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趁年华:苏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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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咱们聊一个话题:苏轼的这次进士考试,到底考了第几名?

这是一段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公案。

因为欧阳修曾把苏轼的文章错认为曾巩的,为了避嫌给了个第二名。几天后,苏轼又在《春秋》对义的复试中名列第一。于是,有人就说:苏轼本来是能当状元的,却因欧阳修的误会屈居榜眼。

但近千年来,大伙儿难道就没怀疑过这个故事是假的吗?

要知道,曾巩的文风老成持重、朴实稳健,与苏轼那种典故都敢胡编乱造的意气飞扬全然不同,他们之间的风格差异就像鲁迅和沈从文一样,欧阳修得眼拙到什么程度,才会把苏轼的文章看成是曾巩的?

可这个故事的出处却显得那么不容置疑。

因为写下这个故事的不是别人,就是嘉祐二年(1057)那场科试的亲历者,苏轼的老弟苏辙: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

苏辙作为当事人,他给哥哥写的墓志铭里提及了这件事,于是历代很多人都一律选择采信。但是,我今天要以我并不存在的名誉来保证:这个故事,绝对是苏辙他瞎编的。

因为这里有个最大的破绽,就在苏辙的最后一句话: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

这句话让很多对宋代科举不了解的人疑惑:怎么描述苏轼成绩的有三个?一会儿第二,一会儿第一,一会儿又来个乙科。到底哪个才是苏轼的最终成绩?

是乙科。

那乙科是什么?

很多人脑回路比较简单,心想甲乙丙丁嘛,苏轼是乙,那就是榜眼,正与欧阳修误降苏轼为第二的记载相合。

哪有那么简单?

其实,当时进士科的成绩分为五等,即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五甲。只有一甲是甲科,乙科是在二甲及以后了。所以,苏轼在殿试中了乙科,那就代表他不但不是榜眼,连进士及第都不算,只是个赐进士出身。

事实上,《宋会要》就明文记载了嘉祐二年殿试的前五名,依次分别为:章衡、窦卞、罗恺、郑雍、朱初平。根本没有苏轼的名字。

而且,《宋会要》还记载了当年考生中榜后,朝廷对他们的授职情况。第一甲的,除前五名,其他都授初等职官。第二甲的,为试衔大县簿尉。第三、四甲试衔判司簿尉。第五甲及诸科同出身,并守选。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通过这场考试结束后朝廷给各位进士的授官品级,来倒推出他们的大致名次。

朝廷给苏轼的官职,是福昌县主簿。福昌并非大县,官职也是一个基层的“判司簿尉”,可知苏轼的成绩应在第三、四甲之间,在当年的那场龙虎榜里,他的名次排位只是中等偏下。

那么,问题就来了。

按照苏辙的说法,苏轼在省考中,先是被欧阳修误会考到了第二,又在复试对义中考了第一。按理来说,这个成绩都可以坐三望一了,可为何到了殿试里,就被压到了中等的乙科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宋代的省试,它既不是考一场,也不是考两场,而是足足要考上四场!

在宋仁宗的宝元年间,朝廷就发布了规定,大宋第二级的省试,依次要考四个科目:策、论、赋、帖经和墨义。苏辙在哥哥的墓志铭里,只提了苏轼的“论”因欧阳修考了第二名,“墨义”考了第一名,但是唯独对“策”和“赋”这两个科目的成绩避而不谈。

再联想一下,省考一共就四门科目,苏轼在一门第一、一门第二的前提下,四门综合计分,最终名次居然只拿了个中游偏下,再想到苏辙对他哥另外两科的成绩讳莫如深,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苏轼的策和赋,挂了。

这不是我的猜测,因为在宋代史料笔记《石林燕语》中就有蛛丝马迹,与苏辙在墓志铭中所写的故事大相径庭。

当时,苏轼前两门已经考完,正在考第三门。其中,第二门的《刑赏忠厚之至论》被梅尧臣看到了。他对苏轼文中编造的典故拿捏不准,就犯了难,不知如何给分,不得已上呈给主考官,请欧阳修亲自定夺。

欧阳修看了这篇文章后,大呼过瘾,他这时就知道这篇论文是苏轼作的,毕竟当初张方平曾写信给他推荐过苏家父子,如今看到这篇雄文,更是对苏轼这个年轻人生出了欣赏之意。

正在这时,第三门的诗赋考试结束,欧阳修就想再去看看苏轼的诗赋卷子,结果却发现“已为他考官所落”。是的,咱们后来写下《赤壁赋》的苏轼居然在诗赋考试中来了个不及格,挂科了。

这让欧阳修蹙起了眉头,苏轼第一门的策成绩不详,但咱们推知应该不高,第三门的赋又被阅卷老师给黜落了,要按照这个路数发展下去,苏轼这一年的考试肯定过不了。

于是,起了爱才之心的欧阳修,不忍苏轼落榜,就给他的第二门论的成绩排在了第二名。苏轼也没有辜负欧阳修的期望,在第四门的墨义考试中,突然人品大爆发,一举夺下了第一名。

在欧阳修的助攻下,苏轼四科成绩相加,总算有惊无险地上岸,成了新科进士。

那么,欧阳修为何如此偏爱苏轼?

这个就涉及文学史上的知识了。

宋初,骈文大行其道,文章讲究辞藻华丽、成双凑对,就是不说人话。欧阳修看不惯这些,就提倡古文,号召大家学习孟子、韩愈等人,要以文载道,好好说话。

苏轼从小喜欢读贾谊、陆贽等人的文章,在父亲苏洵的教导下,文学主张也是偏向古文,这点倒是与欧阳修的文学观点不谋而合。于是,当欧阳修看到苏轼的那篇论文后,就跟见了知己一样,也难怪会爱不释手了。

还有一点,就是欧阳修曾说过:“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由此可见,欧阳修这人对赋其实不重视,所以在得知苏轼的赋挂了以后,他并没有在意,而是通过提高其论文成绩的方式,帮苏轼及格了一把。

这才是苏轼当年科考的真相。

从来不是欧阳修把苏轼的论文错认成了曾巩的,给他降为第二,而是欧阳修爱才,知道苏轼一连两门成绩不理想,于是故意把他的第二门成绩抬到了第二,这才给了苏轼能通过省试的机会。

可以说,当年得亏是欧阳修当主考官,要换成其他人,苏轼大概率就会沦落到名落孙山后在街上大吵大闹的那一批人里了。

而这份恩情,苏轼自己心知肚明,故而直到多年以后,他还在诗中缅怀这个曾经对自己有过提携之恩的老人家:

醉翁遣我从子游,翁如退之蹈轲丘。

尚欲放子出一头,酒醒梦断四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