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归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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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悟而淡

悟,一个早在诸子时代就已常见的字,后来又挑起了佛教的大梁。佛教的教义如果要用最少的字来概括,那就是“悟空”。

悟空,意为觉悟万物皆空。有了这个觉悟,就能海阔天空。这个道理,我在译释佛教经典的著作中曾反复论述,这里就不重复了。

中国的主流文化是儒学,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佛教的核心概念“空”,有根本差别。虽然后来有不少人做了联通两者的文章,但学术成效还是不大。

因此,在中国民间社会讲“悟”,大多不会把纯粹意义上的“空”作为目标。中国人喜欢佛教,就像喜欢其他外来文化一样,取的是一种中国特色的中庸状态,也就是中道。

例如,要让中国民众完全“看空”世间各种事物,他们心中一定会产生一系列障碍;但是,如果降低几度,把“看空”说成是“看穿”、“看淡”、“看轻”,那就会有很多人点头了。

我虽然对佛教做过严谨的研究和阐释,但是为了对应中国民众的有效接受,也赞成中道。

因此,这篇短文所说的“悟”,就有了普及性的含义,那就是:把天下一切该看穿的,都看穿;该看淡的,都看淡;该看轻的,都看轻。相比之下,“看穿”比较彻底,“看淡”、“看轻”比较温和,我就选“看淡”吧。

《心经》说“五蕴皆空”;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十色皆淡”。五和十都是虚数,背后藏着成千上万,也就是要觉悟者看空万象,看淡万象。

第一色,觉悟者应该看淡利益。

任何人对任何利益,都不可能永久拥有。即便在拥有之时,这种拥有也包含着诸多假象。但是,人们已经习惯于在假象中生活,因为种种假象组成了一条条完整的生态链,给众人带来了精神安慰和实际方便。为了不伤害众人,可以不彻底揭穿,却一定要劝导他们:看淡,看淡,再看淡。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必要的生活利益不难取得。如果把利益看得太重,他就会忧虑重重,心肠渐硬,逐渐变成一个物质性、竞争性、利己性的存在。即便攫取再多,也是一种豪华而又负面的生命形态。

第二色,觉悟者应该看淡名号。

即使不是觉悟者,只是脑子比较明白的人,也都知道看重名号是多么愚笨。世上大大小小的名号,都是出于颁发者临时性、偶然性的需要而设计的。可惜,历来一切为名号兴奋或苦恼的人,都在争抢那个本不具有实际意义的设计,实在是太可怜了。至于那些排位式名号,更是一种分割性、排斥性的游戏。一旦抢得,表面上招来掌声,暗地里招来嫉恨,明白人都会尽量躲避。

第三色,觉悟者应该看淡成功。

成功,是世俗社会最广泛的追求。但在词语学上,这两个字不具有稳定的含义;在古今中外的高层思维中,更不具有任何地位。在《老子》、《周易》中,“成功”与“失败”紧紧拥抱,不仅随时转化,而且互渗互溶。很多人常常会为“成功”订立一些目标,但在相对的序列中,这些目标也可能是失败的记号。这就像揪住了悬崖半坡上的一束草,从山脚下看是高,从悬崖上看是低,都朝夕难保。

现在很多人不屑讲“成功”了,而更喜欢讲“力量”。这种说法虽然离开了琐碎的目标而稍稍超脱,却还是离不开显摆式的比较。这种显摆甚至会提升为群体性仪式,不仅大量消耗自己,而且容易引起他人警惕,带来一系列外部压力。

天下真正伟大的力量都处于寻常状态,昼夜运行而千载不息。相反,一切暴发之力总会使各方失去自然平衡,即便一时“超重”,也会迟早“失重”。因此,人们还是应该遵从《老子》、《周易》的教诲。避开太耀眼的光,才能好生滋养。“韬光养晦”,是悟后之言。

第四色,觉悟者应该看淡欲望。

欲望的含义比较负面,其实在觉悟者看来,志向、希望、初愿、期盼,属于同一个范畴。

按照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哲理,天下一切所谓“知”,如果尚未投入行动、完成行动,其实就是“未知”。人们怎么可以把“未知”之志当作长久志向?少年时的好奇,初中时的暗恋,毕业时的大话,都不应该成为左右今后人生的羁绊。早期的计划再好,也应该不断变通。就连文化立场相当保守的《文心雕龙》也说:“变则可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显然,不赞成固执的志向和欲望。

第五色,觉悟者应该看淡情绪。

激烈的情绪都是一时的,如山林野火,烈烈扬扬,光焰百里,却不能给予过多的赞誉。觉悟者懂得,各种情绪有好有坏,但一旦走向激烈,就都是“非正常状态”。正因为是“非正常状态”,即使是好的激烈情绪也必然包含着大量盲目追随的因素,只有让它恢复正常状态之后,才能帮助滤析。也就是说,先要看淡,然后淡化。只有经过这双“淡”,好的东西才可能有所留存。但是,由于已经燃烧过了,留存的不会太多。

觉悟者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对方越是激烈,我们越是冷静。天下之悟,不管是大悟还是小悟,都只能在冷静中出现。哪怕是一刹那之悟,也必须有一刹那的冷静。因此,觉悟者不会与激烈者直接对晤,只有等到激烈者恢复寻常的心志、眼神和体温之后,才能慢慢交谈。

所有的觉悟者其实并不刻求清高,但是,只要听到那些大声的宣讲,看到那些高亢的表情,都会悄悄离开。因为这些容光焕发的人总以为自己早已觉悟,其实还十分遥远,只能慢慢等待。

第六色,觉悟者应该看淡记忆。

记忆让生命保持时间维度,当然必不可少。但是,由于起点往往是几个老人的主观回想,又无法核准,因此两相失衡,产生了大量的“故意失真”、“诱导失真”和“无奈失真”。

即使完全没有故意,人们也会“天然误记”。例如我写自己家几十年经历的《借我一生》,居然数易其稿、耗时长久,就是因为我父亲、母亲、祖母、姨妈、舅舅对很多事情的回忆差别太大,甚至互相矛盾。他们都是老实人,我们家又非常普通,没有造假的任何必要,因此,这是记忆本身无法避免的异化和蜕变。由此联想开去,那些关及很多人声誉和观念的历史回忆,又会如何呢?

要求人们校正记忆是不可能的,那么,在密密层层的“故意失真”、“诱导失真”、“无奈失真”的丛林中,觉悟者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看淡。

对于那些说得特别绘声绘色,且又不断重复张扬的记忆,疑点当然更多,因此更应看淡。

只有看淡,才能轻松,让人们从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岁月里挣脱出来,体验今天,创造明天。

第七色,觉悟者应该看淡界限。

歌德说:“世人凭着聪明制造了很多界限,终于凭着爱,把它们全都推倒。”这是我喜欢的话。

我有一本书叫《行者无疆》,“疆”,就是界限。

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似乎由重重叠叠的界限组成。抬眼一看,就是级别之界、专业之界、财产之界、民族之界、籍贯之界、社群之界、团体之界……这些界限,出自对时间和空间的争夺与划分,又满足了辨识的需要、分工的需要、管理的需要、安顿的需要、支配的需要、服从的需要、称呼的需要。如果没有这些界限,天下会陷于混乱。

觉悟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更明白,这些界限大多是人为的,却被大大夸张了,似乎成了一种天造地设般的存在。其实,不仅界限是易变的、交错的、互融的,而且每条界限两边的人,都应该有共通的人性、人权、人道、人伦,以及基本一致的善恶是非标准。而这种共通和一致,正是人文关怀的底线。这样的底线,不应该被一条条炫目的界限遮盖。

因此,觉悟者们有一个特点,当人们在大谈种种界限划分规则的时候,他们只会浅浅地听,而不会有太多表情。

第八色,觉悟者应该看淡恩仇。

中国历代民间文化,都有“恩仇必报”的传统,而且还把这一点看成是“快意人生”的标志。但是,到了儒、佛、道大师那里,却不会予以支持。因为他们明白这样三点:一、恩仇极有可能被夸张了;二、恩仇是当初一次次互峙、互伤的结果,双方都有责任;三、时隔已久,不应以“仇仇相报”的方式来延续仇恨。

历史从来没有走在一清二白的大道上,时间本应吞没很多血泪,而不应该当诸多各有偏颇的历史理由早已失去之后,再让它们一次次泛起。

我在《修行三阶》一书中有一篇《仇之惑》,专谈这个问题。那篇文章指出,觉悟者对仇恨的看淡,是想帮助人们摆脱一种传代的迷惑,而进入“不惑”境界。

第九色,觉悟者应该看淡舆论。

所谓舆论,说来好听,但在多数情况下,无非是不知情的众人对一项复杂事端的七嘴八舌、口口相传。

掌权者管理众人的事,理应对众人的口舌予以关注。但是,觉悟者基本上不掌权,可以远远地对舆论保持一种审视的态度。

把舆论看成“民意”,而又把“民意”看成“真理”,这是民粹主义的逻辑。幸好,没有一个觉悟者会相信民粹。觉悟者,是民粹狂潮上方灰色塔楼窗口那双冷漠的眼睛。

我在论述中国文化的千年弱项时曾经指出,缺少实证意识、不懂辨伪程序、喜欢听谣信谣,是中华文化的一大弊病。结果大家都感受到了,直到今天,多数所谓舆论,一是非实证的谣言臆想,二是诱导性的传媒设计,三是低层次的哄闹风潮。

即使在世界范围内,所谓舆论常常是真相的反面。这中间,也会有一些正常舆论,却常常被挤到冷寂的角落无人注意。

觉悟者知道,舆论浪潮中泥沙俱下,却又很难分辨,因此只能淡然以对。淡然,表示对整个舆论的不重视。深知一切都会过去,过去之后,山河依旧,日月无恙。淡然,又表示并不反对舆论,就像正常人并不反对窗外的各种声音。如果全然关闭,也会失去很多人世意趣。

总之,庞大的舆论阵势有可能裹卷千万人,却不可能拉走一个觉悟者。在这种情况下,觉悟者态度很轻,分量很重。

第十色,觉悟者应该看淡自我。

觉悟者看淡这个,看淡那个,似乎强化了自我的地位。但事实上,他们最后看淡的,恰恰是自我。

这里存在着东西方文化的一个重大差别。西方的智者在苏醒之后发现了自我,东方的智者在觉悟之后放逐了自我。

固然,当家族、体制、社团、极权吞噬个体的时候,“我”作为独立生命应该获得释放,但是“我”毕竟包含种种偏仄,如果对它张扬过度,必然会对社会秩序和其他生命带来冲击。其实,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个体,包括“我”在内,都是渺小的。

记得以前我写过一篇《我在哪里》,讲述了这个问题。

对于社会上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觉悟者除了劝导之外还会有不少怜悯,因为他们对自然状态下的自己缺少信心,所以要吃力地来卫护和加固。历来只有过度自卑,才会造成过度自尊。什么时候,他们也能有所觉悟呢?

顺着“五蕴皆空”,我把“十色皆淡”说了一遍。

全都淡了,一切也就回到了自然本性。这样的人是否显得有点无用?有点。但是,如果眼前突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困厄和灾难,那么,这些人反而更会在第一时间迎上前去,从容应对。火来水迎,水来土挡,无忧无惧,成为扶危救难的“大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未曾被杂物、杂念牵引,是一个个纯净的生命。只有纯净的生命才会凭直感在第一时间分辨出真正的轻重安危,并且依据良知调动出强大的力量,而没有任何磕磕绊绊的自身障碍。

觉悟者由于习惯“看淡”,因而也为爱和美的信仰清理了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