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仰止:陈岱孙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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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岱孙师数事

□戴宜生[8]

未见岱孙师的面有十多年了,每逢联大、清华校庆,都想回去看看,得睹师颜。但连续多次被一些杂事冲掉了机会。原想1998年联大校庆也许能有缘一见,不料1997年7月间接讣告,岱孙师已仙逝,哀悼之余,丝丝往事袭来,倍感思念。

我是1944年入西南联大经济学系一年级的。在报考之前,我就读重庆南开中学时期已从重庆《大公报》上看到过包括岱孙师在内的西南联大教授们关于时局的宣言,其中的没收一切贪官污吏、发国难财的奸商的财产以实国库的主张,令人感到痛快淋漓,引发了我对联大师长们的衷心敬佩。以后上了联大,能有机会亲聆师长们的教诲,更是一生中的幸事了。

我1944年入联大经济学系,1946年转入清华经济学系,1948年从清华毕业。在大学的四年中,受岱孙师的教诲颇多。岱孙师是系主任,又亲自给我们上过三门课,即经济学概论、财政学和经济思想史。岱孙师教授的经济学概论我是在1944年大一时在联大上的课,选这门课的人很多,成了一个百人左右的大班,在一个庙堂式的教室里上课。课室虽破,但站在讲台上的岱孙师却保持着雅洁的外表:笔直的身板,笔挺的西装,伸展的裤线。岱孙师写板书时两个手指握住粉笔的顶端,在黑板上写出大大的英文字母,这也是很优美的姿态。我有时联想,他就像提着一根乐队的指挥棒在指挥。当时,联大在炮火连天、艰难困苦中弦歌不辍,教授们的衣着各有不同,有的是长袍飘髯,显出学者的潇洒;有的是夹克马裤,显出务实气派;有的是不修边幅,却使人感到学识超凡。岱孙师在这里面独树一帜,增添了联大教授们的风采。岱孙师授课的特点是逻辑性强,条理清晰,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复杂的理论,他能深入浅出地令学生理解。岱孙师还有他独特的幽默。我记得在他讲到边际效用和消费行为的关系时,他说:“有个王小二,在街上抬头一望,看见大烧饼l元1个,不觉心中暗喜(课堂众笑),原来王小二心中,烧饼的边际效用是3元。以后待王小二吃到第3个烧饼时,他心中的烧饼已是1元1个的边际效用了,于是停止了购买。”岱孙师就是用这样浅显有趣的例子把需求曲线、供给曲线讲清楚了。鉴于经济学这门课理论比较深奥复杂,岱孙师规定凡经济学系的学生,在每周课堂授课以外,还要参加一次由系里助教主持的讨论课。据我以后了解,当时其他大学经济学系对经济学概论并未要求上讨论课,由此可见,岱孙师对我们打好基本功是很重视的。

以后,我到了大二、大三,岱孙师又给我们亲授经济思想史和财政学两门课。我离开清华后,就再没有接触过经济工作了,但岱孙师当年讲授的一些原则,我却至今未忘,而且觉得对我颇有益处。例如财政学中的量入为出、足够储备的原则;经济思想史中的注重各派思想产生的社会条件和历史局限,要允许各派学说在争论中取长补短,互相促进,不可定于一尊等。在我毕业后的50年中,我常以这些原则去认识时局,判定形势。有时遇见一些问题,我会脱口而出:“这些问题嘛,当年在大学时,陈岱孙老师就曾经反复讲过了。”

1948年,在我四年级将毕业的那一学期,经济学系的系会举办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制度优劣辩论,辩论会是事先定题,会前准备,双方各三人发言,我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方面的主要发言人。辩论会的评判组,主评是岱孙老师,他代表评判组最后宣布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方胜,但他同时指出,学术辩论应有正确的学风,这次辩论中有些人以嬉笑怒骂的态度与词句发言,这是不可取的。岱孙师实际批评的是我,因为我在支持社会主义优越方面,虽然搜集了大量的论据和材料,甚至引进了当时波兰经济学家兰格的社会主义条件下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的思想,从而论据上优于对方,但我在发言中却用了“要揭穿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面目,暴露他们的嘴脸”等一些哗众取宠的词语。岱孙师的那次批评使我终生铭记于怀,他讲的不是治学而是为人。以后,我在历史变换的风暴中也常想到此事,而在20世纪70年代当我在报上看到“梁效”(清华、北大两校)的“斗、批、改”经验时,更惦念岱孙师的处境。

岱孙师对老师的要求也是很严的。我记得在大学最后一年,上国际贸易课的老师×××教授(据说因个人问题产生波折,精神受过刺激)开讲三个星期,仍每课翻来覆去地讲李嘉图的比较价格,学生不满起哄,以致哄散课堂。我最初以为学生采取这样迹近罢课的行为,岱孙师会发火的,但岱孙师找来学生代表,问明缘由后,当场表态说:“你们回去上课,我要×××限期改正。”以后该教授讲课大有改进。

以上都属点滴回忆,每当我忆起在联大、清华那些美好时光,就少不了有岱孙师的形象出现。对岱孙师的学术成就,我没有资格去叙述,但作为一个学生,我深感岱孙师在“传道,授业,解惑”三个方面都做出了表率。我离开清华后,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回到北京之后,才有缘再见他面。第一次是在我听美国经济学家罗斯托讲“经济增长论”时见到他,因会场条件所限,只打了招呼,未能再说话。第二次是听美国供应学派的某学者(已忘其名)做报告,这次正好和岱孙师坐在一起,我对岱孙师说:“从报上看见你在北大买盒烟也要自己去排队,学校对你们真太不照顾了。”他笑着说:“这样的报道除了让我的学生都知道我还没有戒除吸烟的坏习惯,没有一点好处。”还是当年的幽默。此后,又一次在清华校庆上见着他,他认出了我,说:“你胖多了。”以后,我就再没有见着他了。1996年还在《求实》杂志上看见他的文章,心想岱孙师一定可以活到百岁以上,正准备抽空去看他,不料他提前离开人世了。我记下回忆中的点滴小事,以寄托我的哀思。

199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