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古盘
陆涛声
舒启正忽然想起,许福元好久没有来了,便打手机找他,说是停机;又通过熟人打听,终于知道,他家连遭横祸。先是在化工厂做工的大儿子不慎跌入化工池身亡;祸不单行,不久他自己也中风瘫痪,住进康复医院。舒启正心里十分难受。
与许福元相识,是在六年前。那时舒老年正七旬,受邀去加拿大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回来在本市美术馆举办了回报展。之后有好些书法爱好者登门造访,或是“请教”,或求“墨宝”。许福元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许福元已六十出头,家在离市区七十多里的乡村,拿着几幅写的行书和花卉画来求指点。他个子不高,言行举止礼貌谦恭,忠厚老实相,原只念到初中二年级,喜欢书画。许福元几经转行,中年起为乡镇园林公司承包修缮的古建筑工程描画彩绘雕梁画栋,彼时已经退休,每月有两千多元退休金,有自留地种蔬菜自给,在苏南农村勉强可以衣食无忧。
在舒启正眼里,许福元的行书属半入门,运笔有些滞涩,与性格有关,不过也透现出后天努力的积累,实际修养明显超越原有学历。舒启正对他印象良好,便以肯定为主,略提些技法上的建议,还送了一幅自己写的行草和一本书做册页。
隔了几天,许福元又特地赶来,送来了一只画国画用的调色盘,紫砂的,直径二十五厘米。盘中拦隔成七个小池,都搪着一层白瓷,供存七种颜料;盘盖是一朵梅的形状,盘结着有数朵梅花的折枝作为把子,盖内也搪有白瓷,可供调色;盘底有“顾天佑制”的印。盘内还有一张红纸做了个标签,用毛笔写了“舒启正师惠存,许福元敬赠”。许福元说:“这是光绪时的,一九七六年我从江西一个朋友手里淘来的。放在我那儿受屈,配老师您用!”他送得郑重、虔诚、恭敬,显然,这古调色盘在他心里分量很重。
舒启正有受敬重的感受,也被真诚感动。不过他素来只重实用,不中意收藏,早有青花瓷调色盘,便拒绝收下。
许福元执意要送,舒启正执意谢却,两人一番推来推去,许福元的脸竟由涨红到泛白,最后两眼湿了。舒启正便不得不做让步,不过为表示谢意,回赠他一套四体书丛帖和一本书法作品集。紫砂古调色盘他用不着,只能搁置在柜里。
之后,许福元不仅经常带自己的书作来请教,他还有个念初中的孙儿也学书画,在参加考级,他也带孙儿的书画来求舒启正指点。有时还为朋友求字,舒启正也总给他写。他每回来都带礼物:他们那一带是培植苗木的“花木之乡”,这回带株梅花树苗,下回带一盆月季……来来往往,关系也就亲近了。
一晃过了四年。一次,许福元带来一本打印的诗稿,说他从青年时起就爱写七言、五言诗,记录人生随遇的感受,积累了五百多首,想编印一本集子,求舒启正看看,写个序。
舒启正抽时间看完,觉得通俗质朴,有生活趣味,也有因信佛而生的慈悲情怀。他对许福元更增好感。然而舒启正不写诗,觉得没把握写这诗集的序,只能归还诗稿,深怀歉意地说:“你另找人写序吧,到正式排版印集子时,我给你题写个书名,再写个祝贺题字。”
舒启正依稀记得,在这以后许福元似乎就没再来过。如今得知他连遭不幸,舒启正想去医院探望,更想为他做点儿什么。舒启正首先想到了那冷搁着的紫砂调色盘和他孙儿也学书画,觉得古盘应该作为他的传家宝传给他子孙;还想到那本诗集,是他一生的心灵历程,对他及孙儿都有不寻常的意义。若是印两三百本,光印刷费起码也得花几千元钱,他家经济原不宽裕,如今更不可能承担这笔开支。他一旦离世,那本诗稿便成他人生最大的未了之愿。舒启正决定资助印刷费用。
舒启正带着紫砂调色盘,买了水果和营养品,请人开车,到三十里外的康复医院。他把古盘交给了许福元的老伴儿,又表示愿资助印诗集并且帮助编印。许福元的老伴儿既感激又觉得不好意思。许福元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言语,头脑似还清楚,不仅认出舒启正,还听懂了关于古盘和诗稿的事,激动得右手直挥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诗稿在家里。舒启正便嘱许福元的老伴儿找到后邮寄给他。
舒启正收到的诗稿,仍是那份打印的,没有电子稿。他先请人打字,又亲自细细加工修改、校对、分类、编辑,请人排版,按早先的许诺,题了书名,写了祝词。为赶时间保证让许福元能亲眼见到书,他还亲自到市新闻出版局代许福元申请了省出版局的准印号,不断催促印刷厂。
诗集印了三百本。舒启正坐印刷厂送书车到了康复医院,拿出一本诗集翻着让躺着的许福元看。许福元浑身颤抖,眼里流出泪水,随后右手僵着朝他老伴儿挥挥。他老伴儿懂他的肢体语意,拿签字笔给他,托着一个本子让他写。他抖着手艰难地写下“假”和“骗”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接着就狠敲自己的头。
许福元的老伴儿解释说:“您把紫砂盘拿来之后,我二儿子拿去找行家鉴定了,制盘的顾天佑不是光绪时人,是解放初的,也算不上大名家,那盘不算古董。福元知道真相后非常难过,认为原本是当古董送给您,其实是欺骗了您。”
许福元的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表示认可。
其实舒启正从来没有在意过是不是古物。然而他这时心头不由一阵疼痛:已瘫痪在床不能言语,得知当年把假古盘误当真古董送,坦诚说明真相还如此苛刻地自责,这是多么纯净的灵魂!在舒启正眼里,那两个歪歪斜斜的字,是两朵洁白晶莹的莲花,是一颗真诚和纯粹的心里开出的,比真的古盘宝贵百倍。他不由动情地恳求:“这张纸给我留作纪念好吗?”
许福元的老伴儿把纸从笔记本上小心地撕下,交给了他。
舒启正珍惜地折好,放进了左胸襟的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