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网络犯罪的样态与特点

计算机网络犯罪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计算机犯罪( Computer Crime)是相当长时期内使用最为广泛的概念,反映了当时此类犯罪主要侵犯单个的计算机,网络化特征尚未显现的特点。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此类犯罪突破时空限制,跨国跨区域实施成为常态,故网络犯罪( Cybercrime)的概念在21世纪初被提出并被广泛运用。

网络犯罪是犯罪在互联网上的新型表现形式,虽然其犯罪本质与传统犯罪相同,但具有迥异于传统犯罪的特点。从不同视角观察网络犯罪,对其特点可能会有不同的概括。我们认为,与传统犯罪相比,网络犯罪的如下特点值得特别关注:

(一) 犯罪行为隐蔽,技术性强

网络犯罪将犯罪行为与信息技术结合,是典型的技术型犯罪。例如,黑客犯罪往往需要运用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等技术手段。又如,网络盗窃、诈骗,则是传统盗窃、诈骗与技术方式的结合,通过盗窃账号后欺骗好友汇款、通过盗窃银行账户窃取资金,虽然本质上仍属于诈骗和盗窃的范畴,但其作案的技术性特征更加明显。而且,网络犯罪借助互联网实施,容易通过加密等措施掩盖犯罪事实、隐蔽身份,使得相关案件的侦破难度进一步加大。

(二) 突破时空限制,跨地域犯罪多发

由于网络的无地域性,通过互联网实施的犯罪可以突破时空限制,极易在短时间内通过网络组织多地不特定人员共同参与犯罪活动,也极易通过网络针对大量不特定人实施犯罪。因此,跨地域针对或者组织、教唆、帮助不特定多数人实施犯罪的现象日益多发。例如,在网上设立一个境外社交群组,很容易在短时间内纠集成百上千的人员共同实施贩卖毒品等犯罪活动;设立诈骗网站,很容易对成千上万人实施诈骗。

(三) 犯罪成本低廉,非法获利巨大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网络犯罪,特别是涉众型网络犯罪,往往存在“广撒网,积少成多”的获利模式,即面向不特定多数人犯罪,对每名被害人的犯罪所得数额有限,但累计起来的数额相当可观。这一现象在近年来有了较大变化,随着公民个人信息泄露的加剧,通过非法获取的公民个人信息实施精准网络犯罪的情况日益突出。据司法大数据反映的情况,19. 16%的网络诈骗案件具有精准诈骗的特征,即不法分子获取公民个人信息后有针对性地实施诈骗,极大地提高了诈骗得逞的可能性,更是导致网络犯罪获利数额不断攀升。6 网络犯罪的非法获利数额,可能大大冲击了传统“犯罪所得”的概念。例如,贵州都匀诈骗案是我国近年来单笔诈骗金额最大的一起电信诈骗案,被骗资金达到1. 17亿元。7

(四) 犯罪集团化,帮助行为突出

网络犯罪基本不会是“单打独斗”,而通常表现为“协同作案”。从人民法院审理的网络犯罪案件情况来看,平均每件网络犯罪案件涉及2. 73名被告人;超四成网络犯罪案件为两人及以上的团伙犯罪,三人及以上共同犯罪的案件占比逐年提高。8 值得进一步关注的是,网络犯罪不仅表现为共同犯罪增多和共犯人数众多,更为重要的是,形成了分工负责、利益共享的利益链条和“流水线”式的作业模式。以黑客犯罪为例,为这类犯罪提供用于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功能、数据的程序,提供互联网接入、服务器托管、网络存储空间、通讯传输通道、费用结算、交易服务、广告服务、技术培训、技术支持等帮助,通过委托其推广软件、投放广告等方式向其提供资金等行为十分突出,行为人从中牟取巨大利润,也使相关犯罪的“技术门槛”日益降低。司法实践中,很多实施包括黑客犯罪在内的网络犯罪的行为人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其往往是通过购买用于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功能、数据的程序、工具或者获取技术帮助进而实施危相关犯罪的。9 在某种意义上,当今的网络犯罪已经不是“白领犯罪”“高科技犯罪”,技术门槛日益降低,其原因主要在此。

(五) 犯罪群体集中,地域特点明显

从法院的统计数据来看,大部分网络犯罪案件分布于东南沿海地区,京、沪、津、渝地区法院审结网络犯罪案件合计总量仅占6. 81%;福建、浙江、山西等十地利用网络手段实施犯罪的案件占比超过全国平均水平。10 以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为例,更是呈现出明显的地域性职业群体特征。例如,第一批整治的地域性职业电信诈骗犯罪重点分布地区共有七个,分别是河北省丰宁县,主要是冒充黑社会性质组织诈骗;福建省龙岩市新罗区,主要从事网络购物诈骗;江西省余干县,主要从事重金求子诈骗;湖南省双峰县,主要从事PS图片敲诈;广东省茂名市电白区,主要是假冒熟人和领导诈骗;海南省儋州市,主要是机票改签诈骗。11

(六) 行为主体年龄集中,低龄化特征突出

从法院的统计数据来看,四分之三的网络犯罪案件被告人年龄在20至40周岁之间,年龄为28周岁的被告人最多。12

在此,有必要提及当前受到高度关注的人工智能犯罪的问题。人工智能(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缩写为AI)这一概念,自1956年由计算机学家约翰·麦卡锡( John McCarthy)在达特茅斯会议上首次正式提出以来,在计算机领域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和重视。此次会议上,约翰·麦卡锡将人工智能定义为“就是要让机器的行为看起来就像是人所表现出的智能行为一样”,这也是关于“人工智能”较为流行的定义。显而易见,这个定义侧重于强人工智能,即有知觉和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但是,当前主流科研集中在弱人工智能(即人造机器所表现出来的智能性)上,而且已经取得了可观成果和广泛应用。未来,关于人工智能、特别是强人工智能的发展或许难以预估;而且立足当下,强人工智能的发展尚需时日。正因为如此,强人工智能犯罪或许会成为计算机网络犯罪的新型样态,但当下与人工智能技术相结合的犯罪,也就是弱人工智能犯罪,尚未突破网络犯罪的特征属性,仍然是网络犯罪的当代变异发展而已。

例如,浙江绍兴警方曾宣称破获了全国首例人工智能犯罪大案,但该案实际上仍然是一起利用信息网络手段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的案件,并非与网络犯罪完全不同的强人工智能犯罪案件。该案所涉及的犯罪链条主要由数据获取、数据撞库、数据销售、数据犯罪四个环节组成。具体而言,以黄某为首的团伙先非法获取网站后台用户数据,分类整理后将数据卖给下线;然后以吴某为代表的制作撞库软件团伙,通过软件验证所盗来的账号密码是否匹配。撞库人员将相关数据与“快啊”打码平台对接,进行批量撞库、匹配,将各类账号与密码匹配成功的账户贩卖给网络诈骗团伙。一般而言,登录网站要求各种各样的验证码,此类输入验证码的环节依靠人工手动输入,传统的打码犯罪亦通常如此。但在本案中,“快啊”打码平台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自动识别验证码,识别速度快、准确率高,每秒钟可打码1 000条以上,准确率超过98%。13 可见,该案所涉及的人工智能技术实际上就是机器智能,即所谓的弱人工智能,实际上还是一种利用现代信息技术实施的犯罪,与传统网络犯罪相比尚未表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

1 1968年10月,美国国防部高级计划局和BBN公司签订合同,研制适合计算机通信的网络。 1969年6月,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组成4个结点的试验性网络,称为ARPAnet,这被公认为是第一个采用分组交换技术组建的网络。参见百度百科“国防部高级计划局网络”词条,载ht-tps://baike.baidu.com/item/国防部高级计划局网络/10008556? fr=aladdin, 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9月20日。

2 自1997年11月起,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首次发布《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并形成半年一次的报告发布机制。该报告已经成为最权威的互联网发展数据报告之一。

3 例如,作为中国“硅谷”的北京市海淀区,传统犯罪网络化趋势明显。从海淀区人民法院审理的案件情况来看,较之将网络作为犯罪对象的新型网络犯罪,将网络作为实施犯罪行为的中介、场所的更为常见,尤其是网络诈骗、网络传播淫秽物品、网络盗窃、网络销售违禁品等。此类犯罪是传统犯罪网络化的表现,近十年该院审结此类网络犯罪案件共计230件(全部网络犯罪案件为322件)。参见《北京海淀法院发布近十年涉网络犯罪案件审理情况》,载中国法院网(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7/03/id/2681437.s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1年9月20日。

4 参见《网络犯罪大数据报告及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典型案例新闻发布会》,载最高人民法院官网(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0651.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

5 2017年,一款叫作WannaCry的病毒在全球范围内快速爆发,被该款病毒攻击的计算机几乎所有文件都被加密锁定,尔后黑客会向用户索要价值300~600美元的比特币作为赎金。全球150多个国家的网络被攻击。中、英两国受害程度最为严重,英国的NHS服务器遭受大规模的网络攻击,至少40家医疗机构内网被黑客攻陷。在中国,北京、上海、天津、江苏等多地的出入境、派出所等公安网也疑似遭遇了病毒攻击,众多高校成为重灾区。参见朱迅垚:《勒索病毒暴露了网络安全的脆弱性》,载《南方周末》2017年5月18日,第B18版。

6 参见《网络犯罪大数据报告及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典型案例新闻发布会》,载最高人民法院官网(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0651.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

7 参见《创新打法最大限度挽回群众损失——访公安部刑侦局局长杨东》,载《法制日报》2016年3月22日,第3版。 2015年12月20日,都匀市经济开发区建设局财务主管兼出纳杨某先后接到自称“农业银行总行法务部人员唐勇”的电话和自称“上海松江公安分局何群警官”的电话,称其在上海办理的信用卡存在问题,需要对其掌握的账号进行清查,并向其发送一份电子传真《协查通报》。在“何群警官”的诱导下,自称“郭俊华队长”的人又多次与杨某通话和发送短信;之后自称“孙检察官”和“杨检察长”的人又频繁联系杨某,要求杨某按照他们的指示入住酒店,通过电脑登录至虚假的“最高人民检察院”网站,并让杨某看到对方特意制作的虚假“电子通缉令”后,使杨某对自己掌管的银行账号涉嫌“犯罪”的说法深信不疑。行为人诱导杨某按照指令点击下载相关软件,插入自己持有的单位资金U盾,配合对方执行所谓“清查”程序,直至1. 17亿元资金被转走。参见《抽丝剥茧斩魔手——我省公安机关成功侦破全国最大电信诈骗案始末》,载《贵州日报》2016年4月28日,第12版。

8 参见《网络犯罪大数据报告及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典型案例新闻发布会》,载最高人民法院官网(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0651.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

9 不仅黑客犯罪如此,就整个网络犯罪而言,低学历人群数量不断增加,犯罪人文化水平逐渐下降。据统计,2015年被起诉的网络犯罪嫌疑人中,大部分是无业人员,17%是农民,农民工也占了4%。在所有网络犯罪嫌疑人中,86%都是高中及以下学历,其中超过一半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参见《网络犯罪嫌疑人激增过半仅初中文化程度》,载南方网(http://it.southcn.com/9/2016-10/18/content_157704586.htm),最后访问日期:2017年11月23日。

10 参见《网络犯罪大数据报告及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典型案例新闻发布会》,载最高人民法院官网(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0651.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

11 参见《创新打法最大限度挽回群众损失——访公安部刑侦局局长杨东》,载《法制日报》2016年3月22日,第3版。

12 参见《网络犯罪大数据报告及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典型案例新闻发布会》,载最高人民法院官网(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200651.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

13 参见《绍兴警方实行全链条打击 破获全国首例利用AI人工智能犯罪大案》,载法制网(http://www.legaldaily.com.cn/locality/content/2017-09/22/content_7327598.htm),最后访问日期:2020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