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问答机
特邀撰稿_ 王诺诺
青年科幻作家,荣获第二十九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出版作品《地球无应答》《故乡明》。
盗墓.log1
主持人说:
五月的一个和风细雨之夜,小编点开手机里的某个视频App,发现更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功能:用户可自主选择离世后账号如何处理,可提前选择注销或保留账号。在互联网深深嵌入每个人生活的今天,数字遗产早就成了我们迟早要处理的问题,不管是21世纪初暴雪将逝去玩家账号打造成NPC还是近年为其立碑纪念,都可见虚拟世界的“我们”也是真实人生的重要组成,也能成为我们不被世界遗忘的重要凭证。
脑洞时间:
新世界旧行当,谁是你一生最后的访客?
“干一行,就要吃得一行的苦!”大头说道,“这辈子想要平安终老,子孙满堂的,可别来我们这儿。但如果想赚达不溜,特别是又多又快的达不溜——”他咧嘴一笑,抽了一口烟,吐在我的脸上。
大头,头一点儿也不大,一双鼠眼粘在抬头纹之下,粘高了,让人有一种不太聪明的感觉。这一行里他是大名鼎鼎的“头罩哥”,需要人脸识别开权限的,找他,捏出来的“头”没有过不了关的。
入行三个月,今天算是我出师的日子。早上二斤找来三支好烟,我们一人一根分了,借过同一只打火机的火,就算是生死好搭档了。
二斤说:“说来也算是你的前辈了,小英,到今天还蹲在局子里。半年了没把我们供出来,我们得把他那份达不溜也给挣了,等他出来的那天,带他去最好的水疗中心,给SPA一下!洗洗晦气!”
“我又不认识他。”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干活是三人一组,多一人不可,少一人也不能,要不是他出事了,哪能儿有你的机会呢!嘿嘿,说起来,和小英干的最后那一票!那是票大的,现在想想还是真过瘾啊……”
大头狠狠瞥了二斤一眼,阻止他往下说。
这一行,确实风险不小,有人管我们叫“赛博盗墓”,行话自称干“小额贷”的:每一票的入账金额都不算特别大,而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最后往往还要搭上不菲的“利息”——或许是长达几年的铁窗泪。可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除了这见不得光的行当,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你是第一票,多看,多问,少发表意见。不懂的地方,记下来,复盘会上提。”二斤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凝视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不断跳闪的亮光代表他写的密码破解程序已经进入了高速运行的阶段。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每个生命的死亡都意味着一个故事的终结,但这也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你想过死后自己的社交媒体、网购账号、虚拟形象、游戏账号会怎样吗?
你的账号再也无人登录,被游戏公司的系统判定成僵尸号,最后回收?你的头像成为了永远的灰色,在每个深夜刺痛你家人朋友的心,然后被逐渐淡忘,在他们放弃旧平台进入新平台时,你的账号终于消失在互联网的海量数据中?
这也并不全是事实。
你还有我们。
你的赛博资产的最后一批访客,你的清道夫,你的搬尸人。不论你愿意不愿意,只要被我们干“小额贷”的盯上,你苦心经营多年的账号形象、游戏装备、代币余额都会被我们回收,提走,这一服务不需加收任何手续费,彻底还你个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这回的‘东家'是什么情况?”我问。
“说来挺惨的。妈妈带着儿子女儿开车出去玩儿,然后遇到了暴雨,这个女人开车躲进涵洞里,没想到最后雨越下越大,车也熄火了。”
“哎!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快听不下去了!”
“据说这女人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的。一车四命。这事儿上了社会新闻,也就进了小爷我的慧眼。不过比起这个母亲,我倒是更关心她的那两个孩子,这种家境不错的青春期小孩儿最喜欢往游戏里充钱了,说不定把装备卖了能大捞一笔。”二斤接道。
我觉得这家伙实在缺乏基本的共情心,沉默表示抗议,二斤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第一次上船,难免顾虑多。你要想啊,正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他们的生和死也不是我们哥儿几个导致的,那我们的富和贵总要争取争取吧?”
二斤是个“锁匠”。他是厉害的质数匹配者。目前,市场上绝大多数的密码都依赖一套名为“RAS算法”的非对称加密算法。它依赖一个数学原理:计算两个质数相乘得到一个半质数乘积是极快的,但它的逆向过程却极慢——已知一个半质数(通常是六位以上的公钥),去尝试配对它的两个质数乘积,通过这个过程去找到私钥,计算量可能会突破天际。
但这也有例外,尤其是对于二斤来说。往往一个人的密码不会毫无规律,或多或少会和他的生日、重要的日子、电话、邮箱账号、社交媒体昵称,甚至是银行卡户名有关。一旦信息从公开渠道泄漏出去,像二斤这样的锁匠就会闻风而来,用自己的程序逐一破解她曾经的密码护城河。
还没破解的账号叫作黑条,被破解的账号叫作白条,经过二斤的手黑转白的条子大约有上万个。
“所以你现在有几个白条?‘东家’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我问。
“嗯,然后我用了一点儿小技巧,用这些信息破解了她的网购账号密码。登录上她的网购账号后,我绑定了一张虚拟信用卡,这个步骤不需要任何认证。过了一天的时间,我打电话给网购网站客服,声称自己几年前在网站上绑定的另一张信用卡卡号挂失,客服对我进行了一系列安全认证,包括生日、身份证号、新信用卡卡号——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刚刚绑上去的嘛,然后她就给了我之前那张银行卡的卡号。我再用这个卡号去手机软件超市,如法炮制,声称自己丢了旧手机,又忘了账号密码,需要恢复所有的应用数据,于是我的收获可不止一点点了。总之,你记好了,不同平台的账号之间,连环套连环,但都是同一套验证资料,总能找到突破口。”
“所以你说你是质数匹配者,实际上你一点儿也不懂RAS算法对吧?”
二斤白了我一眼。只见他向大头招了招手,示意到了人脸识别环节,也就是行话里的“认亲”。大头很自然地将他摆弄了一上午的塑胶面具模型拿了过去。
事实上,大头手上的塑胶面具一点儿也不像“人脸”,下方歪歪斜斜开了口,是嘴;两坨硅胶上点着黑色颜料,是眼珠;还有眉毛,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点黑色纤维,粘了上去,东歪西倒的。整张“脸”组合起来,就像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手工课作品。
“套上。”大头对我说。
“那么丑!”
“丑?又不是给人看的,是给机器看的。对于这种级别的社交网站,人工智能只会识别人脸上的一百零八个关键节点,比如耳朵的高度、眼睛间距、唇纹和法令纹等。我把这些关键节点做得和‘东家’一模一样,能糊弄机器,那不就好了。”
我不情愿地戴上头套,用含混的声音继续问大头:“那遇到了动态识别,怎么办?让你张张嘴、眨眨眼的。”
“那就歇菜了。不过一般大额支付的时候才会遇到,我们去捡这三瓜两菜的,不至于。话怎么那么多,在我一双巧手的出神入化之下,肯定没问题……嘿!好了,认好亲咯。”
随着“滴”的一声确认提示音,至此,那位我素未谋面在涵洞中丧生的女人,她的社交账号、网购账号、邮箱、运动账号,一切都向我敞开了。
至于我的工作,这是整个“搞小贷”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将逐一翻阅东家的生前信息、所有在网上留下的数字遗迹,从中找到有用的部分,比如那些电子钱包里尚未来得及提款的零钱、没来得及领的红包和转账、社交账号里的代币等。
虽然不多,但是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苍蝇腿也是肉啊!这是一个相当耗时的过程,我们管它叫“签收”。我需要一点点进入女人的生活,就像进入古代墓穴的地宫,从随葬品的匣子里、陪葬衣物的口袋里翻出一些钢镚儿带回去。
虽然投入与回报不一定能成正比,但也有个好处,在整个过程中不用着急忙慌地躲避追捕,因为当一个人死亡后,家属会优先处理她的实体资产,最多还有银行账户。这些社交账号什么的,等被想起来已经是几个月后了,那个时候一切早已被我们搬空。
从女人的职业匹配软件上,我了解到她曾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母亲,供职于一家行业巨擘,生完两个孩子后还坚持朝九晚五,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了显著贡献。
她的购物和支付记录显示了她对家庭的尽心尽责,不仅要定期采购一家四口的日用品,还要安排两个孩子的兴趣班、辅导班课程。
打开她的视频播放器账号,扑面而来的都是学习资料视频,什么会计学基础、管理学基础,让我不禁好奇,她是一个意志力多么强大的人?在工作和带娃之余,竟然能抽出那么多的时间来进行自我提高。
“怎么那么慢?”大头在旁边催促。
“在看,在看了,别催。”我应付道。
“这个年龄的女人啊,根据我们的经验,可以多去看看直播平台,如果她们是某些偶像的妈妈粉,可能充值了一些代币,还没来得及买大火箭大游艇……”
“还是别费那个劲儿了!”二斤补充道,“都没青春期小孩儿买游戏皮肤用的钱来得多!听我的,没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就算了,我们去看看她那俩娃的游戏装备,那才是正经事儿!”
“给我点儿时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干小额贷,但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
“服了你了。磨磨唧唧!是想等他们报案,然后去和小英一起唱《铁窗泪》啊?”
“大头!就给他点儿时间,我记得这小子在训练阶段,第六感出奇地好,说不定啊,能有什么大发现。先这么着,让他先慢慢看,你和我一起把剩下俩孩子的认亲给做了!把他们的‘锁’都给撬开了,黑条都转成白条了,再催他来‘签收’也不迟!”
于是这俩家伙的声音停止了,我有了片刻同情那死去的可怜女人的时间。
她叫做秦柔,死了一周,购物记录停留在十天前,未读工作邮件八十二封。
但当我打开她的聊天记录才真正发现有意思的东西,多达数百条的,无回复的聊天记录。
有来自公司同事的,也有亲戚朋友的。从刚刚看到新闻的震惊,到接受现实后的哀悼,其中一个来自ID“罗一旭”的信息格外显眼。
“10月25日,今天是你走后第七天,头七之后,我将失去正当哀悼你的权利,所以,就让我再好好哭一回。”
“10月24日,今天是你走后第六天,你养的金鱼我已经喂了,它们都在等你回来。”
“10月23日,今天是你走后第五天,看到你放在冰箱里的水果,微微有些蔫儿了,但我不舍得吃,不舍得亲手抹除你和孩子在家里的痕迹。”
……
这应该就是女人的丈夫了。好奇心驱使我一路向上翻动屏幕,最终停留在事故当天:几十个未接通话,和无数条焦急的询问。
这个男人到底是经历了多大的悲伤?
再往上,终于出现了秦柔的只言片语,那时她还没有化成水中的一具尸体,他们的对话大多关于家长里短,这时看来让人倍感唏嘘。
“小柔,可能今天要辛苦你了,下课后,去把孩子们接回家吧。”
“今天天气预报说要下暴雨,你开的车我又不熟。”
“我今天也要开个会,怕来不及。帮帮忙。”
“好的,我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悲剧的起点。
我不忍心往下再看,于是退出了聊天界面,只是这个时候,一条新信息出现在屏幕上。
一个提示:
“风险:系统探测到另一设备正在登录您的账号。”
什么情况!我被吓了一大跳,大头和二斤纷纷转过头来。
“怎么了啊?”
“一惊一乍的!”
这时,一个名为“文件传输助手”的对话框亮起,这通常是用户用来给自己传送文件的工具。
“你好啊,盗墓者。”
“大爷的,赛博盗墓还能遇到粽子吗?!”
“糟糕!难道是遇到了五仁粽子?!”
“我只知道霉粽子、血粽子,五仁粽子又是什么?!”我的指尖忽然变得冰凉。
“就是你现在遇到的这种!东家死前给自己的账号装了防盗门,一旦集体遇到恶意入侵,就会直接向公安机关举报。然后你就有五件套伺候了——审讯、罚款、判刑、牢饭和《铁窗泪》!”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市晚间新闻
本市破获一起连环赛博盗墓案,犯罪分子手段新颖,手法纯熟,团队作案,有充分的准备与预谋,警方的抓捕过程相当曲折,目前集团在逃人员仍有两名。为杜绝类似的案件,请市民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个人信息,使犯罪分子无可乘之机。接下来是详细报道:
画面中警察破门而入,晃动的镜头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哀号:
“我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啊,他们说第一次干这事儿判不了多久的。”
“给我蹲好!”警察厉声喝道,“嘿,你是做签收的对吧?又一个!”
另一个警察也附和道:“他们就是这样,每次找个新瓜蛋子来做最后一环的签收。实际提取资金的是你们,最后跑路了被剩下的也是你们。”
“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希望他们有点儿良心,算你只是‘摸金’边……”
【责任编辑 :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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