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整理自己过去的文章,常会有陌生感。记忆的片段在字里行间闪回,仿佛面对的仍是一篇篇尚待完成的作品。这种持续的未完成感,使每一项工作的暂时结束都指向新的问题的敞开。
收入这本文集中的论文,时间跨度整整二十年。文集以“思诚与见独之间”为题,标示出我过往主要的研究领域,同时也意味着不同的致思的道路。用儒家和道家这样固化的标签来把握中国哲学的历史展开,往往会错失哲学洞见的内在理致。作为生生之本和价值之源的道体在中国哲学的各个阶段有不同的呈显,其中诚体(思、孟)和独体(庄子)的完整揭示是最具奠基性的。相较而言,诚体更具肯定的倾向。肯定即否定与否定即肯定,并不是无意义的同义反复,而是思想建构的不同方向。王弼的“无”(对独体的否定性的指称)之所以会消解为郭象的自生和独化,根源于无法克服的哲学问题:“刻雕众形”的独体没有内在的差异性,是如何通过否定性的赋予给出具体存有的本质的呢?以在石头上雕像为例。独体的否定性作用就像一把凿子,所有的形象都由这凿子锤刻出来,但各种形象的质性却不在凿子里。具体形象的质性只能是自生和自尔的。郭象解决了王弼的问题,但同时也取消了统一的、普遍的实体。如何将道体的同一与万有的差异贯通起来,直到两宋道学中理本体的揭示,才找到了深切著明的解决办法。
中国古代哲学的当代阐释,总是以文本的深入解读为基础的。而文本解读的深度则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系统性思考的能力。不同时代的文本和生活世界的隔断,部分地遮挡了我们透见思的连续性和普遍性的视线。诚实于自己的时代的、有内在一贯性的思想努力,是触及历史性精神展开的哲学内核的基本前提。对我而言,理解最高实体在中国哲学史上不同时代的揭示,是一直以来研究和思考的重心。其中,尝试对天理概念的哲学内涵做具体地、精当地把握,是持续的困顿,也是经久的动力。
本书还收入了我仅有的两篇涉及西方思想的文章,它们是一段阅读和思考的经历留下的痕迹。1999年秋,我决心离开道教研究领域。在莫名的兴奋和茫然中,我又一次捧起了《存在与时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秋夜的心境——一扇屡扣不应的门在吱呀声中开了一道窄缝儿。回头看去,那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它成就了我学术道路上另一段值得回味的曲折。那段“迷途”安放了我当时不肯安分的激情,也沉淀出一系列生涩的作品。
文集中的论文依写作时间先后呈现,不以主题归类、分篇。所选文章都是学术期刊或辑刊上公开发表过的。除个别字词的勘正,皆保留最初发表时的原貌。我写字一向慢,遣词命句素费斟酌。文章写成后很少修改。今天看来,过往的研究和讨论很多地方有欠成熟、有待深化。其中一些在我后来的写作中找到了更透彻的表述和解答。有些则仍在思索和探求当中。作为学术生涯的一次阶段性的总结,我还是让它们保持原来的笨拙形态。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尝试背后,都有我最初走进哲学的本心。
2021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