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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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

车厢微晃,地铁在城市肚腹里疾行。郑坦坐在长长的边椅上,手抓身侧双肩背包,腿上盖着毛巾毯,身边满是相貌迥异的地铁客。

好在其时并非早晚高峰,站着的旅人不多,沙丁鱼罐头似的那种拥挤还没开始。

膝上毛巾毯有点厚,郑坦想自己不该随意接受许小赐的馈赠,许小赐所有的馈赠都特别随意,随手拿起便塞过来,也不说什么,甚至郑坦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许小赐自己的东西。许小赐总淡淡笑,她的笑完全未赋含义。

如果谁同郑坦这般成天坐不同的地铁线,就会觉得车厢干冷。空调打得太久太足,足以凋灭一朵二十四小时放车厢里的红玫瑰,也足以叫极少数过度利用地铁交通的“地铁虫”因车厢温控环境而生病。许小赐给的毛巾毯,轻覆大腿上,抵挡阴冷,的确帮到了郑坦。

现在他坐的是地铁一号线,从东往西行驶已好半天,扩音器报出一个站名,已到达城市偏僻角落。郑坦哆嗦一下,从半睡半醒中挣脱,伸手归拢自己的东西。他一伸手,心狂跳,眼前一黑,他没摸到自己那双肩包。

慌张持续两三秒而已,一场虚惊:背包在,只被谁轻微挪动了位置;现在它偎紧座椅靠背,脱离了郑坦触手可及的范围。郑坦十指抓牢双肩包,兀自心跳。他所有家当都在这背包里,假使包包被窃,他将连自己是谁都无从证明。

于是,紧要的背包被牢牢负至背上,毛巾毯叠整齐挟于腰间,郑坦缓步走出了地铁口。阳光当头倾泻,外头是个孤零零没人气的商厦。他认识这商厦。

郑坦对着商厦茶色玻璃墙照镜子,看见一个高瘦中年男,并非标准流浪汉,却已有几分流浪汉气质了。他摸摸自己长发,决定哪天找个发廊理成平头。

郑坦再后退几步,打量这毫无人气的商厦,是开业经营状态,周边几个出入口都敞开着,挂悬塑料门帘。商厦里头确也有人声动静,不过,看样子,商户们会羞于出示每天的流水。这正是个典型缺客流的商厦,当然,它是由房地产发展商规划建造的。

当年,碍于城市规划,要在一整片郊区荒地上凭空变出成群居民住宅,不但地铁线要拉过来,配套的商业设施也得跟上。至于建起了商厦有没有生意做,那完全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考虑的因素。谁都明白,等房子全部脱手,脚长在开发商自己身上。

郑坦的长脸泛起一道快乐微笑,眼神闪烁几下,他忆起了那对开发商兄弟的模样!

他不但认识这兄弟俩,还曾同他俩相处愉快,帮过哥俩忙。想来若他当年有意从他们手里买套居住单元,兄弟俩一定会给漂漂亮亮优惠价的,只是当时他看不上这地段,他从小住市中心。

郑坦犹豫了一下,撩起一道塑料门帘,走进商厦,他记得对着入口就有一家小小服饰店。店还在,他走进去,对那托腮呆坐的老板娘笑了笑。

女人从白日梦里醒转,仿佛看见久久未遇的同类,露出得救笑容:“先生要什么?”

郑坦指指架子上一堆各色帽子:“我找一顶挡太阳的帽子。”

一顶深蓝色棒球帽改变了郑坦的外表,他从商厦出来,乱发不见了,帽子收拢了精气神,人沐阳光,毛巾毯搭肩上,像是个从什么球场上下来的闲人。

他绕过商厦往居住区走,这里行人稀少,路边全是移栽了十几年的樱树,树干斑驳闪光,斑痕像年轮又非年轮,于是时光都模糊了。

郑坦记得自己曾反复坐着专程接他的豪华凯迪拉克车从这种樱树下驶过,驶进谢老板兄弟俩那不同凡响的欧式售楼处,听见谢老板浑厚亲切的声音。兄弟俩总是当哥的张开双臂出来欢迎郑坦,当弟弟的腼腆拉开二楼办公室门,朝楼下客厅微笑。谢老板身材矮壮,留仁丹胡子,像旧时代里的日本人;而谢二老板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寡言少语。

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浓烈,正是秋日。郑坦想自己这时候来这地方,恐怕不仅是随性,也不只是出于怀旧,冥冥中是有含义的,只不晓得这含义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他抬头望见记忆中那栋售楼处房子,房子还是原来模样,通体白色,有希腊柯林斯门柱,端庄娴雅,大方祥和,多年后仍给人一种安宁的信心。

郑坦稳住步履,朝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走近,时间在记忆和现实间横亘,像闪光的大河。他不晓得楼房如今属于谁,里头还有没有留下自己见过的人。

这时他很自然地摸摸肩头挂下的毛巾毯,毯子柔和,散发一种好闻干净的气味。他想起了那个老太太,就是谢老板两兄弟的亲妈。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突然出现,如隔空帮他理解时代的一串密码。

郑坦终于站在白楼前了。上一回站这里,是二十多年前。上一回站这里,他不是步行来的,是谢老板的司机开豪车接来的。

楼里有人,楼门口挂着牌子:栋樱置业集团物业。

很多黄蜻蜓在院里飞翔,它们飞累了就栖息在周边樱树枝丫上。郑坦下意识又对着楼房入口玻璃门照照,看见自己身影。间隔二十多年,同一人,投射在镜面里的躯体有微妙的区别,亦有微妙的相似。

此刻,他才忆起谢老板的日本妻子薰子。薰子当年为表明自己是日本女人,常穿和服出来会客。薰子曾以一种全然商业化的和善人格接待郑坦,以至回忆起她,郑坦除了被礼遇之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薰子,谢老板的好帮手。

郑坦伸手摸到玻璃门洁净发亮的不锈钢把手,指尖一阵凉,他忽然就想起了谢老板得意扬扬重复告诉过他的故事:一个把本地动物园小老虎崽子偷运出关带进东京民宅的笑话。

谢老板一家当年还是能带着某种轻快感在这城里捞金的,那是已然流水般漫过去的一个短暂的历史时期。短暂时期里,这城市大部分人还凝神努力分辨时代变化,捉摸春风的新意,虽不甘,但依旧陷于懵懂。

如今,城里到处都是聪明人了,当年谢老板的那些套路和招数都很难再施展。郑坦感慨自己一路行来早早体验了生意人谢老板一家的套路并借此成长,他仍对这家人留下些温情脉脉的好印象。他不想贬低任何已发生的事情,归根结底,人生不过是场体验。

一位大眼睛女生从楼里走近门来,伸手帮郑坦拉开玻璃门:“先生,你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