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憩园翠竹
不平静的月湖
“逸仙!陈逸仙!你躲在这里用功啊……人家到处找你!”
坐在师竹楼前一棵沙朴树下读书的女孩子,听到有人叫自己,连忙合上手中的《饮冰室文集》,抬起头。
女孩十七八岁,一张可爱的瓜子脸,鼻梁上架一副20世纪20年代很流行的细边圆框眼镜,薄薄的镜片挡不住她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纯真和热情,望着匆匆跑来的同伴,有些惊讶地问道:
“朱贻荫!找我有事吗?”
名叫朱贻荫的女生,个子高高的,人很清瘦。一向文静的她,此刻却显得有点慌张,气喘吁吁地走到读书女孩的身旁,一面夺过那本梁启超先生的名著,一面提高了嗓门:
“事可大呢,北佬兵要打到宁波来,学堂决定提前放假,我伲念不成书啦!”
…………
这是民国十三年(1924年)初夏的一个午后。太阳热辣辣地照在位于宁波城西南的月湖竹洲上,波光粼粼,水汽蒸腾,从湖面吹来的风毫无凉意,慵懒地拨弄着露出墙头的丛丛竹梢。逶迤的院墙内,便是浙东名校——人称“竹洲女师”的宁波女子师范学堂。正当午休时分,若在平时,校园内除了树上的鸟鸣与蝉噪,难得有一丝响动,此刻却人声吵嚷,全然失去了往常的宁静。
师竹楼的台阶上,图书馆的走廊边,从后操场到校门口,聚满了各个年级的学生。剪着清一色女学生头的半大不小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黑裙子和蓝布衫的倩影,层层叠叠,将校门口的布告栏围得水泄不通。
原来,这些天,关于“江浙战争即将爆发”,“齐燮元要联合孙传芳,攻打卢永祥”,“北佬兵”如何不守军纪、奸淫妇女、掳掠财物的各种传言,已经闹得宁波城里人心惶惶,沪、宁、杭各地的报纸上火药味也越来越浓……所有这些本应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莘莘学子无关,只是在悄悄传播的坏消息,都因为眼前的一则公告得到了“证实”,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女儿国”掀起了轩然大波——素以“治校谨严”闻名宁波学界的女师校长施竹晨迫于时局动荡、社会与家长的压力,做出了“为保护全体女生的安全、免受兵祸滋扰,本学堂提前放假,明日起全体同学离校”的决定。
署有施校长大名的学堂公告,便张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里。
“贻荫姐,你说,这些害人的军阀,为什么总是打来打去,老百姓哪一天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呢?”
一向关心时事的陈逸仙,同比她大两岁的朱贻荫一起从看布告的人群里挤出来,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边走边问身旁的好友。
“我哪里知道啊!”了解陈逸仙喜好读书看报的朱贻荫,将那本《饮冰室文集》交还到她的手里,好像那就是“答案”似的:“你问问梁启超这位维新派大儒吧!”
陈逸仙接过书本,眼镜后面闪动的目光却游移起来,仿佛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朱贻荫刚才说的话:
历尽沧桑的沙朴树,至今还在竹洲的校园内(今为宁波二中)
学生时代的朱贻荫(朱枫原名)
“我爱读梁先生的文章,喜欢他的爱国热忱、救世情怀和汪洋恣肆的文笔,但最近越来越感到,他那套温和的改良药方解决不了眼下中国的问题,中国社会病得太重了!”
朱贻荫望着这位年龄比自己小,思考社会政治问题却比自己要深得多的同班同学,不知说什么才好,脑子里却由“陈逸仙”这三个字,想到了另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推翻了清朝皇帝、建立了中华民国的孙中山,不也叫“孙逸仙”吗?一个平时从未想过的怪念头,几乎同时闪过她的脑际:
“好个‘陈逸仙’!你可是个天生的革命党啊——”
不过,朱贻荫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也许这位从小县城里走出来的、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富家女,觉得开这样的玩笑有失温柔贤淑的体统吧。
其实,对陈逸仙来说,这句话根本谈不上什么“冒犯”。
宁波城里长大的陈逸仙,出生在一个日趋破落的封建大家庭里。她的父亲陈宝善是个不第秀才,二十三岁那年就得病亡故,留下孀妻和一对孪生女。原本就不宽裕的家境,此时变得更加窘迫了。
所幸陈逸仙的母亲,是一个知书识礼、非常重视子女教育又富有反叛精神的旧时代女性。她原名袁玉英,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父亲中过举,后来经商发了财,却是个极为专横的封建家长,为娶妾生儿子,竟逼得发妻上吊自杀。因此,袁玉英自小就痛恨这个狠毒的父亲,一直在祖父身边攻读诗书,自十七岁嫁到陈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了,从夫姓,单名一个“馥”字。
年轻守寡的陈馥,含辛茹苦地拉扯着膝下的双胞胎女儿。陈逸仙打从记事起,母亲就常在油灯下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给她和姐姐讲义和团、红灯照的故事,讲英法联军打到中国来,火烧圆明园的穷凶极恶,讲康梁变法,谭嗣同血染菜市口的大义凛然……听得小姐妹们瞪圆了大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尤其是讲到小姐妹俩出生那年(1907年)牺牲在绍兴古轩亭口的“鉴湖女侠”秋瑾的故事,小逸仙会听得特别专注入神。在她还没有认识几个方块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位排满反帝的女革命家的名字,也熟悉书报图画上见到的那个身着汉装、腰佩短剑的飒爽英姿的女侠了。秋瑾殉难时所吟诵的那句“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命诗,也同唐诗宋词里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句一样,成了填充她幼小心灵的精神食粮,激发和培养着她积极进取的个性和“匡时救世”的爱国热情。
天黑以后,群情纷扰的竹洲校园,才渐渐平静下来。
回到三年级住校生的寝室内,陈逸仙和朱贻荫各自坐在床铺前整理东西,准备明日离校。想到同窗好友就要分手,未来的日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
朱贻荫想得更实际些。她的家在宁波东北六十里外的镇海,镇海是个小县城,又偏于海天一隅,比起宁波府城这样的繁华都会来,自然离“兵刀水火”的威胁要远,相对安全一些。听说城里的许多人家害怕万一打起仗来,女孩子被“北佬兵”糟蹋,纷纷到乡下去避难了,家在宁波的陈逸仙该到哪里去“跑反”呢?善良敦厚、乐于助人的朱贻荫想到自家在镇海也算得上是个大宅门,房屋多,环境也不错,自己又深得父亲宠爱,将同窗好友带回来小住,家里人也会欢迎的吧?想到这里,她诚心诚意地向陈逸仙发出了邀请。
学生时代的陈逸仙(陈修良)
陈逸仙呢,她还沉浸在对“女师放假”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因果思索里。自从辛亥革命推翻清廷建立民国以来,十几个年头过去了,“民国”“民国”,何曾有过真正的“民众之国”!连民国缔造者中山先生本人也被“窃国大盗”袁世凯逼得辞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袁世凯的皇帝梦是破灭了,但大大小小的“袁世凯”还在,他们四方割据,争斗不休,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帅旗,不变的只有搜刮地皮、鱼肉百姓、丧权辱国……“先烈之血”浇开的“自由之花”早已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逸仙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兵祸来了,只有“逃难”的份儿,要是个须眉男儿,此刻真该投笔从戎,到广州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行营中去,做一个讨伐祸国殃民反动军阀的革命军战士!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陈逸仙默念起她早已熟记的秋瑾的《满江红》词,激情难抑,睡意全无,小小年纪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夜深了,辗转反侧中,她索性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月色朦胧的窗前。
凉风习习,万籁俱寂,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月湖的呼吸。抬头望天,夜幕低垂,高挂在墙头竹梢上的一弯新月,仿佛也皱紧了眉尖似的,恰如她胸中被不平静的潮水勾起的那个难解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