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年猪
到了第二天雪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地上的雪又厚了几寸。
根生和妻子早早起了床,昨晚烧温的水仍旧余温尚存。根生抱了一大摞的柴薪往灶台里塞去,嘟着嘴使劲往锅底吹气,没几下那火便爆燃了起来。若是以往,那灶台里的火故意和根生作对一般,特别是冬夏天的时候那柴木总被雪雨打湿,死活烧不起来,根生每次都会把灶台里的拥挤的湿柴木粗鲁地拉了出去,一股脑扔到厨房外边去,嘴里再说一些难听的脏话,多半是日你祖宗十八代之类的,以解心头之恨。那被扔出去的柴木在厨房在湿冷的天气中依稀冒着青色的烟,无辜地躺在院子里的红土地上,如果遇着下雨下雪的什么鬼天气,那被扔出去的柴木棒子会发出滋滋的响声,有点星火的粗棒头很快会熄灭了去。好在今天老天有眼,不然根生又得对着自己的灶台生闷气,把火铲子扔得咔咔响,那无辜的火铲也会被扔到厨房外的天地里去,也定会和自己的妻子吵个天翻地覆,非得生出不愉快不可。
那烫猪毛的木缸在没下雪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篱笆墙的下面。几天的大雪,那木缸里已经积了厚厚的半缸雪,根生拿着水瓢又跑木缸旁清理去了。清理完木缸里的积雪,根生又拿出藏在布袋里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真是忙东忙西,磨刀霍霍。磨好了自己的杀猪刀,根生翻了刀,拿大拇指轻轻地试起了刀,根生摇了摇头,把刀架在磨刀石上继续磨了起来,五次三番地,终于磨好了自己的杀猪刀收回了袋子,跑厨房放阳台上去了。突然想到什么,根生取了一个萝卜,点了三炷香插了上去,放阳台贴厨神像的前边去了。继而从搪瓷盆里取了两个小碗,分别装了盐和生米也放灶台厨神像前去了,还不忘取了自己买的酒倒了一小杯酒、泡了一小杯茶,一并放贴了厨神像的灶台上去了。料理完这一切,根生又把着妻子做的大扫帚跑院子里扫雪去了,不一会儿篱笆门到猪圈牛棚,猪圈牛棚到厨房,厨房到卧室都扫出了几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的小路,串在了一起,小路两边堆起了更高更厚的雪,上头染上了红色的泥土,像是有鲜血滴落到上头,过了不就便成了红黑色的斑迹。猪圈后是高高的一个红土坡,早已经被冬雪遮住了深红色的脸,猪圈后土坡的南边紧挨着篱笆墙是根生妻子堆的一座高高圆圆的松毛塔,生火做饭的时候,总要跑松毛塔那儿抓上一把松毛用来做火堆的火芯,引燃一整堆火堆。松毛堆和厨房间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来去的白脚印,雪地上还散落了几根红黄色的松毛,上头还零星地铺着棕黑色的橡树叶,像白色的玉石上缀了棕色的宝物一般,又像一张巨大的白纸,被某个小孩随意地涂抹了一番。
妻子在厨房里捣鼓根生已经剥好的蒜苔,拿出菜板噼里啪啦切了起来,给快要来家里帮忙宰猪的亲戚朋友做早饭。
根生难得泡了一杯茶喝了起来,在火堆旁烤着火,边抽着烟给烧水壶下边的火堆添了柴,把水烧开往暖水瓶里灌了去。没喝几口茶又跑灶台前看火去了,不断地翻弄着自己的三个火堆,没等什么人来到家里,根生用来烫猪毛的两大锅水已经完全烧开了,这下他的心终于可以平缓一些,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水烧不开什么的,耽误了杀年猪。
哼哼几声,根生表哥王四堂便来了,他个子与根生一般高,喜欢戴一顶绿色的帽子,腿脚不怎么利索,又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不那么明显,左脚比右脚矮了一寸多,不留心看完全看不出什么毛病,这也得益于他走路时踮起自己的左脚后跟,这是在有人的时候。倘若身边没有人,他便不再踮起左脚的脚后跟,又原形毕露,又成了跛脚的公鸭。村里有好事的小孩会躲到自家的门缝里看他走路,看着王四堂走过,便假装地出了门,跛着脚的王四堂又突然抬起自己的脚后跟,努力地走得如正常人一般。好事的小孩捂着嘴偷笑,跑回家跟别人炫耀,这些都是村里人间皆知的事情。长此以往,王四堂也习惯了村里小孩的捉弄,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来了嘛!赶紧自己泡茶去,我现在喂一下牛。忙了一早上,都给忘了。”根生掏出烟,给王四堂递给了一根烟。王四堂接过烟,夹耳朵上去了,手里还提了一把杀猪刀。
“你先忙,不需要理会我,我自己动手就可以。”嘴里冒了白气,说完王四堂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厨房。
没一会儿,根生喂完了牛回到了厨房。
“看来我是第一个啊!还以为有人已经到了。”说完,王四堂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点了火抽了起来。
“没呢,都还没来。估计还在睡大觉。这天不是一般冷,幸好今天停了雪,不然要命啊!”根生抱了柴木,啪地一声扔火塘边,往火堆里添去了。
“确实,如果还在下雪,那真就老火喽!”说完吐了一口烟气,把自己的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褐色的额头,帽檐下的眼睛不断地眨了几下。
“你听说了吗?村里王富贵回家去了。”王四堂说着。
“听说了,昨天听李有钱说的,他不说估计都不会知道有人去世。”根生拉了板凳坐了下来,围凑到火堆旁烤火。
村里要是死了什么人,大多都会说他回家去了。当然这是客气的说法,老人死后用的居多。
“唉,他啊!死了也好,白白地来这个世界遭罪。”王四堂说着,好像生了什么心事。别说王四堂和王富贵同是姓王的,但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这在村里来说仅是本家的关系,出了这一层浅浅的关系,他们确实不着边际。
“说来这王富贵也是可怜,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这么多年了。连个年猪都宰吃不起。这命真是苦啊!”根生妻子李福妹在灶台上说着,在忙着蒸米饭。
“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听过王富贵吃过什么年猪,他们家连根猪毛都瞧不见,白白拉拉地来这世间一遭。”王四堂抽着烟说着,起身泡茶去了,脚一跛一跛地,在厨房里寻找茶叶。
“茶叶在柱子上的黑色塑料袋子里!四堂。”根生转了头望着表哥说道。根生比王四堂要大那么几岁,一个数马,一个属龙。碍于根生他妈是王四堂他爹的大哥,年纪大的根生反而要叫年纪比自己小几岁的王四堂一声哥。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也有这么一种辈分,每每见到王四堂,根生也只叫一声:四堂,从未叫过什么哥,或者表哥。在根生还未娶妻生子的年纪,他有那么几次叫过那么几次哥,大家都有家室之后根生从未叫过什么哥,这对根生而言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辈分,更不在乎什么大小,有基本的几句客套话就行了。
“死了就没办法了,这只能说他命不好,观音菩萨来了也没用啊!”根生应了王四堂的话,平静地说着,掏出自己的一包烟放在王四堂跟前。说了句,“自己取,自己取抽!”
王四堂看着手中的烟,客气地说:“有呢有呢,你放着就行。”
“开春后,你小孩估计也要上学了吧!”根生问道。
“是啊!两个都要上学去了。你说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书哩。反正都要嫁出去,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那泼出去的水,肥了别人家的田,对自己没一点儿好处。”说完挤了挤自己的眼睛,又拉了拉自己的绿帽子。
“我家大儿子也要上学去了,这要命的日子要开始了,这肩上的担子是要挑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根生开玩笑地说着,一来自己小孩要上学去了,他心生欢喜;二来是不知自己的大儿子是否是读书的料儿。
“就算是女孩子也要送他们读书去啊!这人啊,不读书是不行的。你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些文盲,没去几天学校就开始种田,到现在连自的名字都不会写。”根生妻子在灶台感慨道。
“那两个小孩呢?”王四堂抽着烟问着。
“还在睡觉,估计是太冷,都不想起床。”根生妻子说着,忙着给土豆去皮。
没多久,听到厨房里的谈话声根生两个儿子相继起了床,去厨房里烤火取暖。
“终于起床了啊!这年猪还需要你们两兄弟哩!”王四堂来着玩笑。
大儿子不好意思地说:“叔叔来了。”
“不叫叔叔,叫伯伯!他们辈分高,得叫伯伯。”根生妻子在灶台连忙说着。
“不妨事,孩子小,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王四堂喝着茶说道。
“这怎么行,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可不能让外人笑话。”根生妻子在灶台说着,脸上露出尴尬又严肃的神情。
“孩子知道叫叔,已经很不错了。有的小孩见了面,鼻子一抬,看都不看你一眼。”王四堂认真地说着。
“我家两个小孩还可以,逢人都叫,管他是亲戚还是外人,基本的规矩是要有的。”根生在一旁说着,嘴角露出满意的弧度,说完拿起火堆旁的烟给王四堂递了根烟。
“这点儿非常好,还是你管教有方,村里很多小孩真是没法儿说,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也不知他们爸妈是怎么教的?”王四堂若有所思地说着。
“孩子要从小抓起,等他们大了,那还了得。”根生说。
“很快要去读书了,你把有没有给你买了书包?”王四堂问。
“买了,还买了新衣服鞋子。”根生大儿子海子回答道,说完看了看火塘对面的根生。
“好好念书,我们这儿没意思。争取走出我们这儿的大山。”王四堂说着,根生大儿子没说什么话,在火堆旁沉默着。
“现在还不知道如何,要是会读书的料儿,就让他一直读,要是不会读书,只能走我们走的路,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农村里讨个媳妇,一辈子种地砍柴。”根生心神不宁地说着,他打心底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走读书的路,心里却也没底,毕竟还没去过学校一天,头都还没开始,自然也没尾巴什么事。
“老头子不是个师范生嘛!海子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当初也是块读书的料儿,可以被老头子叫去放牛去了。说来也是可惜,我们山里人能有什么办法,那会儿兄弟姐妹多,吃不饱饭,更没钱读书。到现在名字都写不下来,你说能有什么法子。”王四堂说着,显得稀松平常,没把自己不会写名字当作一回事,就像说另外一个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般。
“这不是一回事儿,他是他,我是我,小孩是小孩,员外的儿子也可能去杀猪,混得好了去卖豆腐。你看看王富贵走的路就知道了。”根生竭力与他爹撇清关系,好像自己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即使有了什么关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最不愿意重提的就是那死去的老水生。在十几年前就与他断绝了关系,哪怕死逑去了,也不想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个定数,都得看个人的作为,老子当初被死老头苦苦相逼的时候,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事在人为啊!你你说呢四堂。”根生看着自己的表哥说着闲话。
“是啊!往后社会估计不知怎么发展,你两个小孩可以好好培养一下,男孩子嘛!不读书是没有任何出路的,我那两个女儿的话,能读书就让她们多念几天,不会读书么,不读也罢。”王四堂气定神闲地说着,关于两个女儿读书之类的事情,他不大放在心上。
厨房外传来咔嚓咔嚓的走路声,没一会儿工夫又来了一个杀年猪的亲戚,鼻子里传来嗯哼嗯哼的声音,是根生孩子他舅,明叫李全,也是帮忙来宰年猪的。尽管才三十多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完全不像三十多的男人,更像是五十多的一个老头。李全手里捧着一碗酒便进了厨房,他总是酒不离手,可以说嗜酒如命,他曾表示要是手中没了酒,他的魂魄也是飞远去了。
“你来了,阿全!”王四堂打趣地说道。
“这妹妹要杀年猪,我这个做哥的哪有不来的道理。”说着喝了一口碗里的酒,鼻子里突突地出着气。
见自己的二舅来到了家,根生大儿子赶紧把自己屁股的板凳让
给了自己的舅舅,怯怯地说,“舅,给你板凳。”李全一手端着自己的那碗酒,一只手接过了板凳往王四堂和根生中间坐了下去。
根生妻子见二哥大清早的便端着碗喝酒,看着自己的二哥便说了话:
“这大清早的,一起床就知道喝酒,你少喝点儿,你媳妇儿早晚得把你骂死,就不能自觉点儿。小孩都这么大了,要替小孩着想着想,别光顾着自己喝酒。”说完又忙着做早饭,把眼神收了回去,一脸无奈的样子。
“我喝酒又不是不干活儿,家里的牛我喂好了,我的猪我也喂好了。该做的我都做好了,我才开始喝酒的。这有什么错吗?全天下喝酒的多了去了,也不见得有谁说他们,别整天给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没用。现在不喝酒,等到凉的时候再喝么!人来这世间没眨眼的功夫就死掉了,该享受就享受。不享受的人都是世界上最笨最无用的人,用那些人有什么用,做人就该像我李全一样,活不怎么干,就是还有酒喝,还有饭吃,你说气不气。”根生孩子他舅一边端起自己的碗喝起酒,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看来你已经喝醉了,说的全是酒话,等会儿要抓猪宰猪,你着喝着酒,估计连一只鸡都抓不牢,还怎么指望你抓猪。”王四堂在火堆旁笑着说,说完拿起自己的茶水喝了起来。村里人都知道李全爱喝酒,性格好,人缘也差不到哪里去,都喜欢跟他说一些开玩笑的话,李全也完全不把别人说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他是个随和的人,从不与别人生了什么争执。不少人都爱往他家里喝酒说闲话,他整日整夜地在家中烤着火,能和人边喝酒边说闲话,一喝就是一天,为此他妻子生了不少怨气,只要李全一喝起酒,准在他耳边骂,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迟早要喝死,上你酒的当。”对这些妻子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李全是毫不在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丝毫的作用。李全时不时会一笑了之,妻子越说他,他越开心,好像因为自己喜欢喝酒受了妻子表扬一般。他妻子说着骂着,觉得没劲儿也就消停了去,不再管他。
“说的什么话,我就是喝醉了,一头大象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一头猪,我就不信根生家的猪比大象还要大,他家的猪我又不是没见过,前几天我就看过了。最大的那头起码五百多斤,六百不到。还有两头三百多斤一头,绝对错不了。我虽喝酒,但脑子不糊涂。”没等李全说完,厨房的人都笑了起来。根生两个儿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的二舅。
“少喝点儿,为你好。你是没听过有多少人上了酒的当。你这人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这样喝下去是不行的。”根生妻子看了看自己的二哥苦口婆心地说着。
“少喝点儿是对的,酒这儿东西可不是好东西。”王四堂看了看身边端着酒的李全,说完又看了看根生。
“你家土豆卖了么?老哥。”根生问着李全。
“卖个屎卖,全都在地里,这么一小颗都没卖出去。”说着,李全用食指和大拇指在火塘旁比了一个小小的圆圈,说完又喝着自己碗里的酒。
“今天来杀猪的有几个?”王四堂问。
“孩子他几个舅舅,隔壁阿衰,还叫了王才。差不多八九个,也够了。”根生说。
“王才也要来,他也真是厚脸皮,哪里有宰年猪的,他都要跑过去,说是帮人家的忙,谁他妈需要他帮忙,他就是蹭吃蹭喝,还他妈蹭烟抽。他脸皮是比棺材板还厚,他要是死了,估计都装不进棺材里去。这世间什么人都有。”王四堂说着,感觉生了很大的怨气,一个劲儿地说着损话。根生没说什么,只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毕竟人是他喊的,要是迎合了话,自己也下不了台。
“他王才不就是来帮个忙呗,你怎么这么说他啊。感觉他欠了个什么?”一旁喝着酒的李全不解地问着。
“你们是不知道,去年他不请自来,帮我宰年猪,来了倒是没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没人计较这些。坏就坏在他的大嘴巴,在人中间说个不停,直让人耳朵难受。难受归难受,就因为他屁话多,两个人因为他的话打了起来,他在一旁幸灾乐祸,哈哈笑个不停。你说哪有这样的人,好得是个汉子,整天说个不停,那嘴里的话比羊屎还要多,真是祸从口出啊!他自然不晓得这个道理,像个婆娘,整天说个不停,他嘴巴也不嫌累。”王四堂抱怨地说着,一脸的看不起。听完,根生起身去看自己灶台里的火去了,起身前还不忘说了句,“烟在你们跟前,你们自己拿自己抽,我先去看看火,那水要是凉开去了可不好办。”
“你先忙着,别管我们,我们自己会动手。”王四堂说着。
两个儿子看自己父亲又开始忙碌起来,不敢在火堆旁安然地烤着火,都帮母亲择菜去了。
根生怕开水不够烫自家的三头猪,两口大锅里烧了水,还在篱笆墙下边架起一口锅烧着水。三口大锅里的水早已经烧开了,他要做的就是不断照看那三口锅的开水,不停地给三口锅添加柴火,不让锅里的水凉了去。
“现在才烧水?”孩子三舅李贵拎着一把菜刀也来了。
“没呢,水早就烧开了。加点柴火,别让它冷了去。这天实在是冷,锅底的火不能停,一停又凉了去。阿贵,赶紧去厨房里烤烤火,自己泡茶去。现在没时间给你泡茶,自己动手去。”根生蹲在篱笆墙跟前的大黑锅前给锅底添着柴木。
“来了几个了?这天寒地冻的。”李贵问着,把菜刀往篱笆墙前的薪堆上插了去,欲往厨房里走去。
“孩子二舅来了,四堂也来了,就两个。你先进厨房暖暖手,等会儿好动手。”等根生说完,李贵也进了厨房。
见三舅也来了,根生大儿子赶紧找了板凳给了去,自己又帮他母亲做饭去了。
太阳已经升了好一段时间,村里头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暖,但仍旧冷得人直哆嗦。太阳照在积雪上,直晒得人睁不开眼,那院子里的积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就连常青树上的雪冠也未曾变薄掉落,太阳一会儿普照,一会儿又躲进一大团一大团云山之后,很久很久都不露面,只有风还是那么熟悉,不停地吹着,把大锅里的热气吹到半空中消失不见,把锅底的火苗也吹得四处躲闪。
猪圈里的猪不停地打着哼哼,全然不知自己死期将至,仍哼唧着,等待主人的喂食。
看完火,根生嘴里呼着白气,搓着手往厨房里跑去了,不忘在门槛外的石板上跺跺自己鞋子上的雪渣泥巴。
“今天是要宰几头?”孩子三舅李贵问着在灶台忙碌着的姐姐。
“宰几头!我哪儿知道,你得问你姐夫。”根生妻子说着,埋着头和两个儿子择着菜。
“要宰就得全部宰啊!不留活口。这几头猪真是烦人,吃又不好好吃,把猪圈搞得天翻地覆,真是受不了。今天就要让他们跟在王富贵身后,去西天见佛祖。”根生说完自己笑了笑,厨房里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们怎么吃得完,三头猪都上千斤了。”李贵笑着说。
“当然不是全自己吃,三头猪没等吃完都臭了。大哥回来带一头去,还有一头给王才杀去。”根生妻子看了一眼弟弟李贵说道。
“大哥今年要回来?”李贵问。
“早说好了,要回来。估计中午就到了。”根生妻子说道。
“你家猪王才要买一头去?”王四堂惊讶地问着。
“对啊!今天他说要买一头去。”根生说。
“他钱给了?”王四堂盯着根生问,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一副存疑的样子。
“没呢,他说过完年再给钱。”根生说着。
“那就是说赊账吃肉,估计猴年马月都要不到猪钱。”王四堂说着,摇了摇头,拿起火堆旁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估计不会吧,都说好了。他王才还是讲信用的。”根生说道。
“他王才也不是说不讲信用,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关键是他要有钱给你啊!他要是没钱给你,他再怎么讲信用也没用啊!他又不能拿命给你,就算他把命给你,你有又何用?总不能把他王才杀了,杀了他只得到到一滩血,不能吃也不能喝。”火堆旁的李全喝了一口酒说了话。
“根生啊!你的猪钱一定是要不到的,他王才拿什么给你。他穷的连内裤都穿不上,就这样的一个人,你要到钱才怪。我可以拿我的命跟你赌,你的猪算是被他白吃了去。你想要到你的猪钱,除非他跑大黑山挖到了一坛子黄金。他就是那张嘴扒拉个不停,说着云里雾里的废话,除了那张嘴能说有能吃,实在是找不出其他什么说得过去的。你算是吃大亏了,作为兄弟,也不是我说你,你的胆也是真大,既然能赊一头年猪给王才。你也不想想王才是什么人。”王四堂认真严肃地说着,语气中满是不理解。
“小声点儿,等会儿他来了多不好意思。根生已经答应人家,他一会儿准保就来了。”根生妻子在灶台上提醒着,生怕王才会突然闯进厨房,听到众人对他的议论。
“他来了我照样说,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你既然要了人家的年猪,那不得先给钱不是,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有免费的午餐,那也轮不到他王才吃啊!他算哪门子人,自己不争气,不好好做人,还不让人说了?”王四堂似乎来了气,变得激动起来。
“来了来了,王才来了。都别说了,说点儿其他的。”伴着几声嗯哼嗯哼,王才捏着手里的套猪绳从篱笆门里走了进去,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皮帽。说起王才的黑皮帽可是大有来头,王才是家中几个兄弟姐妹中最最小的,父母自然最疼爱他,于是乎王才得到了家中的传家宝,那家中的传家宝便是他头上的那顶黑色皮帽,据说已经穿了好几代,从他太爷爷起他家的男人便一直头顶黑皮帽,不论春夏秋冬,都戴着,除了睡觉时能取下,其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取了去。村里人不解地问王才,你那帽子到底是多稀奇的宝贝,怎么时时刻刻戴着,冬天还说得过去,那大夏天的戴个皮帽子,不怕热得慌么。王才总会耐心地给人解释,说他这帽子是如何如何来的,有着什么什么意义,所以必须得时时刻刻戴着。当人问这帽子有何种特殊的意义的时候,王才立马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嘴里含糊其辞,惹得人哈哈大笑,也弄得自己一身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王才为自己帽子的由来遍了好多种说法,见了张三是一种说法,改明日见了李四又换了一种说法,到了王麻子那儿又是听都没听过的说法,一天一个样,每天不重样。因此关于他帽子的来历,真是一个谜,别人永远不知他嘴里会说出多少种说法来,他的嘴上功夫也很是了得,因此也坐牢了全村王大嘴的名号,因擅长爬树,又名王猴。
王才靠着一张巧嘴,也不乏人缘。说起村里的好人缘,自然是李全和王才。李全的好人缘是靠喝酒,别人喝酒是晚上饭后,李全喝酒是不分白天黑夜,人要是想去他家讨点儿酒吃,随时都可以上他家去,他不会把自己的酒藏起来,而是大摆在自己的小饭桌上,任何人都可以与他对酌,他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酒水被人和了去,因此李全在村里人缘好,一是靠自己的大方,二是得益于自己与世无争的好心肠,他从不与人生过争执。同样是好人缘的王才自然与爱喝酒的李全有着另一种好人缘,王才的好人缘则靠的是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凡事他都能往好的地方想,凡事他都能东拉西扯地把它说全喽,尽管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说话不着边际,但能给人带来欢声笑语,也挺讨人喜。
“杀猪的人都来了嘛!看来我是我是捏着猪尾巴来的,搞了个倒数第一名。”一进厨房门,王才便大声说了起来,他一说话,满厨房里的人声音都显得那么低沉斯文,房顶呼呼的风声也全然被他的声音压了下去,不闻北风吹,只听得见王才吹牛皮。
“没呢,孩子他大舅和小舅,隔壁阿衰都还没来,你算是摆着猪腰子来的,还捏不住猪尾巴。”根生难得开了玩笑,说完赶紧给王才让了板凳。王才把手里的套猪绳一把扔到了角落里,接过根生手中的板凳往王思堂旁边坐去了。
还没坐稳屁股又说了话,“这天气真是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村里的谁得罪了老天,这老天一个劲地往地上拉稀,那叫一个白啊!也不知老天吃的是什么。”王才在人堆里开起了玩笑,见没什么人笑,他只好哈着白气,把手往火堆上方伸去,在火苗上来回搓了搓手心手背。
“那老天还需要吃饭,人家可是神仙,还需要吃饭。”王四堂说了话,半调侃地说着。
“神仙也要吃饭呀,不然哪有力气干活。这天天下着雪,那不是干活嘛!风有风婆婆管着,雨有龙王管着,打雷有雷公,电闪有电母,那飘了雪,自然也是老天在窜稀,那窜稀还不得吃东西,那喝西北风不成。”王才兴高采烈地说着,没多久脸都红了起来,那红色的两张厚嘴唇子在火堆旁不停地闭合着。
“阿才,抽根烟!四堂抽根烟,阿贵抽根烟……”根生拿了烟给火堆旁的一圈人递起了烟。
递着递着,王才看了看端着碗喝酒的李全说了起来。
“全哥啊!这一大早的,怎么一个人喝起了闷酒,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给大伙说说,别闷在心里,这心里不畅快了,就得像屁一样把它放了。”说完厨房里的人笑了笑,见自己的话把众人都逗乐了,王才点了烟跃跃欲试。
“我能有什么心事,我一没钱,不怕贼惦记;二没才,不怕人妒忌;三来家徒四壁,又不怕大风把我墙壁刮塌了去。这不妹妹家要杀吃年猪,我来庆祝庆祝,高兴了自然要喝点儿酒水。”李全一本正经地说着,惹得王才连连点头,不断发笑。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头。还是全哥活的明白,真是羡慕你这酒仙般的日子,那叫一个舒服。”王才边笑边说,不断拍打着李全的膝盖。
此时,根生的邻居阿衰也到了厨房,手里同样提了一把杀猪刀,刀刃被他磨得光滑,闪出寒光。
“来得这么早啊你们,都想着吃肉啊!怪不得。”说着,他弓着身子,顶着一头黑白对半的头发,完全看不出三十多男人的样子,身上的一件夹克衫上两肩被磨出了洞,下身穿了一条西装裤,裤子上沾满了土灰,完全看不出裤子原先的颜色,他个子生得高大,夹克衫里头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衬衣上被自己的烟头点了几个圆圆的小洞,黄色的肉色从小洞里露了出来。
“这鬼天气,真是日他娘的,非得把人冻死不可。”说完他把手臂紧紧地夹了起来,把杀猪刀递给根生,接过李贵递过来的板凳往人圈里扎了下去。
“根生,那到锋利着呢,你最好放到安全的地方,别割着小孩了。”阿衰坐了下来,转过头给根生说了话。
“那烟在你们跟前,你们自己拿着抽。”根生拿着阿衰带来的杀猪刀,往厨房外走出去了。阿衰坐了下去,李贵拿了烟,给人一一递着烟。
“好嘞,抽它一根。这烟都没见过,也不知好不好抽,试它一根。”阿衰伸了大黑手接了李贵递过来的烟。
“怎么现在才来啊!阿衰?”李贵边给人递烟,边问着刚围坐下来的阿衰。
“这不家里没人,啥事都只能自己动手,刚喂了牛,又喂了鸡,实在是没办法。”阿衰说着,紫色的两片唇间露出一排黄黑色的牙,点了烟,把烟往四颗大黑牙中间送去。
“一个人确实不太好整,啥事都要靠自己。”李贵说着。
众人都知道阿衰去年死了老婆,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家里的一切都等着自己去料理。阿衰在他老婆没去世时也是个吃苦耐劳的男人,人生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活生生一个猛士,走在路上虎虎生风,背个几百斤的土货不成问题,他的箩筐都是自己编的,尽往大了编,一般的箩筐他是不满足的,用起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他的箩筐都和他高大的身躯配得好好的,没人能用的了他的箩筐,光是那箩筐就有几十斤重,配了粗大的背绳,没人借他的箩筐背过什么东西,他也绝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箩筐借给别人去。
“根生,这不来帮你杀猪来了,怎么不见你的流水呢?你倒是摆出来,让大伙多少吃点儿!这大冷天的,吃点儿酒暖暖身体。你是不是偷偷给你哥李全倒酒喝,不让我们看见啊!”阿衰转了头扯着自己的嗓子对着厨房外的根生喊了起来。
说来阿衰以前是很少喝酒的,有那么几年真是滴酒不沾,所有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地里,现在主动要起了酒,成天有事没事都要喝上点酒,不然干活儿都失去了精神,完全打不起心思来。
“好嘞好嘞,你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给你们把酒摆上。”根生嘴里吐着白气,跑进厨房不好意思地说着,又跑出去取酒去了。
“这这这……早就买好了,一大早一直忙里忙外,都忘了给你们把酒拿出来,不好意思了哈!”根生说完,尴尬地笑了笑。
“海子,给叔拿个杯子去,叔整一点儿,暖暖身子。”阿衰转了脸对着帮他母亲择菜的根生大儿子说着。
“对对对,你看我又忘了。赶紧停一下,给你叔和几个舅舅伯伯找几个酒杯去。”根生连忙说着,又尴尬地笑了笑。
“你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把酒给了,又不给杯子,你让客人直接倒嘴里喝不成。”根生妻子在灶台上埋怨着自己的丈夫。
“这不是忘了嘛,我根生且是那浅薄之人。”根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李福妹,严肃地说着。
不一会儿,根生大儿子拿来了几个酒杯,放火塘跟前去了。阿衰拿了一个酒杯,打开红酒瓶倒了起来。
“有酒就要喝,有肉就要吃,这才是天下最大的道理。”海子二舅高声地说着,鼻子里还发出哼哼的声音,像是在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与这高原顶上的小村庄作着与命运顽强的抗争,又似乎是一种妥协,既然不能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那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过一种自己想过的生活,不管旁人的说三道四,不管村里人的冷嘲热讽,或许这是最好的状态。
“全哥真是活的通透,该吃吃,该喝喝,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啊多了,这也是一种福气。”王四堂说着,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阿衰抓起一个杯子,拧开瓶盖闻了闻,“闻着有种曲香,不知道好不好喝,我先替你们尝尝。”
阿衰倒了半杯酒喝了起来,抿一口,往下咽,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咚。
“好酒,有点辣,真他娘的好喝。”阿衰说着,手里还夹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手里的要在手中不停燃烧,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喝一口。
“赶紧喝啊!真是好酒,不喝可惜了。”阿衰喝着酒,看着火堆的一圈人说着。
“等会还要大干一场,现在喝酒不合适。等会儿那猪还没有撂倒,自己先倒了。瞎逼搞什么!”王才高声高气地说着,眼睛往房梁上老去,似乎再说自己不是针对任何在座的任何一个人。
“就这么一点酒,给能把我们这么一群汉子醉倒!想喝酒的自己倒,别一会儿没酒了怪我全把酒喝光了。话说有酒不喝也是憨包,这也不吃,那也不喝,那来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最好赶紧死去,就像那王富贵,他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饿也饿不着,冻也冻不着,就在他棺材里睡得好好的,全天下的事情都和他王富贵没关系,真幸福。”李全说着,把酒瓶子拿到自己跟前,咕咚咕咚往自己的碗里倒了起来。火塘旁边的一圈人被逗得笑了起来,眼神不断往李全身上老去。
“哎呀!他们不喝我两喝,这么好的酒别浪费了。”阿衰对着正在倒酒说的李全说着。
“自从俺婶婶去了以后,你也爱上了喝酒,酒量也蹭蹭跑天上去了。”王才说着。
“王才,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点儿正经的。”王四堂看了王才一眼,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说的难道有错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我王才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火堆前的一堆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也似乎被村子上方的冰雪冻住了。
“你嘴里什么时候说过真话?一天天的胡说八道,东拉西扯,作为一个男人,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王四堂大声地与王才说着。
“我嘴里说了那些假话,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也是净说瞎话,我看你是还没睡醒吧。”王才似乎生了气,说话的声音里能明显感受到他竭力抗争的语气。
“你就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婶婶走了,人家喝的酒就多了。人啊!不能说人家的短,不能往伤口上撒盐。”王四堂生气地说着,好像王才说的话是针对自己似的。
“你两真是啰了个逼嗦,这好端端的,吵什么吵,当在自己家?别说那些不着边的话,要喝酒么赶紧自己倒着喝,不想喝酒么好好烤自己的火,这像什么话。”李全喝着酒说了话。
“不是啊,王才净说胡话,我是想让他知道嘴里说的是什么,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王四堂看着李全严肃且认真地说着。王才抓了抓自己的黑皮帽,想要说些什么,这时李全又抢先说了话。
“阿衰他死了老婆也是事实,他现在和我一样也爱喝点儿酒也是事实,这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大家还是好好抽烟喝酒,说那些干什么,抽着烟喝着酒,一会儿还要吃鲜肉,这不好吗?非得说一些不中听的话,你们两都没有说错,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该吃吃,该喝喝,不要说些不好听的,一会儿还要仰仗你们抓猪杀猪,我嘛!只能帮你们干点儿小活儿,坐等吃肉。”说完自己笑了笑,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哼。
“她去了是她的事情,我喝酒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两个有个屁关系,我也不是在老婆去死后才喝酒,从放牛伐木挖煤一直到现在,我他妈哪天不喝,喝酒而已,又不是去杀人。”阿衰低着头喝着酒,自言自语道。
说起阿衰,也是根生妻子的本家人,同样是姓李,却和李全李贵几个兄弟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打祖上起就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同是姓李的人家,在搬到这山头的时候就认了本家,大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可以相互照应,人一多办事情也热闹。
阿衰平日里说话比较客气,也是个识大体的男人,本名叫李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李昌。两兄弟同同山不同水,很早便分了家,各过各的生活,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两兄弟之间也没有多大的隔阂,却也不怎么爱跟彼此说话。眼下两兄弟的人生遭遇却非常的相似,也可以说雷同。
阿衰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李昌都生得人高马大,年轻时自然有使不完的力气,自从阿衰他哥李昌娶了媳妇,很快便与阿衰分家过日子了,这倒不是说阿衰和哥哥李昌有多大的过不去。归根结底还是两兄弟的老父亲从中作梗。
两兄弟的老父亲叫李楞,村里人都叫他李三包,性格也差不到哪去,也是人高马大的样子。在他们那个年代这自然是有了天然的优势,凭着自己人高马大,成天跑松针里去伐木,养活自己的两个儿子。据说三包力气出了奇的大,一次能扛起五百多斤的房柱,从村子西边的松针林扛到县城东边的坝子里去,三十多里路,他只需要休息两次,便轻轻松松到了坝子。一天可以来回跑上三趟,而一般人一天只能跑上一趟,且只能扛两百多斤的横梁。那时候的村民大多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唯一的生计就是去松针林里伐木,把高大直挺的松树伐了去,削成房柱、横梁、椽子、门板,然后肩挑背扛到县城东边坝子人家去卖,一根柱子也要看大小和部位,房子的中柱最贵,一根十八块钱左右,要看你柱子的品相,看有没有多结,多结的便宜,少结的要贵,且容易卖出去;中柱前后的前柱和后柱要便宜些,十二三块,同样是看柱子的品相,少结的,又光又直,油脂又多的好卖钱,当地人称中柱前后的两根柱子为前移和后移,两根前后移都是一样的高度;前移再往前便是伞柱,是房子走廊下的支撑柱,要比后边的三根柱子矮上很多,一般只能卖个七八块钱,卖得好了,也能卖个八九块钱;串在柱子中间的横梁差不多和伞柱一个价格,要看你横梁的宽度和厚度;椽子一块多一根,卖好了也有卖到两块多的。阿衰父亲一般只挑最重最值钱的中柱去卖,村里没几个有他伐木削木的技术,更没有他扛中柱的气力。没多久,在生完阿衰大哥李昌后,李三包便死了妻子,他那时三十多年纪。没过几年,李三包又续了弦,生了现在的阿衰,也就是李银。
生了李银十多年后,李三包续的妻子又死去了。四十多的李三包成了鳏夫,之后再也没有续过什么妻子,一直到他去世,一个人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那时阿衰十多岁,阿衰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李昌二十多,两个人跟着他们的父亲上村子东边的大黑山起窑烧炭,跑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伐木。没几年,阿衰哥哥李昌便讨了一个媳妇,在李昌第一个女儿出生两年后,老三包便与自己的大儿子李昌生了不愉快,很快便散伙过日子。刚分家那会儿,阿衰和他父亲三包同穿一条裤子,归根结底是受了他父亲的照顾。老三包说话向着阿衰,家里要做什么事都向着阿衰,这自然引起大哥李昌的不爽,久而久之两兄弟也闹了矛盾。大哥李昌抱怨父亲老三包偏心,什么好处都给了李银;而阿衰则认为哥哥李昌对父亲的态度恶劣,故意与他父亲三包过不去,连带着也看自己不顺眼。两兄弟虽没有刀剑相向,却也不怎么来往。
分家过伙两三年,阿衰大哥李昌的妻子在生完小女儿两三个月后便死去了,有人说是产后大出血,还有一种说法是产后感染。那时阿衰大哥二十八岁,他死去的妻子比他小了三岁,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花,当时五岁;小女儿叫李英,这小女儿的名字还是在她她母亲去世后才取的。从此,阿衰大哥李昌独自抚养两个女儿,阿衰老爹三包偶尔去李昌家帮忙,却被李昌拒绝了,李昌始终他老爹三包是个克妻的命,他把自己的霉运传给了自己,害得自己从小就没了母亲,也害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也没了母亲,从此两父子便不怎么来往,相互冷落。阿衰哥哥自死了妻子后,没像父亲一样续弦,自己和两个女儿过日子。害怕自己两个从小没娘的两个女儿受人欺负,阿衰他哥在自己五十多的时候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没多久又把自己的小女儿嫁了出去。两个女儿都有了家室后,阿衰他哥李昌开始放起了羊,一放就是十几年。几年前生了腿疾,索性把羊也卖了,在家闲了起来。偶尔跑弟弟阿衰家闲聊上几句,两兄弟老父亲也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去。
阿衰嫂子死去的时候,阿衰已经成年,没过几年阿衰也结了婚,阿衰结婚没几年,兄弟两的老父亲也摔了一跤摔死去了。阿衰婚后育了一对姐弟,姐姐十八九便嫁了人,生了一儿一女。阿衰儿子还在学校里上学,是个未成年。
就在前年,阿衰妻子生了病也死去了。儿子接受不了失母之痛,不吃不喝好几天,从此也不愿意和人说话,也不愿意和阿衰说话,一直待在学校不回家,就算回了家,也不愿和他父亲阿衰说话。
渐渐地,阿衰也喝起了酒,喝着喝着,一提到去世的妻子便哭得稀里哗啦,说些让人动容的话,说完话又继续喝酒。
王才口中的俺婶婶,说的就是阿衰的那去世没几年的妻子。王四堂怕阿衰喝了酒又想起他妻子来,勾起阿衰的伤心事,保不准闹出幺蛾子来,便跟王才强了起来。好在王才的话没有让阿衰失了心智,或许是阿衰才刚喝了酒,神志还清醒。
“根生哥,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李贵问着。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差吃点早饭,就可以开始行动了。”根生在忙碌中回了话。
“姐姐,饭快好了吧?”李贵问着自己在灶台前忙碌的姐姐。
“快好了,就等个人,人来全了就可以吃早饭了。”
“还等谁啊?这不都来全了嘛!还是还差人哩!”李贵站起了身说着。
“海子,要不你去叫一下你小舅李林,再去叫一下你李昌叔。”根生对着自己的大儿子说。
没等自己的大儿子放下手中的活儿,李林和李昌两人便走了进来。
“行了行了,不需要去叫了,他们两来了。”根生在院里篱笆墙下的大黑锅前说着。
李林手里套着一根抓猪用的绳子,带了顶灰色的帽子,穿了件夹克衫,里头套了一件针织毛衣,手里还夹了根烟,边走边抽着,嘴里不断吐着灰色的烟气。李昌带了顶老人帽,灰色的帽檐,帽身是身黑色,下头绕着一圈黑色的镶边,把双臂紧紧地夹了起来,手里握着一个保温杯,喝着茶水便进了院子。
“根生啊!不好意思,女儿李英家也在宰猪,你虽然昨天先叫了,作为父亲不去又不行,我这就上她们家去。实在是不好意思,脱不开身,女儿嘛!不去又不行。”李昌喝着保温杯里的水,抱歉地说着。
“没事没事,今天这儿人也多,你先去吧!”听见根生如是说着,李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了篱笆门去了。
给锅底的火添了柴木,根生也往厨房里去了,走之前不忘给自己的两大锅开水上头盖了豆腐皮色的塑料布。
一进门就听厨房里的人在说年猪的事情,根生也插了话。
“今年的这头年猪有点大,等会大伙儿去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儿,这猪可凶了,容易惊!陌生人一靠近就咬人,你们一定要小心。”根生笑着说道。
“怕啥,就是大象,今天也要把它撂倒,今儿个就是它们的死期。”王才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起来。
“是啊,一刀就能要了它的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把两下就结果了它们。”海子它三舅自信地说着,说完自个儿笑了笑。
“那今年的这几头猪就交给你了,阿贵!”根生看着李贵说道,自己也不忘笑上一笑。
“放心,让我来,不就是杀几头猪嘛!”李贵说。
听着厨房里一群大人在纷纷说杀猪的事情,根生大儿子似乎生了莫大的心事,他虽未上学,心里却有着成年人没有的想法,整一个人在失落中。
根生小儿子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吃猪脑子和猪脾,那是他的最爱,每一年都要被他独占了去,为此他妈妈李福妹总会批评他,骗他吃多了猪脑会流鼻涕,人会变笨的话,但无济于事。
“说道杀猪,那王富贵一辈子就杀吃过一回年猪,真他大爷的可怜。”王四堂说着。
“他三十多年前吃过那么一回年猪,那是我们都还小,都是本家,跑他们家去了。那真是记忆犹新。”王才回忆着往事,那已是几十年前了。
“别说你,我也记得。别吹什么牛皮。”王四堂不服气地说着。
“那你说说,他们家那年杀的年猪是公是母?”王才故意问王四堂话,好让他出丑。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谁他妈能记得是公是母!”阿衰喝着酒调侃道。
火塘前的一群人等着王四堂的回答。
“肯定是母的,王富贵好那一口。”王四堂说完,大伙儿哈哈大笑。
“对对对,你说的非常对,就是母的。但我记得啊,他们家那年的猪是真他妈小,一头年猪就一百多斤,和一只老鼠没什么区别。”王才说着,把众人逗得前仰后翻。
“我还记得王富贵那张井口般大的嘴,那经不起他几口吃!一家人的年猪又得没了影子。”王四堂说着,众人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这你就错了,你不知他王富贵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鬼,他们家还有十几年前的腊肉!他一辈子就宰吃过一次年猪,他那年猪一吃就吃了几十年。他哪能像我们这般,谁都知道他王富贵是铁公鸡,别说一毛不拔,吃了饭都舍不得放个屁出来。”阿衰趁着酒气调侃着,露出自己的两排大黑牙,四颗门牙间还咬着一根香烟,在他嘴里上下抖个不停。
“像他这种人死了是最好的,活着也是浪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估计他王富贵一辈子都没有穿穿过一双新鞋。他的衣服都是从城里捡来的,就算是捡来的衣服,他都舍不得穿,更舍不得换,他那件外套估计已经穿了二十多年了,没见过他洗过一次。他倒是上西天去了,真是一个极乐。”王四堂愤愤地说着,说着说着,手里的烟都忘了吸。
“别说他王富贵吃年猪,他连一只鸡都没吃过,过年过节的,就没见过他买过年货,过节了鞭炮都舍不得放,记得有一年春节去了城里,实在饿得受不了,跑人家饭馆里去吃饭,还没进去,就被人家挡在了门口,死活不让他进去,硬说他是要饭的,还抽了他几扫帚。”阿衰说完,又把地上的酒杯往自己嘴里送去,一双黑色的大手青筋暴出,脸在酒精和火堆的作用下成了青黑色,成了阎王手下的黑无常。
“你别说,那天我也在在场,就是我跟饭馆里的人说了原委,说他是我们村的,不是什么要饭的,是个正常人,只不过家里实在是穷,穿的破破烂烂的,又不习惯穿衬衣,露着个肚皮,但他有家有室的,是个正经人。如此一说,替他求了情,人家才让他进去吃了饭,只不过让他单独到饭馆角落里的一张小饭桌上吃的饭。”王四堂说着,好像在回忆什么津津有味的故事,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说啊!这王富贵也是命苦,年纪轻轻的就走了。还走的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好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也没落个好下场,真是可怜啊。”根生妻子在灶台说着,一脸的无奈。
“要说他王富贵祖祖辈辈真是过的阔,家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吃饭都得摇铃撞钟。佣人三百,长工三千。家里做个饭像是起了火,钟鸣鼎食啊!”王才有摆弄起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瞎几把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王富贵他家以前是地主,但也没你说的那么阔绰,你他娘的就知道吹牛皮,早晚得把自己吹死。”王四堂看不惯地说着,一脸不屑地看着吹着牛皮的王才。
“他王富贵家以前确实是地主,十里八乡的都有他们家的长工,我爷爷就曾是他们家的长工,他们祖上真是了不得。但说到现在,真是掉到了井底,俗话说,祖上吃肉,后代吃屎,说的就是王富贵这种。”阿衰喝着酒说着。
“这真是富不过三代,怪就只能怪王富贵祖上太阔,得罪了老天,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这是罪有应得。听说王富贵他太爷爷也不是个东西,这不,遭报应了。”王,四堂咬牙切齿地说着,说完心里那是一个痛快,好像刚去世的王富贵和自己生了什么世仇。
李有钱始终没说什么话,一直静静地听着众人说着笑着,刚想要说些什么话,又被别人抢了去。他虽然和根生是本家,却同样只是和根生一家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一层说得来的关系。或许是他刚根生厨房的时候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这李有钱只是名叫有钱而已,自己同样是穷得叮当响,这不才把欠了根生的一盆米换了回来。他经常来根生这儿理发,只有和根生在一块的时候,他的话才会多一些,若是人一多,他便只顾着自己抽烟喝茶,绝不会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似乎是喝了一点酒,他准备要说些什么。在众人说天说地的时候,他偶尔跟根生说个悄悄话,并不想参与众人的闲聊中,他性格比较闷,不怎么喜欢说大话。
抿了一口酒,李有钱还是开了口:
“咱们还是不要说王富贵了,这人都凉了,外说就没意思了。”众人一听李有钱发了话,突然楞了一下。
“我们是在说他吗?哪怕我们说了什么,那不都是事实么!说实话还不让人说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王四堂高声地说了起来。
“搞得你好像从不说人家闲话一般,这村里都是你说我,我说你,这才叫公平合理。你以为你坐在这儿,就没人在背后议论你了,真是愚钝。”阿衰加了一句,似乎和王四堂穿了一条裤子。
“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说,我们可以说别人,但不要说得那么毒,更不能上人家祖宗。”李有钱反驳道,想要跟二人将道理。
“别一天天的假正经,我还不知道你李有钱,你就一个怕老婆的,在这儿说什么道理,你先回家挺直腰板再来说你的大道理。”王四堂嘲讽了李有钱一顿,虽然没喝酒,却也敢说。
“你真是不可理喻,别逼我发飙!说我可以,不要带上我的家人,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你没有说她的权利。”李有钱说完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就说了,你能咋地?你李有钱算老几?我还怕你怎么着。”王四堂捋了捋自己的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顿时红色脸。
“来来来,你个跛脚鸭!到厨房外比试比试,我还怕你个长短腿。”李有钱甩了手中的烟站了起来,也左右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王四堂也起了身,嘴里不停说着损对方的话,踮起自的脚后跟,要冲向李有钱。
众人都惊住了,赶紧拉住二人,强行把他们两个按了下去,经过好说歹说,二人终于都止住了心中的怒火。这两人先前从未有过什么矛盾,竟因为一个还未出殡的死人吵了起来,要不是众人的劝阻,估计得闹得鸡犬不宁,或许没等根生家的年猪先咽气,他们中的某人先于年猪儿去了。
“你们也真是的,随便喝上几口就要说东的。饭好了,可以开饭了。”根生妻子在两个儿子的帮助下终于料理好了十几个人的饭食。于是摆了小餐桌,一帮人吃了起来。吃饭的时候,一帮人都在说着闲话,只有李有钱和根生的表哥王四堂屁股对着屁股,都气嘟嘟地吃着自己的饭,没和其他人说什么。
吃完饭,杀年猪大戏也上演了。说到这杀年猪,主人家最怕的就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毕竟要动刀子,是要见红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一年的好运气也就散了。
村里以前就因为杀年猪出了问题,并不是说那年猪跑出家去了,也不是说那猪跑出家后再也抓不回来,自古都没有这样的事儿。但倘若那年猪挨了刀子后跑了,那再不能把它抓回来,继续让它挨刀子。按照村里的习俗,那便是老天放了那头猪,是观音菩萨要放它走的,村民也不敢违抗神的旨意,随那猪去了。于是乎,那抓猪的人也不能走神大意,这是根生担心的。说到杀年猪,都要动刀子,稍不留意就会出问题,把人弄伤了去,那白刀子从猪脖子里进去,用力过猛了,那杀猪刀可能出了猪的肩胛骨跑压在猪身上的人体内去了,动刀子的人也提心吊胆的,生怕用力过猛,出了刀伤到人。若是用力太轻,要捅上好几刀,若是捅偏了,还要重新抽出刀,再捅一遍,那猪也遭罪。最在手的杀猪人就必须要一刀结果了猪,让它少遭罪,杀猪的也担心这个,主人家也担心这儿担心哪儿。
从开始抓猪的时候,根生便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出了岔子。费了一番工夫,根生把王才拿过来的钢丝锁套牢牢地套在了自家大肥猪的猪鼻子上,忽而李林王才两人跑去拉紧了套在猪鼻子上的钢丝绳,根生把猪尾巴快快地交给了李林,李贵阿衰跑猪屁股后往猪圈外推,王四堂见猪被推拉出了猪圈,提着自己跛脚颠到猪前,一把拉住了猪耳朵,见猪嘶吼着,要挣脱开去,根生小儿子跑上前帮李林王才拉猪鼻子上的钢丝绳去了,根生也跑到另一边,猛地抓了另一只猪耳朵。那肥猪被拉扯着鼻子,鼻子也被套在上头的钢丝索紧紧地拉拽着,那鼻翼也被扯歪了去,两个鼻孔被钢丝绳拉得瘪缩在一起,猪嘴不断地嘶吼着,伸出自己的舌头,嘴里冒出白沫,两条猪后腿瘫软在地上,两只前蹄斜斜地砥在地上,不肯往杀猪案板处走去,众人用了力,推着猪屁股,抓着猪耳朵,扯着猪鼻子的三人也愈发地用了力,那肥猪绝望地嘶叫着,好像知道片刻后自己就要成了刀下鬼,眼神里满是惶恐和绝望,根生大儿子见自家猪如此惨叫,心里生了难受和不忍,没用力扯拉套在猪鼻子上的钢丝绳,他把头扭转到一边,不忍心直视养了几年的家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推半拉,那年猪到了案台前,众人合力将猪抬上了杀猪案,海子三舅用一条小绳绑住了猪嘴,插了一节短木在绳子间,使劲地扭绞了几圈,那绑在猪嘴上的绳子便紧紧地把猪嘴巴拴了个完全,那猪的嘶叫声立马变得低沉,声音好像堵在了猪脖子里,众人你抓着猪肚子,他按着猪屁股,按的按,压的压,拉的拉,扯的扯,那猪完全在杀猪案上动弹不得,只能不断地从鼻孔里喘着粗气,肚子急促地上下鼓动着。众人合力把猪往前一推,猪头和猪脖子便悬到了杀猪案外,海子三舅捏抬起猪嘴巴上绞紧的小短木,把猪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外胯骨处,那猪脖子便全然地露在他的眼皮底下,取了刀,用大拇指按压了几下猪脖子,直了刀往咽部的凹陷处深深地捅了进去,上下左右扭了几下,拔出刀,那鲜红的猪血便从脖子间的刀口里喷涌出来,根生拿着搪瓷盆接住了血,那血溢出搪瓷盆,往地上流去了。那猪不再叫唤,直着腿脚前后抽打了几下,随后抽搐了几下肚皮死去了。很快众人去大锅里用盆用桶把开水往水槽里倒去,众人捆绑了猪脚,往中间串了一根大椽子,将猪抬到开水里烫去了。去了毛,割了头,取了脖颈,剖开肚皮,扒了内脏,剔了四腿的大骨,划了肉,那先前嘶吼着惶恐着绝望着的大肥猪便彻底死去了。把一块块,一条条的鲜肉抓在手里,往圆箕里摆去,根生大儿子依旧能感受到那猪肉散发的热温,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到。只是不停地来回搬运从三舅刀子下四分五裂的猪肉,手上全是热烈的余温,油亮亮的猪油,还有沾染在手指头上的几处血迹,混着猪油也成了油腻的血迹。
料理完一头,还有两头,没多久,根生自家猪圈里的猪全被宰了去。海子大舅在撂倒第二头年猪的时候也踏着雪到了根生家,他是来取自己年猪的,见自己的年猪出了很多瘦肉,他很是满意。
根生妻子不断地在院里的雪地里忙碌着,给来帮忙杀年猪的人准备午饭。午饭很快也好了,炒猪肝,炒猪腰,炒猪血,炒小肠,猪排炖萝卜,脊骨炖白豆,酸菜拌三线,生肉泥拌蒜,爆炒猪脑,火猪皮……
搬了杀猪的大案板,全都摆了上去,肉、菜、汤,烟、茶、酒,酱、醋、抽,蒜、姜、葱,全都悉数登场。一圈人抬了板凳凑上台按边吃了起来。根生也把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先前心事重重的脸上挂的严肃与不安都化成了浅浅的笑容。
一帮人吃着肉,喝着酒,说着闲话,笑着什么,时而高谈阔论,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大放厥词,时而低头不语。饭菜在案板上散着一股股的热气,在泥泞的雪地里蒸发,又消失在雪地上方的空气里,村子里的西北风也难得消停了下去,太阳又从云缝里挤出白脸,照在这顶上的松针林上,照在小小的拥挤的村里里的房前屋后的冷雪上,照在根生一家西边的顶了白雪冠的橡树林上,照在根生家的厨房前的篱笆墙上,照在根生一家的院子的雪地上,照在院子里那群正在吃着午饭的一群人身上。
他们在根生家小小的篱笆院子里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有的说着猪,有的讲着羊,也有的提了牛,也有的说到挣钱,也有人说到了种地。时而高声发表自己的看法,时而低头聆听,时而插上一嘴,时而想说话却被人抢了话,说着说着,吃着吃着,喝着喝酒,抽着抽着,闲着闲着。吃了午饭,李全和阿衰回根生厨房继续喝起自己的酒。李林回家修葺自家的猪圈去了。王才叫了家人拿着自己赊的年猪回家去了。王四堂拿了自己的菜刀回家喂牛去了。李有钱向根生借了一块三线肉回去给家人做晚饭去了,有的时候还顺走了几根烟。海子他三舅洗了洗手,说是要回家喂鸡去。
根生和妻子又忙碌了起来,准备今天晚上的杀猪饭。
根生大儿子吃完了饭,拦住了正要出门的三舅,问道:
“舅,猪真可怜,生来被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