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历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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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沧海探幽

西子湖的雪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我已对季节没有什么偏好了。大自然的四季轮回,我感觉都有生机。最近,常听东北朋友说:东北一年没有四季,似乎只有两季,一个是冬季,另一个大约是冬季。我咧嘴一笑,不管你欢喜与否,我们都要过,都要活着。可是西湖的雪一直在我梦里。当然,在梦里也并不是非要喜欢不可,只觉得,这辈子我要见见庐山真面目。

有人说我写东西不会写风情,就会写故事。我可能就是这个方面的先天笨蛋,可能也只会通过故事去描绘。我是被故事推着走的人。

雪是冬天特有的花朵。东北的冬天,当大雪把万物覆盖的时候,可以说是最纯净、最美丽的时刻。在雪地里,我们可以随性地摸、爬、滚、打,这是跟大自然亲近的最好的方式。这也是北方冬季的魅力。

西湖曾是杭州湾的一部分,直到公元7世纪前期尚且如是,后来靠钱塘江的一面被阻塞,年深日久,湖中的盐水变成淡水,便成了今天的西湖。每年西湖的初雪洋洋洒洒降临时,几乎是没有一点点防备的,西湖水面随之飘起层层白雾,并与雪花搅在一起,如梦似幻。我这个从林海雪原中走出来的孩子,当然会感觉别有一番风情。多少年了,我还仅仅在微博、微信群中看到过杭州朋友晒的西湖雪景。

小时候,我在姥姥、姥爷家长住,泥坯的墙上贴着一张西湖全景图,我每天都能看到西湖的景色。特别是早晨一睁眼睛,我第一个看到的东西就是这张图。

杭州的西湖是中国景观设计天才充分发挥才华的地方,人为的艺术和技巧增添了自然之美。姥爷说:“西湖被北山路、湖滨路、南山路和杨公堤分割成基本呈现六边形的结构。”四条线围成六边形,似乎有些不对,嗯,北山路和南山路都是折角线,北山路是小折,南山路是大折,一条路带有折角,还是同一条路。

姥爷让我画西湖全景图。西湖中,白堤和苏堤是关键线,断桥残雪、平湖秋月、苏堤春晓和三潭印月是关键点。断桥和岳王庙衔接北山路,分布在北山路两边;雷峰塔在南山路边上。我每次画图总是从最北面的北山路画起,先勾勒出六边形,然后画关键点,第一个点就是断桥。断桥位于西湖白堤的东端,背靠宝石山,面向杭州城,是外湖和北里湖的分水点。断桥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是冬天观赏西湖雪景的最佳去处。

我默画线条熟练后,姥姥又把杨公堤的线条延长,画了植物园和浙江大学。她讲:“这是中国最好的植物园之一,这个大学也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大学就在将军山的下面。你将来可以尝试考这个大学——东方的剑桥。”她又从植物园的路往相反方向画了一条长折线,说:“这是灵隐寺,整个寺庙就是半座山,西天咫尺,飞来石。”

大雪天,天还没亮,姥爷比往常起得更早,在我还在做梦的时候,他掐着我的耳朵叫我起床。我陪姥爷把家门口小巷的雪都打扫干净,把距离家门口小巷80米的女厕所门口也打扫干净。厕所里面的台阶上有雪的地方,在没人上厕所之前,都扫得很干净。姥爷告诉我:“下雪天,女人上厕所比男人费事,要帮帮她们。”

姥爷有时边扫雪边告诉我,有机会能看到西湖的雪,算是一辈子没白过。他还说,苏东坡就曾记载,他那个年代下雪的冬日已有游人去坐船欣赏西湖的雪景。我后来读过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在书中,林语堂描述道:苏东坡写咏西湖的雪诗体现出精练、华美、杰出的特色,他认为“雪”字本身就很美。我记得姥爷曾告诉我,林语堂在1948年出版这本书,并且是英文,面世时间竟然是国共生死决战时期。姥爷又继续讲道,1937年8月,日本鬼子向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几百架飞机轰炸了几百个来回,唯独西湖安然无恙。几年前,我读到作家麦家的《风声》,在第一章里,也写到了日本鬼子轰炸杭州一事。

人的命运是什么?命运有一半在你手里,另一半在上帝的手里。你的努力越超常,你手里掌握的那一半就越庞大,你获得的就越丰硕。特别是在你彻底绝望的时候,别忘了自己拥有一半的命运;在你得意忘形的时候,也别忘了上帝手里还有一半的命运。按照这个观点,一个人一生的努力就是:用你自己的一半去获取上帝手中的一半。这也许就是人一生的命运。

海明威说过:当作家要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准确地说,不是不幸的童年,而是特殊的童年,特殊的童年经历会促使你用一种特殊的视角或是鲜明的个性来看待这个世界。麦家曾自言道:他从十一岁开始写日记,当时在乡下,他一直坚持写,不是因为梦想——将来当作家,而是因为现实——受人歧视,被同伴抛弃。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外公是地主、爷爷是基督徒,他自小很孤独,他头上戴着三顶大黑帽子呀。他跟谁说话?只有写日记。

一个偶然的机会,麦家看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对他来说,简直不是一本书,而是世界向他打开的一只猫眼、一孔视窗。从这里,他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个像他一样孤独、苦闷的少年叫霍尔顿。当看到这本书时,他已经写了三十六本日记,但记下的不是阳光,而是阴霾,是黑暗,是一个打小被同伴抛弃和作弄的男孩的愤怒、苦闷、孤独、呻吟、反抗。塞林格告诉他,小说可以这样写,就像他写日记一样写。他又听到了天外之音:你应该写小说。他就这样开始整理日记,尝试把它们变成小说,变成他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如今,位于杭州的“麦家理想谷”投入运营已近两年。“麦家理想谷”创办的初衷就是收纳文学流浪者,在这里,书不外借,免费阅读,书籍、思想、谈资还有咖啡,是流动的营养。当然,他也藏卧于书中,安静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文学流浪汉”。

那个时候,每逢周末,姥爷就教我和小W下围棋。我真是天资不济,每次单独和小W下棋都会输。小W下棋时,棋路几步走,他脑子里都有数,而且还有几套方案,而我只会直来直去,不知道下一步还会拐弯。他一直笑我太笨!由于我总是赢不了他,我就叫他“不倒翁”。小W也回敬我说:“你就是个学步的小孩儿呀。”姥爷在旁边听了也笑,也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发黄的书,翻了几页,读道:“不倒翁长得很好看,又白又胖,并不是老翁的样子,其实他是一个小胖孩子。无论大小,都非常灵活,按倒了就起来,起得很快,是随手就起来的。所以,买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它们按倒,看哪个先站起来就买哪个,当那一倒一起的时候真是可笑,摊子旁边围了些孩子,专在那里笑。”这是民国才女萧红写的《呼兰河传》。其实,那些话是姥爷根据萧红的描述整合的。当姥爷继续读到不倒翁屁股做得大、不容易起来时,我也笑了。还有,不倒翁头顶上贴着狗毛,买到家里,狗毛掉了,买这个不倒翁的孩子就总不开心,他会因此忧愁一个下午。我小时挺胖的,头发又硬如钢丝,还总输棋,脸上经常表现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常常嘟着个嘴。姥爷讲完,这两人同时看我,好像我就是那个小胖孩子。我瞪大了眼睛。三个人都同时哈哈哈大笑。姥爷还说了一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定长眠。”我想应该是萧红说过的话。

初中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寓言,我不假思索便提笔写了《不倒翁和学步的小孩》。我在文章结尾说道:不倒翁是挺可爱的,它虽然不倒,但永远不会走步,邯郸学步都不会,而孩子通过学习走步,最终不仅会走还会跑呢,谁笑谁呀?姥爷听到这个寓言后,说道:“不倒翁有时也是挺可爱的,在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可以试着从另一种角度去寻觅问题的解决方式。”

姥姥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德国某工厂曾在1894年研发出一种取名“毛瑟”的自动手枪。这种手枪虽然使用便捷,但射击时弹跳出的弹壳总是在射手面前跳动,极有可能击伤面部,又容易分散射手的视线注意力。1921年,我国开始仿制该手枪,名字叫作“驳壳枪”。这种枪后来到了红军和游击队员手中后却发生了巨大变化。游击队射手在射击时,不是端平枪体,而是将枪体旋转九十度,让弹跳出的子弹壳不在面前晃,而是呈水平方向飞出散落。这样一来,就从根本上消除了子弹壳飞出击伤射手或干扰视线的副作用。就这么轻巧一转,一种不被发明者喜欢的轻武器,却成了游击队员杀敌取胜的强大武器。嗯,旋转九十度用枪的方式震惊了欧美枪械制造者。

小W后来考取了北京的广播学院,专门研究无线电。后来他又留德攻读博士学位。每次与我见面,匆匆一晤,已经没有过多时间叙旧了,就来几盘快棋——五子棋。可惜,我就是赢不了他,看来笨也是天生的。我怕他老说我笨,就转移话题,讲讲麦家的故事,麦家也是学无线电专业的,他哼哈哼哈抿嘴一笑。

我眼前一亮,我终于想出了招数,姑且叫它新木桶理论吧。很多人都谈过木桶理论,就是最短的那块木桶板子决定了木桶中装水的多少,当然是你的弱项。我发现,短板决定你的生存问题,但长板应该是你在这个社会上发展的核心竞争力呀,长板决定发展,也要顾及呀。因为经营自己的长处能给你的人生带来增值,经营自己的短处有时会让你的人生贬值。我和他玩扑克牌换牌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人先发二十张牌,记熟后,我俩换牌。我的牌在他手上,我说什么牌,他马上出我所说的那张牌。他再喊我手里的牌,要比我的牌大、管上我的牌。最后,谁先出完对方手里的牌,谁就赢。结果我都赢了。他在德国攻读博士期间,再无音讯,邮件都懒得发我。

做一个有智慧的人,人生才会有出路。我的出生日就是文殊菩萨诞生日。我又姓曲,很多同学曾叫我“文曲星”。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普贤菩萨是佛教徒最崇敬的四大菩萨。文殊菩萨是佛祖的左肋侍佛,尊号就是“大智”,以其智慧、口才闻名,是智慧和力量的化身。山西五台山是文殊的道场。五台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台顶,分别供奉着文殊菩萨的五个法身,又称五方文殊。

姥爷告诉我,文殊菩萨还是掌管书籍的佛。要做一个有智慧的人,就要读各种各样的书。我当时似懂非懂,也似乎觉得我这一辈子要和智慧以及书籍融合在一起。活到如今这个年龄,我才领悟到:都说知识是生产力,实际上有用的知识才是生产力。

智慧是什么?智慧通常是指对事物价值的透彻理解,是能够在平凡中发现奇迹的眼光或创造价值的力量。也可以说,智慧是一种经验、一种能力、一种信念。智慧是一个人内心的闪光,总是呈现出五光十色的缤纷光彩。当一个人读破万卷书,可以悠然吟出意蕴深远的佳句时,我们便说他拥有了智慧;当一个人阅尽沧桑,可以淡泊而傲然地生活时,我们也可以说他拥有了智慧。

一天,小W手舞足蹈,开心地告诉我他明白了智慧的含义:“我终于知道司马懿为何败于诸葛亮的空城计了。”我很疑惑:“书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诸葛亮知道司马懿多疑的个性,换位思考,与其斗智斗勇,因为他知道司马懿心思,他诸葛就是精细人,不会冒险。当时诸葛亮大开城门,还在城楼上弹琴,很明显城里就是有埋伏呀,司马大将军怎么会上当呢?”“错,司马懿才有智慧,他十万大军,城里很小,顶多能埋伏两万人,真打起来,他也不会怕。因为司马懿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就是这次胜了诸葛亮,曹魏就会专门去搞掉他。若是和诸葛亮对弈,彼此动态平衡,他才有资本,才能有实现自己目标的机会,那就是建立自己的司马政权。他那个时候,就受到主子的怀疑,只是诸葛亮太厉害,别人打不过诸葛亮,曹魏才让司马出山呀。否则,他只能是天生我才无用处、望洋兴叹呀。人要笑,就要笑到最后。司马懿应该是韬光养晦、运筹帷幄。”太厉害了,连姥爷都觉得小W说得很有道理。

我还是有些执迷不悟。《三国演义》的前半段高潮是火烧赤壁,后半段高潮是六出祁山。神机妙算的诸葛亮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就是司马懿。司马懿出场非常晚,一直到第94回才正式走到前台,属于大器晚成型。而这个时候赤壁大战已过去了二十多年,曹操、刘备、关羽、张飞等这些大英雄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命运给诸葛亮安排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在祁山这个小小的点上“砰”的一下就撞在了一起。难道诸葛亮不是神?

我心中更是佩服小W。我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呀?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多年以后,我在苏州居住,常去苏州园林游玩。有一天,我也突然发现,本来一个小小的院子,感觉已经无路可走了,但巧妙的造林技术,让你在死胡同左拐或右拐,妈呀,别有洞天,又是一个宽阔的布局。我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似乎又明白了,司马懿应该有大智慧。

姥爷看我没头没脑有时又很呆的样子,他讲道:世上最可贵的两个词,一个叫认真,一个叫执著;认真的人改变自己,执著的人改变命运。但是离开了智慧,认真和执著都不会有方向,要在认真和执著中增长智慧,在智慧中去认真和执著。

姥姥又在旁边讲,梁实秋34岁那年打算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此项工作的艰难程度不言而喻。梁当时找到了闻一多、徐志摩、陈西滢和叶公超,打算5个人最少用6年、最多用不了10年便能翻译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梁最后决定独自一人承担这项工作。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工作起来,在抗战爆发前,他就顺利地完成了8部莎翁作品的翻译。“七七事变”后,为了躲避日寇的通缉,梁不得不离开北京,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继续翻译。抗战胜利后,梁实秋回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课余时间依然坚持翻译。等到了1967年,莎翁全集37部作品中译本全部出齐,在国内学术界引起了巨大轰动。梁实秋回忆说:“没有什么报酬可言,长年累月,其间也得不到鼓励,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一件事而已。”我似乎明白了,像梁实秋这样的大家,也是在不断积累中增长智慧,我们这些小家,何尝不希望自己这一辈子多做几件自己愿意做的事呢?

那时我和小W喜欢看武侠小说。我们常常看金庸的著作。我俩有时会针对一个问题展开讨论,但他就是比我理解得深刻。看书呢,我还是慢半拍,他就是比我看得快。我有时还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金庸,防止老爸看到我看闲书。我的近视眼就是这样来的。我记得一次,小W学着《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话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控制,只好控制自己了。姥爷笑了,我当然跟着傻笑。又一次,小W拿出一本《金庸全传》,姥爷呵呵一笑:此金庸全是谁呢?我恍然,原来他也是金庸的爱好者,要不怎么一下子就知道此“金庸全”非金庸呢?类似地,市面上还有全庸、金庸外著、金庸独著、金庸新、金庸作等若干书。我现在有时在书店看到一本书封面上写该书是某人作品,就很纳闷,到底是著或是编著或是主编还是抄袭?

我教小W画郭靖、画令狐冲等人物时,姥爷说我画的人物眼睛没神,就像做人没有思想一样,要画就要画出神来。小W理解得快,也画得神似。姥姥看着我摇摇头说,一个人的自身条件若差一点,有时甚至一件恰到好处的奢侈品都会让你咸鱼翻身,士气大振,这是精神力量。整个人马上就会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这就像人的眼睛一定要有神一样,外表倒是其次。我终于明白了,我先练习自己空中盯物,眼睛没事就盯住飘动的飞行物不放。现今,在一个吵闹的环境中,我若是想看书,都会立马静下心来,投入到书中,但前提是这本书一定要适合我的心境。这可能与我那时练习定力有关。

姥爷没等我大学毕业,就因病离开了人世。火化后,我流着眼泪,将骨灰一下一下装在我挑选的盒子里。盒子上缠绕着的是县统战部写的几个字:“心琴骨道”。我突然发现,骨灰中有一个黄色亮晶晶的东西,闪着光。原来是姥爷用了40年的笔——他的宝贝,是抗战胜利时的奖励。

姥爷毕业于黄埔军校,曾经和日本鬼子在战场上正面较量过。若是我现在到姥爷的墓前,告诉他现在的抗日神剧,什么手撕鬼子、武功盖世、八百里开外击毙鬼子指挥官。我相信姥爷真会从地里冒出来,挥手高呼“乱弹琴”。当然,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只会告诉他,我们都活得很好,勿念!真实的抗战与这些违背常识、主观臆造的低级庸俗、有悖常理的情节,相距十万八千里,哪里容得下对日军白痴化的调侃和戏说?“九一八事变”后,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中国军民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牺牲,付出了伤亡总人数超过3500万的沉重代价。日军制造了大量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反人类罪恶事件,这无疑是世界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姥姥说过,姥爷会些功夫,两三个日本鬼子都打不倒他,而且人又硬气,腰板也硬。姥爷只是告诉我:“这支金笔,一直藏在南山一棵大树下的洞子里。当然,人就像金子一样,活着总会发光,只是发光大小不一样罢了。”突然,他若有所思,又像是触景生情,“人呢,也就是一缕青烟。”

姥姥讲,当初,国军大溃退,他们从北京逃难步行到广西,走了将近半年,路途遥远,困难重重。我老妈就是在广西陵桂县生的。无奈,他们先将她送给了当地苗人抚养。七天后,姥爷又返回那家苗寨,抱起我老妈,说,再苦也不能扔下女儿!老妈的小名就叫“陵桂”。后来,去台湾的船票都准备好了,但两位老人没去台湾,将船票给了同事,他们留在大陆谋生。我老妈确切的出生日都是模糊的,不知是1949年11月上旬的哪一天。

我去过西湖断桥多次了,遗憾的是,始终没见过西湖的雪景。姥爷给我描绘的西湖的冬雪,一直在我想象中:孤山北望,雪痕无数;一叶扁舟,独钓寒风;垂柳危葬,双峰落圃;一湖烟境,淡然冷寂。江南的雪,西子湖的雪,与北国之雪相比,真的有着太多不同之处。它更秀气,更精致,也更有着水墨山水的诗意。

大学毕业后我在老家的车站工作,车站的咽喉道岔,我十分钟之内就能默画好。大雪纷飞的日子,我负责扫雪。那时候,车站道岔号被雪覆盖住是看不到的。车站信号楼里的值班员一喊“某某道岔里有雪”,我们一行人冲过去,扫了半天,好家伙,扫错了,因为搞不清哪个道岔呀。那么多道岔,谁都有可能犯错误,要不怎么叫车站“咽喉”呢。我虽然大学“铁路站场”这门课程学不好,只得了70多分,但我会用。特别是在后半夜,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地刮,美丽又冻人。这时候,我就起作用了,因为我脑子里就有一张图。我就是坐标,手一指,就像指南针,就是那个道岔,而且准确无误。每扫一处,五分钟就能搞定。其他时间,我就在线路旁边的扳道房里,烤着火,翻着《系统工程》。信号楼值班员再喊哪个道岔有雪,我就冲出来,又是一个五分钟搞定。后来,车站的人都喜欢和我一组。

上海距离杭州九十多千米,却很少看到雪。即使下雪,也是雪花一落地,就消失了。眼睛尖一点的,也许能看到飘在空中的雪花的六角形。每次有这种情况,大家都兴奋,在室外拍照、发微信。然而,我在江南十几个年头了,度过的都是无雪的冬天。

2015年,我五次在断桥边的铁路杭州培训基地授课,此地曾是民国时期的浙赣铁路总部。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就看到了一条比较长的黑蛇盘在台阶上。看门的保安八年来在此值守都没看到过这么长的蛇。为防止蛇伤人事件发生,我们找来消防队员应急处理。我的一位同事说,是黑娘子等我哟,不是青蛇更不是白蛇。我可没有许仙的福分。我小时第一次独立看的一本书应该就是写的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断桥残雪,记忆犹新。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富含水分。到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寒风也吹不倒的。

近年来的江南,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雪。我从朋友圈看到朋友发的一组杭州下雪的照片,储存在记忆中江南那漫天遍野、纷纷扬扬、银装素裹的场景,又展现在眼前;似乎变得遥远,遥远得让人有点模糊的江南的雪,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不禁令人思绪飞扬……

西湖的雪,不比北方的雪,年糕粉似的,飘飘扬扬,落地不化,但她有情趣,有韵味,好似鲁迅笔下的《雪》:“……滋润美艳之至……隐约着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西湖的雪,优美却富有童趣。尽管我记忆中还是那厚厚的、洁白的,像“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样令人长时间驻足的雪景。

雪,落在心里,落成经久不变的永恒;雪,落在笔端,落成一句句一段段动人的章节;雪,落在眼眸,落成爱人般怜惜的疼爱。我在北方下雪的日子里,一个人常常静静地坐在楼层阳台上,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渐渐地将整个城市包裹起来,一片一片,重复地叠加着。

记忆中,下雪的夜晚总是很寂静的,静得可以听到雪花簌簌而下的声音。每当这样的夜晚,我的思绪常会飘飞,仿佛随着飘雪飞出窗外,与那些白色的精灵一起翩翩起舞。有时,我感觉是姥爷又回来了,小W和我联系了。我们再来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姥爷曾被红卫兵折磨,我问过他,为何没死?他说:“我是军人,又是书生,要死可以死在战场或是书堆中。”守着一份记忆,一段往事,任冬日寒风刺骨,姥爷和小W的身影在我心中不愿离去。

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中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的生活,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灵魂的生活。所有的人生下来都在第一重世界里,过着物质的生活;根据天赋、机运或精力的充沛,有人爬上了第二层楼,过上了精神的生活;更有余力者攀上了第三层,过着灵魂的生活。他还谈到:他老师李叔同就是走出三个境界的人。“长亭外、古道边——”,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弘一法师呢?真正的人生又有多少人看透?现在有关弘一法师的书或是景点,很多都写着弘一大师,试问法师和大师区别又何在?

我是凡人,但我也需要物质和精神的生活,至于灵魂方面,还真没想过,因为忙忙碌碌的生活,事情一件一件推着我走下去。选择、努力、奋斗,我不得停息。没时间考虑灵魂的问题,灵魂似乎也就没有了。记得,在西南交通大学上博弈论的课程时,经济管理学院的高隆昌老教授讲过:人是有灵魂的,比如,老师死后,我的灵魂就是我留下的博弈论精神呀。我有些惘然,但答案也许早晚会知道。

星云大师曾讲过他的师父教他的一句话:“我教你的这门课叫逆境。什么是逆境,就是生命无常。你遇到了困苦、灾难、不平、劫杀、死亡——那都是命运。不因为你做对了什么,就可以逃开。不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才受到惩罚。”

2016年1月22日,我正欣赏着朋友圈晒的西湖的雪景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一个杭州的电话,原来是小W,他约我去西湖看雪,因为杭州下雪了,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我突然一愣。这个小子失联N年,怎么不在北京或是在斯图加特?因为当年他是去了德国镀金的呀?怎么出现在杭州?他说是同学告诉他我的手机号,而且,他告诉同学都不要对我谈起他。他只在杭州下雪天才可联系我。我又糊涂了,也许又一次难得糊涂,见面再说。

我乘坐高铁立马去杭州。在断桥边,我愣了……一个僧人出现在我身边,脸还是那张脸。我愣了。小W已经出家在灵隐寺。这世界太大又太小,熟悉的人早晚都要见面,但这次玩笑大了,我半天缓不过来。德国大学没有空洞的“毕业概念”,通常没有念书的时间限制,他说:只有博士论文写成,而且还要出书,等二十位以上专家学者签名证明作者具有独创性,他才可拿到博士学位,才算毕业。他在德国攻读博士期间,学习没得说,但历经十年,也没拿下博士学位,心灰意冷,又突然一场大病,交往8年的女友离他而去,而在德国手术后没人照顾,又没多少money。一个被医生宣布三个月就会死亡的人,天天找精神寄托。他就想起灵隐寺,他想起了姥爷说过的西湖的雪,天天念佛。他说:如果此生还能生存,一定回去灵隐寺——

凡事都有偶然和必然。我的姥爷,一次为了给紧张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的我送饭,不小心摔倒在路上,引发脑出血,成了植物人。他躺在床上,我和他说话,他都是摇头,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像什么都知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给他念他喜欢的宋词——辛弃疾的词,他就是苦笑。那时候,每逢过年,我们全家相聚,都给姥爷敬酒,他也落泪。我心中的哀怨倒不出来。

小说《摆渡人》里曾有这样一句话让我掩卷而思:“如果命运是一条孤独的河流,谁会是你灵魂的摆渡人?”我又常听人说:在喜欢你的人那里,去热爱生活;在不喜欢你的人那里,去看清世界。活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只是陪衬,有人会把我们变得越来越好,支撑我们变得越来越好的是我们自己不断进阶的才华、修养、品行以及不断的反思和修正。但是,一个人的心房要承载多少毁灭,才会遇到一颗复活它的心,我却无法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才是谦虚的人,而且,能对自己有准确评价和定位的人,才会淡泊,珍惜拥有。

西湖的雪墨山水如诗如画。我俩在断桥边,先下五子棋,再默记换牌PK。如此而已。

人生如歌,一曲绕梁三月;人生如潮,一波青春无限。大家都熟知的哀乐,演奏快了就是喜乐,慢了就是哀乐,而我们常听到都是哀乐。可否演奏得快点哩?朋友,你是否也可陪我去西湖看雪?也许哪天你的手机也会响起,可能是我?

2017年7月,我敬爱的姥姥刚过完95周岁生日没多久也离开了我们。我心中又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西天咫尺,飞来石?”也许我的手机哪天也会响起?

初稿:2016年2月10日

修订:2017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