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前经典时代”的文献积累与经典时代的“六经”形成
以“轴心时代”为坐标,经典时代经历了前经典时代、经典时代和经典阐释时代三个时期。前经典时代是文化经典的孕育期,而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的“轴心时代”则是经典文化的创立期。与整个“轴心时代”的其他文明一样,公元前6世纪到前3世纪,中国的哲学与文学也进入突破期,雅思贝斯在讲到“轴心时代”(Axial Period)的时候,还强调了其中有一个“轴心突破”期(Axial breakthrough),“轴心突破”是中国文化经典(主要是“六经”)全面建立和成熟的时期,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积累这一时期的文化实现了质的飞跃。而“轴心时代”以后的整个古代社会则是经典的阐释期,对经典的解读、争论成为中国学术传统的主要内容。
经典时代的形成宛如一条奔腾的历史长河,始而细流涓涓,小水潺潺,这是文献的积累期;继而水流渐丰,河道初成,已经进入文化的前经典时代;再而江河洋洋,水流涣涣,形成奔腾勃发的气象,这是文化的“轴心时代”,也是文化的经典时代;最后江河东去,顺流而下,中国文化进入经典的阐释期。古代中国的政治、哲学、学术、文学与艺术都无法摆脱经典文化的根本影响。
经典的形成是一个过程。经典源于文献。远古的历史文献是经典的原初形态,经典是对文献的总结整理和思想升华。中国是一个历史文献极为丰富的国家,经典正是对在历史文献的整理和阐释中逐步形成的。“六经”一词,始见于《庄子》,而“六经”的形成,却是一个漫长的历史积累和选择升华的过程。从传说的唐尧、虞舜到夏、商、周漫长的历史积淀之后,在“轴心时代”特殊的时代氛围和历史土壤上,经典完成了化蛹成蝶的思想升华,最终成为中华民族的经典文本。“轴心时代”以前的历史属于文化的前经典时代,或者前“轴心时代”,前经典时代为经典时代的成熟做了资料和思想的准备。这一过程总体上表现为从底层向宫廷集中,从纷纭累积向集约精粹发展。从文献到经典形成,至少有两千多年历史积累的过程。
《尚书·多士》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册”即简策,是一般意义上的文献。《说文》释“册”谓:“册,书也。”(《说文》释“删”,而释“册”则曰“符命也”。)蔡邕《独断》谓:“策者,简也。”而“典”是收集整理置于宫廷的文献,是重要的历史记载。《说文》释“典”谓:“五帝之书也,从册在丌上,尊阁之也。庄都说:典,大册也。”简策是“典”的文献来源,而“典”则是重要的具有相当政治意义的历史文献。
《周易》形成的过程最有典型意义。《汉书·艺文志》在论述《周易》的产生过程时说:“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即以汉代为坐标,经历上古、中古、近古时代,而以伏羲氏的八卦、周文王的六十四卦,最后到孔子的《易传》为标志。从伏羲到孔子不仅历时久远,也是从野蛮到文明的历史过程。从远古到近古,原初《周易》是卜筮的、宗教的,而到孔子的《易传》,则将《周易》从卜筮带入了哲学的领域,实现了从神学到哲学的思想跨越。
经典形成的过程,也是文献不断积累、选择、升华的过程。《尚书》包括了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的《尧典》,经过夏、商、西周三代的《夏书》《商书》《周书》,再到春秋秦穆公时代的誓命大约两千年的历史文献。《墨子·贵义》:“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周公时代已经有了《书》类文献,据《尚书纬》说:“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汉书·艺文志》则谓:“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无论是三千余篇,或是百余篇,还是今文《尚书》的二十九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上古文献的数量是相当庞大的,《逸周书》以及近期出版的《清华简》更加证明了这一点,目前的《尚书》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尚书》形成的过程,也是文献积累删汰选择的过程。
经典文献的来源是多元的复杂的。礼乐文化固然通过礼乐文献流传保存,而另一方面应该看到礼乐文化是一套完整的仪式、演奏、规范、操作等行为体系,依靠制度、实践得以传播,也就是说礼乐文化的流传一方面是通过文献经典影响传播,一方面是依靠行为操作而继承发展。夏、商、周三代各有自己的礼仪系统,这些礼仪之间存在着相互继承、不断改进而又各具特色的特征。孔子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11]礼乐的形成经过了从夏到商再到周的时间链条,虽然其间有所损益有所增减,是变动的,但本质上是连续的,其中存在着一个不断继承、不断发展的逻辑关系,有一个漫长的文献积累和制度建设过程。在礼乐文化建设中,周公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礼记·明堂位》谓:
西周初年,以周公为代表的统治者崇文重教,制定了一整套完备的典章制度以及约束贵族的行为规范,这些礼仪涉及一个社会的总体宏观的政治制度,也涉及整个社会成员的微观琐细的行为规范,所以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礼器》)“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记·中庸》)的说法,周礼涵盖的内容是相当广泛的。周公制礼作乐,将一套宗教祭祀的礼仪逐渐改造成塑造人伦道德的实践规范体系。周公制礼作乐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在夏、商、周礼乐文献整理和制度规范总结的基础上完成的,周代礼乐文化是三代文明的升华,更是一种历史传统。周公时期的礼乐,属于前经典时代的文化构成体系,而前经典时代恰恰为经典时代的到来做了铺垫和准备。
《乐经》有无,是学术界争论的重要问题。其实,真正的《乐经》并未消亡,而是分散于三礼的各个环节中。这里必须指出的是,《乐经》与其他经典不同的是,它是实践性的、是操作的,不单独依赖文献的流传。礼乐一也,《乐经》始终与礼结合在一起,因此《周礼·大司乐》等文献中所记载的,其实也是古老的乐官体系。而《仪礼》《礼记》都保存了典礼仪式中演乐的记载。《乐经》的文献形式是广泛的,既包括实践性的《三礼》文献,也包括《诗经》等文本形式,还包括《乐记》《乐论》等理论著作。孔子及其弟子对古典礼乐文化和音乐经典的创立作出了巨大贡献。“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2],这是诗的整理,更是音乐的整理。
经典的形成经历了从底层民间到王室宫廷的过渡。《史记·孔子世家》谓“古者诗三千余篇”,虽然古诗未必一定是三千余篇,但是根据《左传》《国语》《礼记》以及《清华简》等出土文献的大量《诗》外诗来看,上古诗歌绝不是现在流行的三百零五首,而应该是大量的、广泛的。
这些大量的诗篇通过政治的手段从民间、从诸侯国向宗周宫廷集中。《礼记·王制》谓:“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根据礼乐文化的建设,周代已经形成比较完备的采诗制度。
再如《汉书·艺文志》谓:“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又如何休注《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
在历史记载中,采诗之官的工作是颇富诗意的:“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13]孟春时节,生机无限,采诗之官,敲击着木铎,担负着“观风俗,知得失”的政治使命,四处搜集诗歌。虽然这样的描绘有些冠冕堂皇,不免有理想化的成分,但是西周宫廷有乐官制度,负责搜集整理诗乐却是不争的事实。据杨荫浏统计,《周礼》中由大司乐统领的乐官、乐工等,凡一千四百六十三人,这尚不包括“旄人”下辖的人数不定的民间舞人。[14]正因如此,周代宫廷存在数量众多的艺术文献。
在经典产生的过程中,孔子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经典时代的建立,是以孔子对“六经”进行大规模的文献整理和思想阐释为标志的。孔子是经典的整理者、传承者,也是经典的创立者、实践者,“六经”传承几乎都与孔子相关。他是历史文献的传承者、整理者,“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适应礼乐文化的需要,他对《诗经》《尚书》等古籍进行了系统的整理;他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发扬者,“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15]他以人文精神为古老的《易经》作传,将《周易》从卜筮之学带入了学术的、哲学的精神高度;他是新的文化的开创者、拓荒者,“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6],《春秋》绝笔不仅意味着中国历史进入清晰的编年时代,也昭示了一种以史为鉴、惩恶劝善的史学精神的确立;他是礼乐文化的坚守者、践行者,这不仅表现在他对礼乐经典的笺释和坚守,更表现在他将礼的精神贯穿于自己的言行和日常生活。他以礼教人,也以礼律己,言行举止都表现出礼的风雅和温馨。因此,我们不能脱离文化经典而空谈孔子的思想意义,只有站在“轴心时代”经典文化建立的背景上,才能理解孔子的思想价值和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