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驾鹤西辞
符阿弟抹着眼泪,觉得自己这一摔,摔出了自己和奶奶的新生。
千恩万谢后,没等腿伤好,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到黎锦工坊学习。
考虑到他在黎村居住不便,张沈年把他安置好,分配了俄贤村的剧团宿舍。
钟梨花听说来了新的学习者,带着符文丽和一帮徒子徒孙,就过来看他。
被一群黎锦美人包围的符阿弟,只会咧着嘴傻笑。
钟梨花拍掌大笑:“我看他很合我眼缘,刚好,这两年我还没收徒弟,要不我就收了他!”
其他人闻言,瞬间对符阿弟,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要知道,钟梨花定的规矩是三年收徒一次,一次不会超过三人。
这两年来,钟梨花看来看去,都没挑中合心意的人选,结果给他捡了个便宜。
当然,符阿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按照黄思梅的吩咐,恭恭敬敬地给钟梨花敬了茶:“以后我会好好听师傅的话!”
*
医院里,蒙华香昏迷不醒。
张文倩抱着膝盖,一直蹲守在蒙华香病床前。
拉着奶奶的手,张文倩哽咽着,给她絮絮叨叨碎碎念。
一如以前,自己被抱在怀里,听她说着琼剧的点点滴滴。
“阿奶,你不是说,希望看到我拿梅花奖吗?你放心,等我考上了琼剧学院,我一定好好强化基本功,给您捧回梅花奖!到时候,奖杯给您,咱们捧着合照,让别人看看你孙女多厉害!”
“阿奶,咱们的琼剧,已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阿妈阿爸,都是非遗传承人。千年传承的昆曲,已经登上奥运开幕式舞台,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华传统戏曲的美好。等您醒来,咱们一起好好看着,老祖宗的瑰宝大放异彩!我们一起传承非遗,带着琼剧走向更高、更大的舞台。”
“阿奶,你以前总说,我也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天才。可是昨天我劈叉,痛得哇哇叫。我阿妈说得对,琼剧基本功就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什么天才。不过你放心,今天开始,我会把基本功打打牢,我再也不熬夜了,鸡叫我就起来,你醒来了,每天监督我练功,好不好?”
……
黄思梅站在病房外,听着女儿的碎碎念,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事发当天。老人家突发心梗,虽然取栓手术十分及时和成功,后续也请了上海的专家来飞刀。
但老人家毕竟已经80高龄,身体各项技能大大下降,术后,一直没苏醒过来。
医生说了,能醒过来,是医学奇迹;醒不过来,也是命。
吸了吸鼻子,黄思梅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换上笑脸,走进了病房:“文倩,回家吃饭吧!阿奶肯定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张文倩抬头,看向母亲:“阿妈,阿奶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黄思梅瞬间破防,鼻子酸胀地“嗯”了一声,却瞬间红了眼眶。
*
东方宾馆的气氛,格外压抑。
张文轩回家后,急匆匆地赶往了医院。
看见妹妹,张文轩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
张文倩咬着嘴唇:“那么你呢?你就让人省心?阿爸阿妈花钱,给你去留学,你去当了练习生出道,你可真让人省心!”
张文轩吓得往病房外望了几眼:“我的事,你少管!阿爸阿妈不是认了刘玉山当干儿子?以后他们的事业,有人接手。再说了,我当练习生,也是为了弘扬中华文化,让更多人热爱传统文化,你呢?整天就知道看小说、看日本动漫,哼,幼稚、无知、不思进取……”
两人唇枪舌剑吵了一架,倒是让房内原本压抑的气氛,缓解不少。
张文轩挽着蒙华香的胳膊:“奶奶,你快醒来,我带你出国,让你看看,琼剧在海外舞台上的绽放……”
蒙华香仿佛是感应到了家人的关怀,醒来一次,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却说不出更多的字句,只呜咽着说了一句话:“唱……唱……戏……好,好好唱……下去!”
看着监测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张沈年和黄思梅直接哭倒在床边。
张文轩和张文倩扑在病床上,不停地喊着:“阿奶!阿奶!你醒来啊!”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喊,蒙华香再也听不到。
张沈年转身抱黄思梅,鼻涕眼泪横流:“今天开始,我再也没有母亲,再没人拿着鞭子,追着我抽打、骂我猴孙崽了!”
蒙华香那一句句“猴孙崽”,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此刻却已天人相隔,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
*
二〇〇八年,处暑。
蒙华香驾鹤西去,享年81岁。
她等来了琼剧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重大喜讯,等到了媳妇拿了梅花奖的好消息,却等不来琼剧走向更大更高的舞台。
蒙华香停葬期间,张沈年和黄思梅依照她的遗愿,让东方琼剧团“作乐”足足三天,把她生前演过的经典剧目,全都排了一遍。
张文轩和张文倩嘶哑着嗓子,水袖长甩,眉眼横飞,用最专业的唱腔、最到位的身段,恭送奶奶入黄泉。
唱到《生葬皇陵》时,张文倩的嗓子直接劈叉,却忍着破嗓唱完了全剧。
“被困鬼门关,阴气冷凄凉,陵墓里死神在我身边降,四处无门呼喊冤枉。谢琼瑶心思茫茫,象陵墓冷寂凄凉。到如今,呼天不闻地不动,这是人世间还是黄泉?”
“都说宫门深似海,我的冤仇深过龙潭。都说是,身在皇家冠堂堂,却是无处诉冤枉。”
“争宠琼瑶本无愿,谁料一朝里成帝后,昭阳宫种下祸殃。只可叹,太后因我遭命亡,负屈成铁案重如山。”
“琼瑶命苦命未尝,更苦母祸子承担。灾难压在儿身上,儿喂是母害你饮恨亡。害母知是谁,害儿却是娘。”
……
声声泣泪,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唱到“害母知是谁,害儿却是娘”这一句时,张文倩直接伏地,嚎啕不止。
虽然蒙华香的确年事已高,但若非她开车出事惹祸,奶奶不会受惊吓突然心梗,也不会这么快与世长辞。
*
张沈年和黄思梅看着女儿肝肠俱断的样子,没有半点干预和阻拦——她需要彻底的宣泄,否则会郁结在心,一直痛苦下去。
黄思梅每日给她熬好冰糖银耳白梨汤,晚上入睡前为她切好白梨片,让她含着入睡,清肺去浊。
每天醒来,张文倩含的犁片,都一片乌黑。
黄思梅又是难过,又是心疼。
但是她知道,这是张文倩疏解自己悲痛的唯一途径。
作为母亲,黄思梅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岁月无情,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
生老病死,从来不由人定。
*
二〇〇八年,秋分。
这一年的中秋,东方琼剧团没有月饼,更没了合家团圆的喜庆。
海岛东方的传统,亲人去世的这一年,端午不包粽子、中秋不买月饼、过年不贴对联,。
所以,亲朋会在端午和中秋前,上门送粽子和月饼。
吴俊飞一大早就拎着月饼大礼盒上门:“梅姐,年哥,中秋好!”
他肚子里装了一箩筐安慰的话,上了门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达不到安慰的效果——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悲喜自渡、他人难悟。
王云飞领着一双儿女,上门前不忘叮嘱:“弈兴、弈雪,等会儿你们记得阿爸刚刚教的,好好安慰文轩和文倩。”
王奕兴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知道啦!侬阿妈说了,人老了本来就是要死的,就他们老张家矫情!”
王云飞气得给了儿子一个大耳光:“你要是再跟着你阿妈学,你这辈子就完蛋了!你要不想去,就待在车里,不要给老子丢人现眼。”
捂着脸蛋,王奕兴不敢置信地盯着父亲:“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等我长大了,我杀了你!”
王云飞气得锁了车门,拎着月饼只带了弈雪进去:“小雪,你可要好好和文倩姐姐学习,不要像你哥哥一样混蛋!”
王弈雪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侬阿妈说了,张文轩和张文倩都是草包,也就是张叔叔家有钱能送出国外,不然连大专都考不上!我和她学只会学坏了!”
王云飞只觉自己心梗要犯,指着门外就磨牙说道:“你回车上,陪你哥哥去!”
王弈雪如获大赦,兴高采烈地拎着裙子就跑。
脑壳突突突的王云飞,只能自己拎着月饼礼盒进门。
三角梅下葬花的张文倩,低垂着眼帘,眼泪吧嗒地往下掉。
以前母亲骂她不学无术,奶奶总会对她说:“天才总是孤独的,咱们阿侬是琼剧天才,不用什么都最厉害,只要阿侬开心就好,就算琼剧唱得一般也不重要,咱们是民营剧团,不是省剧团、市剧团、不用压力这么大。”
再没人亲切地喊她阿侬,再没人出事了就护在她跟前挨母亲的鸡毛掸子,再没人一个劈叉、一个眼神、一个中板程途哭腔地教她了:。
“阿奶,我好想你啊!是我害死了你!”
她的呜咽如同猫咪的嗷呜,被吹散在三角梅晃动的猎猎风声里。
王云飞远远看着,想上前安慰,却被张沈年拦了下来:“让她自己静静吧!”
虽然蒙华香去世,不是张文倩直接导致的,却和她脱不了干系。
没有人责怪过张文倩,但是她心中,却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痕。
张沈年和黄思梅已经开解过她,但要抹平这道伤痕,一要靠时间冲刷,二要靠她自己成长。
亲友接连上门慰问,不多时,东方茶楼里,便堆满了小山般的月饼。
夫妻两人商业合作伙伴从海口、三亚、洋浦各地开车奔赴而来,在这个人情浓烈的海岛,这样的关怀,让他们感到无比温暖。
黄东华自葬礼后,一直住在东方茶楼,跑前跑后,不管张沈年怎么劝都不走。
“年哥,你不知道,当年我在俄贤岭的家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馒头,能有一碗地瓜汤果腹就阿弥陀佛了。没有奶奶当年拉扯,就没有我的今天!您放心,城里生意已经安排好,绝对不会影响的。”
张沈年和黄思梅知道,他是一片赤诚之心,聊生意,不过是想用轻松的方式,让他转移注意力。
不止是黄东华,琼剧团许多人,都和黄东华一样,已念着蒙华香的好。
这份真情,千金难买。
中秋前来拜访的人太多,张沈年和黄思梅全身蔫蔫、有心无力。
好在,剧团所有人都团结一致,忙前忙后张罗着。
再加上钟梨花、符文丽的帮忙,总算在万家灯火之际,让东方茶楼重归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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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天空都笼罩。
大伙儿坐在东方茶楼的院子里,吃着切好的月饼和西瓜,一片寂静。
黄思梅给蒙华香点了三炷香,清了清嗓子:“咱们阿妈,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唱两段。今晚,月圆人团圆,我相信,阿妈也在天上,陪着我们过中秋。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保留阿妈最喜欢的月下对戏环节,大家都拿出自己的拿手戏,咱们比个高低,也以戏寄相思。”
大家都点点头,钟梨花和符文丽等织娘,也纷纷表示要加入其中。
黄思梅喝了一口白开水润嗓,淡淡地开腔道:“我先来一段《喜团圆。一声娘亲响如雷》这是阿妈十里八乡巡演中,最喜欢的一个唱段。”
“一声亲娘响如雷,一股热流入心扉,一见娇儿膝下跪,一阵喜来一阵悲。十八年,千里寻儿心力瘁,十八年,牵肠挂肚盼儿归,十八年,寻遍了穷山恶水,十八年,声都喊哑总未遂。老天开眼来告慰,今日见儿泪纷飞,奴才呀,你还认得我是娘,可刚才,你心肠狠毒似虎狼,为娘我,十月怀胎将你养,辛勤抚育十二冬。”
“娘望你,像椰树正直挺拔,为人处世正堂堂,娘望你,像椰树经风历雨,心中有爱志在四方。谁料到,一场天灾遭劫难,实可怜,夫妻母子背井离乡。十八年,苦难重重空悲叹,亲情天伦心中藏,为寻儿,千里迢迢到中原,为寻儿,卖身为仆心甘愿。我为你,做抱罗粉亲手端,我为你,身受责打皮肉伤。”
这一段饱含对婆婆的缅怀,却也有对张文轩、张文倩的劝诫。
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作为父母,他们的确曾经错失不少陪伴孩子成长、教育孩子思想的机会。
只希望婆婆的去世,能够唤醒孩子的良知,让他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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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梨花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天天在茶楼里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唱段:“别的我不会,这一段奶奶天天唱,我就献丑一下——飘飘渺渺欲何往,一缕幽魂无依傍。阳台阻隔千嶂暗,人鬼相会话凄凉。乍见婆婆在那厢,乍见阿奶到身旁。又惊又喜定眼看,婆婆为何泪汪汪?……”
这是改编了《西湖公主.梦会》的唱段,主要是表达对蒙华香的思念之情。
黄思梅嗓音沙哑,但还是开了腔,献上一曲《梁祝.哭灵》。
“看见灵牌魂魄消,不由思梅哭嚎啕。”
“哥啊,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偕老。原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师母做媒当月老,谁料到,喜鹊未叫乌鸦噪。”
“哥啊,实指望,大红花轿娶红娇,谁又料,鹊桥中断银河道。哥啊!英台缟素灵前吊,愁肠九曲泪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