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还是熟悉的配方
人若做了亏心事,难免夜长梦多。
瞿恬幻想过一百种相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命运会对她如此“独辟蹊径”。
旁边三方队的教官刚下了一个向后转的命令,趴在地上的瞿恬眼前豁然出现一双白球鞋,她顺势抬眼一看,差点儿心脏骤停。时隔多年,她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周辰一,这个让她亏心的、难忘的、还欠着五百块债务的超级讨厌鬼。
由于昨晚又做了那个怪梦,精神恍惚的瞿恬被教官单拎出来罚做俯卧撑。她自小是运动神经和智力双发达的“怪人”,惩罚并不难,难的是被烈日暴晒的同时还要承受内心的煎熬。
头顶灼灼烈日,面前昔日旧人,念念不忘,终成噩梦,未想噩梦成真的第一秒便让她伏倒在周辰一的“石榴鞋”下,何其不公。
“起立!”
听到自家教官的命令,瞿恬慌忙从地上起身,与周辰一相对而站。他比以前更标致了,好看得让瞿恬快要骤停的心脏自动复跳。然而,周辰一只是轻扫她一眼,神色漠然疏离。
“站好了!”教官悠悠走到瞿恬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问道,“三方队里的哪位帅哥,让你看得下巴都快搁地上了?”
教官话落,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
瞿恬耳根一热。
三年没见面,她有话难言,当初年少无知,现在后悔得要死。如果时光能倒退,她发誓一定不会对周辰一说出那么刻薄的话。
瞿恬和周辰一从小认识,帅气的长相让周辰一自小学开始便备受关注,瞿恬顺理成章当起了“护草使者”。后来高一新入学,两人因事大吵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瞿恬!”
“到!”思绪被拉了回来。
教官板着脸:“大声一点!”
瞿恬拔高了音调:“到!”
“我在跟你说话呢。”教官压低了声音,充满了危险信号,“你忙着看谁?”
在整个训练场上,四方队的龚教官最为严苛,据说在队里就是个一等一的狠角儿,一米八的大个儿往操场一站,不是风便是雨。瞿恬所属的区队在他手上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连训练场对面的方队也时不时跑来看热闹。
飞院的军训很严格,白天高强度,晚上查手机,一天下来学生们都在斗智斗勇中度过。
三方队的教官见状走过来,几日的训练让他们嗓子有些沙哑,喉咙里噎着一句问:“龚班长,有事儿?”
龚教官不客气道:“瞿恬,你前天集队迟到,昨天在训练中偷吃零食,今天踢正步时又走神,罚你俯卧撑态度都不端正,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能不能薄一点?”
瞿恬抿抿唇,想要跟教官辩解,又担心自己会因此受罚耽搁吃饭,只能冷着脸把话咽下。
龚教官见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继续追问:“你刚才在看谁?”
离今天训练结束还有一个小时,饥饿的肚子早已提出抗议,瞿恬咬咬牙喊道:“报告!我在看三方队周辰一!”
三方队教官愣了一下,瞄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黑的龚教官,把牙缝里跑出来的笑硬生生憋住了。
龚教官脸色可不是一般的难看,他大喊一声:“周辰一!”
“到!”
“出列!”
大家抬起头,一个男生从方队里迈出步子。
瞿恬看戏的舍友不由得“呀”一声尖叫,连旁边空乘学院的训练方队也乱了脚步,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果然,太惹眼了……和曾经无数次情况一模一样。
午后的微风袭过酷热的训练场,树影婆娑,梧桐枝叶在树梢摇曳,同样摇晃着人的心弦。
穿着迷彩的周辰一从队里走出,笔直地站在瞿恬对面。他身形朗朗,有着精致的五官,下颌线条非常漂亮,是造物主有意无意的偏心。
瞿恬不禁想起中学时某暑假,她化身成周辰一的贴身保镖,仅仅是因为在他去学吉他的路上总会被女生组团拦截索要QQ号。后来实在没办法,她索性给周辰一申请了一个小号,由她来保管,那年夏天瞿恬在QQ空间里读完了徐志摩的所有情诗。
见两人一直四目相对,龚教官发话:“看什么?”
“仇人。”两人异口同声道。
短短二字已经足够让人脑补无限可能,瞿恬明显看到教官脑门的青筋跳了跳,她吞了口唾沫,等待着宣判。
“我知道你们女飞是稀有物种,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无视纪律!”整个飞院一千二百多名学生,只有十九个女生,被院长宝贝得不行。可龚教官眼神犀利,一挥胳膊指着八百米跑道下令,“三圈。”
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哪料瞿恬还真就不是块玉坯子,眼睛一眨巴,反问道:“三圈够了?”
龚教官满脸问号,他不知道瞿恬从初中开始一直保持着全校1200米赛跑冠军的成绩,并且每年都在刷新纪录。不想再跟她多说,他转而看向了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周辰一,补充道:“两个一起。”
周辰一微微皱了皱眉,蹲下身子重新系了下鞋带,从瞿恬身旁擦肩而过。
看着周辰一的背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瞿恬干笑了两声,跟教官打了个招呼跟了上去。
“就没什么能把这丫头镇住的吗?”
龚教官摘下帽子捏成一团想要扔出去,立时被三方队的教官制止:“班长!班长!消消气!年轻人嘛!跟你一样是个刺头!”
龚教官转头问:“你什么意思?”
“班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糟糕,说错话了。
瞿恬快步追上周辰一,耳畔除了偶尔轻掠的风声,便只有两人微微的喘息声。她侧头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目视前方,对她丝毫不在意。
瞿恬性子急,憋了800米实在是忍不住了,主动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话问出来又怕他误会,便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没听说你也考上这里。”
周辰一稍微偏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刚毅的脸庞上挂着汗珠,脸颊两侧因为跑步而微微泛红。
时光磨平了少年脸上的稚气,他的轮廓分明,鼻梁英挺,眼神深邃,宛如幽潭。瞿恬不太能形容此刻的周辰一,依旧延用小时候的精辟总结:祸害。
“瞿恬,你找仇家寻仇之前会提前知会吗?”周辰一终于开口。
瞿恬站在原地愣了几秒,追上去说:“你真的是来找我寻仇的?”
周辰一无语地叹了口气,不再搭理她。
两道身影绕着生满嫩绿青草的球场慢跑,这样的场景亦是久别重逢。初中每次运动会比赛,周辰一都会在场外陪着瞿恬,包括那次关系破裂的吵架,也是发生在球场边。瞿恬惊叹这样的巧合,可是又为这样的巧合感到心烦意乱。
由于被电影《壮志凌云》中汤姆·克鲁斯所扮演的空军飞行员吸引,瞿恬高一入学时便定下目标,要成为一名飞行员,而她同周辰一关系崩裂,仅仅是因为周辰一也想当飞行员。瞿恬一万个不理解,周辰一没有自己的目标吗?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跟风……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在与周辰一关系破裂分道扬镳后,瞿恬经常梦见他。
罚跑快结束时,前面的周辰一突然停下脚步,瞿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周辰一霍然转身问:“瞿恬,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我?”
瞿恬心头一慌,语气却不依不饶:“哈哈!真有自知之明!我刚刚对我所有的好心情say goodbye(说再见)!”
闻言,周辰一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她,想说什么终究是没再开口。
晚上八点多结束了一天的军训,瞿恬到小卖铺买了盒绿豆冰。一个半小时没进食,她饿得心口发慌。舍友阿青在门口等她,他们这一届总共只招了四个女飞,还有一个至今未露面。
沿着小道朝宿舍走,瞿恬远远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街灯下打转儿,她脚步一顿,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距离慢慢拉近,瞿恬酝酿了十几米的话特别欠揍:“啧,碰上一只迷路的小狗。”
周辰一皱皱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她。
初到学院不太熟悉,周辰一已经在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正寻思着在小卖铺门口等等同院的学生。
“巧。”他看似十分吝啬地答了一个字。
阿青上下打量一番,凑近瞿恬耳根,小声嘀咕道:“你前男友真的很帅。”
瞿恬惊呼一句:“谁说他是我前男友!”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对面的人听到。
阿青补刀:“不是你抛弃了前男友吗?大家都在说。”
这种离谱的剧情究竟是哪位大神的杜撰?!瞿恬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感觉像烤箱里的热狗肠,快要炸开:“我……”
周辰一轻咳一声,缓和了一下气氛,说:“要回宿舍吗?”
“回。”瞿恬咬住嘴唇,敌对的眼神十分不友善,“但请你别跟来!”
昏黄的路灯下三人并排而行,瞿恬和周辰一中间大概隔了一米的距离。记忆中,他们从来都没有这么疏离过。
瞿恬上下学的路途中必须有零食为伴,为了防止被父母发现,快到家门口前通常一口往嘴里全部塞满,然后偷偷把零食袋塞在周辰一的衣服口袋或是卫衣帽子里。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周辰一从没为此找过她的麻烦,好像也从不知道谁是始作俑者一般。
走到一半,瞿恬的绿豆冰吃完了,周围没有垃圾箱,拿着个空盒子感觉手特别痒。她侧头瞟了一眼周辰一,他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想和以前一样把零食袋塞给他显然没有那么容易了。
“那些年我一共收到过868个辣条包装袋,240个棒棒糖糖纸,103个奶宝巧克力包装袋和49个干脆面包装袋……其他一些杂乱的暂且不说。”周辰一打破了寂静,侧头凝视着瞿恬,语调不疾不徐。
对阿青来说周辰一的话来得莫名其妙,可落在瞿恬耳里如同钉子似的,硬是逼得瞿恬把手里的盒子捏到了宿舍楼下。这人出现在这里,绝对是来寻仇的!
“男生宿舍在那边,好走不送!”瞿恬冷冷道。
周辰一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阿青见状,赶紧识趣地离开,不料被瞿恬反手拉住。
“等等我啊。”
阿青蒙了,周辰一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笑。
瞿恬仰头看着他,面上不动神色,心底大浪滔天。冷静了几秒,她开口问:“你有何贵干?要说什么快说,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别人不能听的事!”
她太着急了,急于在别人面前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关系。她想要否认,藏匿起她和周辰一的渊源,可她不知道,有些事情越是想要划清界限,越是牵扯不清。
周辰一淡笑着扬起嘴角,对着她伸出手问:“瞿恬,你欠我三年的五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瞿恬:“……”
“奸诈小人,小肚鸡肠,斗筲之人……”瞿恬进到宿舍之前,嘴里的成语就没停过。
推开宿舍门,宿舍里播放着萧敬腾的歌,门口两人大惊,急切道:
“昕薇,你在做什么?”
“被听到可是要收手机的!”
“嘘——别打扰我,我在求雨神保佑!”昕薇用床单和枕巾给自己搞了个造型,手里还捏着一只雨天娃娃,“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没有经历过飞院军训的人,不会理解新生对一场降雨的执着。
“下雨的话就休息,休息的话是可以外出的。”
昕薇的话让另外两人立刻双手合十,开始虔诚祈求雨神的垂怜。
晚上,瞿恬躲在被窝里玩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有一条好友申请,原本睡意蒙眬的她看到对方的验证信息立马精神了。
“我是周辰一。”
瞿恬从床上翻身而起,再次确认是周辰一发来的好友申请,嘴一撇直接点了关闭,打开了手机小游戏。可还没过十秒,一通电话打断了在玩糖果消消乐的瞿恬,眼看就要过关,来电将瞿恬惹恼了。她摁断了电话,没想到电话竟然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
“谁啊!”她彻底火了。
“瞿恬,你要是不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现在就报告带班去收你手机。”
“呀——”她一声尖叫赶紧挂掉了电话。
“怎么了瞿恬?”舍友声音迷糊地问。
“没、没事……做噩梦了……”瞿恬紧紧捏着手机,觉得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犹如昨夜心境,窗外风雨大作,别人在原地欢呼雀跃,瞿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风夹杂着细雨扑了一脸,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
大家讨论着要去校外,只有瞿恬裹着被子回了屋,倒头大睡。
“瞿恬,你不出去吗?”阿青唤了一声,发现她在睡觉,可是耳朵里还挂着耳机,“睡觉还听什么呢……”
“别动,我在听早间新闻。”阿青刚把耳机摘下来,瞿恬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
阿青听了一下,发现居然是英语新闻。
一个随身听里永远播放着英语早间新闻的人,传说在睡梦中都能背完形填空。
昕薇进了屋,好奇地问:“阿青,你们在干吗呢?”
阿青托住自己的下巴,认真地说:“我在想我有可能成为我们宿舍学习最差的人。”
“你说对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湿冷的风随即涌进了原本暖和的宿舍。
门口,旅行箱上坐着的人起身,脱掉透明的雨衣,抖掉上面的雨水,摇头甩了一下干净利落的短发。她露着一口洁白贝齿,把雨衣搭在旅行箱的拉杆上,径直走到了瞿恬的床边。
“你好,我叫皇甫云霞。”她友好地伸出了手,“你就是我们这届女飞入学成绩最高的瞿恬吧?”
瞿恬呆了几秒,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指尖,说:“你好,上铺同学。”
一直迟迟未曾露面的第四位舍友气场很强,她对着瞿恬说:“那以后我只跟你玩。”
身后的阿青和昕薇蒙了一下。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瞿恬摘下耳机想说什么,皇甫云霞却转头跟身后的两人说:“走,我带你们出去吃东西。”
后来,每到考试前后阿青和昕薇都庆幸,幸好没有跟皇甫云霞一起“玩”,整个宿舍确实只有瞿恬能跟她“玩到一块去”。
皇甫云霞之前在新加坡读书,由于家里有事耽搁才一直没有来报到,今天才到校就拉着舍友出去吃火锅。
她没来过,倒显得对这很熟悉。从校门口开始,把一路好吃好玩的地方都介绍完了。
“我来之前做了攻略。对了,我想知道军训还剩几天?”
海底捞人山人海,等候的队伍排得很长,几个人找到沙发休息。瞿恬看了一眼手表,仰头靠上闭目养神:“应该过半了吧……”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
皇甫云霞戳了戳她,喊了一声:“瞿恬?”
“你别喊她了,她到点了。”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响起。
阿青抬头看到周辰一和院里两个男生站在她们面前,对方继续道:“没位置了,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然而三个姑娘还没说话,敌方便已经占领了剩余的空地,周辰一顺势坐到了瞿恬身边。
瞿恬作息很有规律,她可以不按时吃饭,但是必须按时睡觉。正午一点和晚上十一点是两个重灾区,哪怕发生天大的事她都能倒头就睡,雷打不动。
她一只手插在放满零食的外衣兜里,另一只手上还捏着半截没啃完的米老头。
“你们舍友心可真大。”杨靖宇跟周辰一是舍友,标准的东北爷们儿,热情直爽,可惜却不喜欢大葱蘸酱,反而对南方的小米辣有一种执着,“她这样都能睡着?”
闻言,周辰一想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站在公交车站台睡觉的场景。”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除了皇甫云霞,谁不知道昨天操场上发生的事情?
杨靖宇试探道:“辰一,你确定你们俩是……仇人关系?”
周辰一淡笑:“大概吧。”
他为再续前缘而欣喜,她却强硬地将他当作孽缘。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瞿恬因为上课打瞌睡被老师罚站,她索性站着睡着了,让老师哭笑不得。
小瞿恬:“周辰一,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属牛的。”
“你属猴。”小周辰一纠正道。
“不是,我属牛。”小瞿恬再次强调,“因为我妈妈说了,只有牛才会站着睡觉。”
嘈杂的环境中,大家谈笑聊天,周辰一静静看着熟睡的瞿恬,嘴里不由得小声说了一句:“也许真的是属牛吧……不然当初怎么那么倔,连我都不要了呢……”
小憩期间瞿恬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记不太清楚了,醒来时感觉旁边坐了一个人。她揉揉惺忪睡眼,却看到舍友已经在跟别人吃火锅。
什么情况?
“醒了?”
瞿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转过身一脸惊讶地看着周辰一。
“你怎么在这里?”
周辰一耸耸肩:“吃火锅。”他跟着从沙发上起身补充道,“座位不够,所以我们俩被单独分出来一桌。”
瞿恬傻眼,跟谁分一桌不好,非要跟他一桌。这几个舍友也太不厚道了……
“我不想跟你一起吃火锅。”瞿恬扯扯嘴角。
“为什么?”周辰一好看地蹙了下眉,调侃说,“莫非是以前吃的次数太多,腻了?”
这话听着扎耳,瞿恬有些不乐意:“周辰一,你说话的时候怎么跟带刺似的?”
瞿恬有些心虚,总感觉对方只言片语都在控诉她曾经所犯下的过错。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时隔三年的再次相逢,昔日的朋友真的变得很不客气。
“周辰一,你不就想报复我吗?我接受,你尽管放招。”瞿恬挽起袖子冷冷放话。
没料到她的气急败坏换来的是周辰一含笑的注视:“我请你吃火锅,单独的。”
气球泄气后也没有她这般窝囊。
明明眼前是最爱的火锅,瞿恬却如坐针毡,没心思好好享受美食。红油锅底扑通扑通翻滚着,周辰一把烫熟的毛肚夹到了瞿恬的碗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毛肚于他们,仿佛她于周辰一。
他们两的座位恰好被安排在了角落,无人打扰,连服务员有时候也会忽略掉。周辰一往锅里涮好了肥牛卷,又夹到了瞿恬的碗里。
“现在没人打扰了,我们可以认真说说话?”他淡淡开口,打破了沉寂。
瞿恬闻言瞬间攥紧了筷子,动动身子,紧张地抿了抿唇,而他居然正低着头怡然自得地吃火锅。他这样的漫不经心,让心脏已经快到嗓子眼儿的瞿恬很是生气。
“我没话说。”
“没话说?”周辰一纳闷道,“我以为你是碍于情面,念着旧情才没当场跟我翻脸。”
瞿恬放下筷子,端坐好身子,一本正经道:“你已经来了这个学校,难道我还能让你走不成?”
周辰一学着她放下筷子,顺着她死要面子的口气道:“我来这个学校,你是欣喜大于失望,还是失望大于欣喜?”
瞿恬愣了一下,哈哈干笑两声:“失望,特别失望!一想到未来几年还要跟你在一个学院里生活,人生都被黑暗笼罩了!”
“不会。”周辰一简明地打断了她,“等考完了理论分院后,说不准就分开了。”
瞿恬又愣了愣,听他继续说:“所以瞿恬,我们既是久别重逢,相见也别太眼红了。”
锅里的热汤依旧在沸腾,白色的热气萦绕在眼前,让周辰一的脸庞看上去有些不真切。瞿恬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失落的情绪,是那种欣喜之后的乍然失落。
他们分别的那几年,瞿恬很想念周辰一,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可如今在周辰一面前却仍旧拉不下老脸承认错误。周辰一看似亲和,但瞿恬感觉到了他们之间那条鸿沟,那份疏离感。
她不喜欢这样。
周辰一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提醒道:“都是你爱吃的,不吃要凉了。”
“我错了。”她突兀地扔出一句话。
周辰一涮着鸭肠的手一抖,筷子间的美食顿时了无踪影。他没有在意,定格了动作,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瞿恬,对她说的话充满了不可思议。
见到他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瞿恬咬牙道:“怎么,难道我不会知错就改?”她顿了一下,有些心虚,“当初……少不更事……算我错了。”
她说着,脸颊有些烧疼,仿佛火锅里煮的不是菜,而是她。
周辰一见她目光游移躲闪,脸蛋通红,沉默两秒,又重新夹了根鸭肠在锅里游动,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
瞿恬半晌不听动静,刚想对他发作,只见周辰一又给她夹了菜,说:“吃。”
敢情她专程道歉,周辰一还不领情?!
周辰一语气淡淡地催促:“快吃吧,吃完返校,群里通知各区队要去自习室集合。”
瞿恬彻底不乐意了,用自己的筷子牵制住周辰一夹菜的筷子,俯身靠近他低喝道:“我说我错了,你没听见?”
周辰一觉得好笑,第一次见人道歉还这么张狂霸道的。他感觉到瞿恬不想跟他有牵扯,好像认错就能让他们两清,划清界限。
周辰一脸上神色不变,黑眸对上瞿恬的眼睛,沉声问:“若我不接受道歉,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你……”瞿恬气急败坏。
“咳咳!”有人轻咳提醒,阿青拧着眉道,“瞿恬……你们在……谈判?”
“在寻仇。”
又是一次异口同声的标准答案。
旁边皇甫云霞轻笑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措辞很是拆台:“哦……你们寻仇的样子很像在打情骂俏。”
瞿恬立马放开手,用纸巾擦擦嘴丢下一句“我吃饱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欲盖弥彰。”皇甫云霞补充一句,转头对周辰一说,“我想这姑娘喜欢你。”
脑子缺根筋才会和周辰一道歉,谁读书时候没干过点傻事,为什么他能记到现在?
回到宿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对火锅店的事避而不提,瞿恬不是心里能放下事儿的人,于是道:“我问你们个事儿。”
舍友齐齐转头。
瞿恬双臂搭在椅子靠背上,咬牙切齿道:“你们有没有那种特别讨厌,恨得牙痒的人?”
皇甫云霞搬了个椅子坐下:“你在说周辰一?”
瞿恬顿了一下,没想到皇甫云霞这么直白地戳穿。
“为什么讨厌他?”皇甫云霞追问。
瞿恬思忖片刻,敷衍说:“就……挺讨厌的。”
昕薇插嘴道:“我可听说你讨厌的这个人,照片经常被人在朋友圈刷屏,学姐们都堵在厕所门口要他微信。”
瞿恬耳朵动了动,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讯息。她凑了点脑袋过去,试探性地问:“真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前两天。”昕薇对瞿恬接受信号的速度有点无语,“带班也在朋友圈发过啊,你没点开看?”
“呃……”
瞿恬对需要加载的图片和小视频是最没有兴趣的,就算只需要几秒,她也懒得等。
阿青整理着床铺,想了片刻,问道:“瞿恬,你们真的没有过一段?”阿青依然坚信他们有过一段历史,而且还是瞿恬抛弃了周辰一,虽然是小道消息。
瞿恬哈哈干笑两声:“我……我怎么可能跟他有一段!”她火速拿上座子上的零钱包,“我出去买点零食!”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皇甫云霞忍不住咋舌:“又是欲盖弥彰的逃离。”
瞿恬爱吃零嘴的习惯一开始是源于社交恐惧,刚上小学那会儿她杵在班级门口不敢进,周辰一带了满书包的零食给她,说吃完这些就能放学回家了。后来随着零食数量减少,瞿恬也慢慢适应了环境。
“不然买袋薯片吃吧……”她还在犹豫,周围突然围上来了四五个女生,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由于在发校服前两个月只能穿军训服,校园里的大一新生十分好认,一身绿色的“青蛙皮”,区别开了初来乍到的青铜和拨云见日的王者。
“你就是瞿恬吧?”瞿恬被团团围住,她们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眸里折射出锐利的冷光,“周辰一你认不认识?”
瞿恬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不太……熟。”
个子最高的女生说:“你前面还跟他在运动场上跑步了。”
“呃……”这种场景瞿恬还真不陌生。自她当周辰一的“护草使者”开始,什么样的追求者没见过,可那些只是年幼时的小打小闹,跟眼前四面楚歌之景天差地别。
“去。”那姑娘仰了一下头,周围的人立刻压上来了。
瞿恬惊慌叫道:“啊!学姐!我其实跟他……”
脑袋里想着可能要被揍一顿了,杀千刀的周辰一怎么竟给她招惹麻烦。瞿恬迈脚准备逃走,不料被人轻轻挽住了手臂。
“学妹要吃什么随便拿,学姐请你!”学姐甜软的声音快要腻死人。
“咦?”瞿恬蒙住。
学姐笑嘻嘻道:“你有周辰一的微信吧?”
原来是为了爱情前来套近乎的。
瞿恬心中松了口气,舔了一下唇说:“学姐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闻言,学姐立刻转变成“忧郁风”,眼眸颤动:“他不给。”
“那……”
瞿恬还在迟疑,没想到对方直接扔来一个惊天滚雷。
“听他跟舍友说,你因为太恨他了,以前还把他的QQ号拿去卖给追求者对不对?你真是个人才!”学姐一脸甜笑,问道,“可不可以卖给学姐?”
瞿恬表面上笑呵呵,心里已经把周辰一骂了一百遍。她吐了口气,缓和了一下说:“你给我这个数吧。”
看她比出一个“耶”,学姐眉眼一跳,兴奋道:“两百就行吗?”
瞿恬摇摇头,一板一眼:“二十。”
夜风徐徐。
从洗手间冲澡出来的周辰一边擦头发边走进宿舍,杨靖宇正在举哑铃,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线条优美。毕绍诚看着手里的单词本,一边在草稿纸上记一边缓缓说:
“辰一,你的手机从十分钟之前就一直狂响。”
“?”周辰一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他手一抖,面色凝重。
杨靖宇看出端倪,放下哑铃,凑到周辰一身边,不由得轻哼一声:“可以啊,一百二十多个好友申请,还都是女的。”
周辰一抿抿唇,转而问:“有人跟你们问过我的微信号吗?”
两人摇摇头。
周辰一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底略过的寒光让人明白他已经想到谁是始作俑者。他毛巾往椅子上一搭,拿出衬衣穿上。
“你要出去?”杨靖宇有些惊讶,“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查寝了。”
周辰一转了下脖子,淡淡道:“报复一个人只需要十分钟。”
话落,他大步出了宿舍。
从男寝到女寝不到五分钟的路程,瞿恬接到电话下楼,便看到周辰一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路灯下等她。
学生时代女孩子总对男孩子带着皂香味的白衬衫充满幻想,初中毕业那年,别人都在校服上写满了离别赠语,唯有瞿恬要了周辰一的一件白衬衫。
少年懵懂的内心如同夏日午后微风中婆娑的树影,瞿恬站在阴影中把一件白衬衫剪成了很多块,少女们蜂拥而至,瞿恬成功用一件白衬衫换得了一百零八张周杰伦的稀有画帖。
周辰一曾经对此咆哮: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
那时候在场人多,瞿恬的理解是少女的爱慕蒙蔽了她们的双眼,她对周杰伦的追崇令她全然不顾,却不知道周辰一从始至终只给过一个女生他的白衬衫,而那个人却看不明白。
瞿恬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没等周辰一发问,直接招供:“不要在意,我把你的微信号贱卖了。”
虽然早已猜到是她做的好事,可是周辰一还是怀揣着最后一丝忍耐跟她交谈。
“你卖了我的微信号?”
“对啊。”
“卖了多少?”
“二十。”
“你……”
难道在她眼里,他只值二十块钱?!
最后一丝忍耐也消失殆尽。
瞿恬看到他黑下去的俊脸,心头涌出一阵畅快,笑道:“哈哈哈,周辰一,你不是要报仇嘛,那我不也可以选择继续反击?”
“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报复你吗?”周辰一眸色一沉,突然压低嗓音,一步步靠近瞿恬,还在发笑的瞿恬笑容一僵,嗅到了危险。
“你……你想干什么?”
周辰一微微眯起眼眸,每迈进一步瞿恬就后退一步。瞿恬的身后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据说是创校初期的校长亲自赴云南深山取来的苗,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苍天巨木。
喜剧之王的树下“壁咚”是周辰一最喜欢的一幕,他起初也没这个心思,突然看到了身后的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场景。想要吓唬瞿恬的心思瞬间变了味,不禁紧张起来。
瞿恬见他靠得越来越近,后背也靠上了树干,生怕他下一秒会对她痛下杀手。
“周辰一,我就是开个玩笑……”瞿恬开始眨眼卖可怜,“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昏黄的光晕在周辰一的脸庞上,投上一道阴影,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点着光,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子。夜风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有什么趁着夜色悄然发酵。
他步步紧逼,她无路可逃,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周辰一紧抿着唇靠近她,手指不自觉地在掌心摩挲。
瞿恬被这股气势压制得不敢呼吸,那双黑色的瞳眸映着她的手足无措,她心猿意马地联想起电视剧里某些情节,心跳也乱了节奏。
沉暗的天色里,松树脚跟有一棵长满刺的秘鲁天轮柱,在黑夜里也保持着尖锐锋利。
“瞿恬……”他低声唤道。
瞿恬脑袋嗡嗡作响,这一喊让她腿脚发软,她的心和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突然耳边劲风一过,她真的被人锁在了臂膀间,周辰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贲张的血液也撞击着血管,呼之欲出。
周辰一咬着牙,红着脸一言不发。此时,他的手心捏着仙人掌的头,痛得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然而他却意外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瞿恬察觉到了异样,瞥眼一看,良久道:“周辰一,你的手……不痛吗?”
周辰一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个笑,说:“你看这棵仙人掌,多壮。”
“我怎么觉得你手痛?”瞿恬自顾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辰一心虚地放开仙人掌,随即抬手在她的脑门狠狠地弹了一下。
他们距离不过几寸,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好像阳春三月微风拂过桃花瓣,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人心。
瞿恬默默往后缩了缩,做好心理建设。
“周辰一……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周辰一微微眯起眼眸,趁她不备靠近她的耳际,一字一句道:“放心,这三年,我从来没想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