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年
天空依旧暗淡,星空之上依旧是悬挂着洁白无瑕的上弦之月。
繁星使得星空之下的绿茵不至于那么灰暗,窸窸窣窣的、逐渐稀薄的昆虫鸣叫声,似乎是在提醒着季节更替的时刻既然到来。
王都,伊斯塔纳的郊外,早已废弃的古堡之中。
头戴白色女士礼帽,身披浅棕色披风的佐伊.伊莉安娜正百无聊赖般地注视着古堡大厅的四周,注视着那似乎是刚刚不久才被点亮、并没有燃烧多久的蜡烛,似乎是陷入了某种遐想。
她又时不时地回首注视着古堡大厅的中央,注视那把风化严重、质感古朴的木质座椅,准确来说,是注视着坐在上面的身影,一位中青年男性的身影。
他身上的黑灰色大衣早已覆盖了一层细微的灰尘,透过右眼上带着的眼罩能够遐想那副空洞的凹陷。
佐伊.伊莉安娜像是在排解那无聊的情绪般,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腮部因横冲直撞的空气而略微鼓起,最终,她转过身来,一步步地走到了那道男性身影的跟前。
她俯下身躯,抬起那洁白无瑕、有着恰到好处的光泽、像是在时常保养的惯用手,轻巧地拍逝着他那肩膀上的灰尘,又用嘴部呼出空气,吹在那些衣服褶皱处的部位。
佐伊.伊莉安娜的动作很是自然,也看起来很是习惯,就像是经常做着这种事情,又或许,只在无聊之中为自己提供一种解闷的方式。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似乎是因为四处飘散的灰尘所呛到了嗓子。
“咳咳咳!”
轻咳过后,她缓过神来,又熟练地从腰间的挎包中拿出手帕,似乎是想要帮助这位男性,擦拭那因为新陈代谢而薄薄的覆盖在了面部的汗液。
可当她抬起来头来,正要仔细观察这满是疲态的脸庞之时,她的动作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忽然收回,又将视线匆忙地扭到了一旁。
因为这时,在她眼前的男性身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那疲惫又涣散地目光注视着她。
佐伊.伊莉安娜收起肢体上略微匆忙的小动作,似乎是有些惊喜,又转瞬变得有些忐忑、变得有些担忧道:
“希绪弗斯先生,您醒了。”
感受着脑海中的记忆,感受着那份像是凭空般多出来的悸动,感受着那复杂无比的、陌生的、熟悉的各种情绪,希绪弗斯缓慢地后仰身躯,彻底地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将充满了或疲惫或复杂或深刻或茫然的眼眸沉重地合隆,又感受着自己的惯用手,摸索到了座椅旁的木质拐杖后,他才像是找到了某种平衡感般地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佐伊.伊莉安娜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忍、闪过一丝沉重,最终又短暂地定格在了对于结果的疑惑之上。
但是她并未选择开口打扰身前的男性,因为她明白,眼前的男性需要休息的时间、需要时间来缓解情绪、需要梳理心中那不为人知的信息。
好半晌,希绪弗斯那像是陷入了停滞状态的身躯才有了动静,但是他并未睁开眼睛,只是用那低沉且沙哑,又夹杂着某种苍老感的声音,漫无目的般、毫无指向般的问了一句:
“这次,过去了多久。”
这股苍老感显得很突兀,有带着莫名其妙的自然。
听到他终是开口,那似乎是再次因为等待而短暂出神的佐伊.伊莉安娜,摸索着挎包掏出了一个青铜与玻璃制成的怀表,在端详了一刻之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距离您陷入沉睡,进入里世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天又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他依旧是合隆着双眼,身躯依旧是没有任何的动作,如果说有,或许就是那在开口说话之前换气所产生的胸膛起伏。
他的声音依旧是疲惫,更是没有任何情绪,可听起来却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单纯的做着总结:
“这次,只有一天吗……”
佐伊.伊莉安娜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平静地凝视、平静地回应:
“是的,您越陷越深了。”
希绪弗斯抬起了那像是在随意耷拉着的左手,遮挡着、揉搓着自己的额头,小拇指从右眼部位的眼罩底下穿过,又从眼罩的另一边伸出又退回。
虽然不明显、虽然听起来麻木,但他的话语也可算是有了些情绪,那似是无奈、似是习惯、似是恐惧又似是豁然的情绪:
“我,还剩下多长的时间。”
佐伊.伊莉安娜略微低落着面庞,语气之中多了些许的颤抖:
“一年……您还剩一年的时间。”
希绪弗斯将那揉搓着额头左手再次垂下,任由其砸落在座椅侧方的扶手上,他似乎是感受不到疼痛,又或者是无视了在这种毫无防备的肌肉状态之下产生的磕碰感,或感慨、或深长地复述了一遍:
“一年吗……?”
伊莉安娜回以头部动作,语气未变:
“是的,一年,这也代表着,您的灵魂……近乎完全枯竭了……”
短暂的沉默、无言的沉默,他发出了笑声,笑的很坦然、笑的很短促,笑得不舍、有些癫狂,又……似是解脱。
他略微坐直了身体,睁开了那仅剩的一只左眼,眼眸中虽带着些许的苍老感,却是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一年,绰绰有余,甚至,多了。”
佐伊.伊莉安娜歪动着头部,似乎是没法理解他的话语中所表达的含义,又似乎是因为捕捉了其中片面的信息,在心中产生了某种较为乐观的猜测:
“您,是找到了答案了吗?希绪弗斯先生。”
他依旧是保持着那道目光,肢体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那低沉且变得平静的声音回复了一声:
“嗯,他们所要的答案,找到了。”
佐伊.伊莉安娜的脸庞挂上一丝喜色,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道答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眼前的希绪弗斯先生又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惨痛代价。
而如今事情可算是有了着落,她的心中顿时产生了某种从迷糊中找到了出口般的豁朗感:
“您可以确定吗!?”佐伊.伊莉安娜的语气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希绪弗斯依旧是单纯地用那沙哑干燥的嗓音给出回应:
“嗯,找到了能够杀死那头……杀死她的方式,一个很容易、但是又不容失误的方式。”希绪弗斯那流畅且习惯的语气略微停顿,似乎是因为某种原因而突然改口。
他又似乎是联想到了记忆中深刻又令人沉沦的画面,不自觉地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认为,这完全是多余的举动,因为事实如以往的猜测一样,只要没人进入那片世界,这次的‘灾祸’就不会无端的现世,因为那……因为她,还未完全成长起来,即便,那疑似象征着‘唯一性’。”
佐伊.伊莉安娜将手抵在了腮部,若有所思般、似懂非懂般地点动着头部道:
“如果没有必要再次进入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说着,佐伊.伊莉安娜那有些激动的音调逐渐放低,眼皮带动着睫毛略微垂下,语速再一次地放慢了不少:
“因为……您如果再次进入……灵魂将彻底不复存在……”
而就在这时,佐伊.伊莉安娜似乎是回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件,被暂时忽略的事情。
佐伊.伊莉安娜略微抬起头部,用那淡蓝色的眸子直视着他的眼眸,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忐忑,小心翼翼般地试探道:
“那您的答案,找到了吗?”
她做足思绪状,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
“那个驱使着您,不顾阻拦、不顾一切后果、固执地坚持到现在,也要找寻到的答案。”
感受着对方的情绪,希绪弗斯那仅剩的瞳孔不自觉地扩散,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想要忘记什么。
最终,他的语气中似是解脱,又似是意难平般道:
“找到了。”
“是祂,是那夺走了我的家人,夺走了我的肢体,称我为……‘失败品’的……神明。”
“迦南。”
“而他,似乎是在苏醒!”
在听到了神明一词之后,佐伊.伊莉安娜似乎是遐想到了什么不可推测、不可联想的事物,浑身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
“神明……在苏醒吗……?”
希绪弗斯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就连握着拐杖的部位都产生了皮肤摩擦着木头的声音,又在短短片刻后,他似是颓然般的开始松懈,再次靠座在了椅背之上。
他明白,面对着神明,能够做到的或许就只有磋叹命运的悲哀,即使,这其中有万般的愤怒与不甘。
他的语气又变得颓然,变得像是对一切事物都无所谓的态度开口道:
“我也只是漫无目的般地寻找着祂,似乎是想做些什么、想改变些什么,但是我也明白,我能做到的,只有找到祂……将心中的执念平息,仅此而已。”
“所以,仅仅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遗憾。”
佐伊.伊莉安娜深深地低下了头部,她明白,神明这一词汇对于人类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又多么令人心生绝望的词汇。
她又摆脱着这种无端地、宛如提及就会产生的不安感,出声安慰道:
“希绪弗斯先生,请您不要过于哀伤,起码,您已经……做到了一生都在执着的事情,即便这并不会带来任何的结果,但起码……您,还拥有着一年的时间……”佐伊.伊莉安娜话语中的底气越来越微弱。
但她还是将语气振作,再次开口补充了一句:
“我认为,您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应该好好享受剩下的时光,起码我认为,这对您来说十分的重要!”
这次,希绪弗斯没有给出回应,而是在半躺般的靠座姿态中,缓慢地、坚决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或坚定或淡然或癫狂,又像是有所决定般的神色,他再次将眼皮合上,遮掩住了眼中燃起的一丝疯狂。
而时刻关注着他的情绪,避免他因为什么冲动的情绪做出什么不理智决定的佐伊.伊莉安娜,自然是察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画面。
她似乎是沉思了片刻,又似乎是转瞬明白了什么,语气之中带着万分的不解,声音之中带着数之不尽的颤抖:
“您……是想要再次进入那里……对吗?”
他莫名地、短暂地、荒诞地笑了出来,像是在嗤笑着自己,又像是在嗤笑着这片世界:
“猜的没错,伊莉安娜小姐。”
“为什么?”佐伊.伊莉安娜的声音几乎脱口而出。
“您,不是已经找到了答案,不是已经没有了任何糟践自己的理由了吗?”
“您……不是已经可以从这一切中解脱,不是已经可以放过自己、饶过自己了吗!?”
“是什么驱使着您……再次做出了如此的决定……”
话语落下,佐伊.伊莉安娜紧紧咬动着嘴唇,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将手部逐渐握紧,眼眸中产生了明显的波动:
“明明就只剩下了一年的时间,希绪弗斯先生,您……”
佐伊.伊莉安娜的语气顿住,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又似乎是因为什么原因所扑灭了心中的急促。
在短暂地宁静过后,希绪弗斯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我的生命,已经到此为止。”
“如你所见,我失去了那令我顽强地活到了现在的目的,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进行下去。”
“我疲倦了,我累了,我也退缩了,我的心中在恐惧,我……开始产生了逃避心理。”
“所以我想……比起就此的颓然下去,不如,为‘他’做一些事情。”
“毕竟,那头存在于我体内的‘灾祸’,还有着未完成的心愿。”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一般,莫名地再次发出了一道笑声:
“我想,我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落幕形式。”
“这,也算是我对于神明的报复,那足矣令人发笑、像条过街老鼠、宛如一个小丑般滑稽的报复。”
佐伊.伊莉安娜再次张开了嘴部,声音又再次停顿,最终像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您的决定吗……?”
佐伊.伊莉安娜似乎是明白、也似乎是习惯了他的固执,并没有继续开口阻拦,而是变为了另一副坚决的语气道:
“明白了,不过,我依旧会尝试阻止您这极端的行为。”
他摇动了一下头部,没有回应,宛如陷入了某种回想般,发出了一道意义不明的低声自语:
“伊柯娜……”
“图拉维斯的,姓氏……”
“但是你,似乎是忘记了告诉她,这也象征着‘提线木偶’,寓意着……被操控的人生……”
“嗯?”佐伊.伊莉安娜发出疑惑,似乎是并未听清。
他再次睁开了眼眸,否认道:
“没什么。”
说罢,希绪弗斯柱起了拐杖,有些费力地站起了身子,他感受着那左腿中传来的沉重感,目光瞭望在了古堡的大门处道:
“走吧。”
佐伊.伊莉安娜回过神来疑惑道:
“要去哪里?”
“去找那个,令人感到荒唐的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