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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庐西血色笔记(三题)

张建春

叶明之的遗书

叶明之一瞬间就彻底明白,自己落入了魔掌,再也挣脱不了了。

果然,叶明之经受了十八般酷刑,双腿齐刷刷地断了,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已在一处黑洞洞的牢房里了。

叶明之抬抬双手,钻心的疼袭来,一头的冷汗滚下。

叶明之发现了一双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充满了恐惧和慌乱。

叶明之还是强忍着疼,给这双眼睛递过去了一缕淡淡的笑。

那双眼睛闪烁着躲开了,躲避在牢房门外的旮旯里。

叶明之第二次见这双眼睛时,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牢门打开,眼睛的主人走了进来,是来送牢饭的。叶明之的腿断了,牢饭只能送到面前。

那人说:“叫我黄三吧。”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目光打在脚面上。

叶明之饿极了,捧起瓦盆,几乎是把饭倒进肚子里的。黄三站在一边,目光还是低低的。叶明之吃完了,用手擦擦嘴,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黄三头也不回地走了,牢门咣的一声锁死了。

叶明之安静了下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想了一遍,还好,没有破绽,庐西的地下组织应无大碍。

叶明之是在通知完最后一个同志撤离后被捕的。出了叛徒,叶明之蹬着自行车,抢在敌人前头,通知了他的上下线,在稍微喘了口气时,被按在了地上。

叶明之嘴角有了笑,又顿觉周身疼痛,身上没有一寸地方是好的了。

叶明之彻底暴露了,若不松口,死肯定是唯一的一条路。

不怕死。对死叶明之早就有了准备,参加地下党那天,叶明之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黄三是叶明之每天见到的唯一活物,送饭、送水;要大小便时喊一声,黄三就进来。只是黄三的眼睛无处放,不敢和叶明之对视。

叶明之有时找黄三说话,黄三躲着,叶明之就自言自语,不着边际地说一些事。叶明之知道,黄三在听,听得静悄悄的。

一天夜里,叶明之听到了低低的哭声,本以为是自己做梦,但不是在梦中,叶明之听出了这哭声来自黄三。

早晨黄三进了门,丢下稀汤样的早饭,还丢下一句话:“我也在坐牢。”叶明之没接上话,黄三已走开了。

叶明之能够在牢房里挪动身体了,黄三还是将牢饭送进来,此时的黄三眼中多少有了些喜色。是为叶明之吗?叶明之没往深处想。

叶明之多了样事,黄三在牢房外时,叶明之就自言自语,有时背一首诗歌,有时讲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叶明之是说给黄三听的,黄三也明白是说给自己听的。俩人心照不宣,一人说,一人听。

叶明之还是知道了黄三哭的原因,黄三的老母亲被人欺负了,向死里欺负。

身体刚刚恢复的叶明之又一次被动了大刑,这次是双手,十指被钉了竹签。

叶明之昏迷后醒来,黄三立在叶明之身旁,这次黄三的目光没有躲避。

黄三说话了:“就认了吧,说句话。”黄三的话很轻柔,也好听。

“不,不,不!”叶明之没多说,吐出的字硬得如铁钉。叶明之太痛苦了,每吐一个字,都出一身冷汗。

夜里,叶明之发高烧,说胡话。黄三守在一边,有时捂叶明之的嘴,有时把叶明之摇醒。

下半夜,叶明之真正睡着了。可不久,又被哭声吵醒了,叶明之听出是黄三在哭,哭声噎在嗓子眼儿里,闷闷的。

第二天,黄三打开牢门,这次黄三主动看叶明之的眼睛了,定定地看,看得叶明之都想躲避了。黄三的目光里有东西,湿湿的。

黄三说:“你梦中喊一人的名字,我捂住了。”叶明之大吃一惊,还是回了句:“谢谢!”叶明之知道喊的人应是自己的爱人加同志。

到了秋天,黄叶悄悄地落,叶明之算了算,春天入狱,已半年时间了。叶明之长长地叹了口气:“牢底坐穿吧。”

黄三送来了好吃的,还有一壶酒。黄三脚步沉重,像是提着千斤重物。叶明之知道,自己要上路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

叶明之内心坦然,借着黄三的力量席地而坐,理了理荒草样的乱发,将一壶酒一饮而尽。

黄三忍不住落了泪,然后定神将叶明之看了个遍。

黄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秃秃的铅笔,递给叶明之。叶明之愣了下,摇了摇头。

“不给她留句话?”

“不了,该说的,都已说过了。”叶明之的笑从嘴角慢慢洇开。

黄三不舍地起身离开,但又在牢房外停住脚步,他还想听叶明之的自言自语。

没有,一切都死寂。黄三只听到自己心的怦怦声。

叶明之被活埋了,埋得不留痕迹。

没过多长时间,黄三消失了,从监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黄三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叶明之高烧时喊着的那个她。

她满脸泪水,问黄三:“叶明之留有遗书吗?”

黄三哽着嗓子回答:“我就是他的遗书。”

春天来了,黄三透过泪眼,看到好多花都开得红艳艳的。

新生

天早早醒了,一轮满月挂在庐西空中,冷冷地挥洒着清辉。

文渊轻轻起身,怕惊扰了还在熟睡中的妻子汪静。披衣时,汪静一把抓住了文渊的手。

汪静的手柔和,但执着,她把文渊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汪静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文渊突然颤抖了下,这颤抖是从内心发出来的。汪静的体温一缕缕向文渊传导,文渊在一瞬间有些眩晕。

文渊的手在汪静的肚皮上缓缓移动,猛地文渊感到了一阵悸动,是孩子的。文渊欣喜地叫了起来:“汪静,儿子踢我呢。”

汪静没有吭声,泪在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汪静的手仍在用力,文渊还是决绝地将手抽了出来。

文渊有大事要办,不能再耽搁了。

“给孩子起个名吧?”走到门口,文渊听到汪静在轻轻地说。

“成,叫成吧。”文渊脱口而出,似乎早就想好了。

推门而出,早晨的月辉将文渊彻底打湿了,文渊摸了一把脸,霜情冰凉,深秋了,庐西的冬天提前来了。

一场遭遇战猝不及防。在文渊和省委派来的领导人接头,一杯清茶还在冒着白烟时,敌人冲了进来。文渊奋起反抗,为省委领导人赢得了脱逃的时间。

文渊在被击伤胸部后被捕了。

如临大敌,文渊随后被押解省城。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文渊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在某一时刻,文渊甚至要把舌咬断了。

当文渊被掷进牢房时,天上月还是圆满的,依然那么清澄。

文渊从昏迷中醒来,胸部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水,被盐渍过的肉体,在麻木中发出巨大的痛的撕扯。文渊冷冷一笑,痛吧,痛吧!敌人太过卑劣,伤口上抹盐也能干得出。

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能撬开口,能敲碎牙,语言藏在心里,语言是撬不出来的。文渊在心底发誓,这誓言来自追寻的信仰。

十八般刑具用完了,文渊没发一言,连大痛中的呻唤也是咬碎了的。

敌人累了,被文渊的无言沉默整累了。文渊在一些时间被抛在了一边。

难得的休整,文渊可以让心走得远远的。文渊想汪静和孩子了。汪静的模样是固定的,孩子呢?文渊伸出双手:你们该知道呀。双手感受过孩子的悸动,应知模样的。文渊微微地笑了:我的孩子哦。

孩子文渊认定是儿子,文渊从汪静的肚皮上获得的力量,肯定是儿子,只有儿子才能踹得那么有力量。

不过,文渊还是疑惑,儿子为什么会踹自己呢?也许是拳头,在和父亲击掌。

这是一个冬夜,文渊对着冬月想到了这些,文渊想到这些,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明月跳了几跳,又将月色从窗户外洒在枕边,一丝丝、一缕缕地分明。

春天来了,花在窗外呼喊。敌人又一次对文渊极尽折磨。

“说,说,说!”连带的是飞起鞭影和滋滋作响的烙铁。

文渊的嘴封死了,文渊闭死了眼睛,血沫在文渊的嘴角铺开,倒像是山中灿然的映山红花在开。

深夜,文渊被十指猫咬样的痛的跳动惊醒。白天十个指头被铁钉一个个穿过,血如断珠般流,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铁和肉体的碰撞,谁更坚强?文渊得出了结论,肉体受灵魂控制,灵魂比铁硬,肉体击不垮。

春风让文渊清醒,文渊闻到了大地的气味,有花香,有草气。文渊的十指被一种跳动抚摸,文渊的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跳动是儿子成的心跳。不错,儿子有名字,成,成功的成。

月被锁死了,夜天好沉,几粒星星跳动着,似要从铁窗钻进牢房。

梦来了,可痛楚深刻,梦又被赶走了。

又是一个夜晚,月如钩。或许刚下过一场小雨,地湿漉漉的,半年多时间,文渊没和外面接触了,文渊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空气,抬头望月,如钩的月好远好远,但这月和庐西的月一模一样。

面前是一深坑,新挖的泥土,冒着鲜嫩的气息。

文渊明白,最后的时刻来了。文渊扫一眼挺立的枪刺,兀自对天长哮,“喔,呵,喔”。文渊拼尽了力气,反复高呼出一句口号。真好,半年多没说话了。

嗓子哑了,文渊跳下了深坑,平躺下身子,任泥土一锹锹向身上覆盖。

文渊奋力地将双手伸出泥土,文渊的十指在跳动,弯月照在十指上,伴着这月照,风又送来了清香。

哦,月牙。文渊的呼吸紧迫,还是给这世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也就在这时刻,汪静躺在床上,忍住阵痛,羊水如河流般喷薄。“哇,哇,哇!”随着号角般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是个儿子。汪静大声地喊:成,成,成!汪静的心猛地下沉,沉得无根无底。想哭,但嗓子似被一双手扼住了。

百里之外的文渊听不见了,文渊的指头挺成了枝丫状,直戳天空。

月牙朗明,不久的日子,还将圆满。

赴远

眼前黑得很,续和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周身疼痛。疼是从骨头里传来的,拉扯着血疼、肉疼、筋疼,似乎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疼。

或许正因为这疼,续和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活在牢房里。

续和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用力咬,咬出了血来,依然不疼,此处的疼被大疼掩盖住了。续和忍不住呻吟了几声,但随即咬紧牙关,将铺天盖地的疼吞咽了下去。

疼是刑具和掌控刑具的人留下的。续和记得清楚,在沉默中,他经历了滔天的痛苦。用刑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在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被水浸醒后,续和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天亮了。”

大刑一夜,把天都疼亮了。施刑的人在愣怔中放下了鞭子,续和像破被絮一样被扔进了不辨昼夜的牢房。

破被絮是没人问的,续和在牢房里感到孤寂,漫天的孤寂。续和把前前后后的事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没留下任何破绽。续和是在庐西小城名为“掠影书店”的暗房里,销毁了所有文件和同志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后,泡了一杯绿茶,小口地啜饮着,坦然被捕的。

被捕、坐牢,续和经历过不止一次,加上这一次,三次了。第一次侥幸逃脱,第二次在受尽酷刑后,被同志们营救出了。现在,竟然又一次落入敌手。续和苦笑了一声,苦笑声不大,却震落了牢房顶的蛛尘。

续和恢复得快,一算时间,踏进牢房二十天了。二十天里除了一次用刑审问,再也没人过问。敌人忘了吗?续和心里想。

续和的身份早暴露了,是挂了号的。一名共产党的要员,被逮住了,许多人弹冠相庆,庆功会都开了好几次。

敌人认定续和是不会开口的。如若他会开口,第一次、第二次被逮住时,还不“竹筒倒豆子”?

孤寂是难熬的,比疼痛还痛苦。续和心里有数——一场心理战开始了,就看谁熬得过谁吧!

敌人沉不住气了。第二十一天,敌人从牢房门的窗口扔进了一沓白纸,还有一支笔。续和明白,这是让他写呢。

续和的笔头子好着呢,曾化名写过小说、散文、诗歌,当然都是宣传革命的。

纸和笔对续和充满了诱惑,他拿起了。续和喜欢文字,他有过打算,革命成功了做一名作家。写什么呢?写信吧,给母亲写,给妻子写。

时间有的是,信写得长。写给母亲的信内容多是问安,回忆些小时的事。写给妻子的信柔和。续和爱妻子,妻子也深爱续和。

牢房里的信是没私密性的,如发在报纸上的文章,谁愿看谁就瞅上几眼。敌人是会研究的,是要在字里行间探索秘密的。

续和写信上瘾了,天天写,跟母亲和妻子就有那么多的话。好几年没见母亲和妻子了,憋了一肚子的话,自然话多。

写多了,续和又有了想法——给信编了号,比如“与妻信十五”“与母亲信十六”等。在写“与母亲信二十”后,续和意外地收到了母亲的回信。

无疑这是敌人的一种策略。

收到母亲的回信,续和就像过节。续和从母亲娟秀的字迹上,闻到了母亲的体味,也看到了母亲心疼的颤抖——信上有泪渍,洇染在字里行间。

妻子的信也来了。妻子的信告诉续和,母亲是如何变卖家产,四处打点,在营救他。续和突然狂躁起来——营救得了吗?

难得有一天,续和没给母亲写信,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妻子写信,写来写去,就围绕着两个字:赴远。续和告诉妻子,他要赴远方去,意已决,停止无意义的营救。

第二天,续和又正常了。先是给母亲写信,大约是写到童年的趣事,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续和家是庐西大户,他在家可是四少爷呢。续和不做少爷,做革命者,是续和家天大的事,唯母亲默许。续和爱母亲,敬重母亲。

妻子来信了,告诉了续和家中发生的事——五弟生了个儿子,哭声很是嘹亮。续和高兴,但又遗憾,妻子怎不写他们的儿子?可能妻子认为续和不配为父亲——儿子出生后,续和仅见过一面。

续和打破常规,给未见过面的侄子写信。想了半天,不知侄子的名字,抬头如何写?最终决定,写“赴远吾侄”。信洋洋洒洒,可这信侄能看懂,估计得是十年后的事了。十年后是什么样的世界?续和有所向往,就把这向往写进去了。

写给侄子的信没有编号。

一沓纸写完了,给母亲、妻子的信编号到了八十五号,续和在牢里已度过了一百零五天。

是春天了,敌人决定下毒手。

“赴远”的一天到了。续和整整衣襟,迈着大步走向刑场。到了刑场,续和忽觉心中略有欠缺,便招手,对行刑的人说:“纸笔。”

行刑的人有些迟疑,有人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烟盒里尚有一根烟,他点着了,将空烟盒递给续和。

续和展平烟盒写下:“教育吾儿,继承我志;勿告母亲,代我收尸。”想了想,又添上一行字:“与妻信之八十六。”

枪声响了,血汩汩地流。正是红花开时,花一路向前开,流动着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