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红楼梦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话说宝玉至城外无人之处,祭拜了晴雯、香菱,连先前已去的金钏、司棋、五儿也一并哀吊,此刻只觉浑浑噩噩,孤身一人坐在马上,缓缓行在街市之中,满街往来之人,皆不能入宝玉双眼。
忽听迎面有人高声呼唤:“宝兄弟,叫我好找!怎地一人在这里闲逛!”宝玉猛抬起头,见薛蟠打马而来。他今日衣着与往日大不相同,只穿了一身素面紧身衣裤,腰间横着玄色海水金丝束带,脚上的是一双长靴。
香菱新丧,薛蟠脸上却不见半分悲伤之色,只一把拉住宝玉马辔头,扬声道:“今儿有个大热闹,兄弟还不随我一起过去。”宝玉不解道:“有何热闹?”薛蟠道:“皇上要对西边用兵,已命南安郡王三日后领兵出征。今儿卫若兰、冯紫英一干人相约京西围场射鹿,少不得一番议论,你我何不过去凑个热闹。”宝玉笑道:“若是几位兄长饮酒作诗,自是少不得我;今儿是朝廷兵事,与我何干?不去也罢。”
不料薛蟠不容宝玉分说,扯住缰绳便往西打马而去,口中说道:“怎说不相干!便是真不相干,一同喝上几杯酒,吃上几口新打来的鹿肉,便相干了!”宝玉拗不过,只好随他。
卫若兰一箭发出,十丈之外雄鹿应声而倒。
一旁薛蟠不禁高声叫道:“好箭法!”卫若兰、冯紫英一齐转头望去,见薛蟠和宝玉不知何时站在一旁。宝玉一眼看去,只见二人身旁还有一人佩剑而立,竟然是去年不辞而别的柳湘莲!不等宝玉开口,薛蟠已然大步过去拉起柳湘莲右手,一面拍打一面道:“好个柳二郎!当日一下子跟个杂毛道士去了,今儿又一下子在这里冒出来!莫不是真的跟老道学了什么飞天钻地的本事。”宝玉也走到跟前。
柳湘莲面露无奈之色,从薛蟠手中抽回右手,却对宝玉说道:“那日三妹弃我而去,万念俱灰。幸遇恩师点化,随他一番修行领悟。本打算束发出家,再不与俗世有甚瓜葛。奈何恩师说我俗缘未了,只可来不可去,定要将一干缘孽交割妥当方算是了。”宝玉忙问:“何缘何孽?”柳湘莲苦笑道:“恩师言道,天意不可违,天机不可泄。叫我回京住下,到时一切自见分晓。我这才重回都中暂住,蒙卫兄、冯兄相邀到此观猎,更不想遇到薛大哥与宝兄弟。”
卫若兰收起弓箭,与冯紫英一道与宝玉、薛蟠见礼。宝玉拍手赞道:“卫兄果然有百步穿杨之术,我今儿算是见了真神。”卫若兰道:“真神假神并不打紧。宝兄弟和薛大哥赏光过来,又难得咱们几个今儿聚得齐,自然不能扫了兴。这一箭过去别的不说,一会子饮酒时,倒是不缺下酒之物。”众人拍手叫好,薛蟠更是朝中箭雄鹿奔了过去。
卫若兰道:“今儿咱们便将这畜生烤了,在这里一饱口福。”听卫若兰如此一说,宝玉不禁笑出声来。冯紫英道:“宝兄弟因何发笑,可是卫兄哪里说得不对?”宝玉忙道:“非也非也!只是卫兄说起鹿肉,倒叫我想起先前在我家园子里,也有一个人请我吃过。”卫若兰甚是讶异,问道:“何人如此不羁,敢在贵妃娘娘的园子里摆弄这些?”宝玉道:“卫兄有所不知,摆弄之人豪爽阔达,决不在你我这些须眉浊物之下。”卫若兰道:“如此说,此人竟是女子?”宝玉笑道:“乃是老太太家亲侄孙女,闺名唤作‘湘云’。”
卫若兰不觉神往,口中念念道:“史湘云……”
京西围场本是朝廷演兵场,因天下太平,圣上又不忍废弃,渐渐成了京中王孙公子围猎之地。说是围猎,其实就是权贵弟子勾连聚会,饮酒享乐。饮酒未必是假,更要紧的是拉帮结派、传递消息,好叫自家立于不败之地。宝玉先前倒是跟人来过几次,只觉得这里处处与己不合,甚是不喜。所幸今日卫若兰、冯紫英、柳湘莲、薛蟠俱是老相识,倒也能直抒胸臆,忘却近些日种种不快。
卫若兰乃神威将军卫公独子,冯紫英乃神武将军冯公次子,身边皆有小厮侍候。闻听主人要在此饮酒烤肉,小厮立即操持起来,不出半个时辰俱已准备停当。冯紫英自家中带来十年惠泉酒,分与众人。卫若兰叫小厮不要近前,只半个时辰过来添些新炭便好。小厮退下,五人皆席地而坐,边饮酒边割肉来烤。宝玉一时心中慨叹:“虽都是烤鹿肉,今儿与那时芦雪庵中却是大不相同。”想到那时晴雯、香菱皆在,不觉一阵怅然。
薛蟠一连饮了几杯,问卫若兰道:“三日后便要出兵,不知哪家跟着南安郡王奔往西边?”卫若兰望了冯紫英一眼,缓缓道:“别家不说,便是家父与冯老伯,都要随郡王出征。”宝玉、薛蟠、柳湘莲三人大惊。薛蟠道:“这如何使得!两位老伯早把能打的仗都打过了,如何还要披挂上阵?”冯紫英道:“薛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番西征纵有千难万险,也不可不去。”薛蟠道:“这是为何?”
卫若兰将手中酒杯放下,四下打量一番,方说道:“去,大不了马革裹尸;不去,便是满门抄没!”宝玉道:“何来此说?”卫若兰笑道:“宝兄弟,你是方外之人,自然不知朝廷俗务。前些年,当今圣上登基临朝,朝堂上自然有一众圣上心腹替去老臣。所幸那时太上皇与皇太后尚安,圣上又是至孝之人,老臣新贵相安无事。非但如此,圣上还特意施恩旧臣,以示仁德。宝兄弟府中娘娘便是因此加封贤德妃,特许回家省亲……”宝玉痴痴点头道:“原来如此。省亲已是数年前之事,我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一阵秋风扫过,吹起炭灰点点,众人禁不住以手掩面。唯有柳湘莲拾起断枝拨弄炭火,不致熄灭。薛蟠叹道:“今年天气真是见鬼,未到中秋,怎么凉得如此邪乎?”卫若兰并不搭话,只缓缓道:“昔日太上皇信任义忠亲王老千岁,圣上在府邸中时甚为不满。后来老千岁坏了事,圣上即位,并未追查相关众人。是以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镇国、理国、齐国、治国、修国、缮国六家加宝兄弟家宁荣二公,忠靖、保龄、平原、定城、襄阳、景田诸位侯爷,乃至各将军,虽都与老千岁私交甚密,但一时也不曾被牵连。”宝玉点头道:“是了。想来除去我家,老太太娘家、凤姐姐娘家、宝姐姐娘家,也都与老千岁甚是要好。我还记得,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没了,用的就是留给老千岁的一口樯木棺材。”
卫若兰吃了一口鹿肉,又道:“可近些年,光景大不相同,咱们日子越发难过了。”宝玉问道:“可是因太上皇、皇太后相继撒手?”卫若兰点头道:“不假。如今圣上大权独揽,忠顺亲王一派做大,一桩桩旧事又给提了起来。先前金陵甄家,不是已然抄没治罪了……”宝玉低头不语,不禁想起前些天凤姐手下打甄家送来的几口檀木箱子。
宝玉道:“这些可都与西征相干?”卫若兰道:“看似不相干,实则大大相干。西北狄胡反复滋扰,朝内争论多年未休。过往义忠亲王老千岁主战,忠顺亲王主和。如今战祸又起,忠顺亲王咄咄相逼,老千岁一派本就失势,此番若能削平叛乱,或还有转机。是故众人公推南安郡王挂帅出征,家父与冯老伯亦知其中利害,不得不随郡王亲征。”薛蟠道:“难怪!这是用脑袋来换一家老小平安。”冯紫英叹道:“家父昨夜还说,若真能以他一颗白头换得冯家不倒,真是求之不得。只怕最后还是如甄家一样万劫不复。除去西边,北边贼寇也是蠢蠢欲动。即便这一仗胜了,也难保北边不会乘朝廷分身乏术而兴风作浪。”
卫若兰将酒杯在地上重重一放,众人皆停杯投箸,低头无语。良久宝玉方说了一句:“我等生了这副草包皮囊,事到临头,却没半分用处。”卫若兰忽地仰面大笑,复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道:“宝兄弟不必这般说,这副皮囊再不济还能灌些好酒,装些鹿肉。虽说饮酒啖炙粗鄙不堪,可终究还是有些用处。”宝玉笑道:“卫兄这话可不通情理了。饮酒啖炙如何是粗鄙不堪?是真名士自风流。咱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卫若兰拍手赞道:“到底是宝兄弟,说得出这样道理。”宝玉道:“这话岂是我这等短浅浊物说得出的。这是我家湘云妹妹说的。”卫若兰惊道:“又是那位史姑娘?”宝玉道:“正是。”卫若兰叹道:“真女中豪杰。”
柳湘莲始终一语不发,听卫若兰说了一句“女中豪杰”,不禁呆在那里,口中喃喃道:“真女中豪杰……”卫若兰与冯紫英不知缘由,宝玉却知他必是想到了尤三姐,急忙插话道:“卫大哥、冯大哥可随二位老伯同去西边?”冯紫英摇头道:“我二人一早便说要去,家父和卫老伯不许,定要我二人留在京中。”宝玉点头道:“二位兄长不可负了老伯一片苦心。”
卫若兰腾身而起,忽道:“天色已晚,我和冯大哥还要回去替老父打点。今儿尽兴,我等改日再会。”宝玉方觉已过了日入时分,与众人一道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金麒麟锦囊,举至卫若兰身前道:“今儿承蒙卫兄射圃,方能享用如此美味。无所答谢,这锦囊便赠予卫兄。微物不堪,还望卫兄海涵。”卫若兰忙道:“一餐粗食何足挂齿。这锦囊是宝兄弟随身之物,在下如何敢收。”宝玉笑道:“锦囊虽是随身之物,里面的物件却也不能说是我的。”卫若兰道:“此话怎讲?”宝玉道:“此物乃是我逢机缘偶得的。既是机缘偶得,就该留于有缘之人。”
卫若兰听宝玉如此一说,不好再说,伸手接过金麒麟锦囊,朝宝玉深深一揖道:“既然如此,便不能拂了宝兄弟美意。他日若再有缘,愚兄定为此囊找个最适合归处。”柳湘莲道:“恩师说过,万物万事皆有缘法,卫兄倒也不必刻意为之。”
卫若兰将金麒麟系在腰间丝绦上,与冯紫英翻身上马,又朝宝玉三人深深一礼,打马而去。宝玉转过身向薛蟠道:“薛大哥可要与我一同回府?”薛蟠早把嘴咧到耳后,摇头叹道:“再莫提什么‘回府’。母夜叉在那里坐镇,宝蟾那小蹄子跟她穿一条裤子,老娘那里除了掉泪便是骂我无用,谁想要回去便不是爹娘生养的!”
宝玉知他不是去云儿那里,便是与一群戏子胡羼,又见他全然不提香菱,便不再说些什么。宝玉又看柳湘莲。不等开口,柳湘莲便道:“我倒可与宝兄弟同行一程。此番回来,暂住二府后街‘醉金刚’倪二哥家。”宝玉道:“如此一说,倒是和我比邻而居。”柳湘莲道:“正是这话。倪二哥豪爽仗义,见我无处去便一把拉进他那里,每日好酒好食与我。但凡拿钱给他,便要骂我,倒叫我不好再推托。府上芸哥也与倪二哥要好,隔三岔五便来看望。我三人甚是谈得来,一来二去便常住在那里。”
宝玉心中甚是向往,却也不再多说。二人先送薛蟠离开,正要上马,忽见小厮茗烟一阵风似的跑来。见宝玉在这里,茗烟不及见礼,开口便道:“我的二爷,怎地在这里,可叫我把整个京城都找翻了过来。”宝玉笑道:“莫不是哪里走了水,怎地这般火烧火燎?”茗烟道:“若真是走水,倒也不急着叫二爷。如今有件事却比走水急迫百倍!”宝玉道:“出了何事?”茗烟回道:“二爷还不知晓,今儿晌午刚过,宫中娘娘派人传出话来,召府中人进宫回话。”
宝玉看了柳湘莲一眼,转头问道:“传的是谁?”茗烟抬起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苦脸答道:“怪便怪在这里,琏二奶奶都没想明白。这一回,娘娘叫去宫里的,竟是老太太和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