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本书我是从今年[昭和二十年(1945)]4月上旬开始动笔的,到5月底才拿出现在这个样子的东西。但是印刷方面出了些问题,拖到现在总算得以示人。我写这本书是以战后的读者为目标群体的,初衷是希望对和平时代的日本有所助益。但是社会的变动如此之大,实在出乎意料。当我再一次重读本书时,能清晰感到本书虽然在词句上并无不妥,但是我的心境却明显不同。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我们对未来的预知能力还远远不够,希望学术研究能提高我们这方面的能力。
能够平静地思考问题,有时候是需要假以时日的。但是,越是到这个时候,就越会担心材料是否充分。对于家[1]的问题,我认为和人对自己死后的安排相关,也和灵魂的观念密不可分。各国都有各自的有关家的观念及其形态的历史,虽然相关的理论能否成立还是未知数,但是无视自己民族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还想让同胞们安心追随,无异于缘木求鱼。家往何处去,或者说家应该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至少在现在看来,答案取决于各自的人心所向。但是为了得到结论,首先需对事实有所了解。明治以来的那些庙堂之人,对这些基础工作不屑一顾,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思考严重“缺位”。我们且不说文化处于哪个阶段,单凭空疏漠然的独断来处理民族未来的大问题,这样的国家可谓少之又少。现在这种状态若持续下去的话,大规模的忘却就会开始肆虐,知晓往昔生活状态的路径随即断绝。本来过去就有无数的变化发生,人们的行为和信仰也因时而变。有人可能会抓住某个时代的特征,把它认为是过去的状态。但是不管怎样,揭示变化前的生活状态,现在还来得及。幸运的是,现在城乡生活文化有细微的差别,根据这个差别可以确定各地生活样态的新旧阶段。我们可以将众多的生活事实进行观察对比,从而通过传播途径推测其大概的变化过程。日本民俗学并不想提供什么结论,而是为了避免他人做出轻率的错误判断,尽可能将可以确定的资料搜集并保存下来。所谓历史经验,往往对于失败一方而言,令其印象特别深刻。因此,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大概会得出反对恢复过去体制的结论。但是,为此无视现实,乃至轻视自己,一切唯洋人马首是瞻,也绝无成功之理。今天,我们需要注意不要走向另一个极端,应当思考合乎我们民族的新的社会组织形式。或许我们需要忍耐一段混乱的时期,但这期间很多参考资料有不断散失消亡的危险,需要及时收集。我们虽然力量有限,但是必须挺身而出,学问救世,适逢其时。切不可蹉跎岁月,虚度这段宝贵时光。
或许有人怀疑,《关于先祖》这种通俗读本到底能有多大作用。我的动机如下:第一,在推动那些先知先觉的领导人注意这些事实之前,我最先想面对的,是那些年轻学子,他们一般容易偏向社会上通行的所谓书本知识,很少关注这样的题目和内容。我希望能够引起他们对这方面的兴趣。第二,我收集的资料,实际上还是非常贫乏的。我希望把很多人在头脑中尚存但是岌岌可危的孩童时代的记忆,在绝无仅有的机缘下将其唤醒。希望他们并不是仅仅以一种愉快的感受来阅读这本书,而是能更进一步把他们回忆的成果告知我。这本书是以记述事实为目的的,有时显得啰嗦难解,这个未必是文章技法上的问题,而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可靠的证据和材料,简明易懂地把事情说清楚。现在是非常时期,国民的生活坠入谷底,平时无法想象的悲壮惨烈的场面,在全国最平静的地方都频繁出现。[2]一些片段通过报刊为世人所知,但我们不能驱动双腿去地方上寻找这些例子。过去一般人说都不敢说的死后的世界,是否存在灵魂,以及生者对这些事情的看法等,这些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的连绵不断的情感和观念,突然全部在人生的表层呈现。有很多读者认真地思考和观察着,我心底特别期待这能够成为我这本书受到关注的一个契机。故人是这样被理解为先祖的;对家的未来的牵挂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不是教训大家要接受上述这样的观念,然而像我们这样有悠久历史且文化积淀丰富的国家,和那些完全没有历史传承的国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要制定一个好的社会方案,必须和多数人沟通,得到大家的理解和认同。如果觉得这个过程太麻烦而去强制大家接受的话,那就和旧的政治手法毫无区别了。剥夺人们自由思考和自我判断的教育是灾难的根源所在,这一点已经被大家所接受。很多政治家并不认为学问是唯一促使国民走上自主命运的贤明之道,但我却坚信这一点。回顾漫长的历史,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丧失对未来的预知能力,这个不幸的状况可能在战后会持续下去。为了恢复我们民族的这个能力,学者奋起,责无旁贷。我自己年老力衰,虽有心而力不逮,更何况时代骤变,我等准备不足,难以充分应对。因此,不敢想这本小书能有什么大用,仅仅希望能够得到今后成为社会栋梁的年轻新锐的若干理解和共鸣。
昭和二十年十月二十二日
注释
[1] 柳田国男在本书中讨论的“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家庭”,而是一个复合的文化概念,包括日本社会的家族观念、祖先信仰、家业的继承方式等。
[2] 一般认为柳田在这里暗指“二战”末期日本军队发动的自杀式袭击等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