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考据故事集:从清初到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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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享受E考据带来的思维乐趣

互联网、数字化、信息社会,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很多快乐,E考据就是其中之一。

按照“义理、考据、辞章”的说法,在中国人的精神创造中,考据三分天下而有其一,代表着传统学术研究。考据重在以实证解决难题,建立在深厚的知识储备和专业修养基础之上,研究者只有大量阅读图书、积累知识,才能在需要时依靠记忆串联证据,归纳分析,得到答案。考据也因此一直是专门之学,非硕学鸿儒、博闻强识者不能胜任。

E考据(E是英文词electronic的首字母)通过数据库、互联网搜索,让学者有可能跳过积累环节和专业壁垒,直接搜寻到证据线索,节省大量时间精力,极大提高考据效率和准确性,同时为普通人参与考证提供了机会,拓展了学术边界。

E考据伴随新世纪到来,短短二十多年,已成为文史研究的重要工具,现在完全不使用E考据的学术论文大概不多见了。对这一工具的利钝,应用者各有心得,我在2014年也曾写过一篇短文《浅谈E考据》(收入《且居且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其中说:

虽然大家对E考据的印象好像就是进行数据库检索或网络搜索,但我认为E考据的内涵远非检索所能覆盖。通过网络阅读电子图书、图像,是E考据的重要一环,尤其是对藏书无多、利用图书馆不便的业馀研究者更为重要。有一些信息未必能检索出来,但我们知道从哪些书中可能找到;还有一些信息的检索结果是模糊的甚至错误的,需要阅读原文来进一步研究。这时电子图书就变得非常重要,居于学术庙堂的可以使用图书馆的数据库,而江湖人士就要充分利用网络资源。通过寻找、阅读电子图书进行考据,应是E考据的重要内容。另外,在网络世界结识同好,在网上交流中充分辩难,互相启发,也是新时代考据的重要特点。

几年过去,我的考据实践多了,认识仍未改变。与传统考据一样,E考据也建立在大量阅读基础之上,只是不必把有关书籍全部预先读过,可在考据过程中“补课”。搜索是E考据的核心环节,也是初级环节,后面还有很多工作需要运用E资源来完成。E考据是数字时代、网络时代的考据,凡是通过数字化、互联网进行的工作,都是E考据的组成部分。

本书收集了我近年写的与历史人物有关的文章。作文的初衷,是披露或释读稀见文献资料,提供一些新史料,但落点均为人物和事件,期望能揭开历史的隐秘一角。写作中很多时候借助了E考据工具。与过去常做的词义、词源、人名、版本等方面的考据相比,我觉得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E考据相对复杂,因为考证词语名物,一般检索词明确,检索之后的分析、归纳、推理也都围绕主题进行,容易得出结论,完成考据。而考证一位人物较长时期的活动、一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那就牵涉广泛,检索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一个面。检索点多,处理的信息量大,需要“补课”的地方多,阅读量也随之增加,而且由于头绪纷杂,线索往往中断,无法得出确切结论的考据意味着失败。E考据虽然高效,也不是一敲键盘就出结果那么简单。

E考据的搜索环节,或可比作查阅一部超大型词典,考据者希望的答案,有时能找到,有时找不到。找不到答案,考证进行不下去;找到完美答案,等于说问题已被别人解决,自己就不必再考了;有时搜索到的答案是错误的,如果轻信,结论也会跟着出错,这个考据还不如不做。所以E考据要成功,需要运气,更需要严谨。

搜索只是考证的过程,不是目的;搜索结果,只是考证的线索,不是结论。网络与词典不同的地方,是词典有专家把关,错误较少,绝大多数答案可以采信,互联网上的信息则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搜索出的信息需要仔细甄别,否则容易被带错方向。如本书考证清末德龄公主的生年,搜索出好几个年份,其中一个来自墓碑碑文,但考证下来,这些说法全是错的,真正答案不在其中。这是搜索结果不可尽信的例子,也是通过搜索发现问题的例子:互联网将各种信息杂陈于前,人们若能发现其矛盾龃龉之处,便可循此找到研究课题。E考据能帮助我们勘破历史迷局,也能制造信息迷局,成败得失,在乎运用。

E考据让寻找证据变得容易,分析线索、设定检索词则成为关键。对此,我的体会是要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礼”。

识文,是说要准确理解文义。古文有的字句简省,有的文风浮夸,又多喜欢使用成语套话,想表达的意思往往不在明面上。这就需要保持对文言的敏感,善于从只言片语中抓住线索。书中《两罍轩往来尺牍中的一个谜》一文,考证化名写信者“时术”的本名,从信中“于月初幸晋一阶”、“退直后即杜门养静”二语,意识到他是需要上朝入直的高官,职务变动肯定要由皇帝决定,可到《清实录》中寻找线索。果然,在实录中发现户部右侍郎温葆深符合条件,为接下来的考证找到支点。这种方法,我在《对小莽苍苍斋藏札的几则E考证》(收入《且居且读》)和《庞虚斋藏札中的若干收信人》(见《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7年10月23日)等文中有较多应用。

断字,是说E考据的对象往往是尺牍、书稿、字画,会遇到难认的字,要尽量把它们认出来。如辨识草书落款、印章篆字对考证书画作者就很关键,平常文章有些线索也会隐藏在不认识的字里面。书中《乾隆年间的一段跨国恋情》考证的龚恪中,以前的研究说他号“秋墅”,“墅”实为“野”字误认。通过“秋野”,我们检索出沈大成所作《哭龚秋野文》,知道了龚恪中去世的年月。如果未能重新辨识“野”字,就会与这项关键材料失之交臂。

知书,是说熟悉史籍,具备一定的目录知识和版本意识。要了解常用史籍和工具书的基本内容,这样,发现了考据线索,可以有的放矢,到这些书中先碰一下运气。本书《孝伶沈宝珠》一文考证为宝珠殉情自尽的“甘太史”,太史是翰林的别称,我们到专记清朝翰林姓名的《词林辑略》中略一翻检,便找到与此人年代相当的翰林院编修甘守先,然后展开搜索。如果上手就用“甘太史”搜索,未必能有满意答案。传统考据注重选择版本,因为同一部书版本不同,往往内容有异,选用不慎,有时会错过重要信息。电子时代同样有版本问题,特别是现在的古籍数据库,文字识别都有一定差错率,如果检索时恰好遇见误字,就会影响考据结果。因此在搜索出结果之后,一定要对照原文、引用原文。还是那句话,搜索出来的材料只是线索,不是结论。

达礼,是说要对旧时官场制度、社会风俗乃至人情世故有所了解。如果我们看到或搜到的内容与礼俗制度不合,这个材料就可能存在问题,有必要进行考证。本书《陈寅恪〈论再生缘〉补证》一文的起因,是我在读《论再生缘》时,感觉陈先生对戴佩荃去世时间的论证与当时官场实情不尽相符,遂产生补证想法。再如《邓廷桢并不存在的三封信》一文,从怀疑江宁人邓廷桢不应担任同省的松江知府入手,考出书信的真正作者。

当然,文史考据需要掌握的技巧和知识,并非上述几个方面所能涵盖,如此说法也只为方便举例说明。E考据降低了专业门槛,同时提升通识门槛,需要考据者对语言文化、历史社会等有全面了解。

考据其实是一种智力游戏。在E考据的助力下,专业学者如虎添翼,非专业的文史爱好者也得以一试身手,做网络侦探,破百年疑案,其乐何如。展望E考据的前景,一定是E成分越来越多,考据效率越来越高,那时考据者获得的快乐是多了还是少了?现在尚难断言。我们还是把握当下,尽量享受E考据带来的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