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汪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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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汪曾祺是现代的

致汪曾祺先生的一封信

尊敬的汪先生:

今年是您一百周年诞辰,刚刚过去的这个正月,又是您的生日,可那时武汉疫情闹得正凶,原计划的关于您的许多活动,全部取消了。可即使这样,也有许多文友,为了纪念您,还是在网上开展了许多活动,有访谈,有专栏,也有网站制作了您的视频。您生日的那一天,您几乎在网上“刷屏”了。许多人记得您,许多人喜欢您。您的书,现在可以说,各大小书店都有了,可以这样说,凡是卖书的地方,再小的书店,也会找出一本您的书的。那些有名的大书店,更不用说了,将您的书做成专柜,做成专题,并且开展讲座或者阅读活动。您去世二十三年来,可以说,您的书的出版,就没有中断过。记得您在世时曾说过,一个人不被人理解未免寂寞,一个人太被人了解,又十分可怕。(大意)您的意思我明白,人还是不需要太出名了,有一点理解自己、喜欢自己的读者就够了。您不是说过吗,一个日本作家到中国来访问,一个中国作家说,我的书印得太少了,才几千册,不好意思。那个日本作家大惊:印这么多?我的书才印几百册。

可是现在,您的书成了许多读者的“香饽饽”。在文学界,更不用说了,都以喜欢您或者曾与您有过交往而骄傲:那个时候……或者我与汪先生……大有当年“我的朋友胡适之”之意思。我知道,您其实是不想把书出得这么多,也不希望这么有影响。您不是说过嘛:“我悄悄地写,你悄悄地读。”我知道您这是实话。您写的许多文字,当年我们不太明白的,或者不太理解的,后来我们在阅读您的过程中,都慢慢理解了、明白了,发现都是真诚的、实在的话。您曾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您的写作是真诚的,您说过的话也是真诚的。

可是,没有办法。您现在所拥有的读者,所产生的影响力,虽然不是您所希望的,但是现实就是如此,谁也没办法改变。您即使活过来,您也无可奈何。您只会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您去世这二十多年,我写过关于您的一些印象,后又写了一些阅读记。有些读者喜欢,我受到了鼓励,又写了一些,朋友建议可以出一本书。后来出了,叫《忆·读汪曾祺》,还有了些影响,许多喜欢您的读者也喜欢这本书。我知道不是我写得多么好,而是读者喜欢您。“爱屋及乌”,使我的这本小书沾了光。记得这本书在北京研讨时,正是您去世十五周年的日子,许多您生前的朋友都去了。大家谈起您,总有说不完的话,个个眉飞色舞,抢着发言,会议从上午九点开到下午一点,还意犹未尽。结果会议主题全跑了调,没有研讨我这本书,反都在回忆您的趣闻逸事,一个个都有一肚子的故事,生生把个研讨会开成了关于您的茶话会。

1987年在家中

记得当时有几个笑话,我印象特深。聂震宁先生说,您的那本《汪曾祺自选集》出来后,他们到北京给您送书,您见到书,对封面不满意,书的封面是紫色的,书名是蓝的。您说“蓝配紫,臭狗屎”。聂震宁笑说:“臭狗屎就臭狗屎,书反正是好书。”潘凯雄说,都说汪老爷子随和,平易近人。其实他的话并不多。初次与他相处,还会有点紧张。凯雄兄的话,忽然让我明白,是的是的,汪先生的话并不多。记得那时到蒲黄榆或者您后来的住处福州会馆,您并不多说话,而是有时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说话是思索的,不是呱呱啦啦地说一大堆,除非是您酒后说兴奋起来的时候。平时您的话不但不多,而且是很少。您有时忽然说出一些警句,冷不丁地。秃头秃脑的,人要是不注意,还一时半会儿悟不过来。记得王巨才写过您,说有一次在北京梅地亚宾馆开会,您中途出来抽烟,王先生那时刚从西安调北京工作,见到您挺崇敬,上前毕恭毕敬请教您,您根本不予理睬,忽然嘴里冒出一句“八斗”。王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您又说“八斗”。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名王巨才,“巨大的才华”,汪先生用反切法,说是才高八斗,简称“八斗”。王先生当时初入京,听您此言还挺尴尬。多年后才知道,这正是先生您的风格。何镇邦先生说,那时他在鲁迅文学院,经常会因为请您上课,或者带学生去您府上拜访,走动较多。有一阵子别人老把打给汪曾祺的电话,打到何镇邦家。何老师疑惑,打电话到您府上问是何故,原来是您错把何老师家的电话当成自己家的电话给了别人。何镇邦抱怨:怎么能这样?您还挺有理:“我又不给自己打电话,我怎么能记得我家电话!”弄得何镇邦哭笑不得。那天关于您的这些笑话,抖了无数,要编辑起来,真可以出一本《汪曾祺谐趣集》,所以那天孙郁老师发言,则是一个说您的广博(其实您肯定不承认您是广博的,顶多说自己勉强是个杂家,喜欢读杂书。您的坐标是您的那些先生:闻一多、朱自清、陈梦家、沈从文,但对于后来的人,他们与您比,您已经算是广博的了),一个即是说您的趣。您去世二十多年来,真正比较了解您的,对您研究比较深的,当为学者孙郁。他不仅写有《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还在许多场合,对您在当代文学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孙老师经常说:当代文学如果缺少汪曾祺,那将大为失色。每次见到孙老师,都要很长久地谈起您,会谈得十分热烈和高兴。有一次在孙老师家,他闲聊中竟脱口说:汪先生给他时间晚了(他的意思是您晚年才有机会集中精力写作),如果不是六十岁后才写,他就是当代苏东坡呀!孙老师的这番话,吓我一跳。苏东坡一千年才出一个,苏东坡可是能乱比的?但孙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您实在是有才华的,可惜浪费了太多。我后来经常说,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才华(受到过完整的好的教育);另一个是天性,要有天生的灵性。在这两点上,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的。不仅仅不都是有,而且能拥有的人太少太少,所以才说是一千年出一个。汪先生您当属两点都有的。当然,一个作家的产生,还有其他许多因素,比如机遇啦,人生境遇啦……但不管怎么说,才华和灵性,是最重要的两条。也是一个天才作家(假如有天才作家的话)的根本。

这都是由那个研讨会生出来的闲话。说起来又啰唆不完,还是不说也罢。

不过,这二十多年,真正喜欢您的读者,还是做了不少的工作。有人编了您的年谱长编,有足足四十万字,足够一本厚厚的《汪曾祺传》了。不过,《汪曾祺传》至今还没人写(我曾开玩笑说过,还没有人能承担得起《汪曾祺传》的写作)。您的“全集”,在北师大版之后的若干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新版《汪曾祺全集》,值得说道的是,新版全集收了您20世纪40年代的不少逸文。您原来说过,年轻时写的东西大多散失。看,万能的读者还是厉害吧,又给您找出来了,还挖出您的好些笔名,如:汪若园、朗画廊、西门鱼(哈,您也有笔名,民国时好像作家爱起笔名似的,像冯文炳,起了个笔名叫废名,把名字都给废了)。有人将您的书分块去编,比如,谈吃的,谈草木花鸟的,谈戏剧的,谈师友的,等等。连黄裳先生在世时都说:“喜欢这种编法,把曾祺切碎零卖了,好在曾祺厚实,也经得起。”有人也给您编了别集,有足足二十本,开本很小,每本都薄薄的,是您喜欢的那种编法。这也是受了您的启发,您在世时,有人要编您的老师沈从文的书,您建议用“沈从文别集”这个书名。看,您走了后,也有喜欢您的编者,给您编“别集”了,用的也是这么一个编法。

80年代末期

噢,还有,您的家乡高邮,也十分重视打您的“牌”呢,您去世不久,他们就成立了汪曾祺研究会,家乡给您建了汪曾祺文学馆,放在著名的“高邮十景”的文游台内,和您喜欢的秦少游放在了一起。您家的祖屋的那两间老房子,也挂起了“汪曾祺故居”的牌子。每年都有很多喜欢您的读者慕名前往,您的妹婿金家渝先生竟当起了汪曾祺故居的“业余馆长”,负责来人接待、讲解,对远道而来的,还免不了偶然留饭款待。他的晚年生活,竟以介绍和宣传您为主要内容。这是他的一个意外,而他还乐此不疲。全国许多地方的读者到您故居来过,新疆的,内蒙古的,北京的,上海的……甚至港澳台的。您在世时的朋友中许多人也来过,像邵燕祥先生也来过。比您年轻的,铁凝、王安忆、贾平凹等,都来过。告诉您吧,那天铁凝来,看了您那么局促的故居,想起过往的岁月,还悄悄抹了眼泪,您要是知道,一定会笑话了:“这,这这,这有什么好抹眼泪的。”之后抹着鼻子,表示羞的意思,再伴以哈哈大笑。

本来今年如果不是武汉疫情,高邮是要举行您的百年纪念的(中国作协和北京大学还有一个高规格的研讨会),这是高邮相当重视的一个系列活动。毕竟诞辰百年,也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机遇。他们在您的故居边上,新建了一个崭新的汪曾祺纪念馆,规模比过去大多了,在馆内也可以开展一些研讨和研究活动。这些都因为疫情耽搁了下来。我想,您也许并不赞成建这么大的纪念馆,模仿您的口气说:担当不起。您并没有把自己看多高。您也从来不把自己当成鲁迅、茅盾这样的大家,您自己生前说过“我至多算一个名家”。可是,您人走了,做主的不是您,连您过去烧的一些家常菜,在高邮,也成了“汪曾祺菜单”,什么汪豆腐、塞馅回锅油条、汽锅鸡等等,都成了汪氏菜肴。那天我在您的纪念馆,他们还给您的菜专门列了一个菜系,布置了一墙。我数了数,好像有六七十个。高邮还建有餐馆“汪味馆”呢,专门打您的牌,烧“汪味”菜。

这些事,估计您也不知道,也管不着。

不过,高邮还是高邮,运河的水还是日夜不息地在东大街向西不远的运河堤下流过。那些拖船、机帆船,还是日夜不息地“突突突”地从运河里驰过,上面载着木材、煤、沙石……运河的西边,就是高邮湖了。高邮湖还是那么浩浩渺渺,一眼望不到边。春夏秋冬,四季变化,早晨和黄昏,依然有日出日落,也还是正如您曾描述过的:“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运河

高邮的人事,还是那些人事,人们吃喝,娱乐,生产,生活,都津津有味地活着。这也是您所希望的,您最喜欢这些“人间小儿女”了(近年有人用这个书名出您的书,您不介意吧),您最喜欢生之滋味了,您最喜欢这些平凡的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了。用您自己的话说,是他们的“辛劳、笃实、轻甜、微苦”。

不过,这些年关于您也有一些不和谐的现象。比如,把您的研究无限拔高,好像您无所不知似的;也有为挣研究您的“头牌”,争风吃醋,为一些小事计较,弄出些没意思的事来;也有一些疯子、傻子说是喜欢您的作品,将您的像在家挂着,逢年过节烧香磕头;也有人说您的作品能治病,将他的忧郁症给治好了;也有的把您的书用上诸如《好好吃饭》《人生很短,做一个有趣的人》《今天应该快活》《人生不过一碗温暖红尘》《活着,就得有点滋味儿》,和上面说的《人间小儿女》等书名,估计您也不大喜欢,或者会很生气的吧。

哈哈,这些不过是些小插曲,顶不得真的。只能说明是有多少人喜欢您。您听了也一笑了之吧。——噢,又忘了告诉您,还有一件事,是您去世后,因为众多的读者喜欢您,竟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汪迷群体(连邵燕祥先生都说他也是汪迷),产生了一个词语:“汪迷。”这可不是汪国真迷哦,汪明荃迷哦,而是实实在在的汪曾祺迷哦。都是真真实实喜欢您的哦,他们竟有人将我命名为“天下第一汪迷”,说是“头号汪迷”。我自己可没这样说过(我也只是喜欢您,您去世后,二十年来不断写过一些文章,出过关于您的两本书),不过贴标签是大众喜欢的,我也没有办法。高邮为使汪迷们有个交流的场所,在网上专门开办了“汪迷部落”公众号(这个您又不知道了,对您可是新生事物哦),每天都在更新您的文章和关于您的文章。读者可热闹了,您要是见到,又要笑话了。

好了,一唠起来就没完。要说的话其实有好几篓子呢。毕竟您走了已经有二十三年了。碎碎的日子积下来的话也不少。说起来也没个头绪,不过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再热闹的倾谈也有散的时候,正如《红楼梦》第54回中王熙凤说的:“聋子放炮仗,散了吧。”

今天就聊到这儿吧。下次若还有机会,到时再接着聊也不迟。

2020年3月31日,清明前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