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佳作选·小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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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扶贫札记(二题)

郑俊甫

非建档户

第一次去西街村搞贫困户核查时,我跟同事肖梅一组。别看肖梅比我小两岁,但她已经在扶贫一线待了快半年了,稀奇古怪的事儿、难缠的刺儿头,她都应付得头头是道。领导说:“跟着肖梅,抓紧熟悉一下流程,把肩膀磨踏实了。千斤重担,都在那儿等着人挑呢。”

西街村不大,三百多户,一千来口人,却是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镇里初次调查摸底,就圈定了五十多户贫困户。厚厚的一沓资料摆上案头,我翻了足足一天,才在密密麻麻的数字蛛网里理出一点儿头绪。接下来,就是入户核查,落实数据的准确性,确定能否建档立卡。

入户前一晚,肖梅给我打了预防针,虽然贫困户的帽子并不是镶金镀银,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千方百计想戴在头上。“人性,”肖梅强调说,“最复杂的东西就是人性啊!超出所有书本所能涵盖的范畴。”肖梅还提醒我,记得穿得低调一点儿,衣冠楚楚,皮鞋锃亮,在机关,对人是一种尊重,但在贫困村走街串巷,反而有一种“自绝于人民”的隔阂感,不利于和贫困户打成一片。

当我第二天站在肖梅面前时,肖梅扑哧一声笑了,上上下下点着我的行头说:“老蓝布,解放鞋,啧啧,从哪个古董店里翻出来的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翻箱倒柜,真没找到合适的衣服。这一身,还是在父母家翻出来的。

时令已过了清明,天还是有点儿凉。乡下不像城里,没有什么高楼大厦遮挡,稍微有点儿风,就横冲直撞。我跟着肖梅,按图索骥,准备拿着名单一户一户查下去。刚从第二户出来,就发现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娘,迈着一双圆规似的细腿,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我刚要提醒肖梅,她倒先转了身,疾步逼近大娘,当头一句:“您有什么事儿吗?”

大娘吓了一跳,一只手抚着胸口,魔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们……是县上下来给贫困户发卡的?”

“是建档立卡。”肖梅纠正道。

“给我们也发张卡吧。”大娘说,“我们家也是贫困户。”

“大娘,您家户主叫什么?”我掏出贫困户名册,问道。

“茹大军。”大娘盯着我的名册说。

我迅速翻了一下,没有。肖梅冲我挤了挤眼,一笑,意思是,狼来了。“说说吧,你们家什么条件?”

“我们家……嗯……三间房,好几十年的老房子,墙都裂缝了,瓦上全是草。我整天睡觉都闭不上眼哪,老怕房子塌下来。”大娘期期艾艾,总算把话捋明白了。

我赶紧掏出笔记本,想做个记录。肖梅摆摆手,阻止了我,继续问道:“大娘,您家孩子多大了?”

“大孩儿三十五了,二孩儿二十九了。”大娘答道。

“结婚了没?”肖梅又问。

“二孩儿还没结哪。”大娘摇着手说。

“我给你们介绍个对象吧?”肖梅笑着说,“您家啥条件呀?”

刚才还蔫蔫的大娘,忽然挺直了身子,连语调也高了八度:“哎呀,我们家条件呀,房子是去年新盖的,五间大瓦房。你到三邻四舍打听打听,我家那孩儿,人可好啦!”大娘摇着手臂,仿佛不这样,就不能证明她儿子的好。

肖梅呵呵笑了起来:“好了大娘,我知道了。您先回家歇着,有合适的,就给你们介绍啊!”

大娘一步三叮咛,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憋在肚里的笑虫,也终于爬出来,抖个没完。

本想着这件事就这么画句号了,没想到一周后,肖梅带着我专门摸到了大娘家。我不解,问肖梅:“不是骗人的吗?去干什么?”

肖梅说:“我这两天去村委会问了,大娘说的也不全是假的。他们家两片宅基地,老宅基地的房子确实很旧了,一家三代七口人都挤在新房子里。他们家小儿子眼看三十了,还没对象。在农村,这是会让人笑话的。”

“知道会让人笑话,为什么还不找对象?”我又问。

肖梅白了我一眼,嗔怪道:“你这是‘何不食肉糜’的逻辑呀!除了穷,还因为那孩子有点儿太实诚,用农村的话说,就是有点儿憨。当然——”肖梅停顿了一下,说:“还有点儿懒,到现在都没出去打工。”

在大娘家,肖梅给二孩儿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县里的一家果园,忙的时候摘摘果子装装箱,闲的时候给园子里散养的鸡鸭喂喂饲料。起初二孩儿还不乐意去,忸忸怩怩找借口。大娘也有点儿不满:“我是让给二孩儿找对象,不是找工作。”

肖梅说:“就是为了找对象呀!那家果园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去了多说说话,不就找上了?”

这句话挺管用,大娘回过头就骂二孩儿:“鳖孙样儿,人家县里的领导给你找的工作,你还拿三捏四地挑啥?想打光棍儿一辈子呀?”

大概一个月后,我就听到了二孩儿订婚的消息。女方比二孩儿大三岁,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大娘跟二孩儿都没意见?”我好奇地问肖梅。

“有啥意见?”肖梅眼一瞪,“我的眼光,能错?”

这才知道,女方是肖梅早就考察好的。让二孩儿过去,不光是为了找份工作,也是让女方主动接触他。日久生情,好多磕磕绊绊的事儿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肖梅呀!

我是弓长张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就是说给张长水的。

张长水是西街村的支书,我们驻村认识的第一个人。乡里边的干事老刘介绍张长水时,用了一段排比句:“没有他点不了的豆腐,没有他降不住的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

说这话时,张长水并不在我们跟前,可以肯定,老刘没有拍马的嫌疑。

等见到张长水时,多少有些失望。干干瘦瘦的一个老头儿,脸上枯树皮似的,沟壑纵横;发丝凌乱,在头上制造台风现场,像是从来都没有梳理过。一双眼睛倒是挺有神,盯着你看的时候,像一对聚焦的相机镜头。

“我叫张长水,叫我老张就行,弓长张的张。”张长水握着我的手,这么介绍自己。

为什么强调自己是“弓长张的张”?认识久了,才知道,张长水信奉的一句话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那之后,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张长水的传奇。传奇也说不上,逸事吧。据说有一回,村里调整土地。调整土地这事儿,一般的村干部都头疼——几百户人家,上千亩土地,谁都不是让梨的孔融,都想要好的、离村子近的。人之常情嘛。可十指伸出来,有长有短,哪是加加减减平均一下那么简单?西街的调地小组就被一片位于铁路西的偏僻地块给绊住了。谁都不要,多给两分也不要——离村子远不说,地也薄,收的庄稼总比其他地块少两成。

原本是打算抓阄的,办法原始了些,但相对公平。自己的手气自己认,怪不得别人。可几个刺儿头一起哄,风向突变,大部分人都不同意抓了,扯着脖子直喊“要公平”。至于怎样的公平法,却谁也没主意。事情僵持不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支书张长水身上。张长水不急,两只眼睛盯着乌泱泱的人头,静坐了片刻,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从村干部开始,先分那块地,村干部分完小组长上。是党员的都站前面,什么时候把那块地分光了,再分别的地!”据说当时,张长水让人把党旗竖在分地现场,先给自己分,然后盯着党员一个个上。

“活像是临阵炸碉堡,那叫一个霸气!”讲这段故事的人击节赞叹。

可是,分地的问题解决了,分到赖地的家庭就愿意吗?毕竟,家家户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别说,这就是张长水的本事了。他跟十几个党员干部分完地,没有急着种庄稼,而是跑到省农科所,弄到一批果苗。几年的工夫,铁路西那片地摇身一变,成了休闲农业园,就跟城里人的后花园似的,每到周末,热闹得很。

还有一次,村里修路。修路是好事呀。那条坑坑洼洼的村路,大家早就怨声载道。以前还没什么,村里穷,交通主要靠腿,坑洼就坑洼呗,不影响走路就行。后来买车的人越来越多,那条路的毛病就成了秃子头上的癞疮,谁也不能无视了。所以,村里提出修路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跳着脚鼓掌的,很有点儿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没想到,规划路线的时候,出了麻烦。村里的主干道,规划成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村外,需要拆迁几户人家。村干部分头做工作,最后,在王飞亮那儿卡壳了。王飞亮家是一座老宅。“老宅”是他自己的说法,其实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盖的房子。王飞亮说:“房子是爷爷盖的,对外来说算不上文物,对我们家却是有纪念意义的。想拆?得赔一套两层别墅。”

负责做工作的村干部什么办法都用了,王飞亮软硬不吃,还在大门两旁插了两面国旗,扬言谁敢强拆,就拍下来,全网曝光。谁也没辙,自媒体时代,一不小心,一件小事就能搅得血雨腥风,即便是澄清事实了,也给你惹出一身骚来。

大家都看着张长水,看他怎么收拾残局。奇怪的是,张长水也不露面,他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是开着车到处转悠,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整整半个月后,张长水出面了,率着几个村干部和村民组长,直奔王飞亮家。张长水说:“赔两层别墅,我没那个钱,村里也没那个钱。修路用的是项目款,一分一厘都是萝卜占坑,动不得。你说你家房子是老宅,我就问一句,有我家的房子老吗?”

张长水家的房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盖的。张长水的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砖窑匠,每烧出一窑砖,他不要工钱,只要东西。他用自己多年亲手烧制的砖,为自家盖了一座房子。

王飞亮瞪着张长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恨恨地说:“你家的房子又不在拆迁范围内,你们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张长水笑了:“今儿个我就‘崽卖自己的田’。我那座房子无偿拆喽,你敢不敢拆?”

王飞亮脑子一热,脱口道:“你要是敢拆,我立马就拆。谁不拆谁是王八蛋。”

一桩让人头疼的问题,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

跟张长水混熟后,我一直好奇地问他:“为了修条路,把自己家一座好好的老房子拆了,值得吗?”

问得多了,张长水拗不过,告诉了我答案。原来,临县上马了一个古镇建设项目,到处搜罗老房子建材。张长水的房子他们早就盯上了,出的价钱也很诱人。但张长水死活不同意,他想把那套房子一代代传下去。

“要不是出了个王飞亮,要不是为了村里那条路,我能舍得?不过现在想想,新农村建设,旧房子早晚得改造。凡事有舍才有得嘛。”张长水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