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历程
——经济学在中国之路
现在我可以公开地、自由地与各位朋友分享经济学的快乐了。但大概“七〇后”的人都难以理解,这种情况的出现经历了多么艰难的历程。
在改革开放前,我们把今天说的经济学称为“西方经济学”,这个“西方”是有贬义的,所有带西方的东西,“西方国家”“西方文化”“西方生活方式”等都是腐朽的、没落的,应该被抛弃和批判的。今天,“西方”已没有了这种贬义,所以仍有“西方经济学”的说法,但毫无贬义了。
当年从这个立场出发,我们对西方经济学采取了全面批判、批臭批倒的态度。1949年前从国外留学归来学经济学的学者,或成右派,或成不戴右派帽子的右派,命好一点儿也改行做其他,教教英语,甚至做行政工作,或批判自己学过的经济学。20世纪60年代初,曾提出了解国外思想学术动态,让一些国外回来的学者介绍国外学术动态,但仍以批判为主旋律,不许借批判放资产阶级之毒。北大等高校为高年级开设了“资产阶级经济思想批判”的课。中宣部还组织编写了一套《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计划出版五册,“文革”前只出了四册)。今天看来介绍得既不全面,又不系统,但批判火力之猛,如今读来仍有点儿惊人。有些文章的批判当时看来也颇荒唐。例如有一位教授批凯恩斯的时候认为,乘数理论完全错误,因为如果边际消费倾向为1,即人们把增加的收入全花了,乘数为1减边际消费倾向的倒数,即为无限。一元支出就可以使经济繁荣岂不荒唐吗?这种归谬法让人哭笑不得,别忘了凯恩斯从来没有说过边际消费倾向为1。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下来,越批调子越高,与“左”的思潮同方向,比率更高。直至1978年我报考研究生时,这个专业的名称仍然是“当代资产阶级经济理论批判”。当时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当代外国哲学”,不是“当代资产阶级哲学批判”,而我们是?不过名称关系不大,招他们也是要拿起笔做刀枪去批判的。
冲破在1978年,当时农业经济学界的一次会议上,有专家小心翼翼地提出边际收益递减规律在农业中的适用性,并用于分析1958年“大跃进”中,农业密植、深耕带来的收成减少。当时这种说法并没有遭到迎头痛击,让大家胆子大了一点儿。我们在学习的三年期间,老师也没教我们如何批判,还是如实地给我们讲授经济学的内容,并指导我们读西方经济学家的著作,尤其是经典著作,这才算进了现代经济学之门。
不过公开场合还是要批判的。我的硕士论文是介绍197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刘易斯的二元经济论的,必须加上批判才能通过。20世纪80年代初,我写《西方经济学导论》,编辑说要出版必须有批判。那时写介绍的文字每天五六千字不困难,难的是每章不足一千字的批判,必须挖空心思,又不能像批判乘数理论那么荒唐,最终我绞尽脑汁才算凑足了。
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还是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有思想解放的热,也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冷。记得批判高潮时称萨缪尔森为“著名经济学家”都是严重的立场问题。这样说的人还要做出深刻检讨,认识阶级根源呢!好在这股阴风毕竟不是主旋律了。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还和其他国家部门与高校合作办讲习班,为高校教师和研究人员组织了“国外经济学讲座”60讲,全以介绍为主,鲜有批判。
以后改革开放的步子越来越大。尽管“老左派”仍不甘心失败,还在掀起一次次恶浪。20世纪90年代他们列了一个“资产阶级自由化”28人名单。由于我一直主张认真学习而不是批判西方经济学,也被列入名单。不过对我的生活、工作毫无影响,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幸入列。1992年我被评为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96年又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看来形势真的变了,我们的学术环境正常了,政治上也更宽容了。这时,西方经济学又列入高校财经专业必修课。“西方”两字已毫无贬义了。
不过对西方经济学态度的根本改变并不意味着它就绝对正确,我们可以完全照搬,按这一套理论来进行市场化改革。西方经济学本身有许多错误,例如自由派经济学家对市场经济的完全肯定。即使经济学是完全正确的,也不能成为我们的指导思想。毕竟我们建立的不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而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何况我们还有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历史传统和现实国情。我们可以认真学习这种经济学,汲取它其中正确的内容作为我们市场化的借鉴,但不是一切都吸收。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一切立足于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对西方经济学从彻底批判到学习、分析、有选择地运用,是一种历史的进步,是与改革开放同步的。以这种心态读这本书,你就会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