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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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凌枫和柳梦微在警局见到了杨希敏。

她的模样和视频里的人确实很像,只不过身材更加瘦削,手指和手腕也更加纤细白净,也没戴任何镯子。

这次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电话语音,也不是手机屏幕里的图像画面,杨希敏现在就坐在他们警局的审讯室里。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脸色苍白得好像许久没见过阳光,但这确确实实就是她,与户籍人口登记信息管理系统中留存的证件照片符合程度为100%。

凌枫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确认自己身处现实之中,然后才开口问道:“能告诉我,你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给你们带一样东西。”杨希敏默然地答道。

“是什么人叫你送来的?”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凌枫萝卜加大棒轮番上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方方面面的角度引导她,希望可以说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可最终还是只换来三个字:不知道。

“你不认识让你送东西的人,也不知道包裹里面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帮他做这件事呢?”

“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来找你?”杨希敏终于抬起了头,对上凌枫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那东西不应该交给你吗?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

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问差点把他问懵了。“所以说,你知道包裹里的是什么东西对吧?”

“我不知道,所以交给警察比较稳妥。”

这一招反客为主实在用得巧妙,凌枫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那你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

“我被人绑架了,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一逃出来,就来了这里。”

没想到,她真的受到了人身威胁!这么说,罗婉的怀疑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那些电话和视频也都是绑匪的障眼法。

毒品交易,再加上绑架案,性质愈发严重了起来,凌枫瞬间打起精神,正要开口仔细问询,这时他的耳机里突然传来柳梦微清冽的声音。

“凌队长,她对这整件事的反应都过于平淡了。很不幸,这可能又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病人。”

凌枫微微一怔,又仔细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杨希敏,她的脸上没有神采,充满疲惫。最美的青春年华,她却像是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永生花,颜色依旧,却已经失去了生命力。

就在他思考对策的时候,耳机里又传来一个声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主动或被动地使用了精神类药物,或者干脆直白的说就是毒品,导致中枢神经系统和感知觉功能出现了紊乱,对于自己曾经受到过的伤害失去了敏感性。等一下你审完了,带她过来做个尿检。”这种毫不客气的命令语气,是文峤没跑了。

审讯室外,柳梦微一脸惆怅地看着里面的杨希敏说道:“看来在她消失的这一个多月里,经历了很多事啊。可是,当时第谷不是对她进行过定位吗?绑架有必要把她弄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还是说……他们曾经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

“定位的只是一部手机而已,什么时候人慢慢和一部机器画上等号了呢?”文峤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会想说,在杨希敏的这起绑架案里,绑匪绑架的不是人,而是一部手机吧?”柳梦微突然有了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用手机伪装出她在边境旅行的样子,掩盖她本人在云河市的事实,绑匪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柳梦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思考其中的原委。

“要掩盖的不是她在云河市的事实,而是她被绑架,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事实。”文峤纠正道。

柳梦微恍然大悟:“绑匪绑架她却没有向家属索要赎金,反而千方百计隐瞒她失踪的情况,说明他们不是想索要什么而是想避免什么。他们想让她合理地消失,并且不引起别人的关注,因为她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某种威胁。”

文峤认同地点了点头:“一个人想要合理地消失在原来的朋友圈子里,最好的借口就是旅行。但时间长了还是会引起怀疑,尤其是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一个星期差不多就是极限了,再长就必须采取一些主动措施,从而在别人心中营造出一种安全且自由的假象。”

柳梦微心中一沉:“所以,罗婉的感觉是正确的。她和杨希敏在一起住了那么长时间,两人应该很相熟,所以她才能感知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她求助了一圈,甚至找到了我,可我们谁都没有重视她的话。杨希敏消失的这一个多月里,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又被人用毒品进行精神控制……”她有些哀伤地叹了口气:“如果能早一点找到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

“考虑不可能改变的过去毫无意义。”文峤依旧理智地几近冷漠。

话虽没错,可听来多少令人不舒服,柳梦微反驳道:“怎么没有意义,至少可以吸取教训。”

“要是人能吸取教训,为什么每天还在重复犯着已经犯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错误呢?”文峤站直身体,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和刚认识她的时候不大一样了。他曾经以为这个神秘的女人是自己的同类,因为知道这个世界所有残酷的真相,所以对待一切都是疏离且冷静的,虽然她总是看起来和善温婉,可文峤一直都知道,那只是她的面具而已。她也会对人世间的不幸表现出伤感和同情,可那更像是在社会规训下,应当表现出来的一种礼貌,并非是从她内心散发出来的人性之光。

可现在她正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这让文峤徒生出一种紧张感。一直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怪物,突然见到了一个同行者,注意力自然会被吸引。如今,她似乎又有了离开的迹象,他将再次陷入孤独。

“思考过去当然是有用的,每个人都是由他过去的经历组成的,否定过去的价值,就是否定自己,大可不必这么悲观。如果你觉得沉溺于过去没有用,不妨往前看,随着时间的流逝,未来终将会变成过去,只是当前还是一种不确定的过去,充满变数也充满希望的过去。”

她果真是变了,她不应该说“不必悲观”,“充满希望”这类词语的,文峤有些不自然地吐出一句话:“愚蠢的……理想主义者。她根本不需要你拯救,不幸的人那么多,你顾得过来吗?更何况,有些人你帮了他,不仅得不到感谢,反而会惹上一身麻烦。”

柳梦微眨了眨眼睛:“或许是理想主义,理想主义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堪,但一定不是愚蠢的。法医先生,你知道囚徒困境吗?”

“当然。”

“囚徒困境的基础模型,只涉及两个人的一轮博弈。两个囚徒共同犯下一桩案子,由于证据不足,只能靠揭发给对方定罪。由于二人是分开审讯的,无法交流,普遍认为的最优解是互相揭发,而不是同守沉默。但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会这样简单直白地行事,一件事也往往涉及多人多重博弈。上世纪有位美国的政治科学教授设立了一个大赛,邀请一群博弈论学者设计一场200轮的‘多重囚徒困境’游戏,看看什么样的策略会胜出。”

“最后获胜的是一个十分简单的程序,名叫TFT(Tit for Tat,意为以牙还牙)策略。这个策略只有两个步骤,第1步,无论你面对的是谁,先选择与之合作;第2步,重复对手的行动。若对手选择合作,则继续与之合作,若对手选择背叛,便以彼之道还其彼身。这个游戏进行了两轮,在第2轮中更多学者参与了进来,可无论什么样复杂精密,设计周全的策略,都没能赢过这个简洁却高效的程序。”

“防人之心不可无。”文峤依旧冷冷地提醒道。

“在比赛中,所有第1步就选择背叛的程序,最后都没能进入前10名哦。”

“所以,这就是你的处事哲学,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向别人释放善意?那你有没有想过,对手的第一次出招,便可能将你置于死地,你根本没机会施展你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策略。”文峤希望她能重新长出坚硬的外壳,在他的认知中,这是唯一能够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方法。

“那么,便要因此因噎废食吗?”

“或许你可以等别人先出招,后发制人。”文峤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柳梦微突然走近他,那股轻柔却令他迷醉的苦橙香气再度出现,她的手轻轻搭上了他一直抱在胸前的小臂。

“还是……什么都没感受到啊。”柳梦微撇了撇嘴:“藏得可真深。”

“你知道吗?以前我被关在实验室里的时候,那些研究员也和你一样,整天冷着一张脸,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可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坏心思,有的人看我和笼子里的小白鼠没什么两样,有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心里还存着几分怜悯,后来便麻木了。还有的人心里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情欲,像饿狼一样盯着我的身体。他们厌弃我,于是我也便厌弃他们。”

“可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与那里不同。虽然也有令人烦恼的事,可大部分人都对我友善亲和。我们院长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中年人,又爱上网冲浪,和年轻学生都能玩到一起。我有一个非常有礼貌,利落能干的小助教,每次都把课程安排的井井有条。我还认识了好多老师,他们学识渊博,修养也不错,在一起吃饭喝茶也都很愉快。”

柳梦微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道:“再说说我们凌队长吧,每次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积极向上的力量。小凌警官也很可爱,烦恼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只爱一惊一乍的小兔子。周警官也是个有趣的人,像一家隐藏在闹市中的杂货店,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给人惊喜。”

“这些人全都待我很好,他们早就主动向我释放了善意,我又怎么好每次都躲在后面,等着别人的主动付出呢?”

这些话实在出乎文峤的意料,他没想到柳梦微竟然有这样一番心路历程。他看着柳梦微那张如同水晶花一样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仿佛下一秒这张脸便将无可挽回地裂成无数碎片,变成沙砾,随风飘散。

“倒是你,就好像一个黑洞,总是叫人捉摸不透。你在担心什么?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思虑深重?”

“这与你无关。”文峤轻轻拨开她的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不看就不存在,不看就不会发生。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或许你这一次真的信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