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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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〇〇四年春节前两天,赵安邦患重感冒住进了医院。节前的紧张忙碌和西伯利亚冷空气到底把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撂倒了。住院后高烧时断时续,把夫人和身边工作人员吓坏了,搞得谁也没心思过年。更糟的是,许多必须参加的活动全没参加,连年三十的团拜会和大年初一的党政军各界联欢活动都缺了席,不免要引起种种猜测。作为省内最醒目的政治明星之一,在这种传统节日一直不露面,肯定是件不太正常的事,甚至下面有些同志会怀疑他出了问题。自从老部下钱惠人出事后,社会上关于他的传闻就没断过。赶巧的是,中央有关部门一位领导年前过来搞调研,留在省城过春节,路透社的马路新闻想必会更加丰富了。

汉江省去年倒下了两位市长,文山市市长钱惠人和平州市副市长刘培。两个案子都进入了司法程序。刘培和他没啥关系,谁想联系也联系不上。钱惠人可就不同了,此人和他共事二十多年,突然腐败掉了,老百姓有些议论也正常。不管心里怎么不舒服,他都必须正视这种生态环境,都得承认这场感冒来得不是时候。

住院住到第五天,也就是大年初三上午,感觉好了些,赵安邦强打精神和省委书记裴一弘一起,参加了对省城环卫工人的慰问活动。好在这日气温回暖,主要活动又是在室内进行的,才没出什么洋相,电视新闻里的形象应该还过得去。

和环卫工人一起吃过饺子后,裴一弘试探说:“安邦,你还能坚持吗?能坚持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中央有关部门的那位领导同志,陪他一起吃个饭吧!”

赵安邦打着喷嚏,摆手讨饶说:“算了,算了,老裴,你陪吧,代表我了!”

裴一弘打趣道:“我代表不了你啊!要我说,你还是去吧,这种时候不能生病啊,外面又有人在瞎传谣了,说你老兄已经被中央有关部门带到北京去了!”

赵安邦开玩笑说:“那位领导同志不还在咱汉江省城过年吗?就算要把我带走正法,也得年后了吧?哎,老裴,你说我们是不是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了?”

裴一弘半真不假道:“安邦,你别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居高位,咱们就是不能轻易生病,就得像明星一样在必要的时间和必要的场合,出现在必要的电视新闻里,否则就是问题啊!还不能用生病做解释哩,你解释不清嘛,就算人家在医院亲眼看到了你,你仍然摆脱不了得政治病的怀疑!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强忍着一个喷嚏:“这倒也是,得这种政治病的人又不是没有!我有时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一方面权力缺乏有效的监督;另一方面,这种不是监督的怀疑和猜测又无所不在,咱中国老百姓的政治敏锐性真堪称世界一绝啊!”

裴一弘说:“也怪不得老百姓,他们的敏感不是没来由的。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特定国情,决定了目前我们的社会正处在一个腐败的高发期嘛!”

赵安邦叹息道:“是啊,钱惠人和刘培就倒下了嘛……”却没再说下去。

裴一弘倒说了起来:“刘培不谈了!钱惠人可真够麻烦的,进入司法程序后还死缠着你不放哩,对腐败事实百般抵赖,净扯工作违规,说跟你老兄学的!”

赵安邦“哼”了一声,郁郁道:“这我能不知道吗?钱惠人被双规后就一直这么说嘛!他是我的老部下,我过去的一些作风对他也是有影响,这我得承认!”

裴一弘觉出了赵安邦的不快,笑着打哈哈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不谈这种烦心事了!哎,安邦,你回医院歇着吧,我还得继续赶场当明星哩!”

和裴一弘告了别,昏头昏脑回医院时,钱惠人的面孔老在赵安邦眼前晃。

想起钱惠人,赵安邦心里就隐隐作痛:这位老部下曾经那么能干,从文山到宁川,是跟着他披肝沥胆一路冲杀出来的,为改革闯关付出过沉重代价。到宁川后更是功不可没,把宁川的GDP搞到了一千四百多亿。可也正是在宁川任职期间,钱惠人通过自己老婆崔小柔和一个叫许克明的家伙挪用三亿公款收购炒作上市公司绿色田园,把这家公司搞成了他们夫妇的私人提款机。省委决定立案审查前,赵安邦希望钱惠人主动交代问题。钱惠人倒好,什么账都不认,说自己从宁川四个机动账户调动三亿资金,是为了挽救一家被ST的本市上市公司。只是违规,不存在腐败问题,还口口声声说这种违规操作长期以来是得到他支持的。

这就让他陷入了被动。钱惠人的腐败是他最先发现的,原则立场决定了他不能包着护着,况且许多同志又在那里盯着。可坚持原则却没落个好结果,知情者骂他爱惜羽毛,对老部下不讲人情,不知情的干部群众却怀疑他包庇了钱惠人。

更让赵安邦恼火的是,违规操作和违法犯罪的概念也混淆不清了。主管纪检的省委副书记于华北抓着违规做了不少文章,明里暗里四处感叹,到底违规操作后面掩饰着多少腐败啊!裴一弘今天好像也话里有话哩,起码是在抱怨:没有他和钱惠人早年的违规闯关,或许就不会有钱惠人的腐败,他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专车到省人民医院后门缓缓停稳了,赵安邦仍坐在车里,沉着脸想心事。

警卫秘书下了车,拉开车门,悄声提醒说:“赵省长,咱……咱们到了!”赵安邦一怔,这才被警卫秘书搀扶着下了车。下车后,双腿软软的还没站稳呢,就见着一辆黑色奥迪在身边戛然停下了。省委副书记于华北乐呵呵地从车里钻了出来,拱手打招呼说:“安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给你老兄拜年了!”

赵安邦心想,这真叫不是冤家不对头,才年初三,竟然在医院碰上了他!脸上却笑着:“老于,给你拜年,也给你拜年!”说罢,又问,“哎,你也病了?”

于华北笑道:“我病啥?身体好得很哩,今天年初三,专来给你拜年的!”赵安邦这才想起来:几位退下来的老同志全在医院住着,于华北该不是给老同志拜年的吧?便说:“别来这一套了,你是看望老同志的吧?去吧,去吧!”

于华北却说:“安邦,你等着,看过老同志,我就到你这儿来!我刚从文山回来,想和你聊聊文山。文山班子干得不错啊,我们北部地区的新发动机看来已经发动起来了!事实证明,我们公推公选的新市长方正刚有气魄,有能力啊!”

赵安邦应道:“好,好!”又开玩笑说,“老于,你对文山的高度评价和有关指示,我昨天已经在电视新闻里学习过了,好像没有必要给我单开小灶了吧?”

于华北笑道:“看你说的,我是向你和省政府汇报啊!”说罢,分手走了。

回到病房,赵安邦疲惫得很,又支撑不住了,倒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

医护人员拿来体温计一试,又发烧了,三十七度九,便又给他挂上了水。

医护人员走后,夫人刘艳说:“发着烧还看望环卫工人,不知你是咋想的!”赵安邦喃喃地说:“咋想的?该当明星就得当嘛,和群众见见面,也辟辟谣!”

刘艳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谣言传得再凶也是谣言嘛!”赵安邦道:“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钱惠人确实腐败掉了,就得正视啊!”刘艳拉上窗帘:“好了,好了,安邦,明星当过了,你先好好睡一觉吧!”赵安邦有气无力地说:“睡啥,咱于副书记马上还要过来和我谈文山呢!”刘艳真有些火了:“安邦,你不要命了?这种时候还和老于谈文山!”

赵安邦有些无奈:“老于要谈,不谈合适吗?别忘了,钱惠人虽说在宁川犯的事,却是倒在文山市长位子上的!现在的文山市长方正刚又是老于看好的!”

刘艳没好气:“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刚当年还跟着老于的省委工作组一起到宁川查过你们呢!安邦,要我说,你当时就不该让这种人上来做什么市长!”

赵安邦道:“人家是公推公选上的,省委委员都投了票,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啊?”说罢,摆了摆手,“行了,刘艳,你别叨唠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刘艳出去了,病房里静静的,可赵安邦的心却没法静下来。文山的事也坏在钱惠人手上了,如果钱惠人不腐败掉,哪会有文山市长的公推公选?哪会有方正刚的今天!民主的结果未必就是好结果,当年德国法西斯就是民主送上台的嘛!

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一惊,哦,他这是想到哪去了?莫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吧?怎么把人家方正刚出任市长和德国法西斯上台联系起来了?还有对党内民主的评价,都很不合时宜!要警惕啊,赵省长,不能在台下时要民主,上了台就反对民主啊!

于华北同志也有趣得很哩,这位主管组织兼管纪检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怎么突然对文山的经济工作表现出了这么大的兴趣?不错,文山是于华北的老根据地,他支持方正刚把文山搞上去在情理之中,但恐怕还有别的因素吧?最近北京有消息说,裴一弘要上调中央,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准备接任省委书记,或者待他出任省委书记之后接任省长啊?如果这老兄真接任了省长,也不知是福是祸?

又想多了吧,赵省长?中央对一个经济大省的干部人事安排用得着你操心吗?就算裴一弘走后于华北做了省委书记,你也得摆正位置!所以还是就事论事吧,人家关心文山经济,对方正刚和文山工作的支持鼓励总是好事,再说,方正刚上任后这十个月干得还算不错,和市委书记石亚南一班人也合作得挺好……

胡思乱想着,赵安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于华北已在床前坐着了。

于华北颇为不安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挂水的赵安邦,一脸真诚的歉意:“抱歉啊,安邦,我真不知你病得这么厉害!听刘艳说,你这几天一直高烧不退啊?”

赵安邦在秘书的帮助下,努力坐了起来:“听她瞎叨唠,不就是感冒嘛!”

于华北说:“那你今天还出去啊?刚才在门口见你,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赵安邦自嘲道:“有啥办法,重大传统节日,我总不能一直称病不和群众见面吧?我在电视里露露面,对安定团结有好处,起码证明还没被上面带走嘛!”

于华北心中有数,说:“安邦,你是不是想多了?钱惠人的案子和你有啥关系?不是你和宁川的同志最早发现了问题,这个案子也许我们还办不下来呢!在前阵子的纪检监察工作会上我可说了啊,拿下钱惠人,首功是你赵省长的!”

赵安邦苦笑起来:“哎,哎,老于,你就饶了我吧,这话可别再说了!”

于华北知道这位省长同志顾虑什么:“好,好,不说就不说!安邦,你也别多想这事了,先好好养病,有些事情,等你病好后再聊吧!”说罢,起身要走。

赵安邦却没让他走:“哎,老于,你别走啊,我不至于病成这样!你不是要和我说文山吗?那就说吧,方正刚他们又给你这省委领导同志灌啥迷魂汤了?”

于华北看了赵安邦一眼,不无关切地问:“安邦,你这身体吃得消吗?”

赵安邦说:“老于,我没这么娇贵,你老兄也别怕,我这感冒不传染!”

于华北重又在床前坐下了:“啥迷魂汤?他们谁敢给我灌迷魂汤?安邦,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文山经济发动机启动的情形,气势真像当年宁川的大开发呀!”

赵安邦似笑非笑地说:“是吗?宁川搞大开发可是你老兄带人查处过的!”

于华北没介意,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再说,那也不是我想查,是当时的省委要查嘛,姓社姓资吵得那么凶,省委顶不住嘛,把我和方正刚都架在火上了!哎,安邦,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呢?”说着,给赵安邦掖了掖被角。

赵安邦讥讽说:“老于,当年架在火上的是你呀?是我,是白天明,你和方正刚这帮同志可是烧火的,差点没把我和白天明烧焦了!哎,你不还怂恿方正刚给我们上过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大课吗?什么数理经济学,坎托洛维奇……”

于华北像是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我咋听说你对小方做市长不满意啊?”

赵安邦道:“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公推公选的结果,就得认嘛!”停了一下,又说,“方正刚赶上了这趟加班车嘛,不是公推公选,只怕他也上不来!”

于华北心想:这倒是实话,如果还是省委常委会上定,你这省长同志就得反对!方正刚参加省委调查组,查处过你,你就对人家耿耿于怀。方正刚心里也挺有数,出任文山代市长后有些忐忑不安,一再要他老领导帮帮忙,做做赵安邦的工作。小伙子在他面前把话说白了:没有赵安邦的支持,他这文山市长没法干。

赵安邦倒也坦诚,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老于,实话告诉你,我没投小方的票,我看好的那位经委副主任没能通过答辩,进入前两名,我就被迫弃权了!”

于华北不禁一怔:赵安邦真是官场另类,不给人家投票的事只有他敢公开说。不过,既然这位省长敢在他面前说,也证明了一种态度,看来过去的真没过去。便也不客气地说:“民主投票选市长,你省长竟然弃权,这也算一绝了吧?”

赵安邦说:“我不弃权怎么办?你们端上桌的就这俩桃核,我不吃还不行吗?”话一出口,又发现不对头,忙往回收,“哦,这比喻不恰当,我收回!”

于华北笑了:“安邦,这话你可收不回了,这说明你对小方是有成见嘛!”

赵安邦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老于,你别误会,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是觉得方正刚不太适宜在块块上主持工作!这位同志你清楚嘛,在条条里待的时间比较长,头脑灵活,能吹会侃,可却不太务实,省级机关出了名的方克思嘛!”

于华北有些不悦:“安邦,你这阵子去没去过文山啊?文山工业新区那片厂房高炉可不是吹出来的!过去方正刚是没机会上到这种干实事的位置上来嘛!”

赵安邦辩驳道:“咋就没给他干实事的机会?老于,一九九七年我们不是安排他到金川县当过县长吗?结果呢,下去还不到一年,整个县委班子联名告他!”

于华北本来不想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和赵安邦发生争论,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哎,安邦,一九九七年你是不是也有些片面了?只听一面之词就做了个重要批示,搞得我们都不好说话了!你是不是也该改变一下对人家小方的印象了?”

赵安邦没接这茬,说起了文山工作:“文山工业新区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们市委书记石亚南没少向我汇报,看来他们是为文山经济启动找准了定位啊!”

于华北有了些兴奋:“这才是公道的评价嘛!安邦,石亚南、方正刚这个班子思路清晰啊!提出了工业强市、钢铁开路的大思路。过去我在文山搞过电子工业园,后两届班子又上过食品加工什么的,其实定位都不是太准。文山是我省传统的重工业城市,钢铁和煤炭是基础,就得在钢铁上大做文章,做大做强嘛!”

赵安邦却兴奋不起来:“文山这么大搞钢铁,会不会捅娄子呢?我这几天听说,新区的钢铁规模从二百多万吨一下子扩张到了七百万吨,有没有这事?”

于华北说:“对,对,是有这事!正刚和亚南同志代表市里向我汇报过,我记着呢!”掏出笔记本看了看,“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还有个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规模七百万吨,气势磅礴呢!”

赵安邦咂了咂嘴:“这正是我担心的:老兄,上面可在吹宏观调控风啊!”

于华北没当回事:“哎,安邦,你是不是小心过分了?文山的钢铁开路和宏观调控有什么直接关系?把文山建成我省北部的新发动机,是你代表这届政府提出来的,对文山搞点特殊政策——法无禁止即自由,不也是你老兄建议的吗?”

赵安邦不知在想什么:“是的,是的,只是有些问题……”却没说下去。

于华北狐疑地问:“安邦,你是不是发现了啥?文山到底哪里不对头了?”

赵安邦醒过神来:“我只是担心。石亚南这位女同志可是敢闯敢冒的主,方正刚又是靠民主上的台,也急于出政绩,他们会不会背着省里乱来啊?老于,有个情况你知道吗?去年文山国企大搞破产逃债,把四大国有银行全惹毛了!”

于华北说:“安邦,那我告诉你,这是旧闻了,银行债务现在全解决了!”

赵安邦并不官僚:“这我知道,他们鬼得很,以省里拨下的三十二亿买下了四大国有银行的一百零五亿的债权!银监局的同志年前还给我送了个材料,说是金融创新!我怕的是解决了旧债,再烂了新债!现在上面的精神可是压缩信贷规模,减少固定资产投资,前不久中央还开了个会,总理当面和我打过招呼的!”

于华北有些吃不准了:“你的意思,宏观调控会影响文山这轮经济启动?”

赵安邦点点头:“总会有影响吧,看来文山经济发动机的启动不太是时候!”

就说到这里,赵安邦的秘书小林敲门进来了,说是某能源大省的省长来电话拜年,问赵安邦接不接?赵安邦说,哪能不接,我们汉江还指望他们的煤呢,快接过来!在保密电话里和那位省长扯了好半天,放下电话后,赵安邦又忧心忡忡地说:“老于,我省的能源缺口很大啊,宁川和南方几个市已经供电不足了!”

于华北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身为省长的赵安邦对文山以钢铁开路的经济启动似乎并不看好,他也许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对文山经济表现了不恰当的关心。可心里却也有些疑惑:除了宏观调控的背景,赵安邦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没容他想下去,赵安邦又说了起来:“文山过去的包袱也没那么好甩的,山河集团被伟业国际收购后,不少人闹起了上访,也不知这个年能过安生吧?”

于华北道:“安邦,那我和你通下气:山河集团的情况还好,我节前代表省委、省政府慰问困难企业时,和方正刚下去过,干部职工的情绪比较稳定!”

赵安邦却说:“逢年过节送点儿米面,送点儿温暖,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啊!”于华北道:“是啊,是啊,说到底文山的问题还是要在发展中解决嘛!”赵安邦说:“但也不能太急功近利,更不能顶风硬上,尤其在这种时候!”就谈了这么多,护士和刘艳进来给赵安邦送药,于华北起身告辞了,临走才想起来:“哦,对了,安邦,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还让我给你带了些年货呢!”

赵安邦就着矿泉水吃着药,开玩笑道:“好你个老于,带头搞腐败啊!”

于华北说:“腐败啥?就是些土特产嘛,又是过年,我已让人送你家去了!”

从省人民医院出来,于华北想:这次探视谈话有那么点儿意思。这位靠违规闯关上台、几起几落的省长,竟也变得循规蹈矩了,还拿宏观调控说事,当真谨小慎微了?估计另有所图吧!据可靠消息说,裴一弘要调走,裴一弘走后,赵安邦很有可能出任省委书记,未来的赵书记可不愿在这种节骨眼上惹出啥麻烦事!

他当然也不愿惹麻烦。九年省委副书记当下来,他也该上正部级了,如果中央不空降一位省长,他就有这个机会。只是任职资历上有点欠缺:从文山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来后,他一直在党委部门工作,没主持过政府和经济建设。不过,北京那边的同志倒还有另一种说法,说他也有可能接裴一弘做省委书记,果真如此的话,历史可就重演了,十年河东转河西,他又成了赵安邦的上级。八十年代中期在文山市,九十年代初在省委,他可都是赵安邦的领导,或直接或间接。

不论是将来任省长,还是接任省委书记,他都得在经济建设方面有所表现。文山正是他可以表现的舞台,方正刚上得也正是时候。于是,回家以后,于华北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把赵安邦的担心变成自己的担心,和小伙子说了说。

方正刚没当回事,沙哑着嗓门,在电话里连连道:“于书记,你放心,放心好了,宏观调控也不是一刀切,再说我们新区的钢铁项目不是国家投资,全是民营项目,又是正式立项批过的,不会有啥问题,今天我还在省城等个批文呢!”

于华北有些奇怪:“小方,这才年初三,省发改委就上班了?谁给你批啊?”

方正刚快乐地大笑道:“于书记,你不知道吗?发改委分管副主任古根生可是我们石亚南书记的老公,亚南书记发了话,古主任敢不给我们特事特办啊?!”

于华北恍然大悟:“我说嘛!”想了想,又说,“哎,小方,你既然已到了省城,是不是抽空去看看安邦省长啊?安邦病了,你去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嘛!”

方正刚不太情愿,说:“算了吧,于书记,要汇报让石亚南去汇报吧!”

于华北说:“你也得多汇报嘛,赵省长对你这民主上来的市长很关心啊!”

方正刚根本不信:“赵省长关心的是文山,不是我这个不讨喜的市长!就算要汇报,我也得到省政府去汇报,再说我这次事不少,于书记,还是免了吧!”

于华北知道方正刚的情绪,也不好再勉强,又说了些别的,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于华北想想也是,文山新区的钢铁是亚洲钢铁联合公司旗下的民营项目,又不是省里或者文山市政府的投资,况且文山的情况也比较特殊,长期以来一直投资过冷,如今随着全省经济的高速增长偶然热一下有啥关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心便安了下来,在家稍事休息后,就赶到省委值班去了。

节日期间的欢乐祥和并没有舒缓裴一弘的紧张神经。不论是在电视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还是面带微笑慰问干部群众,参加各种节日活动,裴一弘总保持着一份警醒,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性事件。经验证明:越是重大节日越有可能出点什么意外。去年国庆节,文山煤矿就发生了一场透水事故,差点没让他和赵安邦落个处分。今年也出了点儿事:大年三十上午,他正主持四套班子团拜会,平州市一家烟花爆竹厂发生爆炸,三死五伤;年初二下午,宁川市一座刚投入使用的厂房房顶垮塌,幸亏厂里放假,只砸死两位值班人员。他听到汇报就发了火:安全大检查在节前反复强调过,还专门发了文,竟然还出了两起意外!

作为一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裴一弘对自己领导下的这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五千多万人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百姓辛苦了一年可以好好过个节,放松一下,他却不行,尤其是身为省长的赵安邦又住了院,他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初四一早,刚进办公室,办公厅赵主任就来汇报了:“裴书记,昨天一天还算平静,根据各市报来的情况看,全省境内没发生涉及人员伤亡的重大事故!”

裴一弘“哼”了一声:“年三十一起,年初二一起,已经挺够意思了!”

赵主任赔着笑脸:“就是,就是!裴书记,平州丁小明书记和省市有关部门对您的批示高度重视,正对烟花厂事故进行调查哩,丁书记连节也没过好!”

裴一弘慢条斯理地说:“他丁小明还敢过节啊?你打个电话给他,让他节后把事故报告和检查一起给我送过来!哦,还有宁川厂房垮塌也得好好查一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腐败啊?刚投入使用的厂房怎么就垮了呢?是不是腐败房啊!”

赵主任应着:“好,好,华北同志也是这个意思,还做了批示!”接着,他继续汇报说,“昨天虽说没有人员伤亡事故,意外事件还是发生了两起:文山破产企业山河集团一位下岗工人跳楼自杀,过年期间发生了这种事,影响比……比较恶劣!”

裴一弘一怔,批评道:“不是比较恶劣,是很恶劣!文山是咋回事?石亚南、方正刚有没有去慰问困难企业的职工?怎么让一个下岗工人死在大年初三了?”

赵主任说:“慰问过的,华北同志当时在文山,也参加了,这只是个意外!”裴一弘未置可否:“继续说,还有什么意外?不是说有两起意外事件吗?”赵主任越发小心了:“哦,银山市金川区独岛乡因钢厂征地,当地农民和政府发生了冲突,把正在政府谈判签合同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老总吴亚洲扣了。事件规模比较大,超过千人,这是昨夜发生的事,值班秘书长今天早上刚知道!”

裴一弘有点奇怪:“亚洲钢铁联合公司不是文山的企业吗?吴亚洲不是石亚南和方正刚从宁川引进的大能人吗?银山独岛乡的农民扣这个吴亚洲干什么?”

赵主任解释说:“吴亚洲的大本营在文山不错,可在银山也有个项目,就是独岛乡的硅钢厂,是银山市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当地政府为这个项目共计征地两千五百亩,补偿低了点儿,农民就不干了,年前就开始上访,现在闹起来了!”

裴一弘盯着赵主任,不悦地问:“事态目前是不是还在进行中啊?”

赵主任点了点头:“银山和文山的警察已出动了,应该能控制局面……”

裴一弘这才发作了,脸一拉:“你这个小赵,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说!还说什么挺平静!这叫平静啊?两市警察都出动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已经被破坏了!给我找一下银山的那个章桂春,还有文山的石亚南,请他们马上给我回电话!”

赵主任抹着额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当场打起了电话,联系银山和文山。

不料,银山和文山还没联系上,赵安邦的电话先一步过来了,是从省人民医院病房打过来的,挺关切地问:“哎,老裴,过节这几天没发生啥大事情吧?”

裴一弘本打算把发生的情况说一下,转而一想,人家省长正病着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尽量平和地道:“哦,没啥大事,安邦,你怎么样?还好吧?”

赵安邦说:“好什么,昨夜又烧了半夜,这回可把我折腾苦了!现在烧又退了,向你老兄表示节日的问候!我这一病不要紧,整个耍你了,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笑道:“别这么客气!你该不是怕我值不好这个班,查我的岗吧?”

赵安邦在电话里笑了:“我敢查你老兄的岗啊?你的岗得中央查!”玩笑开罢聊起了天,话题竟是文山,“老裴啊,老于昨天到医院看望老同志时,到我这儿说了说文山的情况,我有点躺不住了:老于为文山大唱赞歌哩,夸那里形势一片大好,这是事实,石亚南、方正刚干得是不错,不过,问题和麻烦也不少啊!”

裴一弘想:我的省长同志,这麻烦已经来了,如不妥善及时处理好,还不知会是啥情况呢!嘴上却打哈哈道:“哪里能没点问题和麻烦,文山欠发达嘛,问题和麻烦肯定不会少了,好在目前这个班子比较得力,我们还是要有信心啊!”

赵安邦说:“老裴,我现在不怕没信心,倒怕信心太足,欲速则不达!”

裴一弘颇为不解:“哎,安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给我说说清楚!”

赵安邦说:“文山一下子上了七百多万吨钢铁,工业新区这么大规模启动,我觉得有点悬!吴亚洲和他那个亚钢联我比较了解,不可能有这个资金实力啊!他们一期就投入了一百多亿,上得这么快,这么猛,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赵主任举着另一部电话话筒,向裴一弘示意:他要的电话接通了。

裴一弘摆了摆手,继续和赵安邦聊:“哎,安邦,你知道不知道,亚钢联这些项目投资里,银行信贷占了多大比例?他们的自有和自筹资金又有多少呢?”

赵安邦说:“现在不是太清楚,我节后准备去趟文山,了解一下再说。根据亚钢联的这些项目判断,最终投资规模不会低于二百五十个亿,甚至要达到三百个亿。如果风云突变,国家收紧信贷,我担心会出问题,让文山陷入被动啊!”

裴一弘心里一紧:“安邦,那你和省政府可得及时采取措施啊,真搞到那一步,我们就没法对上对下交代了!”停了一下,又不无忧郁地说,“这也真是两难的事,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有煤矿,有铁矿,钢铁兴市本来也没啥错嘛!”赵安邦说:“是啊,如果前几年文山找准定位,这么大上钢铁就好了!”裴一弘心里想着银山、文山的事,没心思和赵安邦多聊:“安邦,问题你既然想到了,就研究解决吧。我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先打住!”说罢,挂了电话。

挂了赵安邦的电话,裴一弘从赵主任手上接过了另一部电话,是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的。赵主任说,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目前位置不详,那边还在找。

石亚南是自己的老部下,裴一弘没什么好客气的,开口就说:“亚南,你们这个文山真不让我和省委省心啊,给我说说看,你这个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石亚南竟然麻木得很:“裴书记,怎么了?整个春节我一直在文山,连家都没敢回,一边值班,一边带着两个孤儿过节,关注弱势群体可是您提倡的!”

裴一弘颇不耐烦:“别表功了,这事我知道,省报报道了!不过也提醒你一下:不要光做表面文章,同属弱势群体的那个自杀工人是咋回事啊?你说!”

石亚南似乎明白了:“裴书记,你说这事啊!那我汇报一下:山河集团是资不抵债的破产企业,也是我们市里关注的重点,节前慰问补助的工作全做了!”

裴一弘恼火地说:“可那位工人同志还是在年初三从六楼上跳下来了!”

石亚南检讨说:“裴书记,我们有责任,有责任,得向您和省委检讨!”却又道,“据初步调查了解,那位工人跳楼的直接原因还是家庭矛盾的激化……”

裴一弘听不进去:“如果不是下岗贫困,家庭矛盾能这么激烈吗?接受这个教训,尽量把安抚工作做好,现在两极分化这么严重,你这个一把手要警醒!”

石亚南连连道:“好,好,裴书记,我……我今晚就落实您的这个指示!”

裴一弘这才说起了银山正在发生的风波:“独岛乡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文山的亚钢联公司怎么办到银山地界上去了?那里的农民闹起来了,你知道吗?”

石亚南当即叫了起来:“裴书记,你老领导不问我还真不好说!这事我刚知道,是银山方面的蛮干失误造成的!吴亚洲的亚钢联没想向银山扩张,是银山市委、市政府硬挖过去的,把我和正刚气得要死!现在可好,矛盾总爆发了吧!”

裴一弘火了:“石亚南,听你这口气,还有点幸灾乐祸是不是?就算银山挖项目,那也是跟你们学的!你和方正刚从南部宁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项目啊!”

石亚南不敢争辩了,喃喃道:“可他章桂春既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嘛!”裴一弘想想也是,也没再批评:“怎么听说你们文山的警察也出动了?”石亚南带着情绪说:“吴亚洲在电话里报了案,我们总得出警解救嘛!”

裴一弘这才搞清楚,文山警方的出动,只是为了解救亚钢联老总吴亚洲,心里多少松了口气,看来独岛乡的事态还没严重到两市警察集体出动的地步。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后,银山的电话过来了。是银山市委一位值班副秘书长的汇报电话,说市委书记章桂春已冒着暴风雪去了独岛乡,估计路上有屏蔽,手机不通。据这位值班副秘书长说,局势已得到了控制,吴亚洲没受到任何伤害。

裴一弘说:“那就好,转告现场的同志,不能激化矛盾,酿成流血事件!”那位副秘书长连连应道:“是,是,裴书记,我们章书记也这样指示了!”放下电话,裴一弘无意中将目光投向落地窗外,这才注意到:省城也下雪了,视线内的几株落叶松已银装半裹,地上湿漉漉的,有些地方积起了一层薄雪。

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裴一弘心想,这种关键时刻真不能出啥大事啊!

年前在北京开会时,中央领导就和他谈过话了,要他准备进京,他不能在调离这个经济大省的最后关头被这起意外发生的征地风波绊一跤。根据中央有关部门通报,最近全国各地发生了多起因拆迁征地诱发的恶性事件,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两个兄弟省区刚被通报批评过。退一步说,就算节后就走,最后一班岗他也得站好了,不能给汉江的干部群众留下话柄,更不能给接手的同志留下隐患。

这位接手的同志很可能是赵安邦。中央领导和有关部门征求意见时,他实事求是地谈了对赵安邦的看法:赵安邦在汉江二十六年,做过第一经济大市宁川市委书记,宁川在他任上奇迹般地崛起了。嗣后副省长、常务副省长干了数年,出任省长也快两年了,干得都不错。不管国际国内如何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汉江经济一直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大好势头,赵安邦的政绩和贡献不可抹杀。不过,这位省长也有弱点:开拓进取有余,沉稳定性不足,历史上的违规记录不少,一手提起来的老部下钱惠人也在违规的掩护下腐败掉了。当然,赵安邦也在变,钱惠人出事后已比较注意这个问题了,今天电话里还主动提起中央的宏观调控政策。

中央比较关注的另一位同志是于华北。老于资历老,原则性强,这次可能会进一步,但出任省长的希望看来不大。老于长期分管组织人事,对政府主导的经济建设,尤其是现阶段的经济建设不是太熟悉。省委书记估计更不会考虑他。省委书记也得懂经济嘛,而且要求更高,既要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素质,又要有相当的协调水准和智慧。这么多年改革搞下来,各地区、各利益集团的冲突尖锐复杂,南部发达地区和北部欠发达地区一直矛盾不断,同属于欠发达地区的文山和银山为争项目也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只怕老于对付不了。何况老于因其资格比较老,也带来了年龄偏大的弱项。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是:赵安邦继任省委书记之后,中央空降一位省长过来,老于则有可能安排到省政协去做一把手……

刚想到这里,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的电话挂过来了,开口就检讨:“裴书记,真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年还没过完,就给您和省委添了乱子……”

裴一弘情绪已比较平静了,尽量和气地说:“给我添点儿乱没啥,只要你们下面少出乱子!”忍不住批评起来,“桂春同志,你没金刚钻揽啥瓷器活啊?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要做大做强钢铁,你银山是沿海城市,要在滩涂开发上多做文章嘛,咋非抢这杯羹呢?”考虑到石亚南是自己的老部下,怕章桂春产生什么误会,又说,“我可不是护着文山啊,你们银山真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也成!”

章桂春表白说:“裴书记,这次独岛乡闹事和上不上钢铁没关系啊!这两千五百亩地本来就划入了工业开发用地范围,就算上别的项目农民还是要闹的!”

裴一弘道:“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把工作做在前面呢?怎么就让农民同志在节日期间闹起来了呢?你还算清醒,亲自赶过去处理了,这就好!现在还在节日期间,不是平时,对这起突发性事件,你们要高度重视,谨慎处理……”就说到这里,电话断了,裴一弘估计,章桂春还在路上,又碰上了屏蔽。这时,落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刺眼的惨白。

后来裴一弘才知道,那日文山、银山等北部地区雪下得更大,还刮起了六级大风。电话中断期间,章桂春的车竟在距独岛乡六公里处翻了车,差点儿送了命!

暴风雪无情地肆虐。阵阵呼啸的寒风裹带着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卷扬起地上的积雪,把面前的世界搅和得一片浑噩,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一行的警车、面包车从银山城出来没多远就碰上了难题:在全线封闭的省金高速公路上勉强开行了十五公里,下了南四出口桥,却看不见通往独岛乡的路了,漫天飞雪一把抹去了这条本来就不太显眼的二级乡镇公路。

警车上的政保处长当时预感就不好,为了领导的安全,建议等等再走。

章桂春担心独岛乡事态失控,心急火燎地说:“等什么等?走,试着走!”

政保处长不安地解释说:“章书记,也不是要等多久,我的意思是,等有哪位熟悉这里路况的过路司机开车在前面帮着趟路就好了,这就比较安全……”

章桂春认为这是一厢情愿:风雪这么大,又是大年初四,哪有什么司机会开车出门?他若不是因为独岛乡的突发性事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硬往那里赶!于是便说:“啥也别说了,这里的路况我熟,这条乡镇公路通车时我剪过彩的!”

嗣后回忆起来,章桂春不得不承认:剪没剪过彩和熟悉不熟悉这条路的路况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独岛乡邻近文山的古龙县,和文山接壤,对银山来说就是偏远乡镇了。他在银山主持工作三年,难得去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前年搞乡乡通工程时参加剪彩仪式。他这么一意孤行,出点事不奇怪,不出事反倒奇怪了。

就这么冒险上了路。这条路虽说被积雪覆盖了,轮廓还是看得出的,路面高出地面一些,路两边还有农用排水沟,只要仔细判断,倒也不会偏离路面。

刚上路时,大家都很小心。警车爬也似的碾过原始积雪,在前面开道,章桂春一行的面包车隔着百十米的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一气推进了十几公里。

过了高村,情况有了些乐观,风吹走了路面上的积雪,部分路段的路面裸露出来。章桂春大意了,就那点儿小警惕也抛到了脑后,亲自拿着报话机,一再要前面的警车加速。在他的命令下,警车的速度渐渐上去了,面包车的时速也达到了五六十公里。同车的一位副市长和秘书随从们都担心路滑出事,却也不敢说。

也正是在这时候,章桂春接到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刘副秘书长说:“哎呀,章书记,可打通你的电话了,你快给省委裴书记回个电话吧!独岛乡的事裴书记不知咋的知道了,让办公厅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找你,都快急死我了!”

章桂春不满地对刘秘书长说:“你咋就找不着我呢?我的手机一直开着!”刘秘书长说:“那肯定是有屏蔽,你和其他同志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啊!”这真是见了大头鬼,偏在省委书记找他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更可气的是,也不知哪个同志嘴这么快,他还没赶到独岛乡现场呢,就先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便没好气地问:“老刘,谁这么积极主动啊?情况还没弄清楚呢,乱汇报个啥?!”

老刘说:“章书记,我了解了一下,又是文山在使坏啊!据说被农民围住的那位著名企业家吴亚洲向文山公安局报了警,文山就过来一个副局长和几台警车,大张旗鼓地搞什么解救行动,一到现场就向省里汇报了!估计是别有用心!”

这还用估计?肯定是别有用心!文山的同志干得真叫绝,汇报的理由还很充分哩,节日期间出了这种规模较大的突发事件必须向省里汇报,这是规定。这一汇报不要紧,他和银山就被动了:你银山出的乱子,银山不汇报,倒是兄弟市文山先汇报了,你银山如果不是想隐瞒情况,就是反应迟钝,失于职守!当然,当然,你可以解释:独岛乡是银山地区的边远乡镇,和文山倒近在咫尺。可人家先汇报了,话语权就掌握在人家手上了,搞不好就会扩大事态,误导省委领导!

章桂春并不官僚,独岛乡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就是两个村的小砖厂引起了些矛盾嘛!上硅钢厂要在乡里征地两千五百亩,涉及几个集体砖厂的拆迁。这些砖厂因效益好不愿走,村干部就唆使村民闹事,还到市里群访过。他曾做过一个批示:“吴亚洲是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这个项目又是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影响银山一阵子,我们就影响他一辈子!”后来,他们金川区的书记、区长来市里汇报,说是问题大致解决了,谁知昨夜偏又闹上了!

昨天本来说好是草签合同的,人家吴亚洲节都没过,就带着人来了,和乡区政府主要领导谈了一天。晚上到独岛乡吃饭,因为气氛好,又是过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时间搞得比较晚,吴亚洲一行就在乡里宏发宾馆住下了。两个村的村民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冲进了宾馆,要人家滚蛋。吴亚洲见过大世面,态度挺好,再三解释,要农民们有意见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吴亚洲手下的人却没这种修养,先是和农民恶吵,后来双方就厮打起来,还打伤了几个人。

他是天亮后才知道情况的。本想马上赶到独岛乡去,可当时雪很大,同志们都担心路上行车困难,让他先等等。他就等了一阵子,看着窗外纷飞大雪在电话里遥控指挥,找区委书记吕同仁,又找区长向阳生。吕同仁还不错,天一亮就赶到现场去了,积极做农民的工作。区长向阳生却一直没影子,知情的同志说,向区长昨夜喝多了,又没在家睡,也不知睡到哪个情人小秘那儿去了,气得他直骂娘。八点过后,吕同仁来电话汇报,说是吴亚洲几个人被解救出来了,但事态有所扩大,两个村的农民全出来了,男女老少在风雪中静坐,还打出了反对征地的标语。

章桂春一听,不敢等下去了,尽管风雪越来越大,还是毅然上了路。上路时就不安地想,这事搞不好就会把银山的重大项目弄黄了,也担心文山会使坏。

现在清楚了,文山方面到底还是使上了坏,把他和银山推到火山口上了。因此,用手机往省委书记裴一弘办公室打电话时,他就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

情况却比想象的好。省委书记裴一弘虽说批评了他和银山,口气还不错。而且明说了,他这位大老板和省委并不是护着文山,只要银山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就成!他本想听完裴一弘的最高指示,借着这个话头好好向省委表个态,说一说银山的决心和信心,不料电话竟断了,再怎么也拨不通了,又是屏蔽在捣乱。

翻车事故就是在他不断拨电话时发生的。当时面包车的时速在六十公里左右,能见度和路况比刚出城时好得多。雪虽然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可偏偏就翻了车!事后才知道,还是积雪惹的祸:积雪填满了路面上的一个坑,伪装成一片平坦,警车窄一下子过去了,面包车却倒了血霉,一只前轮栽到坑里,瞬时倾覆。

灾难来临时并没有事后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都是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谁都来不及恐惧。恐惧感的发生和存在大都是以时间为依托的。出乎意料的背后一枪不会事先给人带来恐惧,而死刑判决却会给人以恐惧感。有了等待死亡的时间,恐惧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了。因而出事后章桂春从半倾的车里爬出时,并没啥恐惧感,甚至不知道左臂上节肱骨已折断,还帮着把头上流血的政府办公室陈主任往车外拉。直到车里的同志都安全脱险了,章桂春才觉出左胳膊不太对劲了,身不由己地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同志们一看不好,把他抬进了警车里。

进了警车,正被胳膊上的骨伤折腾着,省委电话又来了。开头还是省委办公厅的赵主任,继而,裴一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桂春同志,你现在听得见吗?”

章桂春强忍着疼痛:“裴书记,我……我听得见,请您……您继续指示!”

裴一弘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有个情况我要向你们通报一下:最近兄弟省区因为拆迁征地诱发了一些恶性事件,有自焚自杀,个别地方甚至酿成了流血冲突,影响恶劣!我省决不能出这种事!如果这次死了一个人,我唯你是问!”

章桂春吸着冷气,连连应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会负责任的!”

裴一弘似乎不太放心:“你能负责任就好,这种大冷天,还要注意防寒防冻,既不能冻坏我们的公安干警,也不能冻坏农民群众!你们放下思想包袱,慎重处理吧。有关情况及时向省委汇报,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章桂春又是一连串吸气:“好,好,好吧,裴……裴……裴书记……”

裴一弘这才听出了问题:“哎,桂春同志,你怎么回事啊?被我吓着了?”章桂春这才说了实话:“裴……裴书记,我……我们刚才翻车出了车祸!”裴一弘那边急了:“什么?车祸?伤人没有?桂春,你是不是受伤了啊?”章桂春把情况说了说:“还好,没死人,不过,车内有三个同志受了伤!”

裴一弘问:“你伤得怎么样?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头啊,给我说实话!”章桂春只得说了实话:“我的左臂可能骨折了,不过,还……还能坚持!”裴一弘道:“别坚持了,先就近去医院检查治疗,让其他同志去现场吧!”章桂春说:“就近哪有医院啊,这里离独岛乡还有六公里,我……我还是过去吧,到乡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再……再到现场去,裴书记,您……您别担心!”

裴一弘显然没有更好的主意,关切地叮嘱几句,结束了和他的这次通话。

后来的这六公里痛苦难熬,道路显得那么漫长,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包括他在内,受伤的四位同志硬挤在一部窄小的普桑警车里继续赶路。一行其他九位同志只能步行前往独岛乡,或想别的办法解决困境了。章桂春想,别的办法几乎没有,若等着从市内调车过来,只怕这九位同志都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冰棍,他们唯一可行的出路只有一条:放下幻想,来一次六公里的雪野拉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