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长为什么选择在晚餐时与凶手谈话?
王小波曾用“完美”一词形容迪伦马特的小说《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小说结尾写生病的贝尔拉赫探长在餐厅烛光下对凶手施加心理压力:
墙上映出有他本人二倍大的他躯体的凶猛黑影的轮廓,胳臂的有力动作,垂下的脑袋,恰似一个狂欢的黑人酋长在跳舞。钱茨(按,即凶手)惊愕万分地瞧着病入膏肓者这幕令人恐怖的表演。1
凶手被眼前这一幕唬得魂不附体,听完探长讲述的故事后,他出门驾车撞向火车,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探长把自己与凶手的谈话放在晚上,从时间上说是做出了正确选择。擅长于讲故事并对此有深入思考的福斯特,在其名作《小说面面观》中描绘了一幅远古人类的夜话图:
故事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出现,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以至旧石器时代。从当时尼安得塔尔人的头骨形状,便可判断他已听讲故事了。当时的听众是一群围着篝火在听得入神、连打呵欠的原始人。这些被大毛象或犀牛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只有故事的悬宕才能使他们不致入睡。因为讲故事者老在用深沉的声调提出: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2
现在的小朋友要听睡前故事,这种习惯或许伏源于人类祖先在篝火旁昏昏欲睡的听故事经历。夜幕笼罩下的旷野危机四伏,植入基因的黑夜恐惧使人们更愿意从充满敌意的现实世界中暂时抽身,与别人一道遁入故事中充满魅力的可能世界。
对前人来说,讲故事活动之所以不宜在白天进行,除了这段时间需要劳作之外,还因为阳光照耀下的真实世界时刻都在显示自己的“在场”,这种“在场”对听众进入故事中的虚构世界形成了严重的干扰。而夜幕低垂之时,周围的一切都已消隐远去,剩下的只有黑乎乎的影子与讲故事的声音,这时候人们会觉得自己所在的群体就是整个和唯一的世界,那个声音将自己和他人联接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就是自己需要紧紧“抱”住的主要对象。
除了黑暗之外,对讲故事活动有帮助的还有火光,许多人相信火光的跳跃可以激发故事讲述人的想象力。现代人已经习惯了灯火璀璨的夜晚,即便如此人们在晚上看起来也会和白天有所不同,而在除了篝火之外没有其他光源的情况下,人的外貌和肢体会因火光的映照和跳跃发生更大幅度的变形,甚至连身边司空见惯的景物也会变得怪异和陌生。迪伦马特故事中的探长就是利用这一点,让凶手心中产生极大的恐怖。
环境改变思维,既然周遭事物都已偏离了常态,故事讲述人的想象自然也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火在燃烧时会产生火苗、火舌和火焰,其摇曳多姿、变幻莫测的形状使人浮想联翩,所以过去会有《剪灯新话》《围炉夜话》这样的读物。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小女孩一连五次擦燃火柴,火光中呈现的幻像每次都有所不同,最后她把手中的火柴全都点着,由此产生了在奶奶怀中飞往天国的死前幻觉。
点评:黑暗使人们相互靠拢,火光激发讲故事人的想象。今天我们调暗灯光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也是在重演多少年前的情景。
1 弗·迪伦马特:《迪伦马特小说集》,张佩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130页。
2 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