常服从道德和最难以服从道德之间的分别,仍然最重要。关于那种以对习俗的最困难实践作为道德标志的道德学说,让我们不要错认它的动机!自我克服之所以必要,不是因为它可以给个体带来有益的结果,而是因为只有这样,习俗和传统才能不顾个人的一切愿望和利益而形成支配:牺牲个人——这就是习俗伦理的无情命令。另外一班道德家,追随苏格拉底的脚步,教个人自制和禁欲,作为维护个人利益的手段和用来打开幸福之门的私人钥匙,则构成例外——如果从我们的观点看并非如此,那是因为我们正是在他们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全都走上了一条新道路,被所有习俗道德代表看作十足的恶人,——他们割断自己与群体的联系,成为不道德的人和最深刻意义上的坏人。同样,在每一个真正的、规矩的罗马人眼中,所有“汲汲于其一己之拯救”的基督徒都是恶的。——在一切存在着群体并因而存在着习俗道德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种占支配地位的观念,认为对于伤风败俗行为的任何惩罚,针对的都首先是有关群体:这是一种人们如此诚惶诚恐地加以探究,而其表现形式和限制条件又如此难以理解的超自然惩罚。群体可以强迫个体为其行为造成的直接伤害赔偿另一个个人或整个群体,也可以因为假定个体的行为使神的震怒降临群体而对个体进行某种报复,——但无论如何,群体都首先将个体的罪过感觉为其自身的罪过,将对个体的责罚作为对其自身的责罚承担起来。——“每个人心里都在悲叹,如果放任这种行为,习俗将不再成其为习俗。”每一种独特行为,每一种独特思考方式,都唤起了恐惧;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由于总是被别人——以及确实也被他们自己——当作坏人和害群之马,那些稀少的、杰出的、有创造力的心灵忍受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在习俗道德统治下,每一种创造才能都不得不背负起良心的十字架;直到现在这个时刻,最优秀的人一直生活在一片本来不应该那么暗淡的天空下。
10
道德意识和因果联系意识的此消彼长。——道德意识的范围随因果联系意识增加而缩小:一旦人们认识到事物的必然机制,知道如何将它从所有偶然和不重要结果中分离出来,迄今被当作习俗基础和被人们信以为真的无数想象中的因果联系也就无处容身了——实在的世界远小于想象中的世界——世界上的恐惧和强制减少了,对习俗权威的敬重也就相应削弱了:道德正经历一个衰落过程。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必须知道如何使结果成为不受人们控制的。
11
民众道德和民众医学。——一个群体的支配性道德不断得到全体成员同心合力的证明:大多数人反复提供假定的因和果、罪和罚之间的联系的例证,证明其可靠性,强化他们的信仰,少数人对行动和结果做出新观察,并从这种观察得出结论和规律;极少数人提出这样那样的异议,因此在这里或那里削弱了有关信仰。——然而,就其活动的极端简陋和非科学性来说,所有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样的:无论提供例子、进行观察、提出异议,还是证明、确认、表达某一规律或反驳某一规律,——其内容和形式都毫无价值,正如所有民众医学的内容和形式之毫无价值。民众道德和民众医学完全是半斤八两,人们习惯上对它另眼相看是没有道理的:它们同属最危险的伪科学。
12
视结果为追加。——人们曾经以为,行动的产物不是先行原因的后续结果,而是一种自由的神的追加。还有比这更错乱的想法吗?行为和结果竟然必须通过非常不同的手段和实践分别处理!
13
革新人类的教育。——你们有能力并愿意帮助者,请伸出你们的手,因为有一件工作等着你们去做:清除蔓延整个世界的惩罚观念!没有比这更有害的杂草了!它不仅毒化了人类行动的后果——把原因与结果看作原因和惩罚就够让理性恶心和惊悚的了——,而且这种根据惩罚观念进行解释的无耻方法,也剥夺了事件的单纯偶然发生和清白无邪的特点。人们甚至疯狂地要求将生存本身看作一种惩罚,——好像迄今支配人类教育的都是狱吏和刽子手的幻想!
14
疯狂在道德历史上的意义。——尽管在成千上万年的史前时期,以及大体上也在直到我们今天的整个历史时期,所有人类社会都一直生活在可怕的“习俗道德”的压力之下(只有我们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小特区或者说罪恶世界),离经叛道的思想、价值、冲动还是不断涌现出来。然而,它们都是在一个可怕伙伴陪伴下登场的: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疯狂为新思想开辟道路,打碎人们崇敬的习惯和迷信的枷锁。你知道为什么只有疯狂才有此能力吗?如果某种东西像风云变幻的天空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可怖、狰狞并发出阵阵吼声,它是否因此就同样值得畏惧、值得敬重?癫痫者的抽搐和谵沫如此不容怀疑地表明他的完全不由自主,使他看上去就像是某位神灵的面具和传声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新观念创造者的心中唤起一种自我敬畏和自我恐惧,让他的羞耻之心失灵,驱使他变成他的观念的发布者和牺牲者?——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人们总是反复告诉我们,天才带有疯狂而不是理智的印记,而所有古人却更愿意相信,只有在疯狂中才有天才和智慧,才有——如他们有时窃窃私语的——“神圣”。有时,他们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表达自己。“希腊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拜疯狂所赐。”柏拉图和所有古代居民一样深信不疑地说。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说:一切生来不能忍受某种道德枷锁和注定创造新律法者,如果尚未真疯,除让自己变疯或装疯外,别无他法——而且这适用于所有领域的革新者,不只于神学教条和政治规章的领域为然——就连诗律的革新者也必须求助于疯狂的签证。(甚至到了相当文雅的时代,诗人仍然固守着某种疯狂传统:比如梭伦在鼓动雅典人重新征服萨拉米斯时就不得不求助这种传统。)——“若人未疯,也不敢装疯,则如何才能使自己真疯?”几乎所有古代文明的哲人们都为此苦思冥想,有关技术和饮食方案的秘密教导,以及这样一种思索和计划的无罪感,甚而一种神圣感,蔚然成风,传之来叶。要成为印度人中的法师,中世纪基督徒中的圣人,格陵兰人中的安基科克,巴西人中的巴基,方法都是差不多的:极端节食,长期禁欲,走进荒漠,或爬到一座山上,或爬到一根柱子上,或“坐在湖边的老柳树上”,全神贯注地让自己获得那种迷狂和精神错乱。谁有胆量向所有时代最有创造力的人们在其中挣扎的无边苦海和精神深渊望上一眼!听听这些孤独而狂乱心灵的呻吟:“呜呼!神,赐我以疯狂!只有疯狂才能让我真正相信自己!赐我以谵妄和痉挛,电光和浓黑,骇我以凡人未曾经受的严霜和烈焰,让我在咆哮声和鬼影中嚎叫、哀鸣、像野兽一样爬行: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相信我自己!怀疑已将我吞噬,我杀死了律法,律法之让我感到恐怖,正如死尸之让活人感到恐怖:如果我不超出律法,我就是所有人中最邪恶的人。新的精神在我心中,这种新的精神如果不是来自你又从何而来?告诉我,我是你的;只有疯狂才能告诉我这一点。”这一热烈祈求常常过于充分地应验了:在基督教最多产圣徒和荒漠隐士并企图通过这种多产证明基督教自身的时代,耶路撒冷也建起了巨大的疯人院,以收容那些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的流产圣徒们。
15
最古老的安慰法。——第一阶段:每当人感到痛苦和不幸,他觉得必须为此让其他什么人受苦;通过让其他人受苦,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拥有权力,并从而得到安慰。第二阶段:每当人感到痛苦和不幸,他觉得自己是在接受惩罚、赎罪和从某种实在的或想象的不义行为的罪恶阴影中解脱出来。一旦他认识到不幸带来的这一好处,他就不再认为必须让其他人为他的不幸受苦了,——他放弃了这种满足,因为他现在找到了新的满足。
16
文明的第一命题。——在未开化民族中,存在着一类习俗,其目的似乎就是习俗本身:这些习俗非常苛刻且几乎完全没有实际意义(例如,堪察加人的习俗规定,勿用刀去刮鞋上的雪,勿用刀尖去扎煤,勿将铁投入火中——违反者将会死掉!),但是,它们不断提醒着人,习俗无所不在,需要持续不断地加以服从,从而强化了文明借此开始的第一命题:任何习俗都好过没有习俗。
17
“恶的自然”和“善的自然”。——最初,人在想象中将他们自己与自然交织起来,到处都看到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同类,看到他们那些不好的、恶劣的性情,仿佛它们就隐藏在乌云、风暴、猛兽、树林和草丛之中:这时他们发明了“恶的自然”。然后另一个时代到来了,在这个时代,人们在想象中将自己从自然中重新孤立出来,这就是卢梭的时代:他们现在是如此互相厌烦,以至只有一个人及其苦难无法进入的世界死角才能使他们感到安慰:他们因此发明了“善的自然”。
18
自愿受苦的道德。——对一个经常处于战争状态、总是处于危险中、实行最严厉道德的小团体中的人们来说,什么是最大的快乐?或者说,对充满力量、爱复仇、以敌视为乐、狡猾、怀疑、随时准备做出最可怕的事并因匮乏和道德而变得冷酷的人们来说,什么是最大快乐?残忍行为(Grausamkeit)之快乐:在这种状态下,对残忍行为的欲望和才能被视为这样一些生灵的美德。在残忍行为中,群体获得了新生,平日的小心和恐惧的阴云一扫而空。残忍行为属于人类最古老的节日欢乐。人们因此认为,如果让天神看到残忍景象,他们也会开心和过节似的高兴,——因此就在世界上埋下一种想法,以为自愿的受苦(freiwillige Leiden)、主动的牺牲有高尚意义和价值。习俗则在群体内部逐渐创造出一种符合这种想法的实践:人们开始对一切过度幸福感到疑虑,对一切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到释然。人们对自己说:事情完全可能是,天神不因我们幸运赐恩,但因看到我们痛苦垂爱——却不是出于什么同情!因为同情被认为是卑贱的,对一个强健、猛烈的生灵来说是无尊严的——他们因为我们的痛苦使他们欢愉和高兴而赐恩:在这种对于我们的残忍中,神享受到最高程度的权力感的满足。人们由此认为,群体中最有道德的人的美德是:经常痛苦,穷困,艰难生活,极端禁欲,但不是作为——让我们不惮其烦再说一遍——纪律、自我约束和满足个人幸福愿望的手段,而是作为使团体见爱于恶神的美德,作为贡献在祭坛上的永远的牺牲的芳香。每一个想要搅动其习俗沉闷、可怕泥浆的人民精神领袖,要获得人们对他们的信仰,特别是要获得他们自己对自己的信仰,除了疯狂的手段之外,自愿受苦也是不可少的。他们的精神在新道路上走得越远,他们的良心和焦虑就越不停折磨他们,他们就越无情地向他们自己的肉体、欲望和健康开战,仿佛是给神提供一种欢乐作为补偿,以免神因为他们对现存风俗的忽视和反对,以及他们所奔向的新目标而恼怒。不要轻率地以为,我们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这种感受逻辑!关于这个问题,那些最勇敢的生灵们不妨扪心自问一下。无论是在自由思想领域,还是在个人在其中被塑造的生活领域,任何最微小的脚步,都不得不以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来争取——这并不只是指向前的脚步;在开辟道路和奠定基础的漫长的千万年历史中,任何脚步,任何运动,任何改变,都有无数人为之献身。但是,这千万年历史,请注意,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谓的“世界历史”,那只不过是人类存在的可笑而渺小的一幕。然而,就是在这一实际上只围绕最晚近发生的事情鼓噪的所谓“世界历史”中,那些试图在死水中掀起波澜的殉难者的古老悲剧也是唯一感人的主题。我们付出了高得不能再高的代价,才换来我们现在引以为荣的那一点点人类理性和自由感。然而,正是对于理性的这种自豪,使那些处于“世界历史”之前的“习俗道德”的洪荒时代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而这些洪荒时代却是决定了人性的真正关键的历史时代,在这些时代里,受苦是美德,残忍是美德,伪装是美德,报复是美德,否定理性是美德,相反,幸福是危险,求知是危险,和平是危险,同情是危险,被同情是可耻,工作是可耻,疯狂是神圣,变化是不道德和孕育厄运的!——你认为由于所有这些都已经发生变化,因而人类也必定同时改变了其特性吗?你们这些人类的认识者啊,学习更好地认识你们自己吧!
19
道德使人愚昧。——习俗代表了前人的经验,代表了他们对于有用的和有害的东西的看法——但是,对习俗的情感(道德)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经验本身,而是习俗的古老性、神圣性和不可争辩性。因此,这种情感妨碍新经验的获得和旧习俗的修改,道德成为创造更新更好习俗的障碍:它使人愚昧。
20
自由行动者和自由思想者。——与自由思想者相比,自由行动者处于更为不利的地位,因为很显然,人们更常因为行动的后果而不是思想的后果受苦。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二者的目的都是寻求满足,就动机来说二者是一样的,只不过在自由思想者那里,仅仅通过思索和表达被禁止的事物就可以获得这种满足;就后果来说,只要我们不是仅仅根据最明显和最直接的东西进行判断,也就是像人们通常那样判断,我们就会看到,自由思想者甚至可能处在一个更为不利的地位。人们对所有那些以行动破坏习俗规矩的人毁谤有加,往往将他们称为罪犯,然而后来又往往不得不大量收回这些毁谤。每一个推翻某种既定习俗规矩的人,迄今总是先被看作坏人,然后,当人们看到,规矩迟迟得不到重建成为事实,他们就接受这一事实,并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谈论它:——历史完全是那些后来变成友好谈论对象的坏人的历史。
21
“守律令”。——每当服从道德规定的结果不是人们预料和期待的结果,善男信女得到的不是预期的幸运,而是与希望相反的不幸和灾难,那些心怀虔诚和恐惧的人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执行过程中有什么东西被忽视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一个深度痛苦和绝望的人甚至会宣称:“我们原本不可能真正守律令;我们彻底是虚弱的和有罪的,在灵魂深处是道德无能的,因而是不能要求成功和好运的:道德命令和道德报偿是为比我们更好的存在准备的。”
22
行动和信仰。——新教教导者一直在散布一个根本错误的观念:一切都取决于信仰,从信仰必然产生行动。这当然是不对的,但它是如此动听,以至于除了路德派,其他思想者(也就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派的思想者)也都惑而不察:虽然日常生活的经验现象每天都表明事实相反。最确定的知识或信仰,也不能提供行动所必需的力量或技巧,不能取代那种高度复杂的完整机制的作用,而任何观念要转化为行动,这种机制都必须首先发动起来。行动,既是最先发生的也是终极重要的!这也就是说,起而行之,起而行之,起而行之!有关信仰就会尾随而来,——这一点千真万确!
23
我们最精于什么。——由于人类千万年来一直将物(自然、工具和各种物品)同样看作是活的和有灵魂的,有能力伤害人,阻止人实现其意图,从而不必要地极大增加和强化了人类的软弱无力感:因为这样一来,人们不仅要用暴力、强力、讨好、约定、献祭等对付其他人和动物,而且还要用这些手段对付物,——这便是许多迷信风俗的来源,这种迷信风俗构成迄今人类全部实践活动的一个巨大的、也许是主要的部分,虽然是多余的和无用的部分!——然而,由于无力感和恐惧感如此强烈和长期不断地受到刺激,人的权力感(Gefühl der Macht)遂以一种极微妙的方式得到发展,以至于人现在可与最精密的黄金天平媲美。这种力量感变成了他的最大乐趣,而为制造这种感觉发明的手段几乎构成了全部文化史。
24
规则的证明。——一般来说,一条规则,比如如何烤面包的规则,好还是坏,要看在正确遵守的前提下,是否取得预期的效果。然而,道德规则的情形却与此不同:因为道德规则的结果或是不可见的,或是可以加以不同解释的,因而是不确定的。这些道德规则建立在最少科学价值的假设的基础上,根据它们的结果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反驳它们。但是,在过去的时代,当所有科学还处于萌芽阶段而一丁点证据就可以使一件事被认为得到确证时,确定道德规则有效性的方法与我们今天确定任何其他规则有效性的方法是完全相同的:结果的证明。如果阿拉斯加土著相信下述规则:“勿将骨头丢到火里或喂狗”,其证明则为“这样做的人将在狩猎时不走运”。但是,由于一个人在狩猎过程中几乎总会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不走运,因而通过这种方式反驳这一规则的效力是非常困难的,当惩罚的承担者不是个人而是整个群体时就更是如此,而看来证明规则的某些情形永远都可以找到。
25
习俗与美。——应该承认,习俗的价值在于,一个人越是从小就发自内心地屈服于它,他的攻击和防卫器官——无论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越是退化,他也就变得越来越美!因为使一个人成为丑的和愈发丑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些器官的活动及其伴随性情。因此我们看到,老猩猩比年轻猩猩丑,而年轻的雌猩猩最像人:也就是看上去最美。——由此可知女性美之由来!
26
动物与道德。——小心避免任何可笑、引人注目、狂妄行为;隐藏个人的才能和强烈愿望;与环境同化,顺从等级秩序,自我贬抑,所有这些为文明社会所要求的做法,作为原始形式的社会道德普遍存在,甚至见于低级动物的世界,而正是在这些低级动物身上,我们才看清这许多可爱措施背后的真实目的:逃避敌人和帮助捕食。出于这一目的,动物学会控制自己和伪装自己,例如,通过所谓“长期适应”使自己的颜色接近环境的颜色,装死,或模拟其他动物的样子和颜色,或伪装成沙砾、树叶、地衣、菌类等等的样子(这种种行为,英国动物学者称之为“拟态”[mimicry])。同样,个人将自己隐藏在“人”这个概念的普遍形态下,或藏身于社会之中,或有意识地与其时其地的贵族、阶级、党派、舆论保持一致:所有这些使我们显得幸福、有礼貌、有力和可爱的巧妙行为,其实与动物世界的那些伎俩并无二致。甚至真理感,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和动物皆有的一种安全感:人不愿意自己被骗,不愿意误入歧途,他不信任地倾听着自己情感的呼声,迫使自己反对自己,留心自己:动物做起这一切来毫不逊色,它们的自我控制同样来源于现实感(也就是来源于明智)。它们同样察言观色,辨别其他动物对自己的反应,并根据这种反应回过头来观察自己,把自己“客观化”,它们也有某种“自我意识”。动物判断其朋友与仇敌的活动,记住它们的特性并采取相应的对策:它们和某些种类的动物订下永久和平协定,也能从其他一些动物走近的方式辨认它们具有和平友好的意向。公正,明智,节制,勇敢,总之,我们所谓的苏格拉底美德,其开端全都是动物性的,都是促使我们寻找食物和躲避敌人的同一种本能的产物。只要我们记住,万物之灵的食物种类更多,他关于什么对他有害的观念也更高级和更精微,那么,把整个道德现象说成是动物性的也许并无不妥。
27
信仰超凡激情的价值。——婚姻制度顽固地坚持相信,虽然爱只是一种激情,却能够持续存在,甚至相信长期和终生的爱情可以被确立为普遍规则。通过坚持一个高贵的信念,不顾它经常和几乎总是遭到反驳而成为“神圣的欺骗”(pia fraus)的事实,婚姻使爱变得更高贵和更庄严了。无论何种激情,只要制度信仰它的持存,并把这种持存当作自己的责任,那么,与激情的本性相反,它就被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从此,那些被这种激情击中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认为自己因此被降低或陷入了危险,而是认为无论在自己还是在同类眼中,都被提高了。看看我们的那些制度和习俗吧,它们将一时的以身相许转变成永远的忠诚,将片刻的怒火中烧转变成永远的复仇,将瞬间的绝望转变成永远的悲伤,将偶然发生的简单语词转变成永远的义务。这种转变每一次都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的伪善和谎言,但以此为代价,它每一次也都带来了一种提高人的超人的新概念。
28
心情作为理由。——“使行动能够发生的愉快的决心从何而来?”——此乃人类极为关注之问题。最古老和现在仍通行的回答是:从神而来;神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知道,他批准了我们的意向。在过去的时代,人们在做某些事情之前先去请教预言者,他们从他那里希望得到的不是别的,就是这种愉快的决心;而每一个面对几个不同的行动选择的人也都这样对自己说:“什么使我产生这种感觉我就选择什么。”因此,他所选择的并不是最合乎理性的道路,而是其形象最能唤起心灵的希望和勇气的道路。良好的心情被当作权衡的根据,而且是比理性更为重要的根据:心情被迷信地说成是预示成功的神的行动,神的理性的声音因此成为最高的理性的声音。请想象一下,那些聪明的权力渴望者过去曾利用这种成见,而且他们现在还在利用这种成见!“制造心情!”——然后他就可以取缔一切理性和消除一切反对意见!
29
美德与罪的表演者。——在以美德名世的古人中,自我表演者多如过江之鲫,特别是天生的表演者希腊人,一定完全沉醉在自我欣赏的表演中,感觉良好。因此,每个人的美德都与另一个人或其他所有人的美德处于竞赛中:为什么不应该采取各种办法来展示自己的美德,首先是展示给自己看,即使仅仅是为了操练的缘故!一种人们无法加以展示或不知道如何展示的美德有什么用!——基督教给这些美德表演者的演出画上了句号:为此它发明了罪的令人恶心的铺陈和炫耀,它给世界带来了一种虚假的负罪状态(直到今天正统的基督徒还把这种“负罪状态”视为“合宜得体”)。
30
被当作美德的巧妙的残酷。——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杰出欲望(Triebe nach Auszeichnung)基础上的道德——我们不要对它评价过高!那么,这种欲望究竟是什么?其背后的思想又如何?我们希望自己能刺痛另一个人,让他感到嫉妒、虚弱和沮丧;我们在他的舌尖上放上一滴我们的蜜,让他尝到一点所谓的甜头,同时目不转睛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等待他啜饮他的命运的苦水。请看这位已经变得谦卑和无比谦卑的先生,正在四处寻找他长久以来就渴望用他的谦卑来加以折磨的同伴!他肯定会找到他们的。再请看另一位先生,他仁慈地对待动物,并因此受到人们赞扬——然而他却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的残酷发泄到某些人身上!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种预期的欢乐使他在成为伟大之前绝不会罢手,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猎物的羡慕的神情——在他的伟大的背后,是多少其他灵魂的痛苦和辛酸!修女的贞节:对于那些过着不同生活的女人,打量她们的眼光多么让人不寒而栗!其中洋溢着多少报复的欢乐!主题是简短的,可以演奏出来的花样却无穷,几乎永远不会乏味,因为追求杰出的道德根本上乃是一种巧妙的残酷,这永远都是一种异常矛盾和几乎让人痛苦的新奇。所谓“根本”,这里指的是创造各种道德的最初的一代,因为虽然某些表现行为的习惯累代遗传下来,这些行为的隐秘思想背景却没有一起遗传下来(思想不能遗传,只有情感能够遗传),因此,如果不通过教育重新产生这些思想,那么即使第二代人对这种残酷也会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而不过是对于习惯感到快乐而已。但是,这种对残酷的渴望,却正是“善”的最初开端。
31
以精神为骄傲。——人类的骄傲使他对于人类起源于动物说不能认同,而在人和自然之间划下巨大的鸿沟。这种骄傲的基础是一种关于精神的性质的成见,其历史并不久远。在伟大的史前时期,人们认为精神是普遍存在的,而不是人的特权和专利。相反,由于精神(以及所有本能、恶意、愿望)被认作公有财产,而且是为如此多的事物公有,以至于人并不以出自树木或动物为羞,那些高贵的部族反倒以拥有这样的传说为荣,他们在精神中看到的不是人与自然的分离,而是人与自然的联结。他们因此变得谦虚——这是又一种成见的结果。
32
障碍。——我们因为道德的原因受苦,别人却告诉我们这种痛苦其实只是一个错误,这使我们愤怒。对我们来说,痛苦不仅仅是痛苦,它还带来一种独特的安慰,使我们在痛苦中看到一个任何其他世界都无法与之相比的深刻的真理的世界,因此我们宁愿忍受痛苦,通过痛苦走向这一“深刻的真理的世界”,从而觉得自己超出现实之上,也不愿意没有痛苦但也没有这种崇高感。阻碍我们对于道德的新理解的正是这种骄傲及其习惯的满足方式。用什么力量才能消除这种障碍呢?更多的骄傲?或一种新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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蔑视原因、结果和现实。——每当有不幸的偶然事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次歉收或一场瘟疫——降临到一个群体,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习俗不知怎么受到了冒犯,要不就是出现了什么新的超自然的力量和精灵,需要发明新的方法加以纡解。由于不假思索地认定超自然的原因,诸如此类的怀疑和思考使对现象的真正自然原因的任何调查都无从开始。这是世代相传的人类心理变态的一个来源,而人类心理变态的另一个来源与此也相去不远;根据同样的原则,人们对一件行动的现实自然结果远不如对其超自然结果(即所谓神的惩罚和奖赏)来的关心。例如,按照规定,人们要在特定的时间进行特定的洗浴,而之所以要进行洗浴,不是为了清洁,而是为了不违反规定。人们要去避免的不是忘记不洗浴带来的肮脏的现实结果,而是忘记洗浴引起的想象中的神的不悦。在迷信的恐惧的压力下,人们觉得这些洗浴绝不可能仅仅是洗掉身上的污垢这么简单,而是具有重要得多的意义。他们在其中找到一种又一种不相干的意义,却逐渐丧失了现实感和对现实的兴趣,以至到最后,现实对于他们的价值仅仅是作为符号的价值。因此,在习俗道德的驱使下,人们先蔑视原因,然后蔑视结果,最后蔑视现实,同时用他们的所有更高的情感(敬畏、崇高、骄傲、感激、爱等情感)编织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也就是所谓更高的世界,其结果直到今天仍然可见:每当人的情感高涨,这个想象中的世界就赫然出现。在我们目前这个时代,科学工作者不得不对一切更高的情感加以怀疑,因为它们与幻想和胡说联系得实在是太紧密了,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它们并不是生来该受怀疑或永远该受怀疑的。但是,在人类走向纯化的所有缓慢过程中,这些更高的情感的纯化肯定是最缓慢的过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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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情感和道德学说。——道德情感显然是以如下方式世代相传的:儿童观察到大人意欲或回避某些行动,并作为天生的猴子模仿这些意欲和嫌恶;当他们长大之后,他们身上就充满了后天的和充分发展了的情感,并把说明和证明这些情感看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这种“证明”与情感的起源和强度并无任何关系,不过是人作为理性生物应该做的:作为理性生物,人必须有理由地好恶,而这些理由又必须是可接受的和可举证的。就此而言,道德情感的历史与道德学说的历史是非常不同的。前者的力量主要表现在行动之前,后者的力量主要表现在行动之后,以便使行动成为可理解的。
35
情感及其判断来源。——“信赖你的情感!”——但是,情感并非什么终极的或原初的东西,它来源于判断和评价,我们以情感(意欲、厌恶)的形式继承了这些判断和评价。因此,一个发自某种情感的灵感已经是一个判断——往往是一个虚假判断——的孙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你自己亲生的。信赖自己的情感,实际上就是听从自己的祖父祖母以及他们的祖父祖母,而不是听从我们内心的神灵——我们的理性和我们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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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虔敬及其隐秘目的。——谁第一个制造了工具和测量杆?谁最早发明了马车、船和房屋?谁是天体秩序和乘法规则的最初发现者?啊,所有这些古代文明创造者,他们真的与我们今天的发明家和观察家无可比拟地不同和更为高明吗?难道这些最初的进步具有那样大的价值,以至于我们今天世界上科学发现领域里所有的旅行和环球航行加在一起也不能与之相比吗?这是成见,是贬低现代人的谎言。谁都可以看到,在过去的时代,机遇实际上是最大的发现者和观察者,是那些古代发明家最为慷慨的施主;在今天最不重要的发明中消耗掉的精神、劳动和科学的想象力也比过去所有时代加在一起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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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有用性做的错误推论。——如果我们证明了一事物具有最大有用性,我们并没有因此说出关于该事物的起源的任何东西。换言之,我们永远不能从事物的有用性推出它的必然存在性。但直到今天,甚至在最精密的科学领域,这种回溯论仍然很有市场。例如在天文学中,我们不就听说,行星排列方式的(假想的)效用(即补偿因为远离太阳而产生的光的强度的减弱,以便所有天体上的居民都不会生活在黑暗中)乃是这种排列的最终目的并因此解释了它的起源吗?这使我们不禁想起了哥伦布的逻辑:地球是为人类创造的,因此,所有存在的国度都必须予以殖民:“太阳无端挥洒它的光明,彻夜闪烁的星斗白白悬于无人航行的海上和无人居住的陆地,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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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道德判断改变的冲动。——同一种冲动,如果面对习俗谴责的压力,就会成为一种痛苦的、怯懦的感觉;相反,如果它碰到的恰好是基督教那样的习俗,这种习俗体贴它并称它为善,它就会成为一种愉快的、谦卑的感觉。这也就是说,这种冲动既可以与好良心也可以与坏良心联系起来。就其本身来说,这种冲动像任何一种冲动一样,不仅不具有这些道德性质和名称,而且不具有任何道德性质和名称,甚至不具有任何确定的愉快或痛苦的性质。所有这些都是当它与其他已经被标明善和恶的冲动发生关系时作为第二天性获得的,或者是作为那些人们已经对其进行过道德确定和道德评价的存在的性质获得的。——因此,早期希腊人对嫉妒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们今天。在赫西俄德那里,嫉妒乃善的、仁慈的厄里斯所赐,把诸神说成是嫉妒的是可以的:在一个竞赛就是一切和竞赛被感觉和评价为善的社会中,对于嫉妒的这种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样,希腊人对希望的评价也与我们不同,在他们看来,希望是盲目的和欺骗性的,赫西俄德在一篇寓言中最强烈地表达了这种态度,其意义是如此陌生,以至于没有多少晚近的评论者能够恰当地理解它,——因为它与从基督教那里学会将希望当作美德来信奉的现代精神背道而驰。对希腊人来说,未来的知识的大门似乎还没有完全关上,在无数我们只满足于希望的情况下,他们却把探究未来提高到宗教使命的高度:由于他们的预言家和占卜者,希望变成了某种低级、卑劣和危险的事情。——犹太人对愤怒的感觉与我们不同,视其为神圣的:他们对于体现在人身上的盛怒的评价之高是一个欧洲人所不能想象的。以其愤怒的神圣先知为蓝本,他们创造了愤怒的神圣耶和华的形象。与这些愤怒的形象相比,欧洲人的最伟大的愤怒者也仿佛只不过是些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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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心灵”之成见。——无论在哪里,只要所谓纯粹心灵(reinen Geistigkeit)的教导流行,它就会摧毁精神力量:它教导轻视、忽视和折磨肉体,教导人们应该由于他们内心的所有本能冲动而轻视自己和折磨自己;这种教导不仅使人们变得阴郁、紧张和感到压抑,而且还使这些人天真地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不幸感觉的根源并可以动手消除它。“根源必定在身体!身体还在野蛮生长!”——他们如是得出结论说,而实际上,他们感受到的痛苦表明,身体对它受到的经常的蔑视,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了抗议。最后,一种变得普遍和长期化的神经衰弱成为那些拥有美德的纯粹心灵的命运:当他们只有在迷狂以及接近疯狂的形式下才能感受到欢乐,并把迷狂当作生活的最高目标和据以谴责一切世俗事物的标准,他们的王国就最后落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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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习俗的冥思苦想。——无数习俗规定都是人们根据某些非常事件匆忙做出的,随后很快就变成不可理解的了;我们既不能确切断定隐藏在这些规定后面的意图,也搞不清违反这些规定所带来的惩罚的性质;我们甚至在仪式的执行方面也会发生疑问——但是,随着我们的冥思苦想,我们苦苦思索的对象的价值增长起来,而一种习俗的最荒唐部分最后竟变成神圣不可侵犯的金科玉律!我们不可小看千万年来人类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和力量,更不可小看对习俗的冥思苦想对人类的作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心智训练场,在这场地上兴起和发展的不仅是宗教,这里也是科学的光荣与可怕的史前世界,诗人、思想家、巫师和立法者也在此成长。对于一种以我们不明白的方式要求我们参拜如仪的事物的焦虑,逐渐转变为对难以理解事物的乐趣;当人们不知如何解释时,他们就开始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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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思想人的评价。——作为思想人(vita contemplativa),我们不应该忘记,沉思的后果给行动人(vita activa)带来了哪些痛苦和不幸——简单地说,如果我们在他们面前自豪地吹嘘我们的善行,行动人又该要求我们赔偿他们受到的哪些损失呢?第一是所谓宗教人(religiösen Naturen),他们在思想人中人数最多,因而也是其最常见的类型。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努力使实践之人的生活变得艰难,尽可能让他们觉得生活没有意思:使天空暗淡,阳光消失,欢乐蒙上怀疑,希望失去价值,能干之手残废——他们熟知这一切,正如他们熟知如何在苦难的时刻提供安慰、帮助、施舍和祝福。第二是艺术家,他们比宗教人要少,但在思想人的世界中仍然是常见的。这些艺术家作为个人多半是顽劣、任性、嫉妒、暴躁和不好相处的:与其作品之欢乐和崇高的调子形成鲜明对照。第三是哲学家,该类型集宗教与艺术之力于一身,同时还和另外一种因素即爱好证明之辩证法结合起来,因此除了以与宗教家和艺术家一样的方式给人们带来损害以外,还由于他们对辩证法的嗜好而让许多人不胜厌烦;不过,他们的人数总是很少的。第四,科学思想家和科学研究者;他们几乎从不以影响他人为目的,而只是像鼹鼠一样在他们自己的沙丘下悄悄挖掘。因此,他们很少引起其他人的烦恼和不快,倒是作为人们促狭和嘲笑的对象,常常在无意中使行动人的生活轻松一些。不仅如此,科学现在还成了某种对每个人都有好处的东西。如果说,由于科学的这种有用性,许多本来注定要投身行动的人现在却操心费力地、不无怨恨地投身科学,那么,这种悲剧并不是那些科学思想家和科学研究者的错;这是“自讨苦吃”。
42
思想人的起源。——在人类的蒙昧时代,人们对世界和人普遍持有悲观的看法,而那些觉得自己足够有力量的人随时准备按照这种看法行动,将悲观观念变为悲观现实:猎取、抢劫、攻击、伤害、谋杀,以及在团体内部所能允许范围内的这些行动的一些弱化形式。但是,如果他的力量衰退,感到疲倦、不适、空虚或无餍,并因而暂时放弃欲望和愿望,他就变成一个相对好也就是不那么有害的人,这时他仅仅通过言语和思想表达他的悲观看法,比如关于他的同伴、他的妻子、他的生活或他的神的看法——他的判断必然是一些恶的(böse)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他成为思想家或先知,或者诗意地阐述他的见解和发明新的风俗,或者嘲笑他的敌人——但无论他的思想是什么,他的思想的一切产物都必然反映出他自己所处的状态:他的恐惧和疲倦的增加,他对行动和享乐的评价的降低;与这些诗意的、沉思的和宗教的情绪内容相呼应的必定是他的思想产物的内容;其中支配性的必定是恶的判断。后来,所有将这单个的人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的行为变成长期行为的人,也就是所有那些惯于作恶的判断、忧郁和不善于行动的人,开始被人们称为诗人、思想家、教士和法师。——由于他们乏于行动,人们可能更愿意唾弃他们和将他们逐出群体,但这样做有危险——他们精通迷信和善于召唤神力:人们从不怀疑他们拥有未知的权力手段。这就是人们对古老的思想者家族的尊敬——人们在多大程度上不害怕它,人们就会在多大程度上唾弃它!思想就是这样以伪装的形象,可疑的威望,坏的心肠和混乱的头脑第一次在大地上出现的,既虚弱又可怖,私下被人唾弃而在公开场合又受到迷信的敬重!在这里像通常一样,我们必须称之为:可耻的起源(pudenda or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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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思想者需要同时具有多少能力。——远离感官经验,上升到抽象世界,——过去人们确实觉得因此得到了升华。但是,我们今天已经不太熟悉这种感情了。带着对这个有形的、充满诱惑和罪恶的世界的蔑视,过去的人们在暗淡的语词构造和事物构造中找到了欢乐,在这些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知的存在身上看到了光明,觉得自己生活在它们中间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更高的世界。“这些抽象概念(abstracta)当然不会让我们目迷心狂,但它们能引领我们向前!”——人们一边这样说,一边扶摇而上。在科学的史前时代,不是这些精神运动的内容,而是这些精神运动本身构成了“更高的生活”。因此,我们看到,柏拉图推崇辩证法,热烈相信辩证法对非感性的善人来说必不可少。不仅知识是一点一点缓慢地积累起来的,而且知识的手段,即先行于知识的人类存在方式和方法本身也是一点点缓慢积累起来的。并且,每当人们发现新的方法或感受到新的存在方式,他们都觉得这新的方式和方法不是达到知识的手段,而本身就是内容、目的和值得认识的一切。幻想,自我提高,抽象,非感性化,创造,预感,归纳,辩证,演绎,批判,材料收集,非个人的思想方式,沉思和概观,同样还有对于所有存在事物的公正和爱,这些都是思想者获得知识的必要手段,但是其中的每一种手段在思想的历史上都曾经分别被当作目的和最后目的,给它们的创造者带来了一种极乐的感觉;每当人的灵魂瞥见某种最后目的的乐土,他们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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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与意义。——为什么下述思想总是萦绕我心头,越来越五彩斑斓?——从前,追寻事物起源的知识探索者总是相信,他们的发现对于所有行动和判断都无比重要;他们甚至总是预先假定,人的拯救必须以对事物起源的洞见为前提。但是现在,我们看到,事情刚好相反,我们越是接近事物的起源,事物对我们就越是变得索然无味;确实,如果我们在追根溯源的路上走得太远和太靠近事物本身,我们曾经赋予事物的所有评价和趣味都会开始丧失它们的意义。我们对事物起源洞见得越多,这些事物呈现给我们的意义就越少。另一方面,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事物,那些就在我们身边和在我们内部的事物,却逐渐在我们眼前呈现出早期人类梦想不到的色彩、美、魅力和丰富意义。从前,思想者就像被人抓住的野兽一样在笼中愤怒地走来走去,仇恨地注视着栏杆,不时扑向栏杆,企图将它们推倒:在这个时候,如果有谁相信他通过某个缺口看见了外部世界的某些东西,看见了某些遥远和彼岸的东西,他确实似乎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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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的悲剧性结局。——在使人升华的所有手段中,人之牺牲是最让所有时代的人感到升华和自豪的。也许我们可以期待,人类的所有其他努力最终都将汇聚在一个巨大观念的旗帜下,使它成为王者中的王者,号令中的号令——这就是自我牺牲的人类的观念。但是人类应该向谁牺牲自己?人们现在发誓说,一旦这种观念的灿烂星座出现于天际,那时将只有关于真理的知识能够作为一个巨大目标与它相辉映,因为对于作为目标的真理来说,任何牺牲都不会太大。然而,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究竟能够在知识进步的路上走多远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更不用说究竟什么知识追求可以引导人类带着对未来的智慧的预见无悔地死去了。也许,假设有一天,人类与其他星球上的居民为了知识的目的建立起联系,在千万年里将他的知识从一个星球传播到另一个星球:也许,那时对知识的热情将能够上升到这样一种让人眩晕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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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怀疑的怀疑。——“对健全的脑袋来说,怀疑是多么好的枕头!”——蒙田这话总是使帕斯卡恼恨,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一个去忧解惑的枕头。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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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碍我们前进的词。——原始人每创造一个词,都相信自己做出了一项发现。这与事实相差多远!——他们触及一个问题;由于假定自己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为问题的真正解决设下了障碍。——现在,为了获得任何一点新知识,我们都不得不在死去的词的化石中跌跌撞撞地穿行,往往折断了腿而不是踢碎了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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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科学都是“认识你自己”。——只有当人认识所有事物之后,他才能最终认识他自己。因为事物不过是人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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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致命打击:我们无可逃避的易朽性。——过去,人们曾经通过指出人的神圣起源来证明人的高贵伟大,但现在这种方式行不通了,因为在这条路的开端是与其他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动物站在一起的猩猩,它以它特有的方式向我们龇牙咧嘴,仿佛在说:“回去!此路不通!”因此,人们现在试图走上相反道路:人类前进的道路将证明他的高贵伟大和与神的亲缘关系。呜呼!这同样是白费心机。矗立在这条道路尽头的是最后一个人和自掘坟墓者的坟墓,墓碑上写着:“人性所在,我无例外。”(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无论人类进化到多么高的程度——他最后站的地方说不定比他开始站的地方更低!——他都无法移居一个不同的更高的世界,正如蚂蚁和蠼螋在其“尘世生活”结束时仍然与神和永生攀不上关系。已成总是像尾巴一样拖在生成的后面: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一永恒景象会对某些微不足道星球或这些星球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物种破例呢?丢开这些妄想吧!
50
对迷醉的信仰。——有过高度兴奋和迷狂时刻的人,在正常时刻,由于对比和神经能量的大量消耗,往往处于欢寡愁殷的可怜状态,把那些昙花一现的时刻看作他们的真正“自我”,而把他们的痛苦和不幸说成“非我”(Außer-sich)之物的结果,从而对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时代和整个世界都满怀敌意。在他们看来,只有迷醉才是真正的生活和真实的自我,其余的一切,无论其为精神的、道德的、宗教的还是艺术的,都只不过是达到迷醉状态所要克服的障碍。这些热烈的饮者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罪恶,因为他们是不倦的杂草播种者:对自己、对别人不满之杂草,对时代、对世界蔑视之杂草,特别是悲观厌世之杂草。也许,即使倾地狱里的所有罪犯之力,也不可能像放浪、幻想、半疯狂、丧失自制能力、除非完全迷失自己就不能体会到任何欢乐的那一小撮天才的高贵小团体一样,给世界带来如此无远弗届之压抑的、污染大地和空气的巨大影响:事实上,罪犯经常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自我控制,自我牺牲和智慧,并在那些恐惧他的人中间唤起同样的品质;他们也许会使生活的天空变得阴沉和危险,但空气仍然凛冽、清新。——不仅如此,这些酗酒者还千方百计地向人们灌输对迷醉的信仰,仿佛迷醉才是生命中的生命:多么可怕的信仰!正如酒精很快败坏和毁掉了野蛮人一样,这些精神“烈酒”及其推销者所造成的酩酊之乐也将逐渐而彻底地毁掉人类:它最终也许会消灭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