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深处的基因密码
麦阁
一
在阅读中得知,有一位美国的摄影师,小时候生长在纽约布鲁克林贫民区,六岁时目睹的一场车祸,让他看到被车辗过的女孩子的头颅。这样的一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苦痛、死亡、幽怨、惊悚、病态等等相关的词语结缘。有人问他,为什么不避开灰暗,去拍清纯健康一些的东西。他答,赏心悦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我已然无法从中得到满足。他承认自己的作品有着趋向光明的需要,但更必须先经过这幽暗。
我对上述的那个有着童年奇特遭遇的摄影师所说的一切,有着强烈的内心认同。每当看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无法自制地想到我的童年——那个凝重不堪、忧伤困厄的童年。
有文说,人的一生中,在童年或少年时最好不要看见死亡,更不要直接看到人的尸体,据说看见了,就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甚至其一生的岁月都会蒙受阴影。然而,童年和少年——尤其童年和少年,是最最不容人选择的,生活与命运要给你什么遭际,并不是你所能躲避的。
记忆中,有关我姑姑的画面,晃动在眼前,至今依然那么清晰。那一年我大约八岁,站在一根圆形的木头柱子前,定眼看完这么多人,帮我的嫡亲二姑穿上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身新衣服。二姑的身体似乎很倔强,很僵硬,帮她穿衣服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最后才如愿以偿,我看出了这么多人为我二姑穿戴时的艰难。然后那些人又让二姑躺在堂屋里那块木门板上,用一块极其鲜艳的大红布匹从头到脚把她盖住,亲爱的二姑始终悄无声息,她已侧身进入那一个无人同行的通道,把人间喧闹远远抛在了另一边。八岁的我隐约感觉到,那红色布匹隔开了生与死的世界。
后来的我在很长时间里为这件事花费心思,曾不止一次想,当时怎么会没有人来阻止我观看上述的这一切,要知道我是愿意有人来阻止我的,我愿意自己记忆的屏风上没有这些画面。我的亲爱的二姑,那年她才二十七岁。
然后,是遥远的那年冬天,我才不到十二岁,一直最疼爱我的父亲生病离世。四十岁。在西边每年春夏开满大片白色野蔷薇的场地上,父亲在暮冬寒冷的夜晚,从县人民医院回到他出生的村庄……日后我每次想起父亲,不知怎么也总会想起他最后穿在脚上的那双黑色布鞋。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最得父亲宠爱的人,一直是我……父亲的最后时光,我曾用手抚摸整理他的头发,他是一个爱干净整洁的人。
命运与人生的无常让人颠沛流离。没有了父亲的生活,不仅是让我感到忧伤与思念,没过多久,我的学生生涯也开始跌宕起伏,先是断断续续旷课、请假,直至后来最终失学,这是母亲的决定。她对着在春天里上门来为我送书本劝我上学的老师说,她已经决定了,牺牲我,来与她共渡生活的难关……知道我热爱学校、热爱读书的老师,好心留下了他带来的书本,拿着他的蓝色帆布包失望地走了。江南寂寥的广阔平原上,多了一个失去学校的少女辍学者。
谁又能抗衡得过命运,一些无形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它要人做的,唯有接受。
有一些日子,我一步不离跟着母亲,闲暇时,听四季的风声呼呼地吹过房子。印象里春天和初夏的风有些狂野,像是少不更事,喜欢没有来由乱跑乱闯,把门扉吹得“乒乓”作响,带着湿润翻新的泥土味与各种植物花香,人不可能一直在悲伤的情绪里度过,这样的气候有时也会让我感到一些莫名的欢喜。秋天和冬天的风相比而言,显得有些高远,同样是干燥,冬天的风要比秋天的风更有怒火,而且根本就不想克制,这一刻的风,把秋天的含蓄或耐心全丢了,在广阔的田野上、河流间,在高高的屋顶与树梢,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冷峻、严肃又无情,仿佛想乘着这季节吹走人世间所有的不平、纠结、愤懑与幽怨。一场雨雪过后,天气放晴,气温最冷,冰凌一排一排、长长短短挂在灰白房子的屋檐下,仿佛整个村子也都是透明的,房屋也光亮了许多。
天地间乃至屋子中央的虚无与空旷……那时的我,就已经独自地、与年龄不相符合地“提前”感觉到了。我在时间里穿越白昼与夜晚,那里的光影、天空、田野、河流、植物……无一不是我的读物,无一不丰富滋养我的内心,启蒙、教给我审美,无声感染我,她们无一不让我爱。
我仿佛是得了某种召唤,我的心里堆满语言,我开始渴望倾诉,渴望能与人分享,渴望有人聆听,我独自找来笔、本子,甚至有些兴奋地、暗暗羞涩地开始写起日记……我想,一定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成长经历、这样的一个童年与少年,才使得我找到纸笔……那时的日记,实际也就是我开始聆听自己的心声,开始最初地书写,尽管底调也终是忧郁,我想,这无可避免。
谁又会拒绝受童年的挫伤,受少年的教益,唯有童年、少年的挫伤与教益,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模糊,它们就犹如你的血型一样在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被你随身携带,深深刻在你的心壁,清晰、永恒。
二
记得昆德拉曾说: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是的,唯一的童年、少年与故乡,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决定了一个人内心的气质,影响其一生的基调与走向。
所以说,故乡于每个艺术家而言,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都会溯流而上,最终回到自己的童年、少年与故乡。唯有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根,无论从故乡走出多远,而事实上,走这一路,他们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他们只是在这一路的深情行走中,靠自己的才华、勤奋与创造,最终让自己亲历的童年、少年与故乡为人所知。
我个人喜爱的台湾民谣歌手胡德夫,他的《太平洋的风》《匆匆》等等,我私自以为那种歌声给人的影响和意义,早已超出歌唱本身,最后依然是归结到他所传递的生命魅力,给人精神的牵引与感染……
出生在台湾的胡德夫,最早是个放牛娃,因此他还创作有一首经典著名的《牛背上的小孩》。溯流而上,当他在这首歌里再回到故乡的时候,他已然成为用灵魂歌唱的民谣之父,可以和人分享他的童年与以往,和他一起抵达一个生命源头的“那条清澈之河流”……
想起有一次,看到他的一个访谈影像,他说,由于自己小时候放过牛,当他离开家乡到城市求学,在校园里看到一片长满青草的大草坪,他就给他妈妈打电话讲这件事,要让妈妈把牛寄过来吃草。这个小故事,后来成为他的经典段落,喜爱他的人们说起他时都会想到。
台湾民谣歌手胡德夫,早已把对童年与故乡的衷心之爱融入艺术,融入了自己灵魂的深情歌唱之中……童年、少年和故乡,对每一个人一生的影响力都是巨大的,大到——可以超出任何想象。
三
此时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冒出了湘西作家沈从文。在沱江水边度过整个童年的沈从文,一生都与水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水早已在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情况下,融入了他的生命与血液。
他创作的大部分小说,都跟河流有关。他自己也说: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来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气,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创作,我所写的故事,也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
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想到的自然是我已经看过三遍的《边城》。有着湿热空气的边城,有着水雾弥漫的边城,泛着不同绿色植物馥郁的边城,处处是美好却又处处不凑巧的边城,下着密密无声细雨的边城,让人有着无言伤感的边城……
翠翠,被自然雨露沐浴的翠翠,受青山绿水滋养的翠翠,她善良纯净,风里雨里跟着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她的爷爷,为过路人摆渡。她活泼又有些俏皮天真,带着一份自然的野气和秀美;依稀而又朦胧的情窦初开,憧憬着还未出现的爱情——那个热情勇敢的有情郎,会从哪个方向而来呢……这样想着的一刻,她就独自抬头仰望那天边上的云彩了,喜欢听爷爷暗示性的“玩笑”,但又羞怯脸红着嗔怪爷爷……
从爷爷那里,翠翠从小就懂得爱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脾气。即使是那场并不明确的爱情误会有点让人恼,却也只是用默不出声的叹息来排解心上的遗憾。她没有一个人要怨,也没有一个人要恨……爷爷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死了,她忍着心头的凄楚与哀伤,仍持着那一份温柔、那一份希望,撑起爷爷留下的那条渡船,给那个地域的行路人方便和暖意,心里在等待“明天”。
在沈从文的这支笔下,翠翠本身就是那崇山峻岭间一泓清泉的化身,通体纯美透亮。以水为背景的写作,翠翠的形象,无一不与水相互映照契合,水与翠翠,水性与人性,在这个故事中从一开始便融为一体。沈从文以自己的书写,借从小就熟悉的湘西之水,借翠翠,合唱了一曲他自己理解的、追求的生命之歌、理想之歌。
如果说水意象是沈从文精心营造的、用以构筑理想世界的载体,那么他已然从中找到了极富意境与美感的艺术传达方式。《边城》最后,细雨依然还在不停落下,水面上一片蒙蒙薄烟,与翠翠内心的孤独、寂寞与漫上来的凄凉是如此自然贴切地交织在一起。愁苦以外,心中对“那个人”仅存的一丝希望就是那朦胧和潮湿的美感了吧。
沈从文一辈子把做人、写作与水时时紧密联系在一起,水犹如一条血脉贯穿在沈从文的大部分作品中。是童年的水,养育了他的生命,陶冶了他的性格与灵魂;也是童年的水,后来给了他成为一个作家创作的灵感。他小说中的人物,也都像水那样,有着自身生命的独特灵性和张力,这些无一不显示着沈从文对养育他的故乡之水的浓浓深情。他把自小从故乡之水中得到的生命体悟,全都转寄到写作的笔下了,并赋予了它更多的美的内涵与质感,纯净、深情,清透而温和……
那年八月,出凤凰古城沱江畔的听涛山,沿山道向右拾级而上,一块近两米的石碑,上面写着“沈从文墓地”五个遒劲大字。墓地建在一块狭长的小草坪上,离那不远处,还置有另一块长长的石碑,上面刻有“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的字样,这是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除此,一块硕大的天然五彩石上,正面镌刻着从文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充和(从文先生的姨妹)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其联句尾四字“从文让人”,高度浓缩而又准确地概括了沈从文先生的一生。
先生的墓地清幽、静谧,阳光穿过绿荫从四周照进来,我竟感觉有异样的美感,有植物的芳香。墓前有好多支点过的烟摆放在那儿,是也来此祭拜的人敬献给先生的,周围的草地上、台阶上,摆放着一些野花和柳枝编的花环,也都是前来拜望的人们怀着敬意留下的……
既不轻易折服,也不屈从,但却又有一颗仁慈之心和谦让之心,先生的文章就好像星斗一样在我们的头顶璀璨,他的为人就像赤子一样,温和、真诚、悲悯……这正是我心中从文先生的形象。
是的,像水一样做人。这一定和从文先生有一个在水边的童年有关,和他一路在水边的成长有关。
四
江苏省宜兴市北渠村,吴冠中先生故居坐落在此。那年春天前去拜访,我是第一次去,同行的人这样跟我说:已经翻建过了,我几年前来时,就只一间小平屋,房子是一并排的,吴冠中家的房子,排在中间。
修整后的故居显然扩大了不小的规模,雪白围墙在四周环绕。从前门到后门,都是成片成片麦苗与油菜的田野,春天的植物在太阳下发亮,绿意盎然,让人感到亲切与心身的自然惬意。就是在这里,这一片江南的平原,吴冠中先生迎来自己的生命,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也是从这里,少年吴冠中一路走出去,一直走到遥远的法国……
《水乡青草育童年》,是吴冠中先生在绘画之余,写就的很多美文中的一篇,记录了他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太湖边有名的无锡师范,离开故乡北渠村的最早经历——他的当时做小学教员的父亲,和他的姑父,摇着一条小木船,在橹声欸乃的水上,送他前往无锡。由此,他告别故乡。
吴冠中先生同时也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一直非常看重和强调文学的功能与素养对人的影响。先生曾有言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他有言必行,有行必果。在绘画的同时,《吴冠中文集》《美丑缘》《吴冠中散文自选》所体现的在文学艺术上的高度,也绝不会比他在美术领域的魅力差去丝毫。也难怪他自己曾有过如下猜测,说是在时间的推移中,他的散文读者会超过他的绘画赏者。
在故乡宜兴市通往丁蜀镇的湖滨公路旁,被丰茂植物掩映的一侧,现今建有吴冠中艺术馆。我也曾去那里看过先生的画,尽管大多是复制品,但观赏着的那一刻,仍使我屏息凝神,激起联翩浮想……青山绿水间的白墙黑瓦,江南的诗情与深情,他用另一种极为个人的形式吟唱,色彩与点、线的自如运用,是他对故乡江南的深深理解与别样的感情依附。
从画上看得出,故乡的一草一木,是常萦于先生心间的,仔细看他的线条,时而像在风中自由飘荡,像在空中迅疾拂过的轻烟,在即将逝去的霎时,忽然又没有预兆地转向另一方向。同是在垂柳烟雨的江南长大,对于这些,我都并不陌生,也因此,我更深信,是故乡宜兴的山山水水,启蒙了他最初的艺术审美,先生在绘画上的造诣也更让我感叹佩服。
读先生的《归乡记》和《故乡宜兴》时,有更深刻的印象,他是用一颗赤子之心在感知自己的故乡并热爱自己的故乡的。他是一个真实而性情的人,不会造假,在《故乡宜兴》中,他这样写道:“……春天,桃红柳绿,村前村后,前村后村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绿荫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家家都隐伏在图画中。我一直到无锡去念中学时才离开故乡,以后愈走愈远,愈别愈久,也终于体会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生感受……”
而家乡对于他的绘画意义,吴冠中先生是这样说的:“我画过西藏高原、玉龙雪山、重重叠叠的山城、西双版纳的节日……但我最爱画,而且年年想画的,还是江南宜兴。”
是的,只有童年、少年与故乡才是唯一的。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故乡就是那汩汩不息的深源,他所有的作品,都会慢慢从那儿冒出来,扩散开去……它们是藏在其作品最深处的基因密码,只要我们细细品读,就会发现,唯一的童年、少年与故乡——无论是光明或幽暗,都早已是所有无法绕开的来处与归途……
原载《雨花》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