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助长了刻板印象

我们不能认为人类具有野蛮不理智的群体主义本能。加入和捍卫群体的动机似乎源自一种更复杂的心理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群体主义是一套帮助我们从不相关的人那里获得社会支持的系统。如果这种看法是正确的，我们可能不得不抛弃一些关于社会群体和群际冲突的根深蒂固的观点。特别是我们也许必须重新评估一个常见假设，即人们之所以会帮助自己所在群体并与对立群体对抗，是因为他们与该群体的其他成员共享一些价值观、想法和目标。

考虑一下族群及种族偏见、刻板印象和歧视问题。似乎一个人歧视另一个族群的人是因为他对他们怀有敌意。你的公司不招募爱尔兰人，原因是你不喜欢他们。而敌意似乎又是基于个体对某一社会类别的负面印象，比如你不喜欢爱尔兰人，是因为你认为他们粗鲁、暴力而且嗜酒。套用社会心理学的专业术语，我们可以说，刻板印象（认为某一群体的所有成员都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导致了负面态度（与这些人互动时自然生成的情绪反应），而负面态度又引发了歧视行为（减少这些人福祉的行为）。

这种描述足够简单易懂，以至于包括一些社会科学家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够意识到他们对外群体的刻板印象毫无依据，他们对外群体的负面态度就会改变，如果负面态度改变，歧视就会减少。比如一旦你真正了解了爱尔兰人，你的经历就会消除你对他们的刻板印象。社会心理学家正是基于这一原理提出了“社会接触”的观点，例如，让更多的白人和黑人进行个人交往，可以改善美国种族关系。33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证据并不一致，事实上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例如，美国军队是一个种族高度融合的组织，在各个编制层级中，不同种族的人都会发生频繁互动，而军队也正是全美种族关系最和谐、人们对种族关系满意度最高的地方。34但这不可能仅仅是社会接触的结果，毕竟美国南北战争之前南方的白人奴隶主和黑人奴隶每天也都在上演频繁的社会接触，但前者一直把后者视为奴隶。在一些情况下，群际接触甚至会激化群际冲突，加剧人们对外群体的猜忌和仇恨。

因此，“刻板印象导致态度而态度引发行为”的假设可能并不正确。从进化或功能主义角度来看，这个假设似乎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地方。首先，刻板印象的功能是什么？换句话说，认为其他群体的成员都懒惰、愚蠢或危险有什么好处？一种被称为社会认同理论的常见观点认为，人们需要认为自己及所属群体要优于其他人。可这种需求的概念本质上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虽然它可以解释族群中心主义，但族群中心主义也能反过来解释它。也就是说，因为人们具有族群中心主义，所以他们需要认为自己和他们所属的群体要优于其他人。35

为了了解刻板印象和行为之间的联系，我们来看看詹姆斯·西达尼斯（James Sidanius）关于种族歧视的研究。研究表明，人们对某些群体懒惰、无能或暴力的刻板印象会与恐惧和蔑视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当然与之相关的还包括明显的歧视行为。真正的问题是这些现象中到底何为因、何为果。如上文所述，在许多社会心理学家那里，标准答案为“刻板印象是所有罪恶的根源”。而西达尼斯和他的同事们则认为，族群和“种族”从一开始被划分出来就是为了争夺资源。36

那么，到底歧视是由负面刻板印象造成的，还是说刻板印象本身就是一种为敌意（主要针对竞争群体）赋予正当理由的方式？例如，如果我们假设美国针对黑人的种族主义是由刻板印象和社会身份引发的，那么我们应该预期所有非洲裔都会一律遭受歧视。与之相比，根据西达尼斯提出的联盟模型，男性会成为偏见的主要目标，因为他们对另一个联盟的优势地位构成了更显著的威胁。而少数群体中的男性则最为“危险”，因为他们比女性更有可能发动暴力复仇。总的来说，来自被剥削阶层的男性会比女性更容易遭受歧视，西达尼斯称之为“下层男性目标假说”。37该假说得到了实证证据的支持。研究表明，男性黑人面孔比女性黑人面孔更容易激发刻板印象（无能、暴力）、负面态度（排斥）和负面情绪反应（恐惧），且这一过程会自动激活。例如，许多美国被试在实验中看到短暂闪过的黑人男性面孔后，他们判断之后呈现的目标物是否为枪（危险的事物）的速度要比判断目标物是否为工具的速度快得多，但看到女性黑人面孔则不会引发同样效应。另外在现实生活中，黑人男性也比女性更容易遭遇歧视性对待，例如会被要求支付更高的保险费和押金。38

这表明在美国，种族分类实际上会被大多数人理解为联盟竞争。罗伯·库尔茨班（Rob Kurzban）和他的同事们通过一系列令人瞩目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些实验基于社会心理学领域一个已被反复验证过的结论：被试会对目标人物的种族身份进行自动编码，无论研究者给出何种任务指示，无论种族身份在实验任务中多么无关紧要，无论关注种族信息会耗费多少额外的认知资源，美国被试总是能够回忆起他们在实验中看到的面孔属于哪一种族。为什么会这样呢？一种可能是我们的大脑会天生对种族线索产生特别关注。如本书引言中所论述的，从环境中提取特定信息需要特定探测系统，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已经装载了一种专用于探测种族差异的系统？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非常奇怪。因为直到最近人类才开始与长相不同的人发生接触，在人类进化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个体只会遇到外貌特征与自己高度相似的人。因此与年龄和性别等特征相比，我们不太可能进化出一种专用于识别种族信息的系统。39

如此看来，我们过去所谓的“标准答案”在很多情况下都把事情搞反了。也就是说，其实是联盟情境引发了人们的敌对行为。原因是对于个体来说，让其他群体的成员处于较低地位似乎于己有利，这基于一种直觉——不同群体间的福利竞争是一场零和博弈，一个群体要想获益，就必须让其他群体承受损失。刻板印象引发冲突的观点则与此大相径庭，在那种观点看来，群体之间的敌对关系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此人们会对其他群体产生负面印象。而在新模型中，刻板印象并不是敌对行为的原因，而是为敌对行为提供了一种借口，那些做出歧视举动的人可以据此为自己的行为给出合理化解释。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