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童庆炳
赵勇的博士学位论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即将出版,我真为他感到高兴。赵勇的路走得真是不容易,10年前,他就来报考博士研究生,因英文成绩欠佳而落榜。 1998年,他又来报考,英语成绩依然以4 分之差而没能入围。可以想象,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克服着内心多少痛苦,一次次走进北师大博士研究生的应试考场的。那岂不是有一点“风飒飒兮木萧萧”的味道吗? 后来他终于考过了英语,走进了北师大的校门,成为文艺学专业的一名博士生。这便是赵勇给我的第一印象:坚持,再坚持,决不放弃。
赵勇给我的第二印象是他抽烟上了瘾。记得那时我给他们那个年级的博士生上《文心雕龙》研究课,一个上午连上三节,中间休息10分钟。他几乎是等不到休息时间,那烟瘾就上来了。一旦宣布休息,他差不多总是第一个走出教室,去楼道里吞云吐雾。记得有几次他是未等宣布休息,就提前走出教室去了。我很同情他,却并没有责怪他。我自己不抽烟,但我能理解上了烟瘾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知道,这些抽烟的学者,多半出于思考问题时集中注意力的需要。我听过这方面的不少故事。我这样说,并非赞美抽烟。
赵勇给我的第三印象是他勇于接受各种各样的挑战。选择博士论文题目的时候,几经反复,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选择了“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进行研究。因为此前我读过赵勇的一些关于大众文化问题的文章,文章写得很漂亮,思路之清晰,文字之老辣,都令人赞赏。但似乎缺少一点什么。我建议他做“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意思是想给他将来的大众文化研究弥补所缺少的东西——理论的素养。赵勇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挑战。他明知自己英文不是太好,明知这个题目一定要阅读许多英文资料,明知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可他还是面对困难,毅然前行。赵勇博士论文的研究过程的确是十分艰辛的。法兰克福学派大量的英文著作,都必须读。其中有一些专门谈音乐的论文,而且是很专业的论文,几乎每翻一页书都要查辞典,阅读速度很慢。但他又不像别的学生那样,读不懂就跳过去,而是非读懂不可。他情愿接受挑战的勇气,他的勤奋的精神,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都让我很难忘。
赵勇给我的第四印象是善于独立思考。
我自己也读过一些关于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的著作,给我的印象是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的特点就是它的批判性。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令人信服地证明了那些流行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各色大众文化,是帮资本家的忙的,是为资本家服务的。因为,这些以感官刺激、欲望的满足为特色甚至是“花花公子”式的以色情为核心的大众文化,无非是要麻痹人们的思想感情,把资本的统治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最细小的角落,从而不但把人们的思想控制起来,甚至连人们的感觉也用资本逻辑的绳索五花大绑起来。这样,人们除了舒舒服服听凭他们的统治之外,再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因此,资本主义的大众文化不过是巩固资本主义的文化工具。这就是我当时对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工业的基本理解。我相信这也是许多人的理解。
但是,赵勇在经过长时间的钻研后告诉我,我的这种理解是不准确的,起码是不全面的,是误解。赵勇以他的论文回答了这些误解。赵勇论文以辩证的眼光,在大量占有第一手中文和英文资料的基础上,以阿多诺、本雅明、洛文塔尔和马尔库塞为个案,对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进行了坚实的研究。论文既看到他们的共同性,又充分注意到他们各自的理论个性。作者在细致梳理、评述四人理论的基础上,总结出法兰克福大众文化理论的整合与颠覆两种模式和否定性与肯定性两种话语。这就如他后来论文所述的那样,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工业理论是复杂的,它确有整合的一维,但同时也有颠覆的一维。赵勇说:对大众意识水平的不同理解、对大众文化的功能或作用的不同认识,以及思考问题的逻辑起点、思维方式与个人的学术背景、批判立场等等的不尽相同,又使法兰克福“研究所”成员各自拥有了具有个性化特征的大众文化理论。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构想了一种整合模式,本雅明的大众文化理论建立了一套颠覆模式。前者经洛文塔尔、马尔库塞的补充论证,甚至通过本雅明的反证(他对传统艺术消亡时的怀恋)而成为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理论的主流;后者同样经洛文塔尔、马尔库塞的书写润色而成为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的宝贵资源。因此,只有一个阿多诺,即终生批判着大众文化的阿多诺,但是却有两个本雅明(布莱希特式的与波德莱尔式的)、两个洛文塔尔(蒙田式的与帕斯卡尔式的)和两个马尔库塞(本雅明式的与阿多诺式的)。所以,本雅明、洛文塔尔与马尔库塞在对待大众文化问题上都具有两面性、暧昧性与矛盾性。那么什么是整合模式或否定性话语呢? 赵勇告诉我们:法兰克福学派以阿多诺等人为代表的主流观点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已变成了一个“全面被监管社会”或“单面社会”,由于技术合理性就是统治本身的合理性,所以,大众文化并不是在大众那里自发地形成的文化,而是统治阶级通过文化工业强加在大众身上的一种伪文化。这种文化以商品拜物教为其意识形态,以标准化、模式化、伪个性化、守旧性与欺骗性为其基本特征,以制造人们的虚假需要为其主要的欺骗手段,最终达到的是自上而下整合大众的目的。那么什么是颠覆模式或肯定性话语呢? 赵勇说:在法兰克福学派的本雅明等人看来,肯定性话语的基本假定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大众不是被文化工业整合的对象,而是需要被大众文化武装的革命主体。通过新型的大众文化形式(电影、摇滚乐等),通过大众文化所执行的新型功能(心神涣散、语言暴动、身体狂欢与爱欲解放等)对大众革命意识与批判态度的培养,最终可以达到颠覆资本主义制度的目的。我听了赵勇的研究结论后,才知道我此前对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的理解确有片面性。可是如果赵勇的研究到此止步,那只能算他读懂了书,研究清楚了问题。更难能可贵的是,赵勇善于独立思考,又在这个研究的基础上再前进一步,他认识到,历史地看,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的否定性话语与肯定性话语均有其理论盲点,所以它们均有扬弃其片面性进而相互沟通对话的必要,并最终应该统一在“批判理论”的基本宗旨之下。正是基于这一考虑,赵勇的论文把整合模式与颠覆模式看作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并在后一点上,展开了精彩的深入的论述,体现了他的独立思考和理论创新的勇气和功力。当然赵勇的论文不止于此,它还有许多令人信服的研究,都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在国内的西方文论研究中,我认为最令人受不了的是,研究谁就说谁了不起,缺少评析的、批判的精神。更低劣的则是只会玩弄西方学者提出的一些名词术语,对西方人的学术理论则一无所知。实际上,随着我们对西方学者了解的深入,他们的理论建树虽然有许多新意,但也不是没有问题。新意我们可以吸收,问题则要一一分析。这才是真正的研究。食洋不化最终是要得学术胃病的。现在一些人已经胃穿孔,除了赞美西方的“后现代”理论之外,除了在西方学者面前自卑之外,除了说中国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之外,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了,这是很可悲的。有鉴于赵勇的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理论研究克服了上面那种在西方学术面前食洋不化的弊病,谈了如上的一些感想。
赵勇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他继续接受挑战,继续毅然前行,继续获得新的成果,同时也希望他不要再抽烟了。
2005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