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庄肃穆　淡泊自持

□蔡麟笔[10]

先生讳縂，字岱孙，以字行。闽籍。陈氏，闽地望族也。聪颖逾伦，才华天赋。清华卒业后，入哈佛大学学习，殆博士学位完成时，以成绩优异，获该校颁赠金钥匙一把，以示荣誉。该校并盼其留校任教。先生答曰：“余受清华栽培，且以其公费来美研读。义宜遄返。焉可食言背约，致创恶例？”哈佛亦感其至诚而莫之强，且益敬佩其为人之忠恳。归国后，先生即担任清华经济学系教职。旋任系主任暨法学院院长（在联大时，并兼商学系系主任）。作育后进，不遗余力，故桃李遍天下，精英辈出。

先生体形伟岸，秉性谦悫，举止进退，不失矩蠖。平素弗苟言笑，望之俨然。若以陈长祚笔下所描绘之诸葛孔明“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正而有谋”诸语比之，差可拟矣！其为人恪庄肃穆，淡泊自持，据闻宋子文组阁伊始，曾有意邀先生入阁，先生以“非其志，非其才”而婉谢之。其羽毛自珍，胸襟卓识，亦由是可见。

居昆明时，以待遇菲薄，物价飞腾，租屋用佣，左右支绌。而先生每日上班授课，衣着冠履，必整必洁。

先生授课，数十年如一日。从未迟到早退。书本甫启，钟声亦鸣。吐辞清晰简洁，绝无闲言赘语。除特殊字词，如犬儒学派（Stoics）、重农主义（Physioc⁃racy）、重商主义（Mercantilism）等名词外，鲜用板书。其音调铿锵，言简意赅。学子无不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待其讲毕合书，下课钟声亦同时起奏，从无延误。复员后教财政学、经济思想史，无不若是。每课后翻阅笔记，但觉篇篇皆完美佳作，毋庸增减一字，妄加一语。其为学子之所敬仰钦慕者，良有以也。忆在台时，曾以此事询及樊际昌先生，承告：岱孙先生每授课前皆预做准备，定稿后，复重复校正，背诵成文。对时间之掌控，尤分秒不忒。故能滔滔不绝，而条理分明也。若然，则其对教学之步骤，内容之擘画，态度之严谨，工作之热诚，殆前无古人欤！其命题方式，则难易兼具。唯易者占60%左右，间有难题数则，往往为平素不注意，或常被忽略者，如犬儒学派之经济思想，又如乌托邦主义（Utopian⁃ism）对经济社会之影响等。此类问题，教科书中偶有提及，课堂上，亦点到辄止，端视学子之用心否耳！故读先生之课，及格容易，欲得高分，则戛戛乎其难矣哉！

抗战胜利后，负责接收清华者，仅先生与另一位先生二人。历经倭寇之践踏破坏，抵校后，但见疮痍满目，一片荒瘠。经实际观察，彻夜擘画，乃即决即行。时以体育馆、图书馆、清华学堂（最古老之建筑）、工字厅、骑河楼、大礼堂、招待所、科学馆等损毁最为严重（以倭寇用之饲马及做仓库之故），故列为优先处理。旋即鸠工议价而修整之。一切酬庸从优就宽，但求“速”“实”。以法币在后方贬值甚巨，而在沦陷区则否。为恐夜长梦多，并求精工实材。乃自签约后，先付包商1/5至1/3之价款，俾利其选材购料、支付工资之用。甚且加成订约，以安其心。然严限时日，亲验材质。必使一切吻合契约，一丝不苟。完工之日，由另一位先生逐一验收，终底于成。次则整修教职员宿舍及学生住宿之各斋，举凡床垫、桌、椅等，凡有损毁者，无不更新或修复。而水管、蒸汽、门帘等，亦无一遗漏。内外兼顾，巨细靡遗。其辛苦琐屑，又岂外人所可想象！校园内倭寇所建之碉堡，甚为坚固，乃央军方爆破除之。其他如办公室、各馆、各斋及各处之道路，亦大致复旧。至于梅月涵校长所居之梅园，则更花木扶疏，专候故主矣！而骑河楼、招待所，尤为整洁。其他如各教职员宿舍所需之餐具、桌、椅、书架，以及室外庭园之花木草茵，无不完备。学生宿舍所需之家什、储藏室等，亦无不具备妥帖，无虞匮乏。其思考之周延，处事之慎重，行动之敏捷准确，成果之完美丰硕，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先后耗时，不过数月耳！故梅校长每谈及此事，无不奇其效率之神速，能力之超越也。潘光旦先生亦言：“九年噩梦，已成云烟；今日归来，恍若离家未久，一切如故。”故于1946年师生复员返校时，无不兴奋惊讶，倍觉温馨，一若重返故居。全校上下无不怡然欣然，各尽其职，各守其分，为我清华，再创新机。苟无陈先生等人之辛劳，曷能致此？

时原图书馆之书籍，散佚甚夥，而实验室之仪器设备，又多遭盗窃。先生念之良殷，有暇则往逛破烂市，甚至远至天桥，爬罗剔抉，广为搜寻。凡见有清华标识，且尚完整可用者，不计价格，悉数购返，稍事修葺，复予使用。此种爱校精神，实亘古难求也。

清华复员后，昔日职员、工友多有来归者。虽或已年迈，然先生悉予复职，故旧不遗，足证其宅心仁厚，迥逾常人矣！

凡由昆明返校之同学，多派住新斋；女生则住静斋。其他新生及临大所分发之学生，则分居平、明、善各斋。饭厅、厨师无不安排就绪，井井有条，使生徒了无后顾之忧。

方倭寇仓皇逃亡时，其所遗留校园之物品甚夥。其中枪炮弹药，由北平警备总部、北平行辕派员接收。其他衣物杂项，则散置各馆，无人具领。虽屡向有关单位交涉，然皆互相推诿，拒不接纳。或因军统局以贪污罪处决马汉三等甫竟，故人多所顾虑邪？其后，终得复电：“此类杂物，自行处理可也。”陈先生等乃共议：将此等物什，混装编号，打包捆绑，按师生人数，不分等次，抽签分配。于是，待昆明师生返校后，咸获通知，依指定时间，前往抽签，否则，以弃权论。笔者亦抽得清酒一大瓶、倭奴呢制披风一件、胶鞋一双，以及肠胃药一盒。除披风外，余皆赠送服务于本楼层之工友老刘。

1947年复员后第一次校庆，一循往例，凡属校友，均欢迎偕眷参加。故有三代或四代“清华人”同堂而来之逸事。远途来校者，无不派车迎送，住招待所，供应三餐。开会时，于梅校长简短致辞后，人或提议授奖陈先生等人以褒其接收复建之功。陈先生等人坚拒婉谢。第曰：“为所应为，作所应作。不周之处，但希谅察。此皆抗日将士之功也。吾等何敢剽掠？”其谦冲恳挚，非君子而何？

陈先生思虑周密，处事严谨，方正不阿，言笑弗苟，意志果断，一秉于诚。可则可，不可则不可，了无敷衍商榷之余地。学生每遇之于校园，向其行礼，彼辄视若无睹。平素独处家中，落落寡合，鲜会宾客，稀与宴会（校庆与毕业典礼则除外）。人或谓其傲慢、骄矜、狂狷、孤特等，殊不知此正为其人格特质也。太史公曰：“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放于民。”“论至德者，不和于俗。”（《史记·商君列传》）以言先生之特立独行，孰曰不宜？抑其受老聃“致虚极，守静笃”之影响耶？“吉人之言寡”，信矣哉！然学子卒业后，先生每邀叙于其家中，布茶敬烟，笑容可掬，有若招待故友嘉宾。与其平日之肃穆凛然，判若两人。其淡泊庄肃、方正严谨之风范，无不令人印象深刻，铭记于心。故凡清华师生，莫不敬重有加，仰止高山。

凡本系学生选课，先生无不一一审阅。1946年，笔者选修Dr.Robert Winter之莎士比亚（Shakespeare）。先生睨我片刻，旋命助教寻出以往之成绩表，见我大一、大二及“修辞与作文”等之成绩尚可，乃于签字后告之曰：“该课外语系学生多苦之，曷不多选本系所开之选修科目？”我答以：已选徐毓楠先生之高等经济学与刘大中先生之数理经济学矣！况今时清华之图书馆，藏书丰而座席多，正可借此博览群籍，以弥往日之不足。先生笑而诺之。

先生爱校如家，毕生尽瘁于教育。浮云荣利，无求无欲。知足知止，磊落坦荡。思虑缜密，严谨不苟。公而忘私，弗计小节。行过其言，德越其才。不苟言，不轻诺，真铁中铮铮，人中佼佼者也。在清华如此，在长沙临大、昆明联大，莫不如是。身正心诚，忘我忘劳。无怨无尤，唯事是适。而又情操高洁，持身如玉。矗然孤特，昂首阔步，顶立乎天地之间，非只为清华之砥柱，亦为教育界之楷模也。又岂斗筲投机之徒，所能望其项背邪？笔者受业于先生四载，愧赧于所知所闻者寡，今仅就记忆所及，质之其行事，参照其为人处世之实，简而述之，不免挂一漏万，有待方家指正。先生享年九十有七，亦奇人了。今盖棺论定，综其一生，纵无夷吾、孔明赫赫之业，然其为人处世，则无别也。他日有作《陈岱孙先生传》者，若太史公、班孟坚、陈长祚者流，奋其如椽之笔，以叙斯人之真，而传之后世，则幸甚矣！

1998年3月于台湾金山湾区

国立清华大学接收委员、（北平）校产保管委员会主席陈岱孙在设于北平城内骑河楼的清华同学会办公，摄于194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