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歌
胎儿啊
胎儿
你为何躁动不安
可是因你知晓母亲的心
而感到畏惧吗?
……卟呜呜——嗡嗡嗡——嗡嗡嗡……
我微微睁开眼时,耳朵深处仍然清晰地残留着这种类似蜜蜂扇翅膀的声音,余韵深厚悠远。
屏息凝气仔细倾听那个声音时……现在是深夜啊……我突然意识到。附近不知何处似乎有钟表在滴答作响……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想着,我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不知何时,蜜蜂翅鸣声的余韵变淡变远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一片寂静。
我猛地睁开眼。
高高的、涂着白色涂料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上面吊着一个布满灰白色尘埃的灯泡。发着红黄色光线的灯泡侧面停着一只体形很大的苍蝇,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灯泡正下方,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面上,我正呈大字形躺得很直。
……奇怪了……
我保持大字形躺着不动的状态,努力睁大双眼,只让眼球上下左右转动。
这是一个由四面蓝黑色混凝土墙壁围成的十二尺见方的房间。
其中的三面墙壁上,各有一扇高大的竖长形磨砂玻璃窗,窗上装有铁格子和铁网双重防护装置,让我感觉这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坚固房间。
在没有窗户的那面墙根儿处,有一张看起来也很坚固的铁床,头朝入口方向,横在房间中。床上铺着的纯白色寝具平平展展没有一丝褶皱,看来应该是没有人在上面睡过。
……太奇怪了……
我稍稍抬起头,环视自己的身体。
我穿着两层崭新的粗糙的白色棉布和服,胸前系着一条短短的纱布带子。从和服中伸出的四肢粗短肥胖,黑黢黢的,满是污垢……那个肮脏啊……
……越发奇怪了……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试着抚摸自己的脸。
……鼻尖凸起……眼窝凹陷……头发蓬乱……胡须疯长……
我猛地惊跳起来。
再一次摸摸自己的脸。
瞪大眼睛环视四周。
……这是谁?……我可不认识这个人哪……
心跳瞬间加速,宛如连续敲击小鼓一般,杂乱无序……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很快就变成濒死般的沉重喘息……可随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起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谁……留存在记忆中的有关自己的过去,唯有刚刚听到的嗡嗡的时钟声……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然而,我的意识却很清晰,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外面万籁俱寂的黑暗裹缠在房间外面,并向远方无限蔓延……
……这不是梦……的确不是梦……
我跳起来。
……我飞奔至窗前,凝视着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容颜,看能否唤醒自己的某些记忆。但此举只是白费力气。磨砂玻璃表面上映出的只是头发乱蓬蓬、宛如恶鬼一般的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转过身,奔向床头附近的房门入口,将脸贴近只有钥匙孔开着的黄铜门锁。但是,门锁表面并没有映出我的面孔,只是反射出昏黄的光线而已。
……我在床底下四处寻找,掀开被褥仔细探查,甚至解开自己穿的和服带子检查和服内面,别说是我的名字了,就连一个姓名的缩写字母都没有找到。
我呆立在原地。我依然是身处于未知世界中的未知的我,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如此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和服带子也未系,就开始在无限的空间之中迅速地垂直向下跌落。脏腑之间猛然涌起一股战栗,我不禁惊声尖叫起来。
那是金属般异常高亢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尚未让我回忆起过去的任何事情,就被四周的混凝土墙壁所吸收,消失了。
我再次尖叫,可是已然毫无用处。我的声音先是剧烈波动了一阵,然后旋转,随后再次消失,只是使得四面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越发显得静默、肃杀而已。
我试图再次尖叫。可是,我的尖叫还未脱口成声便被压缩回我的喉咙深处。每次尖叫之后越发寂静的那种恐惧感让我害怕……
我的后槽牙开始嗒嗒作响,膝盖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即便如此,我仍然想不起自己是谁……喘不过气来了。
不知何时,我开始大口喘息。我被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了的恐惧感紧紧包围,只能呆呆地立在房间中央喘息。
……这里是监狱吗……是精神病院吗……
我越琢磨,喘息的声音就越急促,这声音如寒风一般在深夜寂静的墙壁上碰撞反弹。
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唰地一下变得一片漆黑。就在我僵硬笔直得全身冷汗直冒,几乎就要仰面倒下之际,我不禁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就如机械一般啪地重新站直了身体。我一下子睁大双眼,凝视着铁床对面的混凝土墙壁。
因为,我听到混凝土墙壁的对面传来了很奇怪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年轻女性的声音。但是声音又异常沙哑,让我觉得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不过,声音中饱含的深深的悲伤及痛苦之情却穿过混凝土墙壁清晰传入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让我听听……刚才的声音啊……”
我愕然地将身体缩成一团。我非常确然地知道这房间中只有我一个人,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身后……随后,我回过头来,再次凝视渗透出女性声音的墙壁,恨不得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啊。你曾经的未婚妻……是曾经即将成为你妻子的我啊……是我,是我啊!请再让我听听刚才的声音……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圆睁着双眼,大张着嘴巴,就像被那个声音吸附着一般踉踉跄跄向前走了两三步。然后双手用力按住小腹,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混凝土墙壁。
那个呼唤声听起来异常纯真,似乎能将听者的心脏抓起并吊在虚空之中。同时又渗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绝望,似乎将听者的五脏六腑都冻得结结实实……不知她从何时开始呼唤我……也不知今后会继续呼唤我几千几万年。这饱含着刻骨铭心的怨念的声音啊,此刻正从深夜的混凝土墙壁的另一侧在呼唤着我(是我吧?)。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你忘记了吗?是我啊,是我啊。大哥你曾经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了吗……我和大哥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深夜,大哥你亲手杀死了我……我又活过来了……从坟墓中复活又回到这里了。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大哥你忘记当时的事情了吗?”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再度瞪大双眼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多奇怪的一番话啊。
……墙壁对面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在与我举行婚礼的前夜被我杀死……她说自己是复活过来的女人。她就被囚禁在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中,如此不分昼夜地呼唤着我。她不断呼喊着一些骇人听闻的奇怪事情,疯狂地试图唤醒我过去的回忆。
……她是个疯子吗?
……还是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疯子,是疯子……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这么不可思议……哈,哈,哈……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我的面部肌肉僵硬,笑容冻结在脸上……更加悲痛深沉的声音再一次穿过混凝土墙壁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声音中饱含着确然知道我是谁的确信……严肃……悲怆……
“大哥、大哥、大哥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是如此痛苦……一句话,一句话就好,请回答我……”
“……”
“一句话……你回答我……一句话……就好。那样,这家医院的医生们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那样,院长就会知道……大哥你也听出我的声音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出院了。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你不回答我啊……”
“……”
“……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就这样呼唤着大哥,难道你没有听到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就在此时,墙壁对侧开始传来另外一种新的声音。不知是手掌还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在砰砰拍打混凝土墙壁的声音。是柔弱女性的手拍打的声音,带着即便拍打到皮肤裂开肌肉破碎也不在意的气势。我想象着对面墙壁上四处飞溅的血迹,克制着自己,咬紧牙关,圆睁双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被大哥你杀死的我啊!是重新活过来的我啊!是除了大哥你之外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妹妹啊!我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里……大哥你忘记我了吗?”
“……”
“大哥你也跟我一样。世上唯有我们两个同类,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我们被其他人当成疯子,被分别囚禁在这家医院里。”
“……”
“只要大哥你回答我……我所说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只要你想起我来,别人就会知道我和大哥都不是疯子……一句话……大哥你只要回答我……一句话……只要叫一声我的名字……茂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啊……我已经无法发声……我的眼前……开始变暗……”
我不由自主地跳到床上,紧紧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壁上。我想要马上回答她……想要帮助少女解除痛苦……想要尽快确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已然无法控制自己强烈的冲动。但是……咽下一口唾沫,我控制住了自己。
我慢慢从床上滑下来。凝视着墙壁上的那一点,试图尽量远离那个声音,一步一步退到正对面的窗户附近。
……我没法回应她。不……是不能回应她。
……她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抑或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我无从得知。就算听着她饱含深沉、悲痛又无比纯真的呼唤声,我却根本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我现在能确切回忆起来的自己的过去,就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嗡嗡的时钟声而已,我现在就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痴呆患者啊!
这样的一个我,怎么能作为她的丈夫给她回应呢?就算因为回应她而得到了我自己的自由,到时能否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和正确的姓名也未可知。她到底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患者,我也根本无从判断。
还不仅如此。假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者,她如此凄楚哀婉地呼唤的对象只是她的一个严重的幻觉,那又会怎样呢?我稀里糊涂地回应她,很难保证不会导致极为严重的问题。何况要是万一她所呼唤的对象的确是确然存在于世的人,而且那人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那又会怎么样呢?那不成了因为自己的轻率而夺取别人的未婚妻了吗?不成了我冒犯别人的恋人了吗?上述不安与恐惧接二连三袭上心头,我不停地吞咽唾液,双手紧紧握拳,但在此过程中,她的呼唤声还是不断地穿过墙壁,直奔我的面门而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那哀怨的呼喊声很是柔弱却饱含痛楚,宛如幽灵一般却又无限纯真。
我双手拉扯着头发,十指长长的指甲用力抓挠着头皮,几乎要将头皮抓破。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是你的人哪。快点……快用你的双手抱住我……”
我用手掌用力搓着面部。
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你记错了,我不认识你……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又及时闭紧了嘴巴。如今的我甚至无法做出上述断言……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我没有一丝证据可以否定她的话……是否有兄弟姐妹、家乡在何方自不必说,就连自己究竟是猪还是人,至今我都无法确定……
我握紧拳头,用力敲打着耳朵后面的骨头。但是,并没有任何记忆从那里涌现。
但是她的声音并未中断,并且越发达到悲痛与哀伤的顶点,气息断续,几乎让人无法听清。
“……大哥……大哥……请你……救……救我……啊……”
我仿佛受她的声音驱使一般,不禁再次抬头环视四周的墙壁、窗户和门。往前奔跑,随即又停下。
……我想逃到什么都听不到的地方去……
如此一想,瞬间全身立起了鸡皮疙瘩。
我跑到入口的门前,拼尽全身力气,撞向看起来像是铁板般非常结实的蓝漆房门,尝试着从暗乎乎的钥匙孔里向外窥视。……即便如此,饱含怨念的敲击墙壁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呼喊声则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被这些声音威胁得有些神志不清,开始尝试着用双手拼尽全力摇晃窗户上的铁格子。总算是将铁格子下方的一角摇晃得有些歪斜,但凭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拽脱。
我沮丧地回到房间中央,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再度环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究竟是不是在人类世界呢?是不是我方才已然进入冥界,正在遭受某种痛苦责罚呢?
当在这个房间中恢复意识的同时,我松了一口气。然而马上又陷入了迷失自我的无间地狱……没有任何回响……能听到的只有时钟的声音……
……随后,我又陷入了受不知来自何处的某个女人的呼唤声折磨的令人绝望的活地狱……面对女人承受着的令人难以相信这世间会存在的悲剧恋情,我无从救赎也无法逃脱,只能永远遭受良心的谴责……
我用力跺向地面,直到自己的脚踝感到疼痛……才颓然坐下……仰面躺在地上……再度起身环视四周……我应该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那若有似无的声音和时断时续的哽咽声……应该让自己尽快回忆起过去……应该让自己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应该给她一个明确的回应……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房间中疯狂转悠了多久……几十分钟……或许是几个小时也未可知。但是我的头脑中依然是一片空白。有关她的记忆自不必说,就连关于我自身的事情也是完全想不起来,没有一丝发现。空白的我活在自己空白的记忆中,被一个不符合常理的女人的呼唤声所驱赶,惊慌失措,挣扎徘徊。
不久,隔壁少女的呼唤声弱了下来,先是变得如丝线般高亢尖锐,然后逐渐变成时断时续的抽噎声,最终似乎被深夜四周的墙壁彻底吸收,周围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同时,我也疲惫至极。疯狂转悠得累了,思考得累了。我静静地听着似乎是门外走廊尽头处传来的洪亮的滴答滴答的钟表声,也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我迅速陷入了最初的无意识状态,不知道此时是何时,这是什么情况……
……咔嗒……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靠在入口对侧的墙壁一角,手脚向前伸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凝视着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面的一点。
仔细一看……地板、窗户、墙壁不知何时都变亮了,泛着苍白的光。
……啾啾喳喳……轰隆轰隆……
麻雀的叫声……电车驶向远方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天亮了啊……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双手使劲儿揉着眼睛。或许是睡得很熟的缘故吧,我把今天凌晨在暗夜之中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且令人恐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用力舒展着异常僵硬而发痛的身体,想要大大地打一个哈欠,但在尚未充分完成吸气时,我又猛地闭紧了嘴巴。
对面入口处的房门侧面,紧挨着地板处打开了一扇小门,一个上面放着白色餐具和银色盘子的原木色餐盘正被缓缓推了进来。
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我突然心头一震。今天凌晨的种种疑惑瞬间开始在头脑中涌动起来。……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快速跑到小门旁边,猛地抓住了正往小门里推餐盘的红润、圆滚滚的女人手臂。……于是……餐盘、吐司、蔬菜沙拉的碟子、牛奶瓶子都哗啦啦跌落到了地上。
我用力发出沙哑的声音:“……请……请告诉我,我是……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一动不动。露在白色袖口外面的如红萝卜般冰凉的手臂,在我双手的用力抓握下瞬间变成了紫色。
“我是……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不是疯子……不是……”
“……啊……”门外传来年轻女子的尖叫声。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地挣扎。
“……快来人……快来人哪。七号患者……啊……快来人!”
“嘘!嘘!安静,安静……请不要叫。我是谁?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儿是哪里?请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放手……”
门外传来哇哇痛哭的声音。瞬间,我感觉自己手臂的力量松了下来,女子的手臂迅速抽回到小门外面,同时哭声顿止,随即传来了啪嗒啪嗒跑向走廊远方的脚步声。
拼命抓住的手臂被挣脱,我失去了平衡,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坚硬的人造石地面上,差一点就后脑勺着地了,我赶紧用双手撑住,顺势望向地面。
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迄今为止一直紧绷的情绪在一屁股坐到地面的瞬间,突然就松懈下来,同时,一股无可言表的滑稽感开始从小腹处蒸腾涌出,无法抑制。那种滑稽的感觉异常奇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滑稽得仿佛令我的每一根发丝都沙沙抖动。它似乎是从我的灵魂最深处缓缓升起,撼动我的全身,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无休无止地喷涌而来,除非我笑到骨碎肉散,否则无法将这滑稽感驱除掉。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糊涂到家了!名字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忘记了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啊!我就是我,这一点毫无疑问,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翻身倒在了地板上。抱头,捶胸,顿足,高声大笑。笑啊……笑啊……笑啊……笑啊。每次咽下泪水都会哽住,身体扭曲。我笑得身体扭曲,满地打滚。
……哈哈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
……我是从天而降的吗?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这里有一个人,他来路不明。我也不认识他。哈哈哈哈哈哈。
……他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呢?今后又打算做什么呢?一切都无法推断。刚刚我见到了这样的人,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呢。哈哈哈哈哈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可笑的事儿啊!哈……哈……可笑,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啊,好痛苦。受不了了。为何我会如此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这样笑个不停,在人造石地面上打着滚,不久,我笑到失去力气,随后,那份滑稽感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起身来,揉着眼睛仔细一看,发现脚趾前方地上散落着刚才那场争夺后留下的三片吐司、蔬菜碟子、一把叉子和一瓶尚未开启的牛奶。
看到这些东西,不知为何,我一个人竟然脸红了。同时,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饥饿,于是重新系好散落在旁边的和服带子,急不可耐地伸出右手抓起尚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满黄油的吐司,大口吃了起来。然后,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将难得的美味塞满口腔,咔嚓咔嚓咀嚼,与牛奶一起咕咚咕咚咽到肚子里。吃饱后,我爬上背后的铁床,在崭新的床单上舒服地躺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闭上了眼睛。
之后,我迷迷糊糊睡了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可能是因为肚子饱了的缘故吧,我感到全身无力,手掌、脚底暖乎乎的,头脑逐渐变成昏暗的空洞……早晨的很多声音在头脑空洞中远远近近地穿梭往来、飞来又消失……太疲惫了……太痛苦了……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拖着木屐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遥远的人家,用掸子打扫灰尘的声音……
遥远的高处,乌鸦在嘎嘎啼叫……似乎是附近的厨房里,传来水杯破碎的声音……突然,就在旁边的窗户外面,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真讨厌……真的……受不了啦……什么嘛……开什么玩笑……嘻嘻嘻嘻嘻。”
……她的声音刚停,我的胃里就发出喜悦的咕咕声……这些声音融合在一起,逐渐飘向遥远的世界,成为一个令人陶醉的美梦……那么舒适……那么惬意……
……不久,唯有一个奇妙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听来应该是汽车的喇叭声,又好像是巨大的魔笛的声音……哔,哔,哔哔哔哔……声音极为高亢,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突然有可怕的急事,正朝着我的方位疾驰而来。这个奇妙的声音用哔哔哔哔的高亢声超越且吓退了营造出早晨静谧氛围的其他声音,在街道上穿来绕去,以惊人的速度向我头部的方向飞奔而来。就在很快就要来到我的附近,马上就要扎入我乱蓬蓬的头发中时,突然转向一侧,绕了一个大弯儿,发出异常高亢的声音后缓缓徐行至一千米开外的地方,又掉转方向,发出刺入耳膜深处般的尖锐声音,急速逼近,旋即又戛然而止。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同时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寂静,我的睡意愈来愈浓……
……我美美地睡了大约不到五分钟,突然听到床头处那扇门的钥匙孔发出咔嗒声,随即传来沉重的门扇开启的轧轧声,某种东西沙沙进入房间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回身望去。……但……定睛细看,我吓呆了。
我的眼前,沉重的门扇正缓缓关闭,门前出现了一张小型藤椅。藤椅前站着一位令人惊奇的怪人,他正低头俯视我,头部似乎要钻进云里。
这位巨人的身高看起来超过两米,脸像马一样长,皮肤如陶瓷般泛着白光,细长眉毛下的两只眼睛如鲸鱼眼睛一般小,眼球苍白,灰蒙蒙的,如耄耋老人或垂死病人一般无神。他的鼻子像外国人一样高高挺起,鼻翼闪着白色的光芒。鼻子下方的嘴巴很大,紧闭呈一字形,唇色与面部肤色一样苍白。或许他身患什么重症吧。尤其是他的额头如寺庙的屋顶一般宽阔,下颚像军舰的船头一般巨大,格外令人恐惧……看起来似乎是个长相异于常人、性情奇特的存在。他光滑的黑发从中间分开,穿着看起来很奢侈的褐色毛皮外套,一只闪闪发光的白金色怀表在外套外面晃动,细长苍白的毛茸茸的手指在怀表前不断互相揉搓,在看起来是女性用的华丽藤椅前高高站立的样子,像极了被魔法召唤出来的西方妖怪。
我惊恐万分地看着对方,感觉自己像是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生物一般,屏住呼吸,不断眨着眼睛,舌头在嘴里怯懦地蠕动。但是不久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坐刚刚那辆汽车来到我面前的那个人,于是,不由自主地调整姿势,面向他坐直了身体。
那位巨人绅士灰蒙蒙的小眼睛的瞳孔深处突然射出一种饱含威严的清冷光芒。因为他逆着我的方向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自己的身体,垂下了脑袋。
那位巨人绅士似乎对我的状态根本没有在意,而是以一种极为冷静的态度大略地检视一圈后,抬起头,开始慢慢环视房间内的情形。当他那苍白的、灰蒙蒙的视线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跳跃到另一个角落时,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今天醒来后所做的种种可笑的行为都被他看穿了,于是更加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这位令人恐惧的绅士到底为何来找我呢……我内心深处既害怕又困惑……
就在此时,那位巨人绅士像是受到某种威胁似的,突然缩起身子向前弯下腰来,慌慌张张地将手插进外套口袋,抓出一条白手绢,匆匆捂住口鼻。随即背对着我,全身颤抖,发出一阵与他的身材完全不相符的低声的虚弱的咳嗽。过了好一阵儿,呼吸总算平静下来,他缓缓地转过身,对我行了一礼。
“……你好……我身体很虚弱……穿着外套,不好意思了。”
他的声音也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符,像是女性的声音。但是我听到他的声音的同时,心里却感到很是安心。我觉得巨人绅士的内心可能跟他的外表不一样,或许是一位温和亲切的人呢,于是我长舒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恰在此时,那位绅士恭敬地将一张名片递到我的眼前,同时又咳嗽起来。
“……我是……咳咳……对……对不起……”
我双手接过名片,微微做了一个行礼的动作。
我翻来倒去看了两三遍那张名片,再度惊呆了,不由得再一次上下打量这位正站在我面前强抑着咳嗽的巨人绅士,自言自语般喃喃:“……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并慌慌张张地环顾左右。
这时,那位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面的肌肉开始微微抖动,表情异样,让人觉得或许这是他独有的微笑。随即,他那苍白的双唇开始缓缓蠕动。
“没错……这里是九州大学精神病科第七号病房。非常抱歉,在你睡觉的时候来打扰,但是我如此突然来打扰你是有理由的,不为别的,听说你刚刚向负责为你端来食物的护士小姐询问过自己的名字……值班医生向我报告了这件事,于是我立刻赶来问你。如何……你是否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姓名?你已经毫无遗漏地完全恢复了关于自己过去的记忆了吗?”
我无法回答。只是张大嘴巴,像白痴一样翻着白眼,仰视着紧贴在我鼻前的那巨大下颚。
……这不是太令人惊讶了吗?我从今天凌晨开始,简直就像是被自己名字的幽灵附身了一般。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的名字,到现在,再长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位若林博士强忍病痛,拖着如此虚弱的病躯,快马加鞭赶来,只为问我是否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这令人微感恐惧的快速,这原因不明的热心……
我想起我自己的名字,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为何对于这位博士而言,会是如此重要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断地来回打量着手里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脸。
而不可思议的是,若林博士也紧紧盯着我的脸,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的回答,嘴巴紧紧抿着,凝视着我的脸,目光似乎要将我的脸灼烧出一个洞来。从他紧张的表情中可以清晰看出,他对我的回答抱有非常大的期待。从他的表情中,我意识到我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及过去的经历,对于若林博士自身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于是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我们二人就这样保持互相凝视的姿势,良久未动……但是……后来若林博士似乎觉察到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失望地轻轻闭上了眼睛。但是,当他再度无力地睁开眼时,从左侧脸颊到唇部之间浮现出比刚才更加深邃的微笑。同时,他似乎误以为我呆立不动是因为另外一个意义上的不知所措,所以在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后,嘴唇微动起来。
“……可以理解……你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的立场,如此插手精神病科的工作完全是不合理的。但是,我是有着万不得已必须这么做的深层原因……”
若林博士说着又做出了要咳嗽的动作,但这回顺利平复了下来。露在手帕上方的眼睛频频眨动,像是呼吸困难似的继续说道。
“……这个深层原因不是别的。……实际上,这里的精神病科教学至不久前为止,都是由一位名叫正木敬之的知名教授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仅在我国,在世界范围的精神病学界也是重量级人物,他创立了‘精神病学’,在已然进入瓶颈期的传统精神病研究领域引发了一场根本性的革命,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学者……当然,‘精神病学’与至今仍非常盛行的心灵学或降神术等非科学研究完全不一样。正木博士凭借在本科室内创设的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证明自己的学说就是真理。仅从这一事例,我们也必须认可,他的‘精神病学’是立足于纯粹的科学基础之上创立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理论。自然,你也是前来接受他的新式治疗方法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疗?”
“没错……所以,你是正木博士负责治疗的病人,而我作为法医学专业医生,如此来询问你的病情,自然是极不合理,所以像刚才那样受到你的怀疑,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大约一个月前,正木博士突然把后事托付给我,就溘然长逝了……而且,继任教授尚未确定,之前也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副教授,所以,受校长之命,由我暂时兼任本科室的各项工作……而在这其中,正木博士特别委托我务必要全力照顾的人便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病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名誉目前都系在一件事上……你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你自己的名字……我这么说,是有很充分的理由的。”
若林博士说到此处,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阵耀眼的光芒袭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眨起来。我觉得我的名字的幽灵正散发着光晕,似乎马上就要从某处出现在眼前……
……但是……下一个瞬间,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让我抬不起头的难堪情绪,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来。
……这里的确是位于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病科的病房,这一点确然无疑。而我的确是作为一名被收治在七号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我从今天早晨睁开眼后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这就是我罹患过的某种精神病,不,是我现在仍有精神病的证据……没错,我是疯子。
……啊啊。我是个可笑的疯子……
……通过聆听若林博士上述堪称过于细致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上述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耻,心也随之怦怦地跳,胸口一阵憋闷。羞耻,恐惧,悲伤,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何种情绪一阵阵袭来,我觉得全身如针刺般疼痛,耳朵到脖颈一带如火烧一般……双眼不自觉地发热,头脑中的万千思绪令我恨不得就此趴倒在床上,但我只是悲哀地双手掩面,轻轻按压自己的大眼角。
若林博士低头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只发出两次咕咚咕咚似乎是吞咽唾液的声音。随后,他就像是面对身份高贵的人一般,双手交握垂在身前,用比刚才更加亲切——几乎可以说是谄媚——的口吻安抚我。
“这是肯定的,肯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在这个病房里,都会受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打击……但是请不要担心,你之所以在这里住院,跟其他住进这个病房的患者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我跟其他的患者不同……”
“……没错……刚才我跟你提到的正木博士在这个精神病科室创立了一个划时代的精神病治疗实验,他将其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而你提供你自身为本实验最重要的研究材料。”
“……我……我是‘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材料……解放疯子,并治疗他……”
若林博士一边向前伏低身子,一边点头,似乎是在向“疯子解放治疗”这个名称表示敬意一般……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创立了‘疯子解放治疗’的正木博士的品格及他创立的学说都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这一点你应该很快就会认识到。而且……你已经通过正确使用你自身的脑髓,让正木博士崭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取得了惊人的好成绩,让本大学的名字给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如此,由于作为试验结果而出现的强烈的精神冲动,你自身曾经完全丧失了意识,但现在,就在刚刚,你的意识已经明显开始恢复了……因此,简单说来,你是在解放治疗场中进行的惊人实验的中心性代表人物,同时,你也可谓是我们九州帝国大学名誉的守护神。”
“我……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么可怕的实验的中心……”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急躁起来,双腿膝行至铁床的一头。突然被卷入如此奇怪至极的话题之中,我感到非常恐惧……若林博士俯视着我,比刚才更加冷静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会令人感到怀疑,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很遗憾,有关这件事,目前我无法跟你解释。直到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这个经过之前,我不会跟你说明……”
“……我自己想起来……那……那我该如何想起……”
我更加急躁了,不禁结巴起来。因为若林博士的口吻,让我再次想起了精神病患者的可悲之处……
但是若林博士的情绪毫无变化,他静静地抬起手制止了我。
“嗯……嗯……请等一下。这其中另有原因……事实上,有关你进入解放治疗场的经过,是有着极其复杂、极其不可思议的因缘的,这一朝一夕三言两语根本无从说明。不仅如此,如果单凭我一个人的想法,来给你说明整个前因后果,恐怕会被怀疑是虚构。总之这个复杂且不可思议的事件除非是由亲身经历过的你本人来讲述,否则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事实……如此极端奇幻、令人震惊的因缘就隐藏在你过去的记忆之中……但……为了让你暂时能够安心,我想给你稍作如下说明应该问题不大。说起来……这个所谓的‘疯子解放治疗’是于今年的二月份,正木博士刚来本大学任教就着手设计的治疗场,今年七月份完成,仅仅进行了四个月的实验,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去世,同时,治疗场关闭。而,就在这短短的四个月里,正木博士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正木先生的试验结果就是,他明确预言说在非常久远之前就陷入某种奇特的精神状态之中的你在不久后就会恢复到像今天这样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博士……预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不错,正是如此。正木博士断言,如果将你作为本大学的至宝,珍重细致地照顾你,你肯定能够恢复之前的精神意识。正木博士伟大学说的原理以及其原理派生出来的试验结果,都会因为你而得到证明……不仅如此,如果你真能如正木博士所言,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的话,那么必然的,你也会同时想起你过去曾经涉及的那桩几乎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极其怪异凄怆的犯罪事件的真相。对此,我之前毫不怀疑,当然,如今也是坚信不疑……”
“前所未有的……前所未有的犯罪事件……我涉及的……”
“不错。目前我们姑且称其为前所未有,其实甚至也可以认为它可能会后无来者,那桩犯罪事件就是那么的异常。”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我屏住呼吸,身子探到铁床外面问。
但是若林博士非常冷静。他端然伫立在那里,用他那苍白的眼神静静地俯视着我,口中继续说道:“……那桩事件是这样的……我还是告诉你吧。刚才我跟你提到的正木博士进行的精神科学研究,实际上我也从很久以前就接受他的指导,所以我现在仍然在继续名为‘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的相关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不错……但因为这是一个崭新的研究主题,只是告诉你题目的话,你可能无法了解它的内容。我再给你解释一下,你可能会了解个大概。我之所以开始研究上述主题,是因为我发现正木博士提出的‘精神科学’本身的内容充满了极为恐怖的原理、原则。比如说,他的精神科学的构成部分之一的‘精神病理学’中,有很多令人惊惧战栗的理论与实例,诸如通过某种暗示作用,让某个人的精神状态突然发生巨变,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也可以瞬间消除某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取而代之为他精神底层深处所潜在的好几代之前的祖先的性格等。不仅如此,他提出的理论的应用及实验的效果都具有科学的准确性和深奥性,但其作用的说明及实行的方法等却与传统的科学完全不同,极为普通和平凡……如果善于说明的话,甚至妇女儿童也能够理解,也会觉得很有趣,因此,从其思考方式来看,没有比这更危险的研究和实验了。当然,详细内容在不久的将来会在你的眼前清晰展开,在此没必要一一说明……”
“……啊……啊……那么可怕的研究内容在……我的眼前……”
若林博士十分庄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如此。你用自己的身体证明正木博士学说的真理性,所以对该原理所展现出的恐怖、惊悚具有免疫力,同时,在不久的将来,当你恢复了自己过去的回忆时,必然也就具备了参与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将这个秘密研究的内容泄露给了外人,我们将完全无法预料会发生怎样的变故……比如发现某人内心深处潜藏的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给他一个与该遗传心理对应的暗示,可以让对方瞬间发疯。同时,如果能够消除该人对于使其发疯的那个凶手的记忆,那将会怎么样呢?其危害将不亚于诺贝尔发明的无烟火药制造方法对于战争的激化作用。
“……因此,基于作为我本职的法医学立场,我认为万一将来这种精神科学的理论与现代唯物科学理论一样,作为一般的社会常识普及的话,后果将会非常严重。届时,就会如应用现代唯物科学的犯罪肆虐横行一般,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也会大肆流行,这一点我们可以预见到。而一旦事情演变至此,将变得不可收拾。而且,与运用现代唯物科学的犯罪不一样,运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一旦实现,整个世界将充斥几乎绝对不可能侦查、调查的犯罪。正因为我们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非常警惕,一定要保证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但是,或许我这么说听起来像是自我美化的辩解,为防止万一出现泄露,我们必须要尽可能细致周到地研究此类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检测探索方法。出于上述种种考虑,我自很久之前就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以‘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为题,极度秘密地从各个方面进行调查。总之,这可以说是正木博士和我两个人共同的事业……
“……可是,正木博士和我不知出现了怎样的疏忽……虽然我们极度小心,但这个精神科学中能够带来最强烈最明显效果的理论不知何时以怎样的途径被泄露出去,并被巧妙地运用于实际,由此导致在离本大学不远的某地,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这桩罪行从表面来看,就是某个富豪家族内部几名男女之间没有任何理由地互相残杀,或者是让对方发疯,极端残忍血腥,毫无人性……不仅如此,之所以能够确认这个事件的行凶手段与我们进行的精神科学研究有关联,是根据发生在这个富豪家族中最后的成员之一——一位温柔善良、头脑聪敏的青年身上的事件做出判断的……这位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族的血统灭绝,决定跟一直爱慕自己的一位美丽的表妹举行婚礼。但就在婚礼前夜,这位青年突然进行了出人意料的梦游,勒死了少女。然后,将少女的遗体横放在眼前,冷静地在纸上写生……如此骇人听闻的离奇事件曝光后,引发了广泛的批判……然而……让青年所属的富豪家族陷入如此悲惨状态的究竟是谁,其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两个根本问题至今仍然无人知晓……这个事件极为离奇,极其严重。福冈县的司法当局九州警察厅对这桩事件几乎是束手无策,而在正木博士帮助下,全力着手调查该事件的我本人也是至今毫无任何线索,如身处云雾之中般彷徨无措,根本无从接近真相。
“……所以……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现在我掌握的追查该事件的方法只有一个……也就是说,作为该事件的中心人物至今仍活在世间的你,借助正木博士新研究的效果而恢复过去的记忆时,请你自己直接判断事情的真相,揭穿凶手的真面目及其犯罪的目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方法。该事件的凶手是个神秘的恶魔,他以不可思议的手段掩藏了自己的踪迹……我这么说,你可能已经明白了吧。我之所以说自己没法亲口告诉你事件的具体真相,是因为我自己也并不确然掌握事件的真相。还有……我之所以会介入自己专业之外的精神病科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这个重大秘密外泄,另一方面也是方便一旦你恢复记忆,我能够第一时间赶来,比任何人都更早获知事件的真相,请你告诉我掩藏事件真相的那个神秘恶魔的真实身份。不仅如此,如果你真的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我们也因此得知了该事件的真相,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具有双重、三重深远意义的研究结果公布于现代科学界及一般社会中,这必然会引起世界范围的巨大轰动。换句话说,我们会从科学方面证明,正木博士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实际上是能够一举将现代的物质文化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同时,我在正木博士指导下进行的研究‘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相关论文也能够顺利获得最重要的例证。而由此,正木博士和我倾注二十年心血进行的精神科学相关研究也能够获得公开发表的机会……综上,你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揭露事件的真相,从上述双重、三重意义的角度出发,都深受本大学内部、福冈县司法当局乃至全天下人的关注……然而……”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突然用他苍白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眼神很是奇特。随即,他转向一侧,用手绢捂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不断颤动的侧脸,如置身烟雾之中一般,茫然自失。从今天凌晨开始,发生在我身边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无一不让我内心涌现新的不安与震惊……不仅如此,若林博士对整个事件的解说也只是让它更加夸张,甚至到了超自然的程度,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听起来都是跟我有密切关系的事情,但我却感觉这些事儿都跟我毫无关系,简直就像是梦话一般……
不久,终于抑制住咳嗽的若林博士又用灰蒙蒙的眼神紧盯着我:“对不起,我累了……”
说着,他慢腾腾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那把华丽的藤椅,缓缓坐了下去。看到他的这一系列动作,我不禁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最初刚看到若林博士背后的那把藤椅子时,我感觉要是身材高大的人坐进去的话,肯定会立刻被压垮,所以推测也许会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看来,若林博士那高大的身躯非常轻松地就坐进了藤椅狭窄的扶手之间。胸部和腹部几乎要贴在一起,脸几乎要贴到膝头,他用手帕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仿佛在说“我就是隐藏在这桩怪异事件背后的神秘恶魔”一般,慢腾腾地缩紧身体,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中间。他那高大的身躯如今看起来似乎只剩下刚才的一半大小,不管身材如何瘦削,不管外套的毛皮如何薄,都让人觉得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不仅如此,他发出的声音仍然跟刚才一样……不,可能是因为落座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冷静,给我一种“我什么都知道哟”的画外音的感觉。
“……请允许我坐下……可是,我来到这里,看到你的情形后,虽然我是外行,但也已然明白,正木博士的预言如神谕一般准确无误。你现在正在努力试图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但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因此而感到异常郁闷吧。这是你在恢复到参与实验之前的健康的精神意志过程中的一环而已……换句话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反射交感过去的记忆的那部分中,在支配属于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着遗传性的弱点,它也是异常敏感的一点。
“……但是另一方面,在某处存在着一位神秘的人物,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他利用具有极为鲜明的精神科学色彩的暗示材料来彻底地刺激这最敏感的弱点,让它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使得该弱点上遗传、潜藏的属于你古老的一千多年前的祖先的怪异深刻的浪漫情史的相关记忆完全剥落下来,然后浮现于你本人的意识的表层,导致你陷入深沉的梦游状态……而时至今日,从潜在意识中剥落形成的梦游心理已发挥殆尽,毫无所剩,所以回归到了空虚的状态,因而你得以从梦游状态逃离。但是,潜意识已持续了太久的异常活跃状态,再加上潜意识附近存在的反射交感有关过去的记忆的部分脑髓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异常疲惫,所以导致目前无法自由地发挥机能。也就是说,你越是陷入古老的记忆,就越会进入无法想起的状态。……所以,你今天凌晨能够调动起来的,只是脑髓中反射交感最近发生的印象极为新鲜的事情的部分,它们没有那么疲惫。但你想要恢复的是再早之前的记忆,所以很是焦躁,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以说,这就是现在的你的精神意识的状态。正木博士将这种状态暂时命名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没错……你被隐藏在这桩怪异事件背后的神秘凶手施以精神科学式的犯罪手段,结果导致其后数月期间,你变成了跟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长期处于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的梦游状态或者说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表现的轻度双重人格式的梦游即‘说梦话’或者‘睡迷糊’这种程度的表现完全不同,极为罕见,但在古代的记录文献中,我们还是发现了明确的记载。比如,‘五十年后想起故乡的老人’‘证据被摆在眼前,才意识到自己是杀人犯的绅士的回忆录’‘与自己根本不记得生过的亲生儿子见面的孤独老妇的告白’‘被火车撞到、觉得已然死掉的瞬间却成为秃头大富翁的贫穷青年的手记’‘自觉只是跟她睡了一晚上的年轻夫人翌日清晨再见到却是一位白发老妇人的故事’‘因为弄反了现实与梦境而犯下大罪的圣僧的忏悔录’等等,怪异的实例散见于各类文献之中,虽然世人对此半信半疑,但是将上述实例与刚才我跟你讲的正木博士独创的学理进行对照便可发现,这些都是无人能够怀疑的事实。不仅可以明确无误地从科学方面证实这些现象的存在,而且可以从学理及实际两方面证实这些人在恢复至以前的精神意识的过程中,肯定会出现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来讲,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心理状态会受到我们所见所闻的刺激,从而不断发生变化。因此一个人生气、悲伤、微笑,这其实也是一种梦游状态,在心理发生变化的每一个瞬间,‘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这个过程在极短的时间内循环发生……只是一般人都意识不到而已,正木博士同时也论证了上述事实……因此,很明显,你目前也正是处于这个过程之中,而正木博士已经明确预见到,你会在今天恢复到如今的状态。在不远的将来,你一定可以完全恢复,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似乎又有点气息不畅,他舔了舔嘴唇。
我不知道此时的我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听着若林博士以学术权威姿态一句一句的解释说明,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感觉异常紧张,仿佛触到高压电一般,全身僵硬……那么,刚刚听说的这桩怪异事件真的是发生在我身上?并且,我现在也处于必须要同时回忆起这桩可怕的事件及自己的姓名的状况?想到此处,我感到莫名的恐惧,腋下不禁渗出冷汗来,努力将全部神经都集中在眼前那张苍白的长脸上。
就在此时,若林博士那苍白的瞳孔稍稍下视,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低沉:“……正如我刚才再三重申的,迄今,正木博士的预言分毫不差地一一言中了。从今天凌晨起,你也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梦游的精神状态,目前正处于随时会恢复记忆的状态……因此,为了让你能想起你刚才跟护士询问过的你自己的姓名,我特地赶来见你。”
“……我……为了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声喊叫道,突然感到心跳急促,几乎无法呼吸。……会不会……那桩怪异事件真正的凶手就是我本人?若林博士似乎对我的名字格外紧张,这不就是证据吗?我被脑海中突然闪现的上述念头惊呆了……
但是若林博士若无其事,继续冷静地回答我:“……不错。如果你能自己回忆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所有的记忆也会随之浮现到你的意识的表层。如此,支配这桩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的原理是多么可怕,处于这个事件关键位置的神秘凶手究竟是谁,他是因为何种理由、何种动机而实施了这桩怪异的罪行,上述被掩藏在最深处的事件真相也会随之浮现到你的意识的表层……因此,帮助你回忆起这一切,是从正木博士那里将你接手过来的我的最大的责任……”
这时,我再次因为那无法言喻的恐怖预感而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突兀地喊出声来:“……到底是什么……我的名字!”
就在我如此高声喝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宛如机器般,刚好闭紧了嘴巴,只是用他那浑浊的眼神紧紧凝视着我的眼底深处,似乎在探求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又似乎在暗示某件重大的事情。
日后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自己肯定是被若林博士高深莫测的计谋欺骗了。若林博士叙说至此的具有科学色彩同时又极度煽情的谈话套路绝非无意义的套路。这肯定是一种精神刺激方法,其目的无非就是让“我的注意力”极度紧张地关注“我的姓名”,让我感觉自己必须要回忆起来。因此,当我不顾一切追问我的姓名的瞬间,他立刻噤口不言,试图以沉默来引导我的焦躁达到高潮,试图让我自身来强烈地刺激我脑髓中凝固的往昔记忆,使其再现出来。
但当时的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这精巧的布局。只是一心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诉我名字,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苍白的嘴唇。
结果,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的若林博士似乎有些失望,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微微地摇摇头,发出一丝叹息。但随即,他睁开眼睛,用比刚才更加清冷细弱的声音说道:“……不行……由我来告诉你的话,于事无补。如果你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的话,那今天就到此为止。还是必须得让你自己自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涌出一种既安心又不安的感觉。
“……我能想起来吗?”
若林博士斩钉截铁地说:“能,一定能!到时候,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刚才所说的绝非虚言,同时你也可以痊愈出院,享受你在法律及道德上的权利,接受美满的家庭并享受家庭带来的所有幸福……这一切在很早以前都已准备妥当。让你顺利获取上述所有一切,这是我从正木博士那里承接的第二个重要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里,再次用他那苍白冰冷的眼神凝视着我,看来似乎非常有信心。我感受到他眼神中蕴含的压力,不禁低下了头……同时,我又开始怀疑这真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被迫听这桩怪异又复杂的事情,我感到莫名的疲惫……
但是若林博士丝毫不在乎我的情绪,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换了一种口吻。
“……那么……我希望现在开始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将把我们相信跟你过去的经历有密切关系的物品按顺序一一展示给你看,来观察能否由此唤醒你对于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着,若林博士双手抓住藤椅子的扶手,用力坐直身体。
我凝视着他的脸,微微低下了头,摆出一副“完全没关系,随便你”的姿态。
但其实我内心是相当踌躇的,不,我甚至觉得很可笑。
……今天凌晨一直呼唤我的六号病房的少女,还有眼前这位若林博士,他们是不是都认错人了呢?
……他们是不是误以为我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才如此热心地呼唤我,催促我呢……因为他们认错了人,所以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不管他们如何责备我,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吧?
……接下来他们要给我看的所谓的我过去的纪念物,事实上可能也都是跟我毫无关系的别人的物品吧……是不是那个不知隐藏在何处、不知其真实身份的冷酷凶恶的精神病患者所犯下的那桩极其怪异残酷的罪行留下的纪念品呢?若林博士他们会不会接二连三地给我看那种东西,催促逼迫我快快回忆起所谓的过去呢?
……我的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想象着上述种种可怕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内心十分恐惧。
而若林博士则保持着作为学者的优雅和谦逊,静静地对我点头行礼后,从藤椅上站起身来。他背后的门缓缓打开,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般大踏步走了进来。
矮小男人留着长约9毫米的平头,蓄着又黑又浓的八字须,穿着立领的白色上衣和黑色的裤子,脚上拖着一双旧鞋子改成的拖鞋,这身装扮很少见。他左右手分别拎着一个方形的黑色皮质手提包和一把脏兮兮的折叠椅。在他身后进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上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后,矮小男人立刻在旁边打开了折叠椅,表情看起来很开心。然后,他将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啪地一下打开,从里面随便堆放的物品中挑出理发用的剪刀和梳子,放到合上的手提包表面,突然看着我点头示意,像是在说“请,到这边来”。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子挪到床边,冲着我使眼色,示意我“请,到这边来”。
……那么,这意思是让我剃头喽,我暗自思忖道。所以,我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坐上了折叠椅,几乎同时,八字须的矮小男人啪地展开一块白布,围住我的全身。然后用在热水中拧过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回头望向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的剪法,可以吗?”
听到这个问题,若林博士似乎愣了一下。他瞟了我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啊,上回也是找你来剪的啊。你还记得吗,当时的剪法……”
“记得。那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因为要求很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要求是正中央稍微高一些,让整个面部看起来是温和的卵状……周围剪得特别短,看起来像是东京的学生……”
“是的,没错,这次也请跟上次一样。”
“是,遵命!”
说着,剪刀已经开始咔嚓咔嚓地在我头上动了起来。若林博士再次坐进床边的藤椅子中,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外文书来。
我合上眼睛开始思考。
我的过去总算是就这样开始逐渐明朗了。就算是若林博士刚才说的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跟我毫无关系,我也可以从中一点一点推测出一些自己可以确信的事实了。
我自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以来,就在这个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住院,到昨天为止一直都处于梦游状态,无知无觉。在梦游状态中或者是在进入梦游状态之前,总之是一个月前剪了个时髦的学生风格的发型。如今我正在逐渐恢复至当时的样貌……
……但是……虽然可以如此推测,但对于一个人的记忆而言,仅有这些内容是何等的贫乏!更何况,这些都是从一个素昧平生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那里听来的一面之词,我能够回忆起来的真正属于我过去的记忆的,就只有今天凌晨那嗡嗡的时钟声,及那之后几个小时之内所发生的事情而已。嗡嗡的时钟声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完全是虚无的,我甚至无法确定当时的自己是死是活。
我究竟是在哪里出生,又是如何成长成这样的呢?能够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及深刻领悟若林博士的说明的学力,这些都是如何获得的?我为何会如此彻底地忘记了如此可怕且似乎拥有无限可能的过去的相关记忆呢?
……我闭着眼睛,思考着上述问题,凝视着自己头脑中的空洞,发现不知何时,我的灵魂越缩越小,仿佛是在无限空虚之中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趣、悲哀……不知为何眼中开始发热……
突然感到有凉凉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脖子。原来是理发师已经剃好了头发,正在往我脖子上涂肥皂泡,准备剃脖子上的细毛。
我无力地垂下头。
但是,细想来,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曾经命令理发师剪过这样的发型。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曾经有过跟今天早晨一样的恐怖经历。并且,从博士的语气来推断,他并不是只找了这一位理发师给我理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以前、以前的以前……已经无数遍重复同样的经历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无数次重复表演同样动作的无聊的梦游症患者吧……
若林博士也只是一个反复进行这种实验的冷酷无情的科学家吧……不,从今天凌晨到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事情都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想吧?此刻在此处,我正在做一个被剪出时髦发型、从鬓角到眉毛上下都被人精心修理的梦,但真正的我、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正在另外的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着荒诞不经的梦游行为……
……我如此想着,突然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脖子上系着白布就直接冲了出去……我以为是这样,但其实并非如此。……我脑袋上方突然出现了很大的嘈杂声,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已然抬起的屁股不由自主地又坐回到椅子上,脖子紧紧缩了起来。
那是两把圆形的梳子开始并排在我的头上转圈,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是……好舒服啊……我甚至一时之间都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疯子还是谁是疯子了。就好像喜悦、悲伤、恐惧、懊恼等感觉,以及过去、现在、宇宙的万事万物都被彻底剥离的亡者一般,只是颓然地坐进椅子中,心头涌起一种困扰多年的刺痒终于被彻底抓挠到一样的快感,从每一个毛孔到骨髓深处都感受到了这种快感。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虽然不明所以,但从今后就绝对服从若林博士的命令吧。前途如何,我不在意……我感觉自己心灰意懒,仿佛舍弃一切也都无所谓。
“请到这边来。”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进来了两位护士,她们就像是抓犯人一样,从左右两边牢牢地抓住我的双手。不知何时,理发师已经取掉了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正在门外用力地甩掉沾在上面的头发。
这时,专心阅读那本红色封面的外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站了起来。他的长脸拉得更长了,一边咳嗽,一边朝门的方向动了动双手,示意我“请到那边去”。
我满脸都是头发茬子和头皮屑,费劲地睁开眼睛,被护士们拖着,光脚走在冰凉的人造石地面上,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了门外。
若林博士把我送到了门外,但走了一会儿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门外宽敞的人造石走廊上,左右各有五扇门,两两相对,颜色跟我的房门一模一样。走廊尽头昏暗的墙壁中,挂着与成年人身高差不多的大挂钟,挂钟用跟我房间窗户上一样的铁格子和铁丝网森严地包裹起来,这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的声音,将我吵醒的挂钟吧。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上发条,装饰着旧式蔓藤花纹的异常讲究的长针正逐渐指向六点零四分,巨大的黄铜钟摆咔哒咔哒地不停摆动,就如在接受惩罚而不得不永远重复同一个动作的人一般。挂钟的左侧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一个长约一尺的涂着白色油漆的标牌,上面用黑色哥特字体写着“精·东·第一病区”几个小字,下面写着“第七病房”几个大字,没有患者的名牌。
我被两名护士牵着,走向与时针相反的方向。很快就来到了明亮的外侧楼道,面前出现了一座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木质小洋楼。小洋楼走廊两侧是白色的砂地,上面盛开着鲜红如血的雏菊、白色如梦的大波斯菊、红黄相间宛如奇妙的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砂地对面的左右两侧是墨绿色的松林,松林上方飘着淡淡的云朵,晨曦轻柔地落在云朵上,远处静静地传来细微的海浪声……
“……啊……现在是秋天了啊。”我暗自想道。
深吸一口清新冷冽的空气,我心情轻松了很多。但是两名护士根本不容我停下来欣赏一下美妙的风景,粗暴地抓着我的双手把我拉进了对面那座蓝色小洋楼昏暗的走廊里。来到右手边第一个房间门前,一位候在那里的护士打开了房门,我们一起走进房内。
那是一个相当宽敞且明亮的浴室。房门对面窗户边的石质浴缸内水蒸气氤氲,三个玻璃窗上满是雾气,流出一道一道的水印。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挽起袖子和裤腿,露出圆滚滚的泛红的手臂和泛红的脚,猛然抓住我,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服剥光,把我赶进浴缸。我暖和得差不多,刚从浴缸里站起来,她们立刻把我拉到冲澡处的木板上,用冷冰冰的肥皂和搓澡海绵从前后左右各方毫无顾忌地搓来搓去。突然,她们出其不意地按住我的头,直接涂抹肥皂,让我头上的肥皂沫堆得像山一样高,然后粗暴地胡乱揉搓,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她们是女性。随后,她们毫无预告地在我头顶浇下热水,让我连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随后,不容分辩地抓住我的双手,用刺耳的声音命令道:“到这里来!”再次把我赶回浴缸。
她们的动作实在是太粗鲁……以至于我在怀疑,今天早晨给我端来食物,被我抓伤的那个护士也在其中吧,就是她在对我实施报复吧。不仅如此,仔细注意了一下,我觉得这应该是她们每天对付疯子的一贯做法,不由自主地感到前途可悲。
但是,最后,她们将我的长指甲剪短,用竹柄牙刷蘸盐给我刷牙。等我身体再度暖和过来后,又用新毛巾给我擦拭全身,用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我简直觉得自己像重获新生一般。明明我的心情是如此清爽,为何我就是无法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呢?如此想来,我能够心情好,也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这时,一个护士跟我说:“换上这件衣服。”我回头一看,刚才脱下来放在板子上的病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看到里面的白色纸壳箱中放着大学生的制服、制帽、御寒外衣、针织布衬衫、裤子、褐色半筒袜、用报纸包起来的手编草屐……打开放在最上面的小小皮盒,发现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根本无暇惊讶,只能一一从护士们手里接过这些东西,穿戴到自己身上。我顺便也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物品上并没有能够证明是我的所属物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不过,这些物品每一样都像是新做的,有着清晰的折痕,穿在身上晃一下,真的像是我穿惯了的物品,非常舒适。只有立领的新领子感觉稍稍有些紧,其他诸如全新的方形制帽、闪闪发光的手编草屐、指向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的黑色表带长度都刚刚好,太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了。我实在太惊讶了,于是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结果右手摸到折成四折的新手帕和手纸,左手摸到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钱包,不知道里面放着多少钱。
我又开始疑惑起来,环视四周想要看看有没有镜子,很遗憾,连块镜子的碎片都没有看到。三位护士不断回头观察我的举动,开门走了出去。
她们刚出门,若林博士便敲敲门,低着比门框还高的头走了进来。他扫视了我的全身,就像是检查我的服装似的,随即默默地把我带到了房屋的角落,取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我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不由得踉跄着后退几步。镜子中倒映出来的我,实在是太年轻了。这实在是太令我惊讶了。
今天凌晨天还未亮之际,我在七号病房中抚摸着自己想象着,我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长着胡子的壮汉,或许还长相凶恶彪悍吧,即便是经过精心梳理,这眼前看到的真实长相和跟我手掌抚摸感觉到的也未免相差太远了。
眼前等身高的穿衣镜中映照出来的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儿。额头饱满,两颊瘦削,浓眉大眼,真是一张让我深感意外的面孔。如果不是身穿制服,或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未可知。一想到我竟然是这么个毛头小伙儿,从今天凌晨开始就紧绷在我心头的紧张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恐惧,喜悦,悲哀,五味杂陈。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若林博士催促的声音:“……怎么样?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吗?”
我慌忙摘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用力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过身来,终于明白了为何若林博士会用尽各种奇异手段来摆弄我的身体。若林博士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后,首先便要让我看看自己过去的样子。换句话说,若林博士清晰记得我住院时容貌打扮的每一个细节,将我完全恢复到当时的形象后,才突然让我本人看到,他肯定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恢复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些的确都是我过去的物品。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唯有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弄错。
但是很遗憾……若林博士的这番苦心与努力只能是白费了。最初眼前出现我的形象时,我的确是非常震惊,但还是未能回忆起有关过去的一丝一毫记忆。不仅如此,在发现自己原来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儿后,我感觉情绪复杂,惶恐,被愚弄,恐惧……我垂下头,不断擦拭着额头一直冒出的冷汗。
若林博士一直毫无表情地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又看看镜子中的我的脸,不久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说道:“……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之前白多了,还稍稍胖了一些,或许跟你住院时的感觉多少有些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试另外一个方法,这次你肯定能想起来……”
我穿着崭新的手编草屐,脚下沉重、膝盖僵硬,紧紧跟着若林博士折返回开满鸡冠花的走廊。我本以为是返回七号病房,没想到,若林博士走到六号病房门前就停下脚步,轻轻敲门后,按下巨大的黄铜把手。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婆婆立刻从半开的房门中走了出来,她戴着浅黄色围裙,看起来像是特别护理,朝若林博士深深地鞠躬行礼。
随即,她抬起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谦恭地汇报道:“现在睡得很熟。”说完,就向我们刚刚出来的那座小洋楼走去。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先将脑袋探入房间,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一只手静静地带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向横在对面墙根儿的一张铁床。走到床边,他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着铁床上熟睡中的一位少女的脸庞,回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双手紧紧握住帽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连眨了两三回眼。
……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躺在那里,安然熟睡。
少女一头浓密的黑发富有光泽,宛如一朵造型奇妙的巨大花朵,披覆在洁白毛巾包裹的枕头上。身上穿着与我之前所穿的一模一样的白色棉质病服,双手上包扎着新绷带,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胸前的白色毛毯上,由此可见,她就是今天一早就不断敲打墙壁呼唤我、让我痛苦不已的那位少女。当然,我在墙壁上并未发现一丝一毫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凄惨的血迹,但即便如此,也真是很难想象,能够用那么凄惨、悲苦的声音痛哭哀号的人能够睡得如此宁静,如此天真……细长的蛾眉,浓密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红扑扑的脸颊,三叶草形的樱桃小口,晶莹白皙的可爱的双下巴,宛如布娃娃般清纯的睡姿……不,我当时真的怀疑她就是布娃娃,并出神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结果……就在我的眼前,那个布娃娃的睡颜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变化。
包裹着新毛巾的大枕头上,少女生着浓密汗毛的粉红色耳朵原本很轻柔地贴在上面,长长的睫毛原本很端庄、很愉悦地低垂下来,但很快便以不易觉察的速度静静地、静静地变成了悲伤的表情。而她那细长的眉毛、浓密的睫毛及三叶草形的樱桃小口的轮廓依旧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丝毫未动。唯有天真纯洁如少女般粉色的双颊逐渐变成了无比寂寞的玫瑰色。虽然仅有这一点变化,但刚才看起来十七八岁少女般纯洁的睡颜不知何时变成了二十二三岁贵妇人般的高贵表情。而这表情的深处竟浮现出一抹悲伤的庄严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可是根本无法揉眼,甚至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不久,她长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渗出透明的小水珠,很快,小水珠变成了大颗的露珠,裹住长长的睫毛,闪闪发光,随即便从两侧脸颊唰唰流下……小小的嘴唇微微颤抖,像说梦话一般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地爱慕大哥!明明知道姐姐你特别珍视和爱护大哥……但我还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慕大哥……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请原谅我……原谅我吧……姐姐……请你……”
声音细微断续,只能配合她嘴唇的抖动情况,仔细观察,才能勉强分辨出来。但是,她的泪珠不断从眼中涌出,从两排长长的睫毛之间向左右两颊流下,经过晶莹透白的太阳穴,沿着白皙的发际流进漆黑的双鬓之中。
但是,眼泪很快就止住了。随即,浮现在双颊上那寂寞的玫瑰色也如天光渐亮一般,逐渐恢复为之前那纯洁的淡粉色,少女依旧如布娃娃般丝毫未动,但表情却随之恢复到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颜。短暂一梦间,她居然哀伤得仿佛苍老了五六岁,梦后她还能够恢复到原来的年轻……在我的注视下,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我内心深处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时胆怯地望向背后,感觉自己似乎尚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俯视着我。但从他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上,能够看得出他内心十分紧张。他看到我回身看他,轻轻地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用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这位少女的……名字……你知道吗?”
我再次回头看看少女的睡颜,怕吵醒她似的轻轻摇摇头,意思是:不……完全不认识……
于是,若林博士再度轻声追问:“……那么……你记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少女的面孔?”
我抬头仰望若林博士,努力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说:……岂有此理……我连自己的面孔都不记得,怎么可能记住别人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我捕捉到若林博士脸上浮现出一抹无法言喻的失望神色,他用空洞的眼神,呆呆地凝视了我一会儿。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寂寞的表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跟我一起静静地望向少女。然后,他以极为庄重的步调向前走了半步,如同在神前做出盟誓一般双手交握,俯视着我,以富有暗示性的口气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少女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她跟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一声但随即又咽下声音,双手按住额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着声音问道:“……怎……怎么可能……这……这么漂亮的少女……”
“……没错。她的美貌的确是世间罕见。但是肯定没有错,她的确是今年即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距今刚好六个月,准备与你举行婚礼的你唯一的表妹。但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了闻所未闻的奇异事件,直到如今都过着这种可悲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顺利出院……并回归愉快的婚姻生活,这也是正木博士委托给我的最后一个重大任务。”
若林博士的语气缓慢,庄重,似乎带有某种威胁我的感觉。
但是,我还是跟之前一样,如同被狐仙附身一般,只是回过身来,呆呆地凝视着床铺……一位素昧平生的天仙般的少女,冷不丁就被声称为是属于我的人,那种恐惧,那种困惑,还有无可言喻的滑稽感……
“我……唯一的表妹……但是……她刚刚说的姐姐又是……”
“那是在做梦。刚才我就说过了,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但是,有记录表明,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有一位姐姐。于是,这位少女在梦中直接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为何……你会知道……这种事情?”我的声音颤抖,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因为我突然开始怀疑若林博士头脑是否正常了……仅凭观察,就能够准确说出别人正在做的梦的内容,除了巫师,谁都无法做到……更何况他说的还是远超推理和想象的事情,凭借人的力量根本无从得知的一千多年前的奇怪事实,他就这么平静且流畅地随口说出,真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我开始怀疑若林博士原本就不是正常人。或许跟我一样,他也是被关在这家精神病医院的某种特别患者也未可知呢……
但是若林博士丝毫未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依旧用研究者的口吻平淡地回答我,声音干涩,时断时续。
“那是……这位少女醒来的时候,也会那么说,那么做,所以我们才能知道。你看看她这奇特的梳发方式。这种发髻是一千多年前那位祖先生活的时代,已婚女性的发型,她自己经常会梳这样的发型……换句话说,虽然这位少女至今仍是纯洁无瑕的处女,但在她自己梳成这样的发型期间,这位少女的精神生活整体上就返回到一千多年前她祖先那个时代已婚女性的习惯,记忆和性格也是如此。当然,眼神、身体动作等也完全看不到处女的神态,看起来就是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优雅的年轻夫人。但是在她忘记这个梦境时,也会跟普通病患一样,由护理人给她将头发盘起来……”
我惊讶得合不上嘴,只能茫然地看看少女神秘的发型,又看看若林博士庄重的表情。
“那么……那么……她说的大哥是……”
“当然也是你一千多年前的那位祖先,他就是少女祖先的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少女正梦见与一千多年前的姐夫即你同居时的情景。”
“如此……如此可耻的……不伦之恋……”我不由得惊声高叫,但立即闭紧嘴巴。因为若林博士缓缓摆动苍白的双手制止我:“嘘……安静……如果你现在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说到此处,若林博士也突然止住了。我们二人同时回身望向床上的少女。但,已经太晚了。
少女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她那小小的红唇轻轻蠕动,静静地睁开了眼睛,一看到刚好站在她旁边的我,立刻大大地眨了两三下眼睛,双眼皮覆盖下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看得出来她极为震惊,双颊霎时间变得苍白。湿润的黑色瞳孔睁得大大的,闪动着仿佛这世间并不存在的美丽光泽,双颊的颜色也随之变得绯红,一直晕染到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发出响彻灵魂般的喊叫声,撑起身形,赤着脚跳下床,衣衫不整地就向我扑来。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了两三步,紧紧盯着她……一时间仓皇失措……
就在那一瞬间,少女也止住了脚步,双手向前伸,仿佛遭到电击般一动不动。同时,她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双眼睁得大大的,凝视着我的脸,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撑在了床铺上。双唇瑟瑟抖动,但仍然入神地凝视着我的脸。
随后,少女怯生生地看看若林博士,又环视房间内的情形……很快,她的双眼中开始泪光闪闪,无助地垂下头来,跌坐到人造石地面上,用白色的病服掩住脸面,“哇”地大哭起来,随即趴在床铺上痛哭不已。
我更加不知所措了。不断擦拭着满脸的汗珠,看看沙哑着声音痛哭的少女的后背,又看看若林博士的脸。
若林博士则……连面部肌肉都纹丝不动。他冷冷地回视着我呆呆的脸,缓缓走到少女的身旁,弯下腰,嘴巴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问道:“想起来了吗?这位先生的名字……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他的话,我比这位少女更为震惊。……难不成这位少女也像我一样,刚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过来,正处于“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在她身上,也在进行着跟在我身上做的一样的实验吗?我一边东想西想,一边紧张地等待着少女的回答,紧张到甚至能听到自己耳朵深处在嗡嗡作响。
但是少女并未回答。她只是一时止住了哭泣,将脸埋得更深,左右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跟你有婚约的那位大哥,是吗?”
少女点了点头,同时发出比刚才更加激烈高亢的哭泣声。那哭声,就算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听了,也会觉得无比悲痛、肝肠寸断。因为无法想起自己恋人的姓名,只能被遥远地隔绝在与对方完全不同的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里……而好不容易见到了对方,想要扑进对方的怀抱,却被无情地推开……少女似乎终于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发出了与身份不相符的、世间难闻的悲痛之声。
虽说男女有别,但跟她精神状态相同、体验着相同的痛苦的我,打心底被她那沙哑的哭泣声打动了。这跟今天凌晨在黑暗之中被她连连呼唤时完全不同……不,比那时还要苦闷数倍。我依然无法想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听着少女悲痛的哭泣声,看着她伏在白色床铺上瑟瑟发抖的楚楚可怜的背影,我想着必须要想办法回忆起来,但现实却是我一筹莫展,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为此而深受良心的苛责,不由自主地双手掩面,全身冷汗直冒,神志模糊,似乎马上就要踉跄着倒下去了。
但是若林博士似乎丝毫不知道我的痛苦,依然探着上半身,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肩膀安抚她:“没事……你冷静点……冷静……很快就会想起来的。这位先生也……你的大哥也忘记了你的容貌。但是,他也很快会想起来的。然后,他会马上告诉你的。再然后你们就可以一起出院了。没事……安静地休息吧。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那一天,绝对不会太远了。”
一边抚慰少女,一边抬起了头,若林博士拉起惊慌、怯懦、还在偷偷擦拭眼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之意地关上沉重的房门。随即啪啪拍手,叫来正在走廊对面欣赏鸡冠花的护理老婆婆,催促依旧有些踌躇的我,返回我原来的七号病房。
侧耳倾听,少女的哭泣声似乎早已止住。在她啜泣的间隙,似乎能听到老婆婆在安抚她。
呆立在人造石地面上的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姑且先抬起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等待他的说明。
……直到刚才,我做梦都想象不到,一位世人可能从未曾见到过的绝世美少女,被当作悲惨的精神病患者,囚禁在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
……而且那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与我有婚约,还做着跟作为“一千年前的姐姐的丈夫”的我同居的极为怪诞的梦。
……并且,从那个梦中醒来,一见到我就喊我“大哥”,想投入我的怀抱。
……因为被我推开,她哭倒在地上,悲痛得肝肠寸断。
我内心非常期待,若林博士会对这些世所罕见、异于常理的事情做出怎样的说明。
但是,此时的若林博士不知作何想法,就像是突然变成哑巴一样,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垂下眼睑,左手在背心口袋中摸索,取出一块银色的大怀表,放到了自己的手掌上。然后将右手手指轻轻贴在左手手腕上,看着指向七点三十分的表盘,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若林博士身体不好,或许有每天早晨这个时刻测量脉搏的习惯,但即便如此,在他的态度中未看到方才长时间的紧张所留下的丝毫影响,相反,他表现出了在路边与陌生人擦肩而过般的冷淡表情。小眼睛如幽灵般垂睑俯视,苍白的嘴唇紧紧抿成一字形,摁在左手脉搏上的右手中指时而用力时而放松,看着他的表现,我感觉他是试图通过这种态度来抑制我因为刚才在隔壁房间所看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而产生的亢奋。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在现实与梦境交织的奇妙怪异世界里,为双重、三重恋情而苦闷的少女……难以想象的不伦之恋……无比天真纯洁但又无法确定是处女还是有夫之妇、是正常人还是疯子……这样一位只能用人间不可能的存在来形容的绝世美少女,被人介绍说是“你的表妹,同时也是你的未婚妻”,而且还给我展示了证物……对于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我充满了疑问。若林博士也有可能是通过这种态度,故意回避我的问题。
我对此感到不满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无可奈何地把玩着帽子,低头不语。
……就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自己正被眼前这位博士戏弄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何目的,但我怀疑若林博士利用我头脑不正常这一点,捏造一些耸人听闻的事件,试图让我相信这毫无根据的说辞。或许是要用于某种学问方面的实验吧……这种疑惑一出现,似乎很快便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
他找到一无所知的我,出人意料地把我打扮成大学生,介绍一位美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他如此苦心算计,怎么看都觉得奇怪。这些衣服和帽子是不是趁着我半梦半醒的时候量身定做的?那位少女是不是被囚禁在这家精神病院的色情狂之类的,见到任何人都会有那种举动?或许这家医院也并不属于九州帝国大学?再进一步说,或许眼前的这位若林博士也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小跟班,他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因为某种原因而精神异常的我,让我陷入某种离奇的错觉之中,以达到某种目的吧。若非如此,见到说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我不可能完全想不起过去的事啊!或者怀念,或者高兴,凡此种种的情绪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
……是的,我绝对是被骗了!
……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原本牢牢占据我整个脑海的疑惑、迷茫、震惊等都瞬间如一阵轻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脑中不知何时又恢复到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感,也没有任何担忧……
但是随之,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感觉自己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我忍不住轻声叹息,抬起头来。这时,若林博士似乎也刚好测量完脉搏,从容地将左手掌中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中,态度也恢复了今天早晨刚见面时的谦和诚恳。
“怎么样?感到疲惫吗?”
我又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若林博士那若无其事的态度越发令我感到被戏弄,但还是尽量假装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不,一点也不……”
“……啊……那么,我们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心想随便你好了。
若林博士也随着我点点头道:“那么接下来……我带你去位于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主楼的教授办公室……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正木敬之教授直到临终前一直使用的房间。那里陈列着你过去的纪念物,相信你看到那些物品,肯定能够逐渐解开与你过去有关的种种谜团,最后完全恢复对过去的记忆。同时,肯定也能够解开你与那位小姐之间的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听起来蕴含着钢铁一般的确信,同时似乎还隐含着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随便你带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反正我也无力抗拒。我内心既有自暴自弃,也有些许好奇,这回他又会给我看什么不可思议的物品呢?
若林博士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这边请。”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精神科主楼就是那座刷着蓝色油漆的两层木造洋楼,包括前面的浴池在内。
我们沿着方才来时经过的花圃旁边的外侧走廊折返,经过贯穿主楼中央的长长走廊,一直走到对侧,尽头迎面便是一道森严的大铁门,令人怀疑这是监狱的入口……我正沉思着,就像有守门人不知在何处监视此处一样,大铁门轰隆有声地向一侧打开,我们进入昏暗空旷的玄关中。
玄关门关得严严实实,或许是因为黎明尚早的缘故吧。凭借从门上采光玻璃中透入的昏暗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峭楼梯,沿着左侧的楼梯噔噔爬到最顶上,向右一转,来到一处明亮的南向走廊,走廊右侧是好几个房间,门口分别挂着写有“实验室”“图书室”等字样的木牌。走廊尽头是一扇茶褐色的门,上面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用粗笔写着“严禁出入……医学部主任”。
站在前头的若林博士从内侧口袋中掏出一把挂有大块木牌的钥匙,打开那扇门。回头招呼我进入房间,态度恭谨慎重地脱下外套,将其挂在钉在门旁墙上的衣帽架上。于是我也模仿他的举止,将深色带白点的外套和学生帽挨着挂在上面。我们的脚印在地板上清晰可见,由此可知房间中应该落满薄薄的一层尘土。
这是一间采光非常好的房间,明亮宽敞。北侧、西侧、南侧三个方向各并排有四扇窗户,共计十二扇窗户中,北侧和西侧的八扇都掩映在墨绿色的松枝之中,南侧的四扇则毫无遮挡之物,湛蓝的黎明晨光伴着不远处的波涛声,如洪水般倾泻进房间,灿烂炫目。站在耀眼光芒中身着晨礼服的若林博士身姿瘦削,而身着制服的我则茕茕孑立,二人形成某种奇妙的对照,仿佛来到了脱离现实的某个遥远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抬起修长的右手,在房间内环指一周。同时,从高处传来的他那微弱的声音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营造出一种舒缓的余韵。
“这个房间原本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收藏的图书和标本每一件都是曾经担任精神科前前任主任教授的斋藤寿八教授苦心收集而来的精神病科研究资料,或者是值得后人参考的文书公函,又或者是曾经在此接受治疗的患者的作品及与他们密切相关的物品文件等,其中很多是在世界范围内的整个学界都足以傲视群雄的物件。然而,斋藤先生驾鹤西归后,今年二月份,正木博士就任主任教授,认为这个房间明亮舒适,便将曾经装满东侧半个房间的图书文献全部搬到之前的教授办公室,正如你所见,他将这里改造成为他自己的起居室,甚至还安装了如此漂亮的壁炉。当得知他既未得到校长的许可、也未提交正式的申请时,本部的塚江事务官异常狼狈,前来请求他务必尽快提交申请,履行正规的手续,言辞极为恳切谦卑。”
然而据说正木博士根本不予以正面答复,最终只是淡淡地表示:“……没什么,何必如此担心。你就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了一下标本的摆放位置而已……其实倒是也有理由,你听我说。有一些是我本身的事情,本应隐而不宣,虽然我现在很幸运地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但说实话,细想来,某种程度上我其实是个研究狂兼夸大妄想狂。我自己就可以很明确地诊断出,我绝对具有成为精神病学者的研究材料的资格。但话虽如此,我又不能报名住进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把自己的脑髓当作活生生的标本,与那些参考资料一同陈列起来。当然,或许内科外科等科室没有这种必要,但唯有精神病科,科室主任教授的脑髓也必须视同为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地研究。这就是我作为一流研究者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所以没有办法。我想,建立了这间标本室的斋藤教授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会举双手赞成的……”
说完,正木博士哈哈大笑,老练的塚江事务官也只有无奈撤退。
若林博士的叙述极为平淡流畅,但却足以令我胆战心惊。之前,我听到的有关正木博士的叙述都是一些形容词,但从他那根本不好笑的戏谑之语中,我感觉到他的头脑闪现着智慧的光芒,刹那间不禁毛骨悚然。他不仅远远超越了世间一般人所重视的常识和规则,虽然带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他通过将自身视为疯子的标本这种情绪,嘲弄整所大学,不,全世界的学者们。他的头脑的通透,讽刺的辛辣和他的伟大,我完全明白了,甚至可以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所以只能呆呆地张大了嘴,好久合不上。
但是若林博士还是跟之前一样,完全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说道:“但是,我把你领到这个房间的目的不是别的,就是我刚才在楼下七号病房里跟你说的那样,首先就是要请你看看此处陈列的所有标本和参考品中,哪一个最能引起你的注意。这是探求人的潜在意识——即普通的方法无法回忆起的内心深处的记忆——的一种方法。并且,已经有无数证据表明,潜在意识总是在不被本人觉察的情况下保持活跃状态,强烈支配着这个人的行为。所以我认为,封闭在你的潜在意识中的你过去的相关记忆也同样,肯定会引导着你,走向陈列在这个房间中某处的你的过去的纪念物,并清晰地唤醒你与此相关的记忆。正木博士之前去巴尔干半岛旅行时,当地特有的被称为‘伊斯梅拉’的女祈祷师传授给他的这个方法,据说已经数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跟之前的少女完全没有关系、只是陌生人的话,这个实验是绝对不会成功的。为何这么说呢?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这个房间并不存在任何一个能够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纪念物……没有关系,对于这个房间中你看到的所有物品,你都可以提出问题,就当作你自己在进行与精神病相关的研究。如此,很快你就会对某件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那就是你唤醒过去记忆的第一个线索,其后估计就会一通百顺,恢复对过去的全部回忆。”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还是极为平淡,说得是如此的漫不经心。就像是大人说给小孩听似的,简单,亲切……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无法抑制地升起一阵从今天早晨开始尚未经历过的新鲜的战栗感。
在听若林博士解说的过程中,我刚才产生的“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的吧”的怀疑再一次涌上心头。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虽然他认定我真的就是少女的恋人,却绝不采取强迫的手段勉强我也这么想,而是采取最光明正大、最迂回委婉的科学方法,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围攻我的心理,希望让我自己直接指认我就是少女的恋人。他是如此地确信,计划是如此冷静、周到……
……如此说来,难道我刚才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情真的都与我有关?那位少女真的是我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
……若果真如此,那不管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为了她,从这个房间中找出有关我自己过去的纪念物,借此唤醒自己对过去的记忆,拯救她的精神狂乱,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啊,必须要从“精神病院的标本室”中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要从“精神病研究用的参考品”中找出我认为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美少女是自己的未婚妻的证据……我这是处于一个多么奇妙的立场啊!这又是多么难为情、多么恐怖、多么令人费解的命运哪!
思忖到此处,我的额头不由自主地冷汗直冒。我从口袋中掏出崭新的手绢擦拭着汗珠,开始再次战战兢兢地环视房间内部。想到令人意想不到的过去的我就隐藏在眼前的这个房间里,我内心深处颤抖着,压抑着各种令人恐惧的想象,再次怯怯地环视房间内部。
房间中央至南北隔开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密密地摆放着玻璃橱柜,橱柜中满满当当地陈列着标本。东侧一半的地面铺着油布,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中央是一张宽约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部相对摆放着两把旋转扶手椅。桌子上铺着的绿色呢绒桌布上面也落着一层薄薄的灰,耀眼地反射着从南侧窗口照进的阳光,更为这个房间增添了几分肃穆的氛围。在桌子反射的光芒中央是数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棉布包袱,有些夸张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二者跟桌面一样覆盖着一层灰尘,可见好久都没人碰过这些东西了。这些物品的前面是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同样也是落满灰尘,达摩背对文件,毛茸茸的手腕在头上交握,张开大口永远地打着哈欠,让我觉得似乎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这个位置的。
红色达摩正东侧的墙壁是清爽的淡黄色,似乎是刚涂完油漆不久,中央铺设着一个可供一个人轻松蹲坐的大暖炉。暖炉上面是黑色的方形盖子,正上方挂着一个直径超过两尺的圆形大时钟,并没有听到时钟走动的声音,但却指示着现在的时间……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电力驱动或者安了什么别的装置吧。时钟对面的右侧是金框的大幅油画,左侧是裱着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日历。肖像照片的左侧能看到一扇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所有的物品在清晨明亮的阳光的照射下,有的炫目,有的鲜明,营造出大学教授的房间应该有的严肃寂静的氛围。眺望着这个景象,我不禁肃然起敬。
事实上,此刻,我感觉自己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所打动,自最初就持有的自暴自弃的情绪、对少女的命运的好奇心等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内心充满了“一切听天由命”的神圣感。我双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然后,满怀着被神秘的命运之神引领的行者的心情,慢慢地迈步前行,走进陈列着参考品的橱柜行列中。
我首先走近最明亮的南侧窗户附近摆放的橱柜。面向窗户摆放的玻璃橱门中,陈列着各种奇特的文件、挂轴等,每件东西上都贴着写有简单介绍的小纸条。根据若林博士的解说,都是住院患者写给主任教授的信件,主要目的都是表明“我的头脑已经治愈到这种程度了,请让我出院吧”。
——牙龈血画就的玩偶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画的)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出的)
——唐诗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文盲农夫发病后,他曾经做中医的曾祖父的潜在意识在他身上隔世重现,挥毫书就的)
——背诵并记下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洋白纸数十张(高等文官考试失败的大学生提出的)
——反复使用“喀秋莎可爱、分手痛苦”这两句话写满的学生用笔记本数十册(自命为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自称的“创作”)
——用纸做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
——用竹片在砖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
——用鼻屎固定的观音像,配玻璃箱(曹洞宗传法者制作)
因为接二连三见到的都是各种令人感到悲哀、痛苦的物件,一列还没有看完,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转头离开,但就在此时,我突然发现橱柜最里面一扇玻璃橱门已然坏掉的角落里,跟其他物品稍稍有点距离的地方,有一件很奇妙的东西。它很不起眼,要不是玻璃橱门坏了,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但是我越看越觉得它很奇妙。
那是装订成五寸左右高度的一沓稿纸,看起来似乎被相当多人翻阅过,上面的几张已经破烂不堪了。我从玻璃橱门的破损处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仔细核实了一下,发现共分为五册,每一册的第一页都用红墨水大大地写着阿拉伯数字和“Ⅰ”“Ⅱ”“Ⅲ”“Ⅳ”“Ⅴ”的标记。我翻看了一下最上面那册已经碎成一半的第一页,发现是用红墨水横着书写的,内容像是和歌,其中还夹杂着片假名。
卷头歌
胎儿啊
胎儿
你为何躁动不安
可是因你知晓母亲的心
而感到畏惧吗?
下一页是用黑墨水以哥特字体写的标题“Dogura Magura”,没有作者姓名。
最开始的第一行是用片假名写的“……噗呜呜——嗡嗡嗡——嗡嗡嗡……”,最末一行同样也是片假名写就的“……卟呜呜——嗡嗡嗡——嗡嗡嗡……”感觉并非一篇连贯的小说之类的内容,而像是——捉弄人似的,有点疯言疯语感觉的大部头原稿。
“这是什么,教授……这所谓的‘Dogura 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有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后点了点头:“是。那也是一部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不可思议之处的作品之一,非常罕见、有趣。是本科室主任正木博士去世不久,在附属病房住院的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患者一气呵成写就并交给我的作品……”
“年轻大学生……”
“是的。”
“……啊……也是出于请求出院的目的,为了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不。因为无法确定这一点,从事实上很难下判断。简单说来,其内容可以说是以我刚才跟你提到过的正木博士和我本人为原型,写成的某种程度上超出常识的科学故事吧。”
“……超出常识的科学故事……以教授您和正木博士为原型……”
“没错……”
“不是论文吗……”
“……这……有关这一点,我也无法确定……据说精神病患者的文章大多过分注重逻辑,但这篇作品却很是特别。换句话说,它整体上看起来像是彻头彻尾的学术论文,但读后,却会让人产生这是一部在内容及形式方面史无前例的侦探小说的感觉。可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这是为了嘲笑、愚弄我和正木博士的头脑而写的毫无意义的讽刺文,可谓是一篇极端怪异的文章,并且其中所写的事实内容异常离奇,科学趣味、猎奇趣味、色情表现、侦探趣味、无意义性、神秘气息等充斥着整部作品的每一个角落,构思极具魅惑性,静下心来仔细读完,感觉整篇文章洋溢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气,若非精神异常者,真的无法完成这样一部作品。当然,它跟前面你看到的征讨火星建议书等从性质上就完全不同,我们认定它在精神科学方面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所以将其保存在这里,它可能是这个房间中……不,是全世界的精神病学界最珍贵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是想要让我阅读这部作品,所以开始滔滔不绝地加以说明。那份热心显得有些异常,我忍不住眨起眼来。
“哦,那么年轻的疯子竟然能思考出那么复杂、那么困难的情节来啊!”
“……那是有原因的。那位年轻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至高中毕业,直至进入本大学就读,一直都是第一名,非常优秀。同时,他还非常喜欢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的重头戏在于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导致精神方面出现异常,演出了一幕被自己的幻觉与错觉所控制的惊人惨剧。被收治在这个精神病科病房后不久,就想以他自身为原型写一部令人感到惊悚的故事。……并且我前面也跟你说过了,这部小说的构思极为复杂精巧,但大致的故事情节却简单得惊人。也就是说,那位青年只不过是详细描写了被正木博士和我幽禁在这个病房内,成为恐怖到超出想象的精神科学的实验对象的痛苦而已。”
“……啊,教授您对他进行过实验吗?”
若林博士又像最初一样,眼睛下方浮现出讽刺、寂寞的微笑。在窗口逆光照射下,苍白的脸庞闪着微光。
“绝对没有这回事。”
“那么,这全都是捏造的啊。”
“但是看看他写的事实,却又都是些很难认定是捏造的记述内容。”
“呵,真是奇怪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事实上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你自己读完后,应该就会明白……”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内容有趣吗?”
“这……这一点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至少对于专家来说,用‘有趣’这个形容词还远远不足,可谓是能够引发浓厚兴趣的内容。对于不是专家,只是对精神病及脑髓等多少有点科学方面的兴趣和神秘主义的爱好的人而言,应该也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内容。比如本大学的诸位专家读过这部作品后,都会忍不住再重新阅读两三遍,但他们都说阅读多遍后好不容易读懂了整部作品的架构时,感觉自己的脑髓也快发狂了。更极端的是,有位专家在看完这部作品后,开始厌恶精神病研究,转到了我主持的法医学部,还有一位也是读完这部作品后,表示无法相信自己脑髓的运作,宣布要自杀,最终卧轨而死。”
“哇,太可怕了。正常人被疯子打败了啊。内容是不是特别疯狂啊?”
“……并没有,内容描写极其冷静,条理清晰,远超普通的论文和小说。不仅如此,其中所体现的精神异常者所特有的对所见所闻的强大记忆力,我至今仍深感佩服。刚刚你见到的《大英百科全书背诵笔记》之类的根本望尘莫及。还有一点,我刚才跟你说过,其构思的不可思议之处简直超出了普通人的推理和想象,在阅读的过程中,阅读者的头脑也会不自觉地被卷入某种异样的幻觉和错觉观念之中。我想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给它起名为《脑髓地狱》吧……”
“……那……这个‘Dogura Magura’是作者本人添加的标题吗?”
“没错……真是很奇特的标题……”
“……是什么意思呢……‘Dogura Magura’这个词真正的意思……是日语,还是……”
“……不清楚……有关这一点,我也很困惑,只能认为这部作品,从标题至内容,是彻头彻尾的迷惑人的构成。……这么说有如下理由。我读完作品后,因为对其内容的不可思议性实在感到困惑,就推测或许标题中有解决这不可思议的谜团的关键呢,换言之,我觉得‘Dogura Magura’这个标题或许是一个隐语。但是,写就这部书的青年患者本人因为发挥精神病患者特有的精力,仅仅用了一周完成了这部作品后,筋疲力尽,陷入了昼夜不分的昏睡状态,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向他询问标题的意思。而如此不可思议的词语,在字典等地方根本找不到,语源也不清楚,一时之间我也无计可施,但其后不久我又意外地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这个地方,保留了很多旧欧洲语系的方言,比如‘geren’(疯子、笨蛋)‘paraiso’(天堂)‘banco’(银行)‘zondag’(周日)‘terenparen’(满口谎言)等,因此我想,或许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呢,所以求助于专门研究上述方言的专家,经他们多方进行调查,总算是搞清楚了。据说‘Dogura Magura’这个词原本是长崎地方在明治维新前后所使用的方言,意思是基督教伴天连[1]所使用的魔法,如今只用于指代魔术、诡计,几乎可谓是废词了,语源、语系尚不明确,勉强翻译的话,基本上相当于‘魔法’,或者当用汉字写作‘堂回目眩’[2]‘户惑面食’[3]等词也可以读作‘Dogura Magura’,总之,这个词肯定是涵盖了上述所有的含义……换句话说,这部作品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脑髓地狱或者说是心理迷宫游戏般的诡计,极端怪诞、极为色情、彻底的侦探小说式,同时又毫无意义,所以才给出这样一个标题吧。”
“……脑髓的地狱……Dogura Magura……我还是不太明白……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如果我跟你说说作品中记载的内容,或许你就能够想象了……简单说来,这部‘Dogura Magura’中所记述的问题无一不是常识所无法否定、简单易懂且令人深感兴趣的事,但同时又都是以超出常识的常识、超出科学的科学等更高深的真理为基础的事实。比如:
——痛切吟诵出“精神病院是世间活地狱”的阿呆陀罗经[4]的经文
——证实“世界上的人无一不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者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人公,论证物种进化噩梦的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相当于电话局”的精神病患者的演说记录
——半开玩笑写就的遗书
——唐代名画家所画的美人死亡后腐烂的画像
——一位爱慕与这位腐烂美人神似的现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无意识下犯下的残虐、不伦、惨不忍睹的伤害、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
上述内容与各种令人不解的事件乍一看上去跟主要情节毫无关系,就像万花筒般随意滚动出现,但读完后会发现,其实上述所有内容中的每一句话都是极为重要的主要情节的描述……不仅如此,最能够增添魔幻感的是,作品从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唯一的时钟滴答声开始,情节顺次发展后,最终又回归到最初听到的那个深夜的唯一的时钟滴答声……这就像是近距离地从此岸到彼岸观看地狱的全景图一般,无休无止地以相同的顺序感受到同样
的恐怖与恶心……根本找不到丝毫可以逃脱的缝隙……原因就在于,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听到时钟滴答声的一瞬间所做的一个梦而已。并且,那一瞬间所梦到的内容让人感觉实际上有二十几个小时之久,从学理上来讲,最初和最后的两个时钟滴答声应该是同一个时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这一点,能够由‘Dogura Magura’整部作品所证实的精神科学真理予以证明。‘Dogura Magura’的内容就是如此的玄妙,如此的不可思议。证据胜于理论,你自己读一下,立刻就能明白……”
说着话,若林博士上前一步,伸手要取出最上面的一册。
我慌忙阻止他:“不。不必了。”
说着,我用力左右摇摆双手。光是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快要染上Dogura Magura了……同时,我也觉得,疯子写成的东西肯定是无意义的。顶多也就是把《百科全书背诵笔记》和《喀秋莎可爱》及《征讨火星》等杂糅在一起的程度而已……现在我面对自己的“Dogura Magura”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如果再背负上别人的“Dogura Magura”,精神变得更加怪异可就糟糕了。这种事就到此为止,我要全部都忘掉……
……如此想着,我双手插进兜里,使劲儿摇头,走近橱柜旁的床边,浏览贴在那里的照片、一览表之类的,并请若林博士继续给我介绍。它们有一些是珍贵的研究资料,比如:
——精神病患者发病前后的表情对比照片
——精神病患者发病前后的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还有一些是令人感到沉痛的资料,比如:
——基于幻觉错觉的绘画
——歇斯底里妇人痉挛、发作时的各种怪异姿态的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者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这种资料从三面墙壁到橱柜的侧面贴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特别的怪异展览会。再前方摆放的多层玻璃橱门中陈列的物品更是惊人,比如:
——极为巨大的脑髓与极小脑髓和普通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是普通脑髓的两倍,是特小脑髓的三倍大小。都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色情狂、杀人狂、中风患者、诸如各种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每个脑髓都有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者梅毒感染的地方)
——应举[5]手绘的因精神病而灭亡的家族的传家宝幽灵画像
——据说只要磨刀,该家族的主人就会发疯的村正的短刀
——精神病患者坚信是人鱼骨头,沿街兜售的鲸鱼骨头数片
——精神病患者为了毒死全家人而熬煮的黑色波斯猫的头部
——精神病患者自己斩断的五根手指及其所使用的铡刀
——从床铺上跳下来自杀的精神病患者龟裂的头盖骨
——用枕头及毛毯制成、当作是妻子来爱抚的人偶
——宣称是变魔术而吞下的黄铜烟斗
——徒手撕裂的铁皮板
——女精神病患者扭弯的牢房铁栅栏
这些物品与同样是疯子们制作的优美精巧的编织物、人造花及刺绣等挤挤挨挨地放在一起。
我一边战战兢兢地暗自揣测这些物品中哪一样跟我有关系,
一边听着若林博士的解说。我非常担心,万一这些可怕的物品中真的有哪一件是与我有关系的,可如何是好啊。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件物品与自己有关系,反倒是觉得这每一件物品中所包含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赤裸裸的意志和情感都深深地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与难过。
我拼命压抑着这种情绪,带着某种类似责任的观念,转着看橱柜中的物品,不久,总算是看完了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边,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用手帕擦拭着额头再次渗出的冷汗,迅速转了半圈,背对着西侧。
……同时,房间中所有的物品也都从右向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边入口附近的油画框也滑到我的正对面,稳稳地停了下来,隔着中央的大桌子与我正相对,仿佛是命运牵引着我与它面对面一般……
我挺直前倾的身体,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入神地盯着那幅陈旧的油画中黄色、褐色与淡绿色的配色。
油画的图案似乎是西洋的火刑场景。
三根并排的粗大圆木柱子的中央,高高地绑着一位白发白须、神态庄严的老人,他的右边是一位极度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左边是一位戴着花环、头发蓬乱的女子,他们都被赤身裸体地捆绑着,在被脚下堆积的木柴燃烧发出的火焰和烟雾中拼命挣扎。
画框对面右侧部分,一对乘坐金色轿子看起来是贵族的夫妇在衣着华丽看起来像是家人和臣下的围绕下,正兴致勃勃、悠闲自在地眺望着这残酷的景象。而与他们相对,在画框对面的最左端,有一个幼童正努力伸着双手,满是爱意地看着火焰与烟雾中露出面孔的母亲,哇哇大哭。一位看起来像是他父亲的壮汉和像是祖父的老翁则紧紧地抱住他,用大大的手掌握住幼童的嘴巴,带着恐惧的表情回身望向贵族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画框中间的广场中央,伫立着一个头戴红色三角头巾、身披黑色长外套、鼻尖高耸、手拄丁字形拐杖的老太婆,她张嘴大笑,露着稀稀拉拉的牙齿,满脸邀功请赏的表情,用手指着火刑柱上正痛苦不堪的三人给贵族们欣赏。那个场面,让人在看的过程中,逐渐就感到身临其境般的恐怖、恶心。
“这是什么画?”我指着画面回身望向若林博士。若林博士还是跟刚才一样,双手插在裤兜里,冷淡地答道:“那是表现欧洲中世纪进行迷信活动的图,从画中的习俗来看,应该是在法国。他们认为精神病患者是被恶魔附身,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烧死,这幅画描绘的就是这个场景。正中间那个头戴红头巾身穿黑外套的老太婆应该是当时身兼医师、祷告师及占卜者的女巫。据说这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购买的,作为过去曾经如此残酷对待疯子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位专家认为该画是伦勃朗所画,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幅画可就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艺术品……”
“啊……烧死精神病患者,这是当时的治疗方法吗?”
“不错,不错。因为当时没有治疗精神病这种无从捉摸的疾病的良药,所以,烧死他们某种意义上也可谓是彻底的治疗方法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
低头俯视着我给我解释的若林博士苍白的瞳孔中闪现着冷酷的光芒,看起来只要为了学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抓住我把我烧成黑炭……我双手抚摸着脸颊,像致辞似的说:“生在当今这个时代的疯子还是挺幸福的呢!”
听我这么说,若林博士左侧脸颊上又浮现出一抹微笑,随即又立即消失了:“……不……也并不见得如此。或许古代那些被一下子烧死的精神病患者更幸福也未可知呢。”
我有些后悔自己又多嘴了,耸了耸肩。避开若林博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我用手绢擦拭着脸。就在这时,正面左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大型黑色木框里的照片偶然进入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位秃顶、垂着长长的斑白胡须、长得非常富态的老绅士,他看起来大约六十岁,穿着饰有家族特定纹饰的和服,满面微笑,看起来是位温和敦厚的老实人。刚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还想这应该是正木博士吧,特意走到照片正对面仔细端详,但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就又回头望向若林博士:“这张照片是哪位的?”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若林博士脸上的神情明显柔和了很多。虽然不知为何,但他的脸上闪耀着至今不曾有过的满意的光辉,缓缓低下了头。
“……嗯……那张照片吗?是……那是斋藤寿八教授。我先前对你提到过,他就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研究室的人,也是我们的恩师。”
说着,若林博士轻轻地发出一声感伤的叹息,但随即,他那长长的脸上浮现出深切感动的神色,缓步靠近我:“……你终于发现了啊!”
“……嗯?”我惊讶地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不明白若林博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若林博士毫不在意,依旧缓缓地走近我,上半身稍稍前倾,看看我的脸,又看看照片,语气更加认真郑重:“我是说,你终于发现这张照片了啊!因为这张照片,肯定跟你过去的生活有着最密切的关系……”
经他这么提醒,我也突然意识到了,不知何时我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进入这个房间的目的。与此同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涌起某种轻柔却又深邃的悸动。
但是同时,考虑到自己的头脑中没有想起丝毫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记忆,我感到既安心又有些失望,不由得耸了耸肩,微微低着头,继续听若林博士的说明。
“……我认为潜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的记忆,从之前就开始极为微妙地苏醒了。我只能认为,从刚才看那部Dogura Magura原稿到看这幅焚烧疯子的画作的过程中,你的潜意识开始苏醒,如今,它引导着你来到这幅照片前面。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将那幅焚烧疯子的名画与斋藤教授的肖像悬挂在此处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博士。在二十世纪的今日,像那幅焚烧疯子的画作中所描绘的惨无人道地对待精神病患者的做法作为一个公开的秘密,随处都在进行。正木博士对此极为愤慨,决心将毕生奉献给精神病研究……最终,在斋藤教授的指导与支持下,终于实现了这个目标……”
“焚烧疯子……现在也有虐杀疯子这种事吗?”我自言自语般喃喃问道,再度陷入恐惧的无底深渊中……
但是若林博士平静地点头道:“……有啊!而且完全是按照过去的方式进行。不。比焚烧更加残忍的虐待在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中堂而皇之地进行着。就在今天、此刻……”
“……那……那也太过分了……”刚一开口,我就咽下了话头。因为我觉得这种说法太耸人听闻了。但若林博士却无动于衷,和我并肩站着,反复比较着看焚烧疯子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语气冷淡地继续跟我说:“不过分。这只是一个很严肃的事实。我想你很快就会了解这个事实,正木博士为了拯救遭受虐待的可怜的广大疯子,费尽心思,终于创立了有关精神科学的史无前例的新学说。我前面也已经跟你说过,这个令人惊叹的新学说的原理原则极为通俗易懂,即便是妇孺也能够理解,非常有趣、浅显……所以他才开始进行能够实际上证明这个学说的原理的‘疯子解放’实验……并且,因为你提供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实验很成功……就剩下一个程序,那就是你恢复过去的记忆,在实验报告文件上写下你自己的名字。”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抬头看着站在我旁边的若林博士的侧脸。因为我觉得自己受制于无可言喻的严肃、恐怖的命运,被它牵引着来到这个房间,现在我面对制造了这个命运的画框和相框,动弹不得……但是若林博士依然丝毫不理会我的感受,继续口若悬河地说道:“……所以,说到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与焚烧疯子之间的因果关系,就会一步一步逐渐触及你过去的经历。换句话说,正木博士为了在解放疯子的治疗场中对你进行精神科学实验,做了何等周到的准备后才来到了这所九州帝国大学……为了这个实验的相关准备和研究,又付出了何等可怕的心血与努力……”
“啊,什么?为了在我身上进行试验,做了那么可怕的准备……”
“是的,正木博士花费了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为这个实验做准备。”
“……二十年……”
我的惊呼声尚未出口,就变成了一种类似呻吟的声音,咽回喉咙深处。我似乎感觉正木博士二十年间的心血变成了一股绳,紧紧勒住了我的脖子……
这回,若林博士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再度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时,就为了你,在为这个实验做准备了。”
“……为了尚未出生的我……”
“是的。我这么说,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在耸人听闻,但绝非如此。正木博士的确在你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预见到今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了。你如今一旦恢复了对过去的记忆……不,就算你无法恢复过去的记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根据我提供的事实,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在此基础上,再对照考虑前后的事实,相信你肯定也会认为我所讲述的事情绝不夸张,都是事实。而且,我相信,这么做,可能也是让你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手段了……”
说着,若林博士返回到大桌子前,指着暖炉前面的一张小转椅,回头示意我。我遵照他的命令,就像要接受手术的患者一般,战战兢兢地走近椅子,慢吞吞地坐了下来,但是我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因为过于恐惧和觉得不可思议,我感到呼吸困难,只能不断抚摸胸口,吞咽着唾沫。
在这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坐在我对面的大转椅上。就像之前在七号病房那样,高大的身躯弯曲着坐在椅子里,但因为这次脱掉了外套,穿着晨礼服,所以能够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脖子和瘦长的身躯慢慢缩进裸露在外、弯曲起来的双手双脚之间。唯有头部依旧保持原来的大小,牢牢占据正中央的位置,整体上感觉像是妖怪,仿佛是一只长着巨大的苍白的人脸的大蜘蛛,穿着晨礼服,刚刚从其背后的暖炉中爬出来,要来吃掉我一般。
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由自主地在转椅上正襟端坐。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地伸出长长的手指,拿起最初就放在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一边在膝盖下面轻轻掸掉灰尘,一边轻咳了一两声。
“……而要跟你讲述正木博士赌上毕生心血完成的那项实验的过程,就不得不提及我自己的事情,很是不好意思……理由如下,你听我说。正木博士和我是千叶县的同乡,本大学的前身是京都帝国大学、福冈医科大学,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由福冈县立医院改造新建的,我们俩是第一届学生,然后又于明治四十年(1907)同时毕业,所以可谓是同窗。而且时至今日两人都是单身,并计划为学术研究奉献我们的一生。直到此处,我们都可谓是极为相似,志向相同。
“……但是正木博士拥有非凡的头脑和丰厚的家产,这两点是我望尘莫及的。总之,在学问方面,因为当时不像现在可以轻松获取国外资料,我们为了研究可谓费尽苦心。经常从图书馆借来书籍,不分昼夜地抄写。唯有正木博士一人,可以轻松悠哉地自费从国外购入书籍,等他看完一遍,就毫不吝啬地借给其他人。而他自己经常随自己的心,临时起意去搜集古生物化石,或者去调查跟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寺的起源……
“但实际上,正木博士搜集古生物化石调查和神社佛寺的起源从最初就绝非临时起意,更不是无意义的,而是跟‘疯子解放治疗’实验有着重大关系的计划性工作。我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开始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对于正木博士头脑的优秀与深邃更加敬佩不已。总之,从那时起,正木博士就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在学生和教授之间都是深受关注的焦点。而最先认同正木博士伟大智慧的,不是别人,正是挂在这里的这张照片的主人,斋藤寿八教授。
“……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斋藤教授自从本大学创立之初就在此任教,现在这房间中所陈列的标本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独力搜集来的。他非常笃学,同时也非常热衷于雄辩,插句题外话,有关斋藤教授,还有一件这样的逸事。本大学在大礼堂举行创立三周年纪念会时,正木博士作为学生代表,发表了如下演讲。
“‘最近,报纸上有大幅篇章披露本大学的学生及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或者沉溺于赌博,我认为这绝非什么问题。作为学生、学者,其最大的罪恶既非耽于酒色,也非玩牌赌博,而是一旦获得学士学位或者博士学位之后,就完全把研究抛诸脑后。我认为这才是日本学界最大的弊病。’
“听完他的言论,在座的学生和教授都遽然色变。唯有斋藤教授,从自己的座位上站立起来,热烈地鼓掌并高喊‘Bravo’[6]。这件事情我至今仍印象深刻,仅此一事,也足以窥见斋藤教授的大致性格。
“但是,斋藤教授最初供职于本大学时,九州大学尚无精神病科这个专业,斋藤先生作为校内唯一的精神病学专家,只是副教授,仅负责有限的几门课程。对此,他似乎感到非常不满。只要见到他最欣赏的正木博士和从那时就接受他指导的我,就会痛骂现代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并为国家的未来感到万分担忧。在那种情形下,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正木博士却总会以异想天开式的反驳,让斋藤教授哑口无言……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下面这样一段话。
“‘……您瞧,教授您又开始千篇一律的牢骚了。您又不是低廉月薪购买的录音机,是不是差不多该换个录音了?如今的人都崇拜西洋,全都中了唯物科学的毒,只给他们注射您的牢骚做针剂,根本无法治愈……所以,没有必要如此焦躁,请再等二十年。在这二十年的岁月里,日本或许会出现一位了不起的精神病患者,他会详细地记录下自己发病的原因和精神异常治愈的过程并将其公布于世,令全世界的学者都感到震惊,并且这位疯子会采取行动,将迄今为止人类建立起的宗教、道德、艺术、学术、法律及科学等,乃至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及其他所有的唯物主义文化思想等完全粉碎,取而代之,在这世上建立起能够赤裸裸地彻底解放人类的灵魂、无比痛快的精神文化……”
“‘当这位疯子老师的行动彻底成功之时,就会如教授您所期待的那样,精神科学成为这世上最高等的学问。同时,像本大学这样不重视精神病学科的学校将变得毫无价值……所以,请您务必长寿,期待这个情景的出现。反正学者又没有退休年限。’
“我记得他的意思大致如此。那么厉害的斋藤教授听了此言也是目瞪口呆,而跟着在一旁聆听的我更是大为震惊。第一,我根本无法判断正木博士是否是认真地在讲这番带有预言性质的话语……而在当时那个时代根本无从想象,正木博士已经制定出计划,凭借自己个人的力量,创造出那样的一位精神病患者并以此震惊学界。那一阵子,说一些超出常识的论调,让人大跌眼镜,这对于正木博士而言绝不稀奇,所以斋藤教授和我对他的此番话语并未特别感到怀疑,也没有深入追问。
“但是不久,斋藤教授的这种不满与正木博士的天才头脑相结合,在当时的大学内部,引发了非同寻常的波澜。那正好是我们要从本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木博士发表了题为《胎儿之梦》这样一篇怪异的研究作为毕业论文。”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我冒失地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个词在我耳中引起了异样的感觉……然而,若林博士还是镇定如初,将拿在手中的文件细致地一页一页地展开,苍白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对于我的震惊表示理解似的点点头:“……是的……这篇题为《胎儿之梦》的论文内容,你应该马上就会看到,但是光看其标题,就知道这绝非一篇寻常的普通论文。时至今日,普通人做的普通的梦我们都还无法了解其真正的内涵,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多年前即你刚出生或者尚未出生的时代,正木博士就选择了这样的词语作为学术研究论文的标题……不仅如此,因为正木博士早就以非同寻常的头脑闻名全校,所以他的这个论文标题很快便引起了整个学校的轰动,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看他究竟会写出怎样的内容。
“……后来,这篇论文依照当时的规定,进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审核的阶段。从文体上来讲,它打破了历来的固定格式,让诸位教授都目瞪口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正木博士原本就拥有十二分的语言天赋,英语、德语、法语三种语言写就的书籍即便是他专业以外的晦涩难懂的文学书籍,他都能够轻松读懂,这一点在同学们之间早已是有口皆碑。所以,大家都期待他能够用彼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来书写毕业论文,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是用当时尚未普及的文白杂陈的方式且混杂着俚语和方言书写的。不仅如此,论文的主要观点也极端脱离常识,跟标题一样,让人觉得似乎在愚弄人,故而即便是当时掌握新知识的新大学的教授们也都觉得大跌眼镜。学生们之间有传闻说,其中有位特别挑剔的某教授,因过于愤慨而慷慨陈词:
“‘……让我们阅读这种不严肃的论文,从校长来说就是有问题的。正木这个家伙就是对自己的头脑过度自信,才会如此随意地提交这种东西上来。如此侮辱本大学神圣的首届毕业论文审核的,就是正木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为了杀一儆百,应该开除这个家伙。’
“当然,我们都觉得这个传闻肯定是事实……
“出于上述种种原因,整个校内的目光都紧张地集中在考核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终于到了会议当天,果然各位教授基本意见一致,虽然没有坚持开除,却一致同意该毕业论文不予通过。就在这时,当时年纪最轻而位列末席的斋藤教授突然站了起来,陈述了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反对意见。
“‘……请稍等。位列末席,做此发言,有些僭越。然而为了学术,不得不如此。对于这篇论文的意见,我跟诸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第一,诸位批判这篇论文时,均主张其不成文体,不符合规定,但我认为这根本无须讨论,根本无须辩驳,只要一句话就足矣。即学术论文与“请允许我毕业”“请让我成为博士”等提交给政府部门的申请书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没有所谓规定格式或者文体。’
“‘第二,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它绝非如诸位所攻击的那般不严肃。它的价值之所以不被认可,是因为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分受限于唯物主义的肉体研究,缺乏科学地观察人类精神——即精神科学知识——的学术。诸位不知道,为了发现本论文中所发表的根本性的精神或者说是生命及遗传的研究方法,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是何等焦虑,如何地费尽苦心。因此诸位也就不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我以自己专业的名誉为赌注,做出以上发言。’
“‘简单说来,这篇论文讲述的是人类在母亲子宫内的十个月期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象的梦。这个梦是以胎儿自身为主角演出的,有如持续数亿年乃至数十亿年超长时间的连续电影,或许可命名其为《万物进化实况》。它分毫不差地描绘出已然成为化石的极端奇异的史前动植物,同时也真实再现了导致这些动植物惨死灭绝的天灾地变那无法形容的宏大和壮观。最后,这篇论文还描写了从在这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也即是胎儿自身的远祖们开始至如今胎儿的父母双亲之间的每一代人为了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生存下来,造下了多少罪孽。他们如何掩人耳目,不断重复着惨无人道的行径……本论文将这些因果循环的心理状态是如何遗传到胎儿身上并被作为胎儿自身的主观意识的这个事实,刻画得翔实清晰,通过对人类的肉体及精神进行解剖性的观察,直接或间接地推断出这便是胎儿极为惊悚可怕的噩梦……这便是这篇论文的主要观点。只是,这既非胎儿自身记录的事实,也非成年人所留下的记录,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推测。因此很难认定其学术上的价值,作为毕业论文,其得分应该为零。在这一点上,我与诸位的观点是一致的。’
“‘听到此处,或许诸位觉得我所言都是废话。但是不好意思,在此我想向诸位请教一件事。相信诸位在中学时代肯定至少读过一遍《世界历史》,在当时阅读的过程中,诸位有什么想法呢?说起来,所谓的世界历史应该是对人类过去的生活进行的记录,把它置换为个人的话,则是这个人自身过去经历的记忆。这一点,相信诸位都非常明白,我特意拿出来跟诸位进行解释觉得很是失礼。相信只要不是没有过去的人,就无法否定这一点。’
“‘但如果是这样,没有留下历史记录的所谓史前人类在其宗教、艺术社会组织方面,又曾描绘过怎样的梦呢?对照当今残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种遗迹,来推测史前人类做着怎样的梦直至进化到能够记录自己的历史,这种学术诸如文化人类学、史前考古学、原始考古学等能说它们在学术上是无价值的吗?能说它们不是科学研究吗?还有,记载着人类出现之前的地球生活的地质变迁及古生物兴衰史等又是谁记载的呢?是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遗留在地球表面上的各种遗迹来推测上述事实的吧,我们能说他们是仅凭想象在讲童话吗?能说他们不是科学家吗?’
“‘也就是说,这篇《胎儿之梦》是根据我们成年人的肉体及精神上到处都残存的无数遗迹,来推测我们尚未形成头脑记录的混沌时代的我们的梦的内容的,是崭新的学术的萌芽,是最激进、最彻底的史无前例的新研究。不仅如此,这篇论文中所包含的对人类精神构造所进行的解剖性的说明可谓是破天荒的尝试,明显囊括了全世界的精神科学研究者都认为绝不可能却又翘首期盼、极端渴望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和精神遗传学等,故而,本篇论文的主题“胎儿之梦”的研究如能进一步发展,分化至上述方面的话,我认为很可能会给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它与以往精神科学重视的幽灵现象、催眠术、透视术、读心术等完全不同,是抱着纯粹的科学研究的态度,在为精神科学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这一点,我要从我的专业角度,坚决为其背书。’
“‘我确信,这篇《胎儿之梦》虽然只是一位学生的毕业论文,但实际上,它远比如今常见的所谓博士论文等具有更高级且深远的科学价值。当然应将其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中的第一名,视为本学院的荣誉。批判这篇论文无价值的学者们都是不懂新学术如何产生、不知伟大的真理在发表之初是如何被视同为幻想产物的历史事实的人。’
“上述便是斋藤教授事后告诉我们的大致经过。
“但是,斋藤教授的上述主张毫不意外地引起了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为教授们责难的焦点。但是教授毫不退让,用渊博高深的论点一一反驳、击退对手的攻击,下午三点开始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也未结束。毕竟,这是涉及新兴医学部的最高使命及名誉的关键之争,彼此真的是杀得血肉模糊。不得已,其他论文的审核只能推迟到翌日进行,所有人继续挑灯论战,夜里九点,其他教授终于都哑口无言了。这时,后来被誉为名校长的盛山医学院院长一锤定音,宣布认定《胎儿之梦》为学术研究论文,当天的会议终于宣告结束。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总共耗费三天,终于将十六篇论文审核完毕,结果正如斋藤先生坚决主张的那样,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被推举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众所期待的医学部毕业典礼当天,本应上台领取天皇御赐银怀表的正木医学学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再一次让大家惊愕不已。”
“呵,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若林博士却不知为何,突然闭口不言,像是接下来要宣告什么重大事件似的,凝视着我的脸,不久后再次开口说话,语气比刚才更加谦恭。
“正木博士为何会放弃如此光荣的时刻,行踪不明,我想至今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当然,我也不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是毋庸置疑,正木博士行踪不明事件与刚才我跟你提到的《胎儿之梦》这篇论文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我们考虑正木博士可能是受他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人公的威胁而躲起来的。”
“《胎儿之梦》的主人公……受到胎儿威胁……我不太明白……”
“不,我觉得目前你不要了解得那么清楚比较好。”说着,若林博士像安抚我似的从椅子中举起右手,左眼下方的肌肉再次痉挛着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语气严谨地继续说道:“……我觉得目前你不要了解比较好。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是当你完全恢复自己过去记忆的当天,你就会明白无误地认识到这主题为《胎儿之梦》的恐怖电影的主人公是谁。我特意在此时提醒你注意,就是为了到时供你参考。话题转回来,本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就在正木博士缺席的状况下结束了。翌日,盛山院长收到了一封来自正木博士的书信,其中表达了如下抱负。
“‘我本没有想到,当今学界有人能够理解并认可我这篇《胎儿之梦》。提交这篇论文时,我是做好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我的心理准备的。但出乎我的意料,听闻论文获得了院长阁下您和斋藤教授的推荐,我感慨良久。这篇论文的价值被如此轻易看透,只能说明我的研究还很浅薄。我想,如此浅薄的论文无法让我们福冈大学获得不朽的名誉。’
“‘我无颜见您和斋藤教授,因此避而不见。天皇御赐的银怀表就拜托您暂时代为保管吧。接下来,我打算做一项无人能够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您和斋藤教授的大恩。’
“据说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朗声大笑道:‘真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自那之后整整八年的时间,正木博士在欧洲各地游历,取得了奥地利、德国、法国三个国家的高等学位,于大正四年(1915)悄然回国,开始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他去探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搜集与各地方精神病患者血统有关的传记、传说、记录和系谱等,搜集研究资料,同时将一本题为《疯子地狱左道祭文》的小册子分发给普通民众。”
“……疯子地狱……左道祭文……写的是什么内容?”
“……你马上就会看到内容了。其实跟之前的《胎儿之梦》一样,写的也是一些从未曾被公之于世的可怕事实。简单说来,这篇祭文揭露了前面我跟你稍微提到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者的实例和比监狱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的内幕……换句话说,就是将横亘于现代文化背后令人发抖的‘疯子的黑暗时代’的内容以类似民谣的形式写就的建议,或者也可称其为宣言。正木博士不仅将这本小册子毫无遗漏地分送给各级政府机关及学校,还自己敲着木鱼唱祭文歌,并将印刷有祭文歌的宣传册子分送给民众。”
“自己敲着木鱼……”
“没错……这种事我们听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但对于正木博士而言,这是极其严肃的工作……不仅如此,正木博士的恩师斋藤教授也明里暗里与他保持联络,抱着舍弃自己的地位与名誉的心理准备,支持他。但是遗憾的是,因为祭文歌的内容对事实的揭发过于露骨,导致其看起来超出常识,简直令人不敢想象,似乎没有人对此产生共鸣,最终被整个世间漠视了,真是令人感到可悲……当然,如果祭文歌中所揭发的精神病院虐待精神病患者的事实受到整个社会的重视的话,现代精神病院无一例外,都要被摧毁。可以想象,如此一来,整个世界或许会充斥着精神异常者。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根本不在乎这种结果,只是将其作为他即将开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事业之一,进行那样的宣传。”
“那,还是……”说着我不由地坐直了身子,不断困难地吞咽着唾液,喃喃说道,“那……还是……为在我身上做实验的准备吗……”
“不错……”若林博士毫不犹豫地接过我的话头,点头说道,“前面我也已经说过,正木博士的智慧远超我们的认知范围,但是,他如此离奇、夸张的行动中,包含着为开设解放治疗实验做准备的良苦用心,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接下来我要给你讲的正木博士变幻莫测的行为每一项都具有上述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只能认为正木博士后半生的一举一动都是以你为中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若林博士那苍白无力的视线突然冷冰冰地射向我,紧紧盯着我,直到我再次坐直自己的身体。不久,他看我身体动弹不得,甚至根本无法出声,似乎改变了心意,拿出手绢,轻咳几声,继续说道:
“……大正十三年(1924)三月末,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二十六日下午一点左右,毕业后长达十八年的漫长岁月里杳无音信的正木博士突然敲响了位于本大学法医学部的我的研究室的门。我很是惊讶,简直就像见到幽灵一般,和他互相祝贺彼此平安无事。当我问他为何突然回来时,他的态度还是如往昔那般磊落,搔着头回答我说:
“‘是这么回事。说起来真是没面子。大约在两三周前,我在门司站的检票口被小偷偷走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金壳手表,那是摩凡陀公司的定制手表,时价大约一千元,很可惜。后来我突然想起来,十八年前我曾经寄存在这边的银怀表如果还在就好了,所以回来拿了……另外,我还想给诸位带点让你们感到吃惊的礼物,但是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就直接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住了下来,快速写出了一篇没有价值的论文。想着首先请新校长过目,就去找斋藤教授做推荐人,结果斋藤教授说他倒是可以帮忙介绍,但是最好是由担任院长职务的若林君你来介绍,所以就来找你了。给你添麻烦了,请你帮忙。’
“于是,我立刻将帮他保管的银怀表交还给他。而当时正木博士提交的论文就是佐藤教授所预言的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不,比它们更令整个世界的精神医学界震惊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那是一篇题为《脑髓论》的三万字左右的论文。其内容与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极其严肃庄重,为避免出现意义误解,他甚至用德语、拉丁语两种语言书写。而这是在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情况下,在旅馆的二楼仅仅花费两三周的时间就完成的,正木博士的头脑和精力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正木博士在这篇论文中,将迄今无人能解释明白、无法证明也无法实验的脑髓的神奇之处描述得如在显微镜下观察般清晰。同时,他还极为简单明了地解释说明了迄今精神病学界一直存疑的数个奇怪现象。所以,基于专业知识,最先看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是非常震惊,之后用了约一年的时间废寝忘食地研究它,终于在去年……大正十四年(1925)二月末,完成了一遍审核,翌日一大早便去现在的松原校长家里拜访,眼含热泪,恳切请辞。
“‘我从今天,辞去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的职务,并推荐正木君继任。我认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抢走,那将是我们九州帝国大学的耻辱……’
“但是,正木博士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住址,也没有再露面,再加上经过此事,松原校长对于斋藤教授的人格更加钦佩,他一方面安抚斋藤教授,希望他继续留任,另一方面表示将此论文视为学位论文,内定授予正木博士学位……这也是学界广为流传的美谈。据说这件事不知是谁泄露给报社,并刊载在报纸上了……但是很遗憾,我一直没有看到这篇报道……”
说到此处,若林博士似乎被彼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也充满敬慕之情地仰望着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因为心理因素吧,斋藤教授看起来如神灵一般崇高伟大,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口气,喃喃说道:“那么,斋藤教授是为了让位给正木博士而离世的吧。”
听到我的问话,若林博士似乎更加感动了,眼睛紧闭,眉头紧皱,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马上就要咳出来似的。随后静静地睁开眼睛,苍白的视线满是深意地与我的视线相接,微微加强语气说道:
“正是这样。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获得学位后不久,在去年……大正十四年(1925)十月十九日,突然离世,并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我的声音空洞洞的。因为话题转换得过于仓促,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反复打量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面孔和相框中斋藤先生的微笑,心中疑惑万千,如此品格高尚的人,为何会离奇死亡呢……
但是若林博士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仿佛是为了压抑住我的困惑般,随后再一次加强语气说道:
“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的。斋藤先生于去年即大正十四年(1925)十月十八日也就是他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交代医务室工作人员两三件事情后,就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过,也没有回位于箱崎网屋町的家。翌日清晨,人们在箱崎水族馆后方的海岸边发现了他的遗体。发现者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到紧急报案后,警方和我们都赶赴现场进行调查,结果发现是饮酒过量,可能是在返回自家途中,遇到了某位极为相熟的友人,难得地喝到酩酊大醉,走错了回家的路,从海岸的石子路上失足跌落……如果你到教授跌落的地方看看就知道了,它位于大学后面,是郊区特有的垃圾场,那里还有草原和成片的田地,除非喝得烂醉如泥,否则是不可能迷路的。所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他杀,警方非常细致地调查了教授的所持物品,没有一件物品遗失……并且,警方还综合考虑遗属们及友人们的证言,发现斋藤教授只有跟校内少数几位极为相熟的知心好友相聚时才会在外面喝酒,所以就无一遗漏地仔细确定这些人的范围。除此之外,他只有在家吃晚饭时才会一个人浅酌几杯……并且按惯例,一旦在外面喝醉,肯定会有一起喝酒的某人护送他返回自己家,唯有这次,只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例外……综合这些证言,警方也想象了各种可能的情景,进行了充分的研究,毕竟教授失足落水的附近是从千代町方向延伸过来的长长的防波堤,没有发现一个脚印能够证明他从何处如何走过来的,又是在什么地方失足跌落海中的。是否有同行者自不必说,就算是他杀,也完全无法掌握犯人的线索……
“另一方面,正如我刚才介绍的,从斋藤教授的人格推断,根本无从想象他会有任何招人怨恨的行为,所以最终还是判定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虽然很少喝酒,但醉酒后会失去意识的确是他唯一的缺点。真的死得太可惜了。”
“至今还不知道跟他一起喝酒的那个人是谁吗?”
“是的……至今还不知道。相信除非是非常有良心的人,否则是不会主动出面的吧。”
“但……但是……如果他不主动站出来,会一生都很痛苦吧。”
“从近年来人们的常识判断,似乎没有必要那样凭良心来思考事情……就算有人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会死而复生了,只不过是让自己承受着令人不快的罪名,受到某种制裁而已,最终只会增加社会的损失……不,或许如今他早已忘却这么久远的事情也未可知。”
“但是……这未免也太卑鄙了吧。那……”
“那是不言而喻的。”
“再说了,能忘记吗……那种事……”
“这就不好说了……这种问题,或许应该就属于已故的正木博士所讲的‘记忆与良心’的关系中非常有趣的研究事项吧。”
“那这样的话,斋藤教授的死亡就只有这么点意义,别无其他了?”
“不错。就只具有这么多意义,真的是特别简单。然而,从结果来说,却具有巨大的意义。也就是说,斋藤教授的离世成为不久后正木博士主持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工作的直接因缘,更成为把你及六号病房那位小姐与这个实验室关联到一起的直接因缘。是的,在此我们姑且称其为因缘。但是,这个因缘究竟是人为制造的,还是天意成全的,还是要等你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才能够明确推定……”
“啊……连那……那种事情也在我的记忆中……”
“是的。你过去的记忆中,包含着解开上述种种疑问必不可少的关键线索。”
我觉得自己被接二连三迎头浇下的疑问的冰块严严实实地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左右晃动头部。但是,头脑中并没有浮现出丝毫过去的记忆。只是,越想越觉得眼前那幅惨烈的“焚烧疯子”的油画、笑眯眯的斋藤博士的肖像、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反射着绿色光芒的大桌子以及桌子上打着哈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等,每一样都与我的过去有着密切的关系。同时,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与自己的过去有着深厚关系的物品之中,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禁觉得自己的头脑真是空洞无物,忍不住悲上心头。
一时之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眨巴着眼睛,不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位行踪不明的正木博士是怎么来到这所大学的呢?”
“是这么回事。”说着,若林博士把刚掏出来的怀表又放进了口袋里,虚弱地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斋藤教授的葬礼上,正木博士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可能在报纸上看到消息了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后拦住了他,当场勉力说服他继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是非常不符合常规的,可这是校长本人为了完成品格高尚的斋藤教授的遗愿亲自操作的,因此没有一个人对校长的上述做法提出质疑,反而都感动得鼓掌表示欢迎……当时的报纸上详细地记载了当时的情景,正木博士穿着寒酸的饰有家纹的和服,周围都是拍手鼓掌的教授们,他抱着脑袋大发牢骚:
“‘真是败给你们了。我本打算直到最终都独立进行研究的。一旦成为大学教师,就没有办法敲我喜欢的木鱼,也没法唱祭文歌了。最重要的是我没法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流浪天性了……’
“松原校长听完后说:‘事到如今你反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收到斋藤教授灵魂的感召而来到这里……木鱼你想敲多久就敲多久,请你一定要成佛啊!’
“听了校长的话,在场诸位都忘记了自己是在参加葬礼,一齐捧腹大笑。
“正木博士不久就到本大学上任,开始实质性着手进行之前在疯子地狱的祭文歌中所吟唱的‘疯子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社会上引发了非同一般的反响。同时正是借着开始这个实验的机缘,正木博士自身与你和六号病房的那位小姐结成了宿命般的关系。这或许也是天意吧……但是不管如何,将伟大的正木博士邀请到本大学来,并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开展工作,这都是已故的斋藤教授的遗德。我想可能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正木博士才将这幅肖像挂在这里的……”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深深叹息着仰望斋藤教授的肖像,忍不住暗暗思忖,将品格如此高尚的斋藤教授、头脑如此伟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六号病房的那位美少女及白痴一样的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缘之索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某种感慨良深的寂静在房间之中涌动。但不久,这份寂静就被我冒失的发问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1926)十月十九日,斋藤教授肖像下面悬挂的日历所指示的日期,刚好是斋藤教授逝世整一周年的日子呢!”
我说着回过头……那一瞬间,若林博士脸上的表情变得好可怕……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苍白的大嘴唇紧闭,下颚突出,苍白的眼球瞪得像铜铃,狠狠地盯着我。因为实在太过突然,我的表情也不自觉地变得跟若林博士一样,感觉两人像在互相瞪视一般。不久,若林博士似乎逐渐冷静下来,额头闪现着无限满意的光辉,不停点头。
“……你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了!你过去的记忆终于开始苏醒了。看来距离真正恢复也就差薄薄的一层皮了……说实话,刚才你一提出这个问题,我就在想这下你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就完全复苏呢……还在担心如果那样的话,我该如何应对……我就不隐瞒了,直接告诉你吧。日历上显示的是距今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显示那个日期呢?”
听到我的问题,若林博士再度庄重地点点头。就像刚才在六号病房的少女面前向神灵祷告那样,用力挺直弯曲的上半身,双手牢牢交握。
“你的这个问题也是解开跟你过去有关的巨大谜团的关键之一。简单说来,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到这一天,后面的他就没有再撕。”
“……这……又是为何呢……”
“因为正木博士于翌日去世了……并且,他就是在正好一年前,斋藤教授失足溺死的箱崎水族馆后方的同一个地点,投水自尽的。”
……晴天霹雳……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的震惊,只想发出某种尖叫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像说梦话一般喃喃说道:“正木博士……自杀……”
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那样伟大、达观的人自杀……这种事有可能吗?
还不仅如此。同一个精神病科研究室的两位主任教授正好时隔一年,在同一段海岸的海水中离奇地溺水死亡……真的会有如此恐怖的巧合吗?我又震惊又困惑,只能呆呆地凝视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面孔。
这时,若林博士面上流露出之前所不曾有的肃穆,他端正好自己的坐姿,凝视着我,再度用向神灵祷告时的虔诚声音说道:
“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正如我前面跟你讲的,正木博士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做好万全的准备,为启动前所未闻的‘解放治疗’这个大实验而四处奔波、历尽艰辛,但他手中的大刀终于折断,箭矢终于耗尽……终于陷入了不得不自杀的境地。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是不明白,我稍微具体地说明一下吧。正木博士独创的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本来已经到了你和那位六号病房的小姐都各自恢复过去的记忆,从这家医院出院,过上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这个阶段了。但是却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悲剧事件,中途陷入了僵局。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悲剧究竟是不是正木博士的过失……只是或许是天意,当天恰好是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或许正木博士也因此感到某种‘无常’吧……总而言之,他承担了全部的责任,离开了人世,将该实验的中心材料——你、六号病房的小姐及相关的所有文件、事务等所有一切都托付给我……”
“那……那么……”我结结巴巴地张口说话,一种无法言喻的亢奋让自己感到全身正在褪去血色,好不容易继续嗫嚅道,“……那么……会不会是我……诅咒正木博士丢掉性命的……”
“不,不是的。正好相反。”若林博士语气肃穆地断然否认。他依然凝视着我,缓缓地左右摇头。
“正好相反。正木博士着手进行此项研究之际,当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受到你对他的命运的诅咒。不,更进一步说,正木博士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认识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仍按部就班地依次完成每一项工作。他制定了一个不可撼动的计划,能够让他自身发现的震古烁今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按计划进行他的研究。”
于我而言,这是更加恐怖和令人颤抖的说明。我强抑住胸口涌起的窒息感,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是……怎样的顺序……”
“你看看这些文件,就知道了。”说着,若林博士啪地合上他刚才边说话边浏览的文件,恭敬地递到我的面前。
我也认识到这应该是某些很重要的文件集,于是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了过来。先快速翻检一遍看看是怎样的构成,最上面是红色封面的看起来像是宣传手册的东西,中间是大张横格纸及贴着剪报的起绒厚纸,封底则是贴着粗布的厚纸壳。封面上空无一字。但是由于实在太重,我再度啪的一声合上封面,将其放在了桌子上。
对面的若林博士那苍白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说起来,这可是正木博士的遗稿,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换句话说,在刚才我跟你提到过的正木博士关于精神科学的研究中,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及看成是其研究精髓的心理遗传学这四类原稿跟之前他就拿在自己手边的《脑髓论》正文在他自杀前已经全部烧毁,所以如今想要一窥正木博士的研究内容,唯有这些资料是必不可少的文献。这个顺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杀前亲自整理的,并不是按照文件发表的年代顺序排列的。按照这个顺序阅读下去,就能够按照他进行研究的顺序,轻松有趣地理解他的研究内容。
“也就是说,最上面那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是正木博士在日本各地游历的同时,在所到之处的大路上聚集人群并分发给他们的题为《疯子地狱左道祭文》的祭文歌,这是他亲眼目睹现代精神病患者遭受虐待的实际情况,展开拯救他们的精神病研究的最初动机。
“下面贴在起绒厚纸上的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剪贴的当地报纸上所刊载的他的访谈,其中第一篇题为《地球表面是疯子最大的解放治疗场》,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诙谐的语言向报社记者说明自己拯救疯子的动机及着手进行精神病研究之初的研究立场,并极其痛快直率地论证了‘栖息在这地球表面的所有人无一不是精神异常者’这个精神病理学的基本原理。还有……下面这篇题为《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是正木博士立足于上文所述基本原理,彻底明确了迄今被认为不可能被研究的‘脑髓’的真正机能,同时还简单明了地向记者说明了轻松解决了以往科学认为绝不可能解决的与精神病等相关的心灵世界的所有奇异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的内容。
“再下面用毛笔写在日本格纸上的是堪称《脑髓论》的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这篇论文。换言之,就是明确指出以胎儿生身父母的心理生活为主、同时包含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及心理积累是如何遗传给胎儿自身的,即所谓的‘心理遗传’的内容。当时在本大学首届毕业论文审核中引起巨大轰动的正是这篇论文。同时也可以说,导致那么伟大的正木博士最终不得不自尽的深层原因实际上也正是孕育在这篇论文之中。
“再下面大张横格纸上草草写就的是正木博士的遗书,它其实可以视为正木博士为上述研究所做的题为《解放治疗的试验结果报告》最后结论。如果你按照顺序阅读上述资料,便可以顺次轻松地了解正木博士为开拓精神科学的光明大道,赌上自己的一生进行研究的事迹。同时你会发现,在背后支配你自身的经历并引领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之命运的震古烁今的伟大学理不断地闪现、流动、旋转,发出一团一团伟大的光芒,如万花筒般华丽地轮转出现在你的眼前……”
对于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只记忆到此处。听着他的说明,我随手翻开最上面的红色封面的小册子,从首页的标题开始阅读,不知何时我被文章内容深深地吸引,心无旁骛地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