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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的礼教
从蒙特祖马一世到蒙特祖马二世,阿兹特克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耕种、渔猎、繁衍和战争,但最重要的社会活动仍然是祭祀。金字塔顶上祭司们庖丁解牛般地手起刀落,一批批战俘或奴隶被进献诸神,金字塔下的观众们则沉迷于这份血色浪漫,手舞足蹈,如醉如痴。杀杀人,跳跳舞,阿兹特克的子民们就这样度过一个个或饥馑或丰裕的年份。
在以阿兹特克为代表的中美洲文明体系中,血浆的味道格外浓重。诚然,从希腊到中华,从希伯来到腓尼基,各种文明在其初级阶段,人祭、人殉之类的现象都时有发生,但像这样规模化、经常化、程序化、神圣化的大批量活体献祭,却是中美洲独有的招牌景观,要理解这一诡异的文化现象,需要先对中美洲人的精神世界做一了解。
中美洲人的创世纪传说是这样的:世界不断被创造又被毁灭,在我们这一茬的人类出现之前,世界上曾经有过四代人类,又相继毁灭,我们是第五代。然后,我们的历史开始了。当时时值远古,混沌未分,世界是一片漆黑的大海,唯一的生物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大地怪物” (earth monster),名叫希帕克特里,性别女。这一天,地怪女士正像往常一样,漂浮在海上,肩负着再造世界使命的羽蛇神兄弟魁札尔科亚特尔和泰兹卡特里波卡从天而降,双方于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冲突。地怪不好对付,两神以二敌一,又显出巨蛇本相,这才勉强取胜,可怜的地怪女士惨遭肢解。她的身体被羽蛇神兄弟用作了创造世界的原材料,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者下凝为地,其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身体发肤、气血魂灵,也都幻化成世间的河岳日星。
就这样,地怪女士和盘古、梵天一样,死后以其一身滋养了世间万物,有益于人民。但她毕竟没有这两位大神那么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对自己的无端身死颇有不甘,一缕冤魂,跑到天界去讨说法。众神也觉得羽蛇神兄弟做得有些过分,难逃司法人员滥用职权之嫌。于是神仙们特准地怪死后灵魂不灭,仍能控制她那已变成地球的身体,也就是说,地上的万物生长,都要由她一念而决。鉴于地怪女士生前是肉食者,后来的地上居民不得不经常奉献血食来取悦她,以期种豆得瓜。
除了创世故事,美洲神话体系中人类的诞生,也和血浆密不可分。
话说羽蛇神兄弟消灭地怪,成功创造了世界,但起初地上并没有居民。两兄弟想想,觉得还是要以人为本,于是开始制造人类。但具体该把人类造成什么样子,他们心里也没谱,最终决定整旧如旧,还是按照已经灭绝的上一个世界的人类模样来造。但上一个世界(第四个世界)的人类,早已死得一个不剩,模板地上难寻,于是羽蛇神兄弟只能求之于地下。
魁札尔科亚特尔深入地府,向阎王求取一具上一个世界的人类骸骨。小家子气的阎王非要羽蛇神先吹着海螺号角绕地狱跑四圈才有商量。他交给羽蛇神一个没有指孔的海螺,羽蛇神察觉了海螺的猫腻,念动神通招来蛀虫,在螺壳上蛀出孔,又招来蜜蜂飞入螺壳中,狭小空间产生的共鸣效应,使得嗡嗡蜂鸣变成巨响,传遍了地狱每个角落。阎王斗法失败,只好交出了人类骸骨。魁札尔科亚特尔将其带回众神之都,生命女神从诸神身上逐一提取了血样,滴在骨头上,神的血液果然有白骨生肌的奇效,骸骨滴过血液以后就活了过来,成为第五个世界居民的始祖。
此外,不得不提的是中美洲神话对轮回的看法。阿兹特克人认为他们所处的时空是有史以来的第五个世界,此前曾相继有过四个世界,第一个世界被美洲豹吞噬,第二个世界毁于飓风,第三个世界在火雨洗礼中灭亡,第四个世界则被洪水淹没,所以,第五个世界也注定要灭亡,人类应该做的是通过献祭延缓末日的到来。不但宏观的世界如此,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不分巨细,也都要经历从毁灭到重生的轮回。比如太阳,每天的朝升夕落,就是从生到死的过程。中美洲人认为太阳没入地平线后,就被黑暗怪物吞噬,变成“夜太阳”去照耀幽冥世界,而次日的太阳则是前一个太阳的儿子,重新到人类世界服役。要保证太阳家族的新陈代谢、生生不息,就必须每月奉献足够的祭品——活人的血液和心脏是首选。就这样,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生长靠喝血,在这种思想灌输下,非但祭司们充满使命感地锥心刺血奉献上苍,而且据说连被献祭者都没有“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的念头,而是满怀虔诚地任人披肝沥胆,以保证太阳照常升起。
从这些传说中可以看到中美洲人对人类和宇宙的认识,他们认为,血在创造世界和维系世界正常运转的过程中是不可或缺的。在这种世界观下,血液注定在宗教仪式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现在已知的中美洲文化由奥尔梅克人肇始,特奥蒂华坎时代达到第一个巅峰,图兰时代的托尔特克人将其复兴。阿兹特克人崇拜托尔特克人,将他们这种血淋淋的宗教文化和意识形态全盘继承下来,又融合了一部分玛雅文明的元素,从而开创了独一无二的血腥与瑰丽。
在阿兹特克时期,人祭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每逢水旱、蝗灾之类的糟糕年景,祭司们会将这归结为神明对祭品不满意而降下责罚,于是加大人祭的规模,以求诸神转嗔为喜,那时的献祭仪式更是蔚为大观。初见他们的欧洲人记录下了这骇人的场景:
情况是这样:他们(俘虏们)被押到金字塔顶的战神维辛洛波切特利殿前,大家把一个个的俘虏四肢摊开按在献祭石上,用一把刀身很宽的燧石刀切开他们的胸部,把心脏取出来,高举过顶献给太阳神,(祭司们)把心脏称为“神鹰仙人果”……被挖出心脏切下头颅的尸体,被从金字塔上推下来,沿着坡面翻滚跌下,堆积在金字塔底层的平台上……祭司和武士还会把死者的皮剥下来,整整20天穿在身上,直到其溃烂殆尽臭不可闻,这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以上是16世纪西班牙神父伯纳狄诺·迪·萨哈冈记述的阿兹特克人祭见闻,这样的场面后来曾出现在梅尔·吉布森2006年的电影《启示》(Apocalypto)中(电影讲的是玛雅人的故事,但人祭场面基本参照文献中记载的阿兹特克模式)。该影片的血腥度在当时一度引发争议,由此更可以想见当年欧洲人初次见识这种仪式时惊怖的表情。而且据萨哈冈神父说,祭典结束后,祭品的遗体会被送到抓获他们的军人家里,分发下去充作粮食。
不过武士本人是不吃人祭的。这是一种特殊的伦理观念,这些牺牲品大多数是从战场上捕获的,曾经与他们一样有着武士的身份,这多少会让他们怀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以抓捕牺牲品为目的的战争在中美洲极为频繁,兵凶战危,这些武士也难保证不会有朝一日沦为俘虏,摆上餐桌,这种现世报更令他们担心,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万一有一天我吃了自己怎么办?”
武士对人肉宴敬而远之,军属们却不会顾虑这么多。每当领取了人肉,他们会将这种特殊福利品和玉米粒炖在一起,象征人血灌溉作物生长,然后撒上盐,蘸着红辣椒,全家人围坐一起“怀着崇敬、礼貌的心情,一丝不苟地去吃,就像是享用来自天堂的食品” 。阿兹特克人只吃人的四肢,躯干部分则用于喂养贵族家的豹子和狗。据说,在他们的观念里,吃掉俘虏象征着将对方的智慧和人格与自己同化,而跟这种观念互为表里的,则是中美洲农业生产力欠发达的现实。总的来说,中美洲终年气候温和,雨季降水丰沛,又有很多高产作物,适于发展农业,但不利条件在于当地居民缺乏金属农具和畜力,此外地形狭窄、多沙漠和雨林、受加勒比海周期性灾害气候影响较严重,这些弊端在人口增多、耕地和猎物减少的情况下愈发凸现。加之美洲先天缺乏可供畜牧业驯养的牛马等大型食草类动物,这使得阿兹特克人必须把同类相食作为补充蛋白质的必要途径。更有研究者用马尔萨斯主义的眼光来看待这种人祭与食人的风俗,认为这是经常处在人口膨胀和农业超负荷的情况下,中美洲人用以控制人口、平衡生态的一种有效手段。
中美洲文明中的人祭与食人俗,对文明本身无疑是破坏性的,而更糟糕的是,阿兹特克人的神话世界比希腊的奥林匹斯山还要热闹,他们崇拜的神祇数量庞大,除了太阳神、雨神、玉米神等自然系的诸神,还有蛇首人身、掌管生死簿的死亡女神,可化身为老鹰和美洲豹的战神,以及花卉神、蜂蜜神、盐神……可以说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神仙。这些神的口味又各有偏好,比如玉米神偏爱少女,雨神喜欢婴儿,商业保护神则对“洗过澡的奴隶”情有独钟。这份庞大的神明菜谱,需要人类的血浆和心脏来奉养,不仅是战俘,有时阿兹特克本族的人,甚至祭司和君主也要走上祭台,用龙舌兰的棘刺挑开血管礼敬上苍(取血部位通常是让人想想都疼的舌尖、指尖,以及生殖器)。为了祭祀用途而进行的战争和杀戮,让中美洲流了太多无谓的血。甚至在后来,当阿兹特克印象已被遗忘之后,在墨西哥文化中仍能觅到这种死亡崇拜的遗迹。比如众神之都特奥蒂华坎的“亡灵大道”、神秘莫测的“水晶头骨”,至于蜚声世界的“亡灵节”——尽管已剔除了血腥气息——更是外方人眼中墨西哥文明的突出代表,在苏联导演“蒙太奇之父”爱森斯坦的遗作《墨西哥万岁》中,曾专用一个章节来表现这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中美洲嗜血的众神当中,还有一位难得的“素食”主义者,他就是托尔特克神话中羽蛇神转世的图兰王子,魁札尔科亚特尔。相传他统治图兰城的时候,为了不牺牲自己的子民,下令废止了人祭,代之以蛇、鸟和蝴蝶。但这样的人道主义改革得罪了杀人为业的祭司集团,于是他们设下圈套,用龙舌兰酒灌醉了王子和他的妹妹,使二人酒后乱性。良久,晓风残月中王子睁开眼睛,不知酒醒何处,这时,埋伏好的祭司们冲出来抓了他的现形。完美的品行遭到败坏,王子痛悔不已,他决定离开王城自我放逐,独自走向了东方的茫茫大海。这正中祭司集团的下怀,因为王子走后他们就可以恢复人祭,不过王子临行前很酷地甩下了一句话,让他们如芒在背。
王子说的是《终结者》里施瓦辛格那句招牌台词:I’ll be back.
祭司们毕竟心虚,他们后来留下遗言告诫子孙:王子终有一天会以羽蛇神的身份回来,索回属于他的王座。这就是中美洲神话中最著名的预言——羽蛇神归来。
当阿兹特克人称雄墨西哥谷地后以托尔特克人继承者自居,也就把这个关乎法统的预言一并继承了过来,后来,这个神话故事终于演变成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一个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