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夷之子
第一节 世间无管仲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不是现代诗人的理想,这是齐国青年晏婴的生活。
齐灵公十年(前572)春天里的一个下午,二十五岁的晏婴独自在海边散步。这是一片北方的海,在齐国东北部一个叫鄑的地方,归邶殿县管辖,位于今山东省昌邑县以北。潍水和胶莱河虽然日夜不息地冲积出大片土地,但莱州湾的海岸线还要在今天的位置上向内陆缩进数十里。
晏婴的父亲晏弱是齐国大夫,也是齐灵公身边的重臣之一。作为贵族子弟,晏婴本应该生活在繁华的都城临淄,享受着锦衣玉食,但他来到了这个别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过起了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在齐国的贵族子弟中晏婴有两处与众不同:一个是学习勤奋,脑子聪明,看书过目不忘,爱思考、有主见,辩才一流;另一个是长相不怎么样,个子不高,史书说他不到六尺,这个六尺不是两米,换算成今天的高度还不到一米五。学习好却长得差,在那个时候想在上层社交圈里混出名堂来还真不容易,除非背景硬、财力足。
晏婴的父亲虽然是高官,但他们的出身有点小问题,严格说来他们并不是齐国人,而是莱国人。泰山以东本只有莱国,莱国人是胶东半岛上的土著。周朝立国,封首席功臣吕望于齐地,吕望即姜太公,打下整个天下都不成问题,对付小小的土著更不在话下。在周天子的支持下,姜齐在莱人的地盘上建立了国家,并不断攻击莱国,仅姜太公在位时,征伐莱国即有七次之多,随着一次次军事行动,齐国的地盘不断扩张,莱国节节后退,如今已完全退出了他们世代生活的淄水流域,范围只限于淳于、夷维以东的胶东半岛。
晏婴的祖籍是莱国夷维,孔子后来称他为“东夷之子”。据《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第四十三》记载:
子贡问曰:“闻诸晏子,少连、大连善居丧,其有异称乎?”孔子曰:“父母之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懈),期悲哀,三年忧,东夷之子,达于礼者也。”
夷维属今山东省高密市,除了晏婴,这里在汉代出过郑玄,清代出过刘墉,当代出了个莫言,可见是人杰地灵之地。晏氏一族何时离开莱国到齐国效力的不太清楚,但至少可以追溯到百年前,当时齐国处在最鼎盛辉煌的齐桓公时期,晏氏的先祖已经在齐国当大夫了。
莱国、齐国互为敌人,但这是两个不对称的对手。在齐桓公时期,齐国在诸侯中首先称霸,成为天下一流的大国,莱国连三流国家都算不上,自然无法对抗,最后只能成为齐国的附庸国。
沦为附庸,就是二等公民,即使靠自身努力跻身上层,也会被人瞧不起。晏氏数代仕齐,在政治上的作为有限,既比不上国、高、栾、施等老贵族,也与崔、田、庆等新贵族没法比。
但是,作为晏氏家族的嫡长子,晏婴的前途还不成问题,他想谋取一官半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晏婴对仕途似乎没有兴趣。就在去年,晏婴不顾父亲和一些朋友的反对来到这里,在海边筑起简陋的住所,过起了避世隐居的生活。
逃避往往出于挫折,在某种打击之下突然心灰意懒,或者看透或者看不透,都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和勇气,所以躲了起来。晏婴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打击,他其实过得挺好,由于勤奋好学又天赋过人,他在临淄的公子圈里还挺有名气,大家都认为他有学问、有思想,谁也不敢小瞧他。
晏婴虽然长得丑,却也没有失落于爱情,他娶了一位美丽的妻子,史籍中没有记载他妻子的姓名,二人感情很好,晏婴决定隐居于海滨,妻子全力支持,陪他来到了这里。
晏婴的避世来自对现实的失望。晏婴曾专门研究过齐桓盛世,对齐桓公开创的霸业十分仰慕,最钦佩的人自然是管仲。当年齐桓公与管仲君臣二人亲密无间,在齐国推行了一系列革新,创造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九次作为盟主会盟诸侯,成为天下第一个霸主。晏婴的内心其实有着强烈的进取心,他渴望成为管仲那样的人。
晏婴不缺乏管仲的才华,但他缺少管仲那样的机会,或者说他缺少一个齐桓公。齐桓公称霸后齐国又经历了八位国君,他们一个比一个差,齐国国力衰退,而晋、楚、吴等国先后崛起,齐国虽然还硬撑着一流大国的面子,事实上已沦为二流国家。
目前在位的齐灵公,名吕环,继位以来由于实力不足只得尊晋国为霸主,但心又不甘,不断有小动作。比如,多次攻打晋国的盟友鲁国,但齐国国势已颓,一次次拼命用狠换来的只是自取其辱。
在晏婴看来,齐国大国地位的丧失来自内政的衰败,齐国不仅有世卿还有新崛起的私族。世卿是老贵族,私族是新贵族,齐桓公在位时集大权于一身,新老贵族皆听命于己。齐桓公之后再无强人,世卿的力量继续壮大,几家私族也大权在握,这几大家族不仅分割了齐国的政权、军权,还通过不断扩大封邑,控制着齐国的经济。
世卿和私族为了争夺权力多次掀起内斗,内政、外交成为他们斗争的工具,而齐灵公昏聩无能,平时被一帮佞臣包围,在政治上被世卿和私族所左右,只知道一味地在他国面前逞强,其实毫无建树。
在晏婴眼中,齐国若想振兴首先要有齐桓公那样的强人出现,把权力集中起来,大刀阔斧推行革新,埋头发展经济,增强国力,到那时自然会恢复失去的大国地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国君的雄才和大略,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
有齐桓公,管仲自会有。管仲随时都有,关键不在管仲,而在齐桓公。没有齐桓公,管仲永远不会有。
二十岁之前,晏婴拼命读书求学,磨砺自己,增长阅历,是因为他处处以管仲为榜样,立志成为管仲那样的人。然而,对照过去和现实,他失望地发现这些都是空想,齐国曾经的辉煌已成为不可复制的往事,现在的国君齐灵公既无雄才也无大略,甚至没有起码的胆气,他本质上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又是个好虚荣爱听奉承的人,嘴上整天嚷着重振先祖伟业,内心却是得过且过,希望他出面革新时弊,等于痴心妄想。
这些正是晏婴避居海滨的原因。
第二节 莱人的危机
正当晏婴一边在海边散步一边思考着自己和齐国未来的时候,一场危机悄然向莱国袭来。
这天,晏婴刚回到住所,晏婴的妻子便有些紧张地小声对他说:“王舆来了。”晏婴一惊,心里涌出不祥,不由自主地顾盼一下左右,生怕妻子的话被人听去了。
晏婴来到内室,把门关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青年出现在他面前,此人正是王舆,是晏婴在临淄读书期间结交的挚友,他也是莱国人,他的一家至今仍居住在莱国,莱共公手下的将军王湫是他的堂兄。
晏婴虽避居海滨,但信息并不闭塞,他知道最近一个时期齐国与莱国的关系骤然紧张。前几天,连齐国东北边境的这个小地方也接到告令,说要严密盘查由莱国入境的人,本地居民如果发现从莱国方向过来的人都要及时报告,知情不报或者藏匿莱国人的将被严处。
晏婴判断,上面颁下此令预示着齐国将对莱国有所动作。本来,莱国已成齐国的附庸国,地位与鲁、莒等国还不同,对外不具备独立性,齐国没有必要再去攻打它,但外面纷纷传言,齐灵公已发下话来,要用一个月时间灭掉莱国。王舆的话印证了这个传言,据王舆说,他们得到确切消息,齐灵公近期已做出部署,将派重兵讨伐莱国,莱国将面临一场浩劫。
王舆激动地说:“莱国为避让齐国,已退出淄水,又退出潍水,再退就是大海了。齐国欺人太甚,咱们的莱国可不能灭亡啊!”
晏婴听后陷入沉默,想了一下说:“齐国确实霸道,对外用兵打了败仗,对内又恃强用武,再这样下去也有亡国之忧。只是,现在的情况下齐国军力数倍于莱国,莱国虽仁义,却无法保全自己,硬拼肯定不行。可否建议莱公派使臣去谈判,对方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只要莱国不亡,其他的慢慢儿再说。”
王舆苦笑道:“你的想法固然好,但行不通啊,齐侯根本不跟莱国谈,在他眼里莱国不是一个国家,没有谈判的资格。”
“那就投降吧,硬拼是无谓的牺牲,投降至少能少死一些人。”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是不会投降的,从莱公到莱国每一个人都将誓死保卫国家,血战到底!我莱国当年地方三千里,东至泰山,西到大海,为避让齐人,一步步后退。为了不亡国,我们已经让出了所有底线,可齐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莱国上下已群情激愤,即使莱公和王将军肯再让,莱国的百姓也不会答应啊!”
“是啊,你说得也对。”
王舆的话激起了晏婴心中的共鸣,他虽然出生在临淄,不像王舆那样对莱国有着强烈的热爱,但他这个东夷之子始终对莱国也有一份本能的牵挂。生活在齐国,晏婴从不以二等公民的身份觉得耻辱,相反,在内心里他始终站在莱国一边。
“晏子,还记得咱们吟过的那首诗吗?”
“当然记得。”晏婴深情地吟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东方之日,东方之月。只要吟起这首诗,天下谁人不知道是我莱国?如果莱国灭亡了,这首诗还会有人再吟起吗?”
“这大概是命吧,人有命,国亦如此!”
“可我们还想努力争取,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哦,难道我能帮上莱国?”
“你能,一定能!你知道这次齐侯派的征莱主将是哪一位吗?”
“不知道,确实没有听说。”
“是你的父亲。”
“啊?”晏婴大吃一惊,“你们不会弄错吧?齐侯手下有好几位现成的将军,怎么会派一名大夫领兵?更何况他还是莱国人,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是真的,这个消息千真万确,齐侯的命令再过几天就会下达,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做做你父亲的工作。止干戈,救莱国!”
晏婴在海滨的住所不大,留王舆在此很危险,王舆另有安全的地方,晏婴让他先不要离开鄑。晏婴答应王舆,如果真是父亲晏弱领兵,他不会坐视不管,将马上回临淄说服父亲,尽可能避免这场战争。
可是,王舆走后晏婴马上后悔起来。
不是他不想帮莱国,而是这根本不可能。晏婴知道父亲的脾气,对国君忠心耿耿,只要是国君的命令,他都严格执行,让他违命或者去说服国君,他肯定不干。而且,父亲只是一名大夫,即使肯干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要齐侯有攻打莱国的决心,这一切都无法挽回。
齐国政坛复杂微妙,世卿和私族表面逢迎奉承齐侯,但心里只相信实力,在他们的一张张笑脸下拼命蚕食着齐侯的权力。晏氏是外来户,既非世卿也算不上私族,仅靠祖上的封邑和对齐侯的效忠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投靠他们寻找靠山,而父亲一向厌于与他们为伍,只对齐侯效忠,所以在齐国政坛的地位并不稳固。
晏婴想,派父亲领兵攻打莱国的主意没准就是一个陷阱。新老贵族明知晏氏出自莱国又故意让父亲领兵,胜与败都不是晏氏一族的光荣。父亲接到这样的命令一定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中,这时候再去找他,岂不让父亲更无奈?晏婴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觉得以自己的智慧难以破解当前的难题,除非有高人指点。
想到高人,晏婴突然灵机一动:眼前不就有这样的高人嘛,何不向他请教?
这位高人名叫越傒,四十多岁。据说祖上是鲁国贵族,不知什么原因到了齐国,又来到海滨隐居,他平时以授徒为业,弟子不多,只有十来个人,但个个都有很高的才学。晏婴来到海滨后,听说越傒先生的名气,亲自前往拜望,倾谈之下,二人成为知己。
周王朝鼎盛时学在官府,学校教育和一切学术文化被官家垄断,只有贵族才有受教育的权利,所谓“官教不分”“政教不分”“礼不下庶人”。随着周王室的衰微,社会不断变革,政治权力频繁转换,对新型人才及文化教育的需求十分强烈,私学开始兴盛起来。
和普通开馆授徒的私学不同,越傒知识面很宽,眼界开阔,他教授给弟子的不限于学术文化,还有农学、兵学乃至医学等实用技能。越傒先生还经常派弟子前往各处经商,一方面为了赚钱,支撑师徒们的学业;另一方面是为了收集各地信息,所以他对于时局一向分析得很准确,见解独到,晏婴每次与他交谈都觉得很有收获。
次日,晏婴只身来到越傒先生的私馆,说出自己的难题,希望越傒先生给予指点。
越傒先生说:“我刚好有个弟子从临淄回来,昨天我们还在谈论这件事。齐侯突然想起攻打莱国,是有原因的。”
“愿闻其详。”
“两年前晋国发生了内乱,晋公到大夫匠骊氏家里玩,权臣栾书、中行偃带领徒众突然袭击晋公,将他囚禁并杀害,又派人到周京迎回公子姬周,拥立为君,是为新晋公。”
“这个我知道。”
“咱们的齐侯看到这种情况,认为晋国遇到麻烦,顾头顾不了尾,所以对这个霸主也不那么恭敬了。新晋公继位后,召集诸侯到彭城会盟,齐侯借故没有去,一下子惹恼了晋国。这个新晋公姬周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国君,继位后立即追查前晋公遇害的事,借此驱逐了七位权臣,之后任贤举能,减刑省赋,晋国实力未减反升,齐侯判断错了。”
“姬周这样的,才是英明之主啊!”
“新晋公为在诸侯间立威,决定惩罚齐国。别看齐侯对外调门很高,一向不把晋国放在眼里,但真要拼两国实力,齐国还远逊一筹。更何况晋国并非独自作战,他们发动了鲁、卫、莒等国组成盟军对付齐国,这些都是齐国平时经常欺负的国家。齐国打了败仗,向晋国承认错误,晋国开始不肯撤兵,齐侯最后答应把太子吕光送到晋国作人质,齐国才退兵。”
“丧权辱国,让诸侯耻笑!”
“是自取其辱。齐侯跟前缺乏像晏子你这样的明白人,没人提醒,所以战略上屡屡失误。他又要面子,吃了亏不肯承认,想通过攻打莱国找回些面子。”
“这是什么道理啊?莱国东面是大海,西面只与齐国相邻,齐国可以完全封闭莱国,诸侯想与之联盟也不可能,何况莱国已成齐国的附庸之国,又不是鲁国、莒国,灭不灭它只是形式,大动干戈,必然生灵涂炭,而齐国也未必能额外得到什么!”
“所以,这件事在齐国卿大夫们中也有争论,意见并不一致。国、高二氏反对,田氏没有表态,在鼓吹和赞成的人中,大夫崔杼不如寺人夙沙卫更积极。你也知道,夙沙卫是个阉人,受宠于齐侯,此人胸无大志,眼里不可能有国家利益,他做事只看自己能得到什么。听人说夙沙卫一直垂涎莱国,一是莱国出美女;二是莱国出好马、肥牛。”
“先生是说,可以从夙沙卫身上找到突破口?”
“正是。可以让莱公派人暗中联络夙沙卫,满足他开出的所有条件,让夙沙卫劝齐侯止兵。如何说动夙沙卫,我想莱公会有办法的。”
“听先生一番话让人茅塞顿开啊,我马上就转告他们。”
第三节 灭莱
齐灵公十一年(前571)春,莱国向齐灵公的宠臣夙沙卫秘密献上一百头牛和一百匹马。夙沙卫履行诺言,劝齐灵公终止了对莱国即将发起的军事打击。
听到消息,晏婴如释重负,他向越傒先生表达感谢。越傒先生却忧心忡忡:“莱国暂时躲过一劫,可躲过此时躲不过彼时啊!”晏婴心中也一沉,按照齐侯的个性,莱国就是他嘴边的一块肉,不吞下去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想到这里,晏婴决定回临淄。
临淄城西南角有鹿门,鹿门内不远处就是晏氏的府邸,晏婴的父亲晏弱平时忙于公事,经常不在家。晏弱是政务官出身,办事认真,忠于职守,为人小心翼翼,这样的人一般都很累。
晏婴以前专心读书做学问,对官场上的事兴趣不大,父子之间缺少共同语言,也很少坐下来聊天。不过,晏弱发现儿子这一趟回来后,愿意主动跟他聊天了。
一天,晏婴从父亲口中得知,齐灵公突然召见莱国国君莱共公。
晏婴问父亲:“会不会是一个阴谋?”
晏弱说:“有可能,主君早就想吞并莱国,莱共公敢来,恐怕就回不去了。”
“齐侯是想把莱公扣为人质,之后要挟莱国投降?”
“我看是这样的。”
“如此显而易见,莱公岂敢赴约?”
“问题就在这里。莱公如果不肯来,又将惹恼齐侯,齐侯是多么要面子的人,怎肯罢休?莱国上一次侥幸躲过一场兵事,这一回想躲就难了。”
果然,莱公拒绝前来,齐侯下令再向莱国发兵,仍以晏弱为将。晏婴从父亲那里首先听到了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个消息设法传给王舆,让莱国早有准备,同时设法做父亲的工作,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但接着一想,晏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莱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想必他送出去的消息还没有到,那边就已经知道了。而做父亲的工作,也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可晏婴还想为莱国做点儿什么,他对父亲说:“伐莱事大,弄不好齐国将有覆国之忧,我有伐莱之策,想当面呈予齐侯。”
齐宫位于临淄城的正中心,自西周初年姜氏封齐开始,齐国便在此筑城建宫,经过数百年经营,齐宫规模已经很大,高墙深池,宫室连绵,不输周京。
齐宫里有青室,齐灵公在此召见了晏婴。
齐灵公已继位十一年,尽管他有重振霸业的雄心,在对外关系方面也很活跃,但不知是因为策略失当还是齐国国力确实远非昔比,所以业绩乏善可陈。齐灵公之前听说过晏大夫家的这个儿子挺有才华,不过还听说这个年轻人有点孤傲,只做学问不愿意出来做官,所以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若不是晏弱主动请求,齐灵公实在懒得搭理这个年轻人。
齐灵公道:“听说你有伐莱的见解,请告诉我。不过,要简明扼要,我一会儿还要接见鲁国使臣。”
晏婴道:“好。我从邶殿来,那里与莱国相接,平时有不少莱人往来贸易,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莱国的消息,所以不敢不陈。”
齐灵公有了兴趣:“请讲来听听。”
“我与莱人接触,发现他们保家卫国的意识特别强烈,他们说莱国早在殷商之际便已在此建国,世世代代栖居淄水、潍水,土地广阔,草场肥美,他们宁死也不会再放弃。”
“那又怎样?”齐灵公冷冷地说。
“我觉得这很可怕。莱人性情温顺,过去不治兵戎,所以屡战屡败,人们一直认为莱人不善战,容易征服,但我与他们接触,知道这是误解。莱人性格其实很倔强,一再忍让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被逼到最后,如果被逼急,一定会拼死而战。到那时,齐国虽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因为伐莱而国力大减,晋、鲁各国如果乘虚而入,岂非得不偿失?”
“照你这么说,莱国就不打了?”
“不是,要打,只是用什么办法打。愚以为不能硬打,不能与莱国互相消耗,既灭莱,又不至于让齐国国力受损。”
“说说你的办法。”
“莱人退居潍水以东后,收入主要来自牧场、铁矿和盐业,农业并不发达,粮食是他们的薄弱之处。莱人富有,是因为用牛马、铁和盐与内地做贸易,除我齐国外,鲁、莒、宋、卫等国也是他们贸易的对象。如果断其贸易之路,莱人将不攻自破,到时候他们要么主动请降,要么失去战斗力,不堪一战。”
“这个办法虽然好,但怎样才能做到呢?齐、莱交界处有几百里,怎么能做到不让他们出来贸易?”
“这一点不难。齐、莱虽有几百里边境,但要害处在东阳,东阳以南有穆陵关,东阳以北有弥河,控制东阳就可以对莱人实施锁国。国君可以下令在东阳筑城,由北向南,用城墙建立一道封锁线,让莱人插翅难过。”
“好!寡人也头疼跟莱人拼个鱼死网破,你的这个办法解了寡人之忧,我这就下令,在东阳筑城!”
“国君,这个办法虽好但必须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一旦决定筑城就不可动摇,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都不可改变主意,否则前面所做的都白费了。要耐心等待,等到莱人不战而降的那一天。”
晏婴所献的这一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莱国现在不会投降,兵事一起,一定是一场巨大杀戮。筑城东阳,暂时可以避免这场杀戮。封锁莱国后,莱国将面临一些困境,晏婴期望的是莱人知难而退,到那时主动投降。
齐灵公十一年(前571)夏,齐国大夫晏弱率兵进驻齐莱交界处的东阳,在此沿南北走向修筑起一道很长的城墙,用以封锁莱国。
在莱共公和将军王湫的率领下,莱人坚持不降,但由于实力悬殊,也没有实施反击,而是被严严实实地封锁在胶东半岛东部。
莱人的反抗意志大大出乎晏婴的预料,这场围攻战一直持续了近四年,到齐灵公十五年(前567),莱人才坚持不下去,守卫边境的部队大量减少。晏弱率齐军向前推进,一路上没有遇到多少反抗。到莱国国都时,莱国将军王湫等人组织起一定的反击,但规模并不大。连年封锁让莱国国力大减,尤其是缺少粮食,让士兵们普遍没有战斗力。齐军没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莱国国都,莱共公逃往棠邑,王湫逃往莒国。
后来齐兵推进到棠邑,抓住了莱共公。此时莱国已尽入齐人之手,投不投降已无实际意义,但这个小国之君仍然保持了气节,坚决不降,齐灵公下令把他杀了。
第四节 接班当大夫
灭掉附庸莱国,于齐国而言实无必要,在各诸侯国眼中也只能证明齐国的蛮横和愚蠢。
但是,对有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发大财的机会。莱国虽弱,土地却不少,齐灵公下令对莱国的土地进行重新划定和分配,这项肥差当然落不到晏弱头上,齐灵公交给了高厚和崔杼去办。
齐国贵族可分为二等六级,二等指公卿和大夫。公卿又分三级:最上者是齐公,中间是世卿,下面是卿;大夫也分三级: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高氏是齐国的世卿,是老牌贵族。
周天子封姜太公于齐,齐公是齐国爵位最高者,又称次周。同时,周天子还封了国氏、高氏二卿,相当于监国,即世卿,职责是辅佐和监督国君,平时有权代国君出使,特殊情况下可代国君守国,主持国政,可匡正得失,又可废君立君。再往下,是齐公任命的卿,即下卿。大夫虽然也是贵族,地位却次于下卿。
国氏、高氏两位世卿仅次于齐公,他们的地位与一般卿大夫不同。国氏目前在位者是国弱,高氏目前在位者是高厚。此次对莱国的分赃由两位世卿之一的高厚主持,但在齐灵公的心里,更相信的还是下卿崔杼。
不少人都得到了位于莱国的新封邑,而指挥灭掉莱国的晏弱反而不在其列。有人为晏弱鸣不平,但晏婴劝父亲说这样更好,对晏氏来说,亲手灭掉自己的祖国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即使没有人诟骂,内心里也会觉得不安。
除了崔杼,齐灵公目前最信任的人还有夙沙卫。崔杼在外,夙沙卫在内,二人把持着朝政,实际地位高于两位世卿。世卿高厚的人品和能力明显不如国弱,只是国氏之前牵扯进一场政治风波,国弱的父亲国武和哥哥国胜都被杀了,国弱虽然最终仍继承了国氏宗嗣,但在齐国的地位一落千丈。
齐灵公被一帮佞臣、庸臣包围,晏弱等为数不多的几个既忠诚又有能力的大夫并没有发展空间。但齐灵公感觉还挺好,尤其是灭掉莱国后,崔杼等人糊弄他,说齐国的面积扩大了一倍,在诸侯面前的地位空前提高,齐灵公听了挺高兴,认为祖先的基业在他手中实现了新的辉煌。
到了齐灵公二十三年(前559),周灵王派了一个名叫刘夏的特使巡游各诸侯国。到了齐国,给齐灵公下了一道策命,追溯了齐灵公的“伯舅太公”——姜太公辅佐周朝先王的业绩,命令齐灵公继承“伯舅太公”的遗典和优良传统,把祖先的业绩发扬光大。
想必周灵王待在洛邑闲得无聊才有此举,而刘夏手中类似的策命不知道有多少道,所以精明的诸侯恐怕只会一笑了之。但是,齐灵公却像得了个宝贝,看到策命,不禁心花怒放,内心再次萌发出取代晋国当中原霸主的念头。
隔了一年,齐灵公二十五年(前557),晋国作为霸主照例发起会盟,地点是溴梁。以前这样的会盟齐灵公心里即使不愿意也不敢不去,现在突然有了底气,决定不去,派个代表去应付一下。国弱建议派晏弱去,理由是晏弱之前执行过类似的使命,在晋国面前既能坚持原则、不辱使命,又懂得外交礼仪、维护国体。
但齐灵公不听,决定派高厚前往。
这并不是美差,晋、齐这两个新老霸主之间的关系异常微妙,诸侯会盟的场合形同战场,弄不好就会闹出外交纠纷。可高厚偏偏不注意,把事儿办砸了。
此时晋公姬周已经死了,国君是他的儿子姬彪,即晋平公。会盟中,晋平公要求各国参会的大夫们舞蹈助兴,特别强调要边舞边唱,所唱内容要与舞蹈相符。不知高厚文艺细胞缺乏还是不在乎,别人跳得都很好,唯独他跳得马马虎虎,唱的诗与舞蹈内容也不匹配,这被认为是对主盟国的大不敬。晋平公不快,要找机会收拾高厚。高厚觉察到,感到害怕,干脆来个不辞而别。
晋平公大怒,与其他诸侯国共同盟誓,要讨伐齐国。
这一切,与晏婴暂时没有关系了。
莱国被灭后,晏婴又回到海边,他不想待在临淄,除了父亲,那里没有太多的牵挂。晏婴继续在海边读书,还和芮姜种了一块地,耕读之余思考着未来,但总也理不出头绪。
晏婴与越傒先生的交往更加频繁,他们经常在一起议论时局。越傒先生的信息很灵通,除了临淄的事,其他诸侯国发生的事也大致掌握。越傒先生认为现在各国纷争,天下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叫得上名字的国家,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就更多了。虽然有晋国和楚国这样的强国,但短期内没有人能统一天下,开辟商、周那样的王朝,这是时代的不幸,更是百姓的不幸,但又无可奈何。
按照越傒先生的看法,要缩短统一的过程就需要更强势的国家出现,这个国家可以是晋国,也可以是楚国或者吴国,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它必须保持强盛,而不能像齐国这样先盛后衰,循环往复,如此,天下只能更乱。越傒先生说:“如果有能统一天下的强国出现,天下人应该共庆之、共助之。”
晏婴同意天下因乱而后治的看法,但他认为盼望强国的出现并不现实,对各个国家来说还是应该做好自己的事,即使天下暂时难以平静,建立一个和平之域,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越傒先生明白晏婴的志向,劝晏婴道:“你应该回到临淄,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影响齐侯,做一番对齐国有利的事。”
每听到这些,晏婴都微笑着摇头不语。
齐灵公二十六年(前556)夏日的一天,突然有人从临淄来,晏婴看到他时不由得吃了一惊,明白家里可能出事了。
来的人还不到二十岁,名叫高纠,长得很魁实,看着很憨厚,是晏家家老高缭的儿子。家老,就是管家。
高纠是乘车前来的,看样子路上没怎么歇息,满身疲惫,见到晏婴就跪下,流着泪道:“公子,快回家吧,大人快不行了……”
“啊?父亲怎么了?”
“大人春天里就有些不舒服,都说晋国要攻打齐国,大人很忙,一天几次进宫,就病了。开始强撑着,齐侯每次召他,一叫他就去,后来跑不动了,让人抬着去宫里,再到后来就倒下了。大人不让告诉您,只是最近大人情况特别不好,大家担心随时有意外,所以让我来告诉公子一声,请您赶紧回家!”
晏婴虽然不喜欢在家中住,但他是个孝子,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已年迈,为国操劳,仍然像年轻人一样,上次回临淄他就劝过多次,想让父亲辞官,或者去晏氏的封邑之地,或者找一处僻静之所颐养天年,但父亲不听。
晏婴心急如焚,当天便和芮姜离开了海滨。来不及跟越傒先生道别,只留了一封短信让人捎给越傒先生。他们昼夜不停地赶路,回到临淄家中时,看到父亲躺在正室中已油尽灯枯,只有一口气,像专门留着等他回来。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死是人生旅途的结束,但也是新生的开始,所以一定要死在正室,也被称为路寝,以示与横死、客死的区别,死在别的地方都被视为不吉利。
晏婴跪在父亲病榻前,满脸泪水。
“仲儿,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
晏婴明白父亲想说什么,郑重地点点头:“父亲,您放心吧,我不走了!”
“前一阵承蒙齐侯眷顾,亲自到家里来看我……该说的话我都跟齐侯说了。齐侯是个好人……他不容易啊……”
父亲说话越来越吃力。晏婴使劲握住父亲枯瘦的手:“父亲,您不必说了,您想说的话我都明白,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些问题,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您放心好了!”
父亲听罢,疲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放心地闭上了眼。
父亲的眼再也没睁开。高缭流着泪拿了几缕干净的棉丝放在晏弱的鼻孔处试了试,见棉丝没动,哭道:“公子,大人断气了!”
晏婴大哭。哭了一阵,拿了一件父亲穿过的衣服来到厅堂,朝东北的夷维方向跪下,拉起长声一遍遍呼唤着父亲,是在招魂。
守丧期间,晏婴穿着粗布丧服,头上和腰里系着麻袋,手持竹杖,脚穿草鞋,只喝粥,住在父亲坟前的草棚里,睡草垫子,用草作为枕头。一位家臣说:“这不是大夫的礼仪。”晏婴说:“具有卿的身份才是大夫,才能行大夫的礼仪。”晏弱生前,还不是卿。
晏婴让高缭在府门前立起一面旗幡,上面书写着父亲的姓氏、官衔,算是发丧。当然,还要专门派人报告宫中,让齐侯知道晏弱已经去世。接下来,齐侯会派官员前来慰问,同时按规定明确嫡长子晏婴的继承地位,晏婴可以继承父亲留下来的封邑和财产。
晏弱几十年来勤勤恳恳尽忠齐国,尤其齐灵公继位以来的二十多年,晏弱多次承担艰巨使命,立下不少功劳,在百姓中也有相当好的名声。鉴于此,在晏弱生病期间,齐灵公破例亲自到府中探望。接到晏家的呈报,齐灵公立即派人到晏家慰问,明确晏婴的继承关系,赐晏弱谥号桓,故晏弱也被史书称为晏桓子。
桓,本意为华表,寓意国家栋梁。
父亲的去世让晏婴异常悲痛。在办理丧事期间,人们看到晏婴身穿粗麻布缝制的孝衣,专门不让人给孝衣缝边,腰里扎上用麻布搓成的孝带,手里拄着孝棒,脚穿草鞋,只喝稀粥。在灵堂前,晏婴搭起简陋的苇棚,自己住在那里,睡草垫子,用草做枕头。几天下来,晏婴双眼红肿,面色深黑,前来吊唁的人都夸晏婴尽孝。
丧礼是最重要的礼制,无论是官是民都按层级有其丧仪。晏弱生前是大夫,在三级大夫中是中间一级,他的丧礼有一套固定的礼制,晏婴做的有些并不在这些规定之内,而是比大夫更低一级的士的丧礼。
高缭提醒道:“公子,您为大人守丧,可这些不是大夫的丧礼啊!”
晏婴说:“我只是一介平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用大夫的丧礼呢?”
高缭听了有些糊涂,丧礼是为晏弱大人办的,晏弱大人是大夫,难道不能用大夫的丧礼吗?但他没敢再说什么。有人猜测晏婴此举是表明他对当时流行的大夫丧礼的不满,是一种委婉的批判;还有人猜测,一向清高的晏婴看重自己布衣的身份,以谦逊的口吻再次表明自己不愿意入仕的态度。
但是,齐侯很快就下达命令,任命晏婴为大夫,接替晏弱的职务,而晏婴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后世金圣叹有名言“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这一年晏婴正好四十岁,才第一次踏入仕途,看起来有点晚。但春秋时期还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稍早些的《礼记》,认为“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另一种是稍晚一些的孔子,认为“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按照这两种说法,四十岁入仕也还来得及。
周天子推行世卿世禄制,天子由正妻所生的长子继承,是天下大宗;天子的其他子弟和功臣封诸侯,与天子相比是小宗,在本国则是大宗;诸侯由正妻所生的长子继承,其他子弟封卿、大夫,与诸侯国君相比卿大夫是小宗,而在本家族内则是大宗;卿、大夫的地位也是由正妻所生的长子继承,其他子弟封为士,如此形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等不同等级。作为嫡长子的晏婴,继承父亲的封爵无可非议。
但是,封爵不同于官职,封爵意味着食邑,而官职是另外的体系。大夫在爵位和官职两个体系里都有,如果只是爵位,其实还不能叫入仕。齐侯对晏婴的任命是二者兼有,晏婴明白,这一定是父亲临终前向齐侯当面所托的结果,所以他不能拒绝。
第五节 街上的男人装
作为齐国大夫,晏婴现在有很多机会近距离观察齐灵公。让他失望的是,之前外面的议论和他的判断都没有错:这是一个庸君,庸俗无能外加狂妄,基本已无药可救。
君王是权力的动物,坐在君王的位子上,有人只知道享受,有人只知道专权,有人信任小人,有人穷兵黩武,而齐灵公基本上把这些都占全了,他无能、自信、是非不分又爱瞎折腾。
百年前管仲定齐国官制,齐侯以下形成“三卿五官”的架构。三卿如前述,所谓五官,分别指负责司法的大司理、负责军事的大司马、负责农务的大司田、负责外交的大行和负责谏议的大谏。诸事已有分工,大夫在齐国是一个相对超脱的官职,可以随时由齐侯安排任务,或领兵,或出使,或完成某项临时性工作。
晏婴上任后,秉持谦恭内敛的原则,齐侯不问不答、不命不行,不争功更不争宠。
这天,齐侯把晏婴叫去,交给他一项任务:“晏婴,听说你的点子比别人多,现在有一件棘手的事得你去办!”
“请国君吩咐。”
“最近你是不是经常上街,可发现有何异常?”
“臣的家在鹿门内,出门就是国市,是临淄最热闹的地方。我最近天天上街啊,不过并没有发现有何异常,只是城外的饥民似乎有些增加,因为街上多了几个没见过的乞丐,听说还要打仗,粟米的价格每斛涨了十多钱。”
“寡人没问这些,我问的是女人。”
“女人?”
“女人们的穿着。听说现在女人都不穿女人的衣服,改穿男人的衣服了,这还了得吗?”
晏婴想了想,似乎也是。临淄街上的女人不知何时流行起新的穿法,不爱女人装,爱男人装。那时候男人女人头发都很长,衣服再一样,猛一看还真分不出是男是女了。
“服饰是礼,乱穿乱戴是违礼。我齐国是礼仪之邦,怎么能出现这种事情?你去找工政弦章,让他协助你处理此事,用最短的时间改正这种有违礼制的歪风!”
晏婴尽管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命令。他真没有注意过此事,就找弦章先了解了解情况。弦章才二十出头,也是贵族出身,别看年轻,却很精干,工政管车马服饰,这件事倒是他分内之责。
见晏婴主动来找,弦章笑了:“晏大人,这桩差事交给您了?”
“是呀,我还有些莫名其妙呢。现在晋军压境,鲁国又有异动,多少军国大事等着齐侯处理,为什么要抓这样的小事?”
“晏大人,这可不是小事。不按礼制乱穿衣服,一两个人并不算什么,如果满大街都那样,就非同小可了,往大里说是世风异变的征兆,有人在齐侯面前说这是妖术作法,弄得齐侯都害怕了。”
“哪来的妖术作法?我不信。”
“我也不信,但情况确实如此。大家都着了魔似的,怎么禁都禁不住。开始齐侯命夙沙卫大人和在下办此事,夙大人也没当回事儿,在华免大人那里要了五百兵卒,分别在龙门、广门、稷门、鹿门加岗,凡过往穿着男装的女人就扣下,责令其换衣,不从者当场把衣服扒了。都使了这种手段,您猜如何?”
“如何?难道妇人们宁肯衣服被扒也不愿换装?”
“那倒没有。被查被扣的女人无不乖乖就范求饶,可问题是,此风仍然制止不住。又不可能把所有女人都扣起来,而且此风已由临淄向四下蔓延,据说都已经传到了杞国、纪国。不仅如此,现在还有一些传言,说什么女人穿男人的衣服预示着阴盛阳衰,齐国国运堪忧。这样的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唯恐齐国不乱。”
晏婴一惊:“没想到如此严重,会不会是敌国制造的阴谋?”
弦章道:“我和夙大人也这么想过,可审问了许多喜欢穿男人衣服的女子,看不出这方面的关联来。”
既然如此,晏婴决定亲自调查一下再说。弄清情况,再对症下药。
晏婴脱了大夫的冠服,上身着一件短襦,下身着一件缁布袍,用布葛缝的方巾裹头,蹬一双麻履,他个儿矮,其貌不扬,走到街上完全是一介平民打扮。
晏婴故意离家门口远一些,来到西门里一个叫康的地方。在临淄城,齐宫的北门外还有一个地方叫庄,日后这两地之间修建了一条大路,两边尽起高宅华屋,是天下最著名的富人区,路也修得通畅便达,世人称之为“康庄大道”。
晏婴在路上拦住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这个女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却穿了一身明显的男人衣服。
“这位大姐,你这衣服看着真精神,布料也好,式样也好,我家女主人也想买一身,可我去了好几个成衣店都没有见到,敢问你是在哪里买的?”
女人警惕性通常是很高的,但漂亮的女人被人夸奖漂亮的那一刻警惕性会降低。
“成衣店没有卖的,你当然买不着啊!”
“那到哪里买?”
“到国市,找公孙嫂啊!”
“太谢谢你了,大姐你贵姓?”
“我姓白。”白姑娘说完似又觉出不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别人,这是违法的,最近查着呢!”
临淄城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市场,在各诸侯国的国都里市场最多的就是临淄,这还得归功于百年前管仲搞的改革。这些市场里最大的是国市,离晏府不远。
晏婴来到国市,一打听,很容易就找到了做衣服的公孙嫂。
“公孙嫂,西门里的白姑娘介绍我来你这里,给我家女主人定做两身衣服。”
公孙嫂看起来挺忙,没时间多搭话:“哪个白姑娘?她家是士还是商?”
“是家里在商的白姑娘,我家女主人就喜欢她身上穿的那种款式。”
公孙嫂看了晏婴一眼:“多高?胖瘦?量了吗?”
“不用量,还真巧了,我家女主人跟白姑娘高矮胖瘦都一样,你要留着她的尺寸,照样做就行。钱我先付,不过得快,我家女主人最近要出远门,等着穿呢。”
见客人肯先付钱,公孙嫂客气多了,约定后天来取衣服。
两日后,晏婴来取衣服。
大致翻了一下,晏婴道:“唉,这其实就是男人穿的衣服嘛,干吗非得定做呢?”
“啥?这可不是男人的衣服,式样不假,但尺寸完全不同,你看这领口、这腰,还有这衣带,都是改做的。要是男人的衣服,女人穿着能好看吗?”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啊?也不知道我家女主人怎么喜欢穿这样的,同样的衣服,定做一身比男人的衣服贵了一倍的价钱呢!”
“这就是流行啊。有钱人喜欢啥?不是料子好,不是能保暖,而是流行和时髦,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大嫂说得有道理。唉,我们男人实在想不通,流行什么不好,为何流行这个?”
“这个嘛,你得去宫里问了。”
“宫里?”
“对呀,我在国市做衣服十多年了,什么时候流行什么样的衣服,为什么流行,我都一清二楚,这种男人样的女装最早就是从齐宫里传出来的。”
“齐宫为什么流行这个?”
“你傻啊,齐侯喜欢呗!”
“会不会是外面先流行,传到齐宫里去的?”
“怎么会,你打听打听,国市里做衣服的有几十家,哪一家有我做得好?又有哪一家有我的生意好?我为什么做得好?因为我有诀窍,就是眼睛盯着齐宫,宫里的女人穿什么,外面准流行什么,就是那回事儿。”
线索来得如此容易,让晏婴有些意料不到,看来问题的根源找着了。可是,齐侯为什么喜欢宫里的女人穿男人的衣服?这让晏婴百思不得其解。
弦章管车服,对齐宫里的情况熟悉。晏婴跟他一说,弦章恍然大悟:“以前没注意到,还真是那回事,应该是从齐宫流行到外面的。”
“可齐宫里为什么流行起这个呢?”
“还不是夙沙卫一伙干的好事!齐侯爱美女,夙沙卫就给他找各种各样的美女;齐侯爱美乐,夙沙卫就为他弄来好多乐人,都养在宫里。齐侯的想法不管有多少,哪怕一会儿一个念头,一会儿一个主意,夙沙卫都能马上办到。据我观察,在男女之事上齐侯还真有些异趣。”
“异趣?”
“这只是瞎猜啊,晏大人别说出去,否则弦章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许只是哪天有位宫女误穿了男人的衣服,齐侯看见顺口说了声好,夙沙卫就把这当事儿了,弄得宫中到处流行呢。”
晏婴见到齐侯,还没等开口,齐侯着急地问:“晏婴,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听说大街上依旧是女不女、男不男的,什么时候能禁绝?”
“这一点儿也不难,只待国君下一道命令。”
“下何命令?”
“请国君下令禁止宫里女子穿男装,外面的流行之风可顿解。”
“宫里是有个别女子穿男装,可那也是从外面学来的啊,只禁宫里有何用?”
“国君,宫中禁律很多,宫人怎能到外面去学?臣已查实,街上的流行之风确实是由宫里流行出去的,要禁外面,必先禁宫中,宫中一禁,外面不禁即止。国君若不信,臣愿立命状,如果宫中禁而外面不能禁,撤职、夺邑还是杀头,晏婴任由国君发落!”
“好吧,那就依你所奏。”
齐侯下令齐宫女子禁男装,不多日,临淄及各地女子着男装之风顿息。
第六节 兵临城下
这些日子,齐灵公交给晏婴办的基本上都是这一类的事,涉及国家大事,齐侯倒很少听取晏婴的意见。
这天,晏婴突然听说齐侯要下令进攻鲁国,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于是不召即入,请求面见齐侯。
齐灵公还算给他面子,在宫里见了他。
“主君,晋人已迫在近前,齐国将面临一场大战,在此紧要关头伐鲁,这是大错特错啊!”
“难道鲁人不该讨伐?难道齐国打不过鲁国?”
“都不是,但用兵是大事,当慎重。并非该讨伐的都讨伐,也并非能打过的都去打,否则便是好勇。况且,齐国应对晋国已很艰难,再分兵进攻鲁国,岂不正中晋国下怀?只怕鲁国未下,晋军已迫近我临淄城下!”
齐灵公近年来岁岁伐鲁,但都没占到便宜,前一阵齐军进攻鲁国的北鄙,鲁国向晋国求救,晋军增援鲁国,齐军毫无收获。齐灵公不甘心,做了一段时间的休整,又来了。
齐灵公冷笑道:“我攻鲁国,就是给晋国看的,晋国有本事就到我临淄城下试试身手!”
也不知道齐灵公是打了激素还是吃了迷魂药,反正执意讨伐鲁国,谁劝都不听,还放出话来,不怕晋国报复,特别渴望跟晋国的大军过过招。有一种战术叫诱敌深入,把对手放进来狠打,以逸待劳,如果齐灵公想的是这一出那也算是高招,可惜他没有高招,只是嘴硬。
齐灵公二十七年(前555),齐军再攻鲁国北鄙。对晋国来说,两年前溴梁会盟的账还没有算清,新账又来了,晋平公决定好好教训齐国一下。晋平公通知鲁、宋、卫、郑等十一个大小国家,让各国国君都到鲁济会盟,会盟中决定组成联军,共同讨伐齐国。
齐国转眼就面临了一场生死劫难,齐灵公嘴不硬了,忙从鲁国前线撤军,把主力布防在平阴一带,阻挡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军的进攻。
齐灵公的自信来自平阴防线,这条防线确实很险要,尤其是平阴外围的防门,齐国花了很大的力气挖了一道深沟,令战车无法通过,如果在平阴、防门固守,晋国联军再强大,也无法逾越。当然,晋军还有另一条路,就是从齐国南面的鲁国、莒国发起进攻,绕开平阴防线,但齐灵公知道,鲁国、莒国出于对晋军的猜忌,绝不会敞开国门让晋军借道的。
晋军很狡猾,他们放出风来,说鲁国和莒国向晋国开出了条件,各要战车千乘,如果晋国答应他们就让晋军借道,而晋平公已经答应了这两个国家的条件。
齐灵公已经到了平阴前线,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心惊胆战,但还有点将信将疑。这时,接到南面的报告,说在齐国南部边境一带多处发现了晋国军队,人数还不少。
这当然是晋人的疑兵计,为配合放出去的谣言,晋人让鲁、莒二国在齐国的南部边境不断打出晋军的旌旗,让对手自乱方寸。
果然,齐灵公坐不住了,他亲自登上平阴附近的巫山观望,发现远处树林后面不时扬起灰尘,也不知道那里藏着多少晋国大军,恐惧之情大增。其实,晋军也没有那么多,为了造势,他们用战车拖着树枝狂奔,故意扬起灰尘。
齐灵公吓傻了,立即下令放弃平阴防线,撤向临淄。齐军在前面跑,晋军在后面追,一口气追到了临淄城下。
在齐国历史上,让人堵到家门口打还真不多。
临淄是一座重镇,城防坚固,城内粮食储备充足,下决心坚守,晋军没有一年半载难以攻克。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大家既是猎人也是猎物,以晋国的强大,也不敢把主力长期放在远离中原和本土的临淄,所以大军虽然压境,只要自己不乱,危机尚可渡过。
但齐灵公显然已经没有信心,自己先乱了起来,他下令召集卿、大夫以及百官到宫中议事。
崔杼提出弃城的想法,认为应趁晋军后续主力未到之时,赶紧从临淄撤出,退往东北方向,实在不行就去原来的莱国,待晋军撤退后再收复国都。此议一出,庆封、夙沙卫等人纷纷附和。
晏婴看了看高厚、国弱和田无宇几位,可他们只是听,神色凝重,都不表态。晏婴走出来道:“弃城使不得,是死路一条!”
齐灵公见是晏婴,忍住不快:“晏婴,不弃城待在城里等死吗?”
晏婴说:“主君,临淄的高墙深池是保住齐国的唯一依赖,晋军最具威力的是他们的战车,他们善野战而不善攻城,所以至今不敢贸然向临淄发起进攻。一旦放弃此城,势必陷于和敌军的野战之中,这是拿我们的短处与敌人的长处较量,我们逃到哪里,晋军就会追到哪里,我敢说弃城之日,就是齐国灭亡之时!”
齐灵公看了看田无宇:“田卿,你说说。”
在齐国,田无宇早已大名赫赫。田氏出于陈氏,在春秋时田、陈二氏不分。田无宇的先祖叫陈完,是陈国的公子,在陈国竞争国君失利,逃到齐国,在齐桓公手下任职并被赐予卿的爵位,从此陈氏便在齐国立足。田无宇是陈完的五世孙,作为齐国的新贵族,田氏的势力上升得很快,与其他贵族相比,田无宇更加内敛和深沉,做事不张扬,也不与他人结怨,在朝野内外享有好名声。
见齐灵公点名要他发言,田无宇道:“晏大夫所言极是,守住临淄就是守住了齐国的基业,但守城也并非一点风险没有。至于弃城,也不失为一招长远之计,只要安排妥当,暂避危机也是不难的。”
等于什么都没说,齐灵公多少有些不满。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我认为晏大夫的话才是至理真言,弃城就是灭亡!”
众人一看,是太子吕光。前几年,齐国得罪晋国,迫不得已把吕光送到晋国当人质,溴梁会盟前晋国和楚国关系紧张,晋国和齐国一度有所缓和,吕光才被送回齐国。有了这段做人质的经历,吕光比别人更懂得寄人篱下的痛苦。
吕光说完,高厚立即发表看法,认为应守城,不能弃城。
两种意见针锋相对,旗鼓相当。齐灵公拿不定主意,毕竟放弃临淄的决心也并非那么好下,所以决定暂不放弃,守一守再说。
晋军没想到此役会如此顺手,竟然不费太大力气就打到了齐国的老巢,晋平公下令对临淄展开猛攻,一战灭亡齐国。
晋军主力源源不断赶到,他们焚烧城外四郭,准备器具,展开攻城。齐灵公登上稷门城头一看,大惧,也不再跟大家商量,命令工师弦章备车,准备逃出城。
弦章一边备车,一边让人悄悄通报晏婴,晏婴立即往稷门赶去,路上差一办事可靠的随从,让他无论如何设法找到太子,让太子速来稷门。
晏婴赶到时,看到夙沙卫正指挥宫里的一部分人往车上搬东西,搬得也差不多了,看样子就等齐侯下令开城门冲出去了。
晏婴来到齐灵公跟前,急道:“国君,现在出城等于寻死,万万不可,望国君三思啊!”
齐灵公看到晏婴更生气:“早些走哪有这事?晏婴你把寡人害苦了!”
晏婴道:“别看晋军气势汹汹,他们肯定无法攻破此城,望国君率军民全力守城,只要上下一心,晋军将无法踏入临淄一步,到时候晋军不击自退!”
齐灵公根本没心思听,夙沙卫在一旁喝道:“晏婴,国君的安危是你空口可保的吗?还不住嘴!”
晏婴最看不惯此人,为拖延时间等太子到来,他灵机一动,突然高声对齐灵公说:“臣下奏请国君,夙沙卫是晋军奸细,请斩此贼!”
齐灵公愣了,夙沙卫气得满脸通红:“晏婴休要胡言,你可知诬陷大臣的后果?”
晏婴不理他,对齐灵公说:“此次平阴之战,国君让夙沙卫殿后,殖绰、郭最二位将军协助夙沙卫,夙沙卫命人在道路险隘之处杀死马匹,阻塞道路,殖绰、郭最二将不能速行,晋将州绰追上,州绰箭射殖绰,殖绰中肩,和郭最都做了晋军俘虏。国君可查是否有此事,如果有,夙沙卫不是晋人奸细是什么?”
晏婴并非信口一说,而是确有此事,起因是殖绰、郭最二将认为夙沙卫是阉人,有点儿看不起他,让二将听夙沙卫指挥,二将不服,给了夙沙卫一些脸色,夙沙卫是个记仇的人,故意使了点儿坏,让二将落到晋人手中。
夙沙卫急眼了:“晏婴,你又没在前线,你怎么知道这些?分明是胡编乱造!国君,请给臣下做主,严惩晏婴!”
齐灵公现在已没有心思管这些,他已登上一辆战车。
晏婴顾不上君臣礼节,上前一把抓住了齐灵公的脚踝:“国君,不可出城!”
齐灵公想把晏婴踢开,晏婴却抓得紧,甩不掉,夙沙卫上来一下把晏婴抱住,晏婴个头小,夙沙卫人高马大,夙沙卫就把晏婴拎了起来。
正在这个危急时刻,太子吕光和大夫郭荣赶到了。吕光和郭荣上去拽住为齐灵公拉车的马。吕光说:“各国的军队行动快速且勇猛,不过他们都忙着劫掠物资,说明他们退走了,主君怕什么?主君不能逃走,逃走就会失去人心,主君一定要坚守啊!”
太子言之恳切,边说边流泪。但齐灵公仍不听,命令御人催马。太子情急之下拔出了佩剑,众人大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太子挥剑向马砍去,砍的却是马鞅,也就是马胸前的牛皮束带。天子的车有六匹马,诸侯是五匹马,转眼这五匹马胸前的马鞅都被太子砍了,车子没法走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齐灵公终于平静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车上走下来,谁也不理,一个人径直朝齐宫方向走去。
临淄军民齐心协力顶住了晋军的攻势,过了没几天,晋军突然撤退了。
后来才知道,楚国趁晋军主力攻打临淄之际,突然挥师北上,攻打晋国的主要盟国之一郑国,郑国眼看被灭,晋军主力只好从临淄城下撤回。齐国渡过了一场危机,要不是晏婴力谏齐侯坚守临淄,真不知道齐国的下场会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