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的世界经典童话(套装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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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温馨旧居

很多绵羊挤成一团,紧靠着围栏。他们细细的鼻孔不时喷着响鼻,柔弱的前足不停地跺着,头尽力往后仰。淡淡的水汽从羊圈中升起,融入飘着霜花的空气里。

莱特和莫尔急匆匆地走着。他们的精神似乎特别亢奋,一路上有说有笑。他们跟随着沃特儿一起经过了一整天的跋涉,穿过旷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在广袤的高地上寻找着通向家园的路径。这里有几条小溪形成的几个支流,而这些支流正是汇入他们拥有的大河的发源地。

冬季,白天是短暂的。昏暗很快就渐渐逼近他们。可是,他们的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的脚步在犁起的耕地上显得沉重蹒跚。直到听到了山羊的叫声。

他们惊喜地向山羊的叫声奔跑过去。

果然,就在通向羊圈的方向,他们发现了一条被人经常踩踏的小路。这条小路顿时使长途跋涉成为一种较为轻松的事情。并且这条小路的出现回答了一直存在于小动物们内心的,对于回家的路是否正确的疑问。回答是肯定的。

“对,完全正确,这条路通家!好像我们就快到一个村庄了。”他们兴奋地互相鼓劲儿。

因为对前边的路多少还有些疑虑,他们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若隐若现的原野小径变成了羊肠小道,继而又发展为乡间小路,现在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碎石铺成的大道了。

动物们是不喜欢村镇的。他们不赞成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来车往的公路。他们愿意走自己的路。

他们是不需要教堂、邮局或者酒馆什么的。

“噢,不要紧,每年到这个季节的时候,人类都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待着,围着炉火取暖。那些男人、女人、孩子、猫、狗等,都是如此。我们要悄悄地穿过去,别惹麻烦带来不愉快。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还能透过窗户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十二月中旬的夜幕迅速地降临了,黑暗团团围住这个小小的村庄。他们轻轻踩着第一场落下的薄薄的积雪来到村边。街道两旁朦朦胧胧能看见橘红色的建筑。从每栋农舍窗户里流溢出的炉火灯光映红了外面黑暗的夜空。绝大多数低矮的格子窗都没有窗帘或者百叶窗。屋子里的人有的围坐在茶几四周,有的聚精会神地忙着手工活,有的比画着手势谈笑风生。从外面向里望去,每个人都洋溢着非常优美的幸福感,那是每一个有才华的演员都应该汲取的相当宝贵的东西——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这种美在他们无意识的观看下显得格外难得。

莫尔和莱特,像两个可以随意从一个剧场转移到另一个剧场的观众,眼神中流露着自离家以来的一种渴望的忧思之情。他们看到,一只猫被人抚摸着;一个困倦的孩子被人抱起来放到床上;一个疲劳的男子舒展一下身体,在一段还在冒烟的木材上敲打烟斗。

夜深了,一扇扇小小的窗户里,窗帘已经放下。留给他们的是夜色中一方方空白的幻灯片。一时间,家的感觉,窗帘后面白色的墙壁围着的那个小小世界的感觉让人怦然心动,而住在里面的人们已经把那个充满压力的外在世界遗忘在门外。

他们突然发现,一个窗户里,紧靠着白色的窗帘旁挂着一个鸟笼,精致美观。每一根笼条,栖息的横木,里面的设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到一块昨天啄剩下的方糖。鸟笼中间的横木上,毛茸茸的居住者把头缩进羽毛里。他似乎离他们那么近,如果他们想试着摸一下,很容易就能摸到的。那每一根松散下来的羽毛,以至于那纤细的羽毛尖,都像是在明亮的玻璃窗的屏幕上被用铅笔画得那么清清楚楚。

他们正看得出神,不料,沉睡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动,醒了。小家伙浑身抖着伸懒腰,抬起头。他们看见他那微小的尖喙大大地张开,不耐烦地打着哈欠,然后警惕地四周望了望,便又把头插回到背后。抖动得乱起来的羽毛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股寒风从身后袭来。冰冷的雨雪落在他们身上。轻微的刺痛使他们猛地像从梦中惊醒。这时候他们才觉得脚趾冻僵了,两条腿越发疲惫不堪。可是,他们的家还很遥远。那还是一段相当艰苦的路程。

一离开村庄,农舍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他们又能闻到大路两旁那亲切的田野的气息了。他们做好精神准备,稳住情绪,准备对付这最后的长长的回家的路程。因为他们知道,或迟或早,在这路的尽头,是开门锁的声音,是炉火的突然出现,是熟悉的面孔和他们打着招呼,这一切都好像在欢迎出门很久的游客从遥远的海外归来。

他们迈着沉着的脚步慢慢地走着,一言不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莫尔的脑海里漂过的是一道道丰盛的晚餐。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对他来说,脚下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只是顺从地跟着莱特,完全由他来引路。

莱特走在前面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这是他的习惯。和莫尔在一起,他永远认为自己肩负重任。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那条平直的大道,以至于突然有一声呼唤传来时,能像雷电一样击中莫尔,他确没有听到,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可怜的伙伴所发生的变化。

一个有生命的身体的感官是具有难以察觉的敏锐性的。可是,随着生活的磨砺,大部分都被我们丢弃了。我们已经不能理解甚至没有恰当的术语来表达动物们是如何同外界事物联系的了。自然界里,有生命的或者无生命的,他们都在互相联系,互通信息。比如说,我们仅举“闻”这个字做例子,用它就可以说明动物感觉的细微差别,尤其是分辨那些兴奋激动的情绪。动物们的鼻孔日夜不停地歙动着,它们可以用来表示或呼唤,或警告,或激动,或厌恶。

莫尔在黑暗中突然听到清晰的似乎从天上传来的神秘而又美妙的呼唤声,这熟悉带有某种请求之意的声音让他激动不已。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弄清楚它明确的含义。他立刻停下脚步,用鼻子四处搜索,尽力捕捉蛛丝马迹,接收自然界动物本能的电报电流。啊!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一刻,他感到幸福极了。这声音唤醒了他的往事,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家,这是从家乡传来的信息,充满了安慰和恳求。它飘越时空温柔而至,像伸过来的一只看不见的却奋力拖拽着你的心灵的小手,向着家的方向引导着。莫尔意识到,自己的家肯定离这不远了。当那一天,他匆匆忙忙离开老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就在那天,他第一次发现了大河。现在,他的老家正派遣信息侦察兵和信使来捉拿他,带他回去。带他回到自从那个晴朗明媚的上午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去的家。打那以后,莫尔完全沉醉于全新的生活之中,沉醉于新生活的快乐,新生活的惊奇,新生活奇特迷人的旅途之中了。现在,往日的记忆蜂拥而至,像一群熟悉的老朋友,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固然衣衫褴褛,带回家的东西更是微不足道,破烂不堪,但那是他的家,他魂牵梦绕的家,他在一天劳作后一心扑奔的家。他知道,显然,家也在盼望着他,想念着他,希望他回去。家就是这样告诉他的。通过他的鼻子,他感到来自家的忧虑,家的责备,但绝没有怨恨愤怒的意思,只是悲伤地提醒他,家就在那儿,等着他回去。那呼唤是那么清楚、急切,他明白他必须立即服从,马上,走!

“莱特!”莫尔愉快兴奋地喊着,“等一等,回来,我找你!”

“跟上,莫尔,加把劲儿!”莱特兴高采烈地回答。他一步不停地艰难地向前走着。

“请停一下,莱特!”可怜的莫尔再三恳求道,内心极度痛苦,“你不明白,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偶尔闻到它的气息,它就在这附近,近在咫尺。我必须回家!我必须……我必须……噢!莱特,请,请你回来!”

这时候,莱特已经走出前面很远的地方,他已经听不清莫尔在喊些什么了。更无法理解莫尔的声音中那些带着痛苦的恳求。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天气上。因为他从空气中闻到了一种可疑的东西——像逼近的雪。

“莫尔,我们现在不能停下来,真的不能!”他边走边回头喊道,“无论你找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我们明天来取。无论如何我不敢现在停下来……天已经很晚了,又要来雪了。对这条路我没有太大把握,我需要你的鼻子。莫尔,快点儿跟上来,你的好朋友在这儿呢!”

莱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等不到回答,他要加紧赶路。

可怜的莫尔孤零零地站在路旁。他的心似乎被撕裂了。想放声大哭的欲望在他的心底越聚越强烈,他知道,他马上就会抑制不住了。可是,就是在这样的考验下,他对朋友的忠诚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绝没有想到要抛弃他。尽管从老家传来的气味儿再三在他的耳边低语、祈求。最后甚至专横跋扈地命令他。他不敢在亲情的魔力范围内耽搁得太久,犹豫不决只会加重他的心痛。他毅然决然,面向公路,沿着莱特的足迹赶上去。当那越来越微弱的气味依然紧紧地缠绕着他竭力避让的鼻子,责备他因为新的友谊而淡忘老家时,莫尔努力地撵上了丝毫没有任何察觉的莱特。

莱特开始兴高采烈地谈起他们回去时要做什么。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起居室里的圆木炭火会多么高兴;说着他打算吃什么晚饭;他根本没注意他的伙伴的沉默和悲伤。就这样,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路过大路边杂树丛旁的几个残树桩时,莱特停下来和蔼地说:“喂,莫尔,老朋友,你好像累死了,一句话也没有。你的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休息一下。雪到现在还迟迟不下,我们的路程大半已经走完了。”

莫尔凄惨而又可怜地一屁股坐在树墩上,尽力控制着自己。因为他感到眼泪马上就要决堤。他奋力地与之搏斗着。但是,这长时间压在心底的悲伤拒绝被打败,啜泣的欲望向上,向上,一浪高过一浪,一阵比一阵强烈,终于强行突破。可怜的莫尔放弃了努力,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随意,那么无助,那么公然和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一切已经全部结束,他失去了他无法说出的最柔软的心痛。

对于莫尔突如其来的悲情发作,且又这般强烈,莱特感到非常意外和惊慌失措,他一时不敢说话。半天,他终于声音很小、很同情地说道:“怎么了,老朋友,究竟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的痛苦,让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莫尔发现很难把任何话都说出口。他胸腔内巨大的波涛汹涌着,冲撞着,击碎了词语。他断断续续地往外哽着:“我知道,那是……破烂的……小地方……”莫尔啜泣着,“不像……你的舒适的住处……或者托德漂亮的……大厅……或者巴帝尔巨大的房子……但,那是我自己的小家,我喜欢它……我离开它,我把家忘了……可是后来,我突然闻到了家的气味……就在刚才的路上。我喊你时,你没听见。噢,莱特,当时,一切感觉都蜂拥而至缠绕着我,要我回家!——天哪,天哪,……当我喊不回来你时,莱特,我只好离开它,尽管我始终沉浸在它的气息里——我想,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或许仅仅回去看一眼,……莱特,就一眼,……因为,它就在近旁。但是,你没有回来,哦,莱特,你没有回来……”回忆带来的新一轮悲哀的波涛又一次淹没了他。莫尔又哭得说不下去了。

就在莫尔哭诉的时候,莱特始终认真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愧疚地喃喃道:“我现在全明白了。我真是一头蠢猪!大蠢猪——就是我!一头完完全全的——猪!”他一直等到莫尔的哭泣逐渐平静下去,抽鼻子也不是很频繁了,才从座位上站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好了,现在我们的确最好启程,我的老朋友。”

他们又上路了。走上了那条艰难的路。

“你要去哪儿?莱特!”含泪的莫尔大喊,惊慌地四下看着。

“我们去找那个属于你的家,老朋友。”莱特愉快地应答道,“因为要找一会儿,所以你最好快点儿,我们需要你的鼻子。”

“噢,回来,莱特,回来!”莫尔大喊,撒腿在他的后面紧追,“那不是个好主意。天太晚了,太黑了。那个地方离得太远,而且要下雪了!莱特,你听我说,我从没有想让你知道我感觉到了那条和家有关的路——那完全是一个意外和一个错误。哦,莱特,想想河岸,想想你的晚餐。”

“河岸见鬼去!晚饭也见鬼去!哪怕我一整夜都在寻找。提起精神来,老朋友,拉住我的胳膊,我们马上就会又回到那儿。”

出于惯性,莫尔依然抽着鼻子,他请求着莱特,费尽了力气,却还是被他的朋友拖着往回走。为了使莫尔高兴,莱特一刻不停地讲些逸闻趣事,努力使疲倦的路程显得短些。终于,在莱特看来,他们肯定已经来到莫尔发现的那个路段了。“嘘……别说话了,”莱特说,“集中精力!”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悄悄地,一言不发。突然,莱特清晰地感觉到,莫尔和他紧紧挽在一起的胳膊起了震颤,似有一股轻微的电流正通过这个动物的身体。他马上后退一步,和莫尔保持距离,耐心地等待着,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

信号又来到了!

莫尔像被击中了一样僵直地站住了。只见他抬高了鼻子,轻轻地翕动,身体微微地颤抖,感觉着空气。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前,不过,这次似乎有些失误。他经过核对,又转了回来,慢慢地、稳稳地、自信地向前走着。

莱特带着惊奇,紧跟在莫尔后面,就像以前莫尔跟在他后面一样。他们就像两个梦游者,穿过一条干涸的排水沟,爬过一道树蓠。靠着莫尔的鼻子,他们穿过人迹罕至的裸露在微弱星光里的旷野。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莫尔向下面冲去。不过,这次莱特早有预防,他迅速地跟随他下到隧道。

莫尔敏锐的鼻子忠实无误地将他引向隧道。隧道十分狭窄,空气憋闷,有一股很强的土腥味儿。对莱特来说,隧道似乎长得没有尽头,走了很长时间才直起腰舒展了一下。莫尔擦亮了一根火柴,借着亮光,莱特看到他们正站在一个较为宽敞的地方。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沙子,而莫尔家的小前门正对着他们。刷着油漆的门上用哥特体刻着:莫尔之家。

莫尔伸手在铃绳上方的旁边取下一个灯笼,把它点燃。莱特看了看四周,发现他们置身于一个像前院的地方。门的一侧放着一把庭院椅子,另一侧有一个用来碾压地面的石滚子。这是因为莫尔在家时,是一个爱整洁的动物,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庭院被其他动物踢蹬得东一堆土,西一堆土。院墙上挂着盛满蕨类植物的金属丝篮筐。篮筐之间还有托架,上面放着石膏雕塑——有意大利将军加里波第,有圣经上的人物撒母耳,有童年时期的维多利亚女王,还有现代意大利的其他英雄人物。前院另一侧是游戏场地,场地边上放着长条凳和小木桌。小木桌上有圆形记号,标明啤酒杯的数目。中间是一个四周镶嵌着海扇贝壳的小水池,里面放养着金鱼。水池中央立着一个古怪的建筑,上面嵌满了海扇贝壳,顶端有一个巨大的银色玻璃球,把一切都反射得光怪陆离,产生一种令人惊奇和愉快的效果。

看到所有这些对于他来讲如此亲切的物品,莫尔不禁眉开眼笑。他催促莱特快快进门,然后点亮一盏大厅里的灯。他环顾着自己的老家——一切都落满了灰尘。长时间被忽视的房子有一种阴郁的、被遗弃的神情。莫尔望着这又窄又小的空间,这里面磨损得破烂不堪的一切,不禁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掩住鼻子:“噢,莱特!”他忧郁地喊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干?为什么我要带你到这个又穷又冷的小地方来。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候,你本来应该已经到了河岸,在熊熊燃烧的火前烘烤着双脚。四周都是你自己的好东西。”

莱特没有留意莫尔悲悲切切的自责,他到处溜达,打开一扇扇房门,察看一个个房间和橱柜;他点燃灯和蜡烛,放到各处,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真是极好的小房子!”莱特高兴地喊道,“这么紧凑、简洁,设计得这么好!这儿什么都有,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们将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个好火。这我来负责,我天生就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有用的东西。这里是起居间吧?太好了!这倚墙而设的上下铺是你自己的主意?太有创意了!那么,我去取木柴和煤,你去拿块抹布,莫尔——在厨房餐桌的抽屉里,你会找到的。然后把东西整理一下,快马加鞭!老朋友。”

受到伙伴激情的鼓舞,莫尔精神大振,干劲十足地各处擦拭起来。而莱特来回跑着,抱来木柴或者煤。很快,一团兴高采烈的旺火吼叫着进入了烟道。莱特喊莫尔来暖暖身子。可是,莫尔的沮丧又一次发作了。

“哦,莱特,”莫尔带着哭声,绝望地跌坐在长椅上,用抹布蒙住脸,“你的晚饭怎么办?你又冷又饿又累,真叫人心疼。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什么也没有——连面包屑也没有。”

“你这个家伙,怎么又哭鼻子抹眼泪的。”莱特责备地说,“哦,刚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厨房碗柜里有一把沙丁鱼罐头的启子,谁都知道这意味着附近什么地方有沙丁鱼。振作精神,冷静想一想,和我去搜索点儿吃的来。”

于是他们开始翻箱倒柜,查遍每一个角落,倒空每一个抽屉。结果虽然不是令人非常满意,但也不再令人沮丧:一听沙丁鱼——一盒压缩饼干,几乎是满满的——一根用锡纸包着的德国香肠……

“为了你的这次宴会……”莱特一边摆放桌子一边说,“这里不少动物我都认识,如果他们在这儿,我相信,今天晚上,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坐下来和我们吃晚饭的!”

“没有面包……”莫尔悲伤地呻吟着,“没有黄油……没有……”

“没有鹅肝酱……没有香槟……”莱特接着说,咧着嘴笑起来,“我想起来了,通道尽头的那个小门是干什么用的?当然了,我指的是你的地窖。是不是藏着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件奢侈品?你等一下。”

莱特朝地窖门走去。他很快就回来了,头上顶着少许灰尘。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瓶啤酒,两侧腋下还各夹着一瓶。

“你好像是个自我放纵的乞丐,莫尔。”莱特说,“对自我极为放纵。这里真是我所待过的最令人愉快的小地方。我想问问你,你究竟从什么地方得到建筑图纸的?把这个家建造得如此舒适。难怪你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莫尔,给我好好讲讲,你是怎样使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莱特一边忙着取刀叉,摆盘子,调制芥末,一边和他拉家常。

此时,莫尔的内心深处,还在为刚才的情绪冲动所压迫着,起伏不定。听到莱特的话,他一开始还有些羞怯,但是,因为他实在喜爱这个话题,终于无拘无束地说起来:这个当初是如何计划的;那个是如何想出来的;这个是如何从一个姨妈的遗产那里继承下来的;那个是如何偶尔在市场里获得的珍品,而且价格便宜,是用好不容易存起来的钱买的。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也都说了。莫尔的精神彻底地恢复了。明明不需要,他偏要去一一抚摸他的家珍,偏要去拿起一盏灯或是别的什么,向客人炫耀这些东西的特点并详述它们的作用。莫尔完全忘了他们多么需要吃晚饭。

莱特饿得要命,但他竭力掩盖这一点。认真地听着莫尔的话,严肃地频频点头,聚精会神地察看每一样东西。一有发表见解的机会,他就会插上几句:真是令人惊奇!十分惊人!等等诸如此类。

终于,莱特成功地将滔滔不绝的莫尔引诱上了饭桌,刚要认真地用启子打开沙丁鱼罐头,突然听到有声音从前院传来——像似小脚丫在碎石路上的拖拉声,还混杂着细小的喃喃低语,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句子传进他们的耳朵——“那么,大家排成一排——灯笼举得高点儿。汤米——先清清你的喉咙——我喊一二三以后就不要咳嗽了。小比尔在哪儿?到这儿来,马上!快点儿!大家都在等着你哪——”

“怎么回事?”莱特问道,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我想肯定是田鼠。”莫尔回答道,神态颇有些自傲,“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定期四处活动唱赞歌,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们从不越我而过——到所有人家之后,他们最后到‘莫尔之家’来。我常常给他们一些热饮,有时候也提供晚饭。当然,是在我能提供得起的时候。”

“咱们看看他们去!”莱特喊道,跳了起来,向门口跑去。

时机恰到好处,那真是一个极美的景观。当他们猛地一开门,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庭院里,一只喇叭形的灯笼发出暗黄的光亮,照着大约八只或十只小田鼠。他们站成半圆形,一色的红色丝绒长围巾围在他们的颈部。他们的小前爪深深插进衣袋里。他们的小脚为了取暖正跳着急切轻快的吉格舞。看到莱特和莫尔,他们用明亮的圆宝石一样的眼睛互相羞怯地看着,忸怩地笑,不时抽抽鼻子,用衣袖去擦。一只提着灯笼的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田鼠喊道:“注意!一、二、三!”立时,空中响起他们尖尖细细的声音。

田鼠们唱的是一支自古以来就有的颂歌,那是他们的祖先在耕耘的土地上,在落满霜雪的田野里创作的乐曲;或者当道路泥泞时、大雪封门时,亲朋好友围坐在壁炉前,世代相传下来的咏叹。在圣诞节期间,从灯火辉煌的窗户里飘洒到夜空。

圣诞颂歌

在这严寒冰冻的季节,

哦,我的父老乡亲,

让你们的门敞开吧,

尽管风狂雪猛,

炉火在邀请我们进去,

停留在温暖中,

清晨,欢乐将属于你们。

我们正立在寒风冷雪之中,

我们呵着双手,跺着两脚,

我们带来远方的问候,

炉火旁的朋友啊,

祝你们清晨快乐!

在黑夜将半,

突然,一颗星引导我们向前,

幸福如星雨般降临,

而且还会更快更多,

欢乐吧,每一天清晨!

好人约瑟艰难地穿过雪原,

看见了低垂于天际的那颗星,

玛丽她不再前行,

乡间的茅舍草屋眷恋着她。

欢乐在清晨属于她!

然后,他们听到来自天使的消息:

“是谁最先唱起《圣诞颂歌》?”

是所有的动物们,正如已发生的一样,

他们就住在亘古不变的地方,

清晨的欢乐将永远属于他们。

颂歌唱完了。歌手们互相交换着目光,难为情地笑着。短暂的沉寂后,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顺着他们刚刚走过来的隧道,微弱的音乐般的嗡嗡声传进他们的耳朵,那是远方的钟奏响了愉快的乐曲: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唱得真好,孩子们!”莱特衷心地赞美道,“现在进来吧,你们都进来,围着炉火取取暖,喝点儿热乎的。”

“正是正是,进来吧,小田鼠们。”莫尔殷切地招呼着,“就和从前一样。随手把门关上。把那条长椅拉到炉边来。好了,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们……噢!莱特,”他绝望地喊道,跌坐在一把椅子里,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们没有任何东西给他们吃!”

“你把一切都交给我。”对情况了如指掌,牢牢把握着局势,耍着一副主人派头的莱特发着指令,“喂!拿着灯笼的那位,到这边来,我有话和你说。告诉我,夜里这个时候,有商店开门吗?”

“当然有了,先生,”那只田鼠毕恭毕敬地回答,“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的商店通宵达旦地开着。”

“那么你听着,”莱特说,“拿上灯笼,你立刻出发,你给我买——”接着是两人低声嘀咕的声音。莫尔只能听见其中一小部分,比如说“——新鲜的,注意!——不,一磅那个,就够了——你务必弄到巴金斯家商店的,我不愿意要任何其他的——不,只要最好的——如果在那儿弄不到,试试别的地方——对,当然了,要自家产的,不要罐头装的——好了,尽你最大努力吧!”最后,是手递手硬币的叮当声。这只田鼠提了一个大篮子去采购了。他匆匆忙忙和他的灯笼一起消失在外面。其他田鼠在长椅上坐成一排。他们的小腿晃悠着,沉浸在火的乐趣之中。他们烘烤着手脚冻裂的地方,直到感到刺痛。而此时,莫尔没让他们继续那些轻松的话题,他问起他们的家史,让他们每一位都说出他们许许多多兄弟的名字。看上去他们都很年轻,似乎今年还要得到父母的许可才能出去唱圣诞歌,但他们都盼望着早日独立。

此时,莱特正忙着审视每瓶啤酒上的标签。“我看,这是老珀顿,”他赞许地说,“明智的莫尔,我们要的,正是这种东西!现在,放糖和香料,把麦酒热一下,把东西准备好,我把软木塞拔出来。”

莫尔没用多大工夫就把麦酒准备好了。把锡制的加热器放在火焰的红心上。很快,每只田鼠都喝上热麦酒了。他们清清喉咙,慢慢地呷一小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热热的麦酒在食道里走上长长的一段路。他们擦擦眼睛,开心地笑起来,完全忘记了生活中曾遭遇的寒冷。

“这些小家伙,他们也会演戏。”莫尔给莱特介绍说,“让他们都化化装,过一会儿表演节目。他们戏演得很好!去年他们给我们演了一出好戏。是描写一只田鼠的。它在北非沿海被海盗船抓住,被迫在一艘平底大船上划桨;当他逃走又回到家时,他的情人已经进了修道院。对,就是你,我记得你参加了演出。站起来,给我们朗诵一段。”

那只被点名的田鼠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向房间四周拧着看,张口结舌,始终说不出话来。他的同伴为他加油,莫尔也诱劝他,鼓励他,莱特甚至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他,但是,任凭什么也没法克服他的怯场。他们都在他身上忙着,好像一群水手遵循着皇家慈善学会的规则在抢救一位溺水时间过长的人。

正乱着,门开了。提着灯笼的那只田鼠回来了。在篮子重量的压迫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一旦篮子里五花八门的食物滚落到桌子上时,有关演戏的话题就此终止了。

在莱特的指挥下,每个人都被指定做些事情,或是摆盘子,或是取东西。只用了几分钟,晚饭就准备好了。

当莫尔梦一般坐到桌子旁时,他看到近来贫瘠的桌面上摆满了美味佳肴;他看到他的小朋友们脸上放出异彩。当他们开始迫不及待地大嚼时,莫尔终于彻底放松自己。他的确非常饿了。莫尔大口吃着这似乎是魔法变来的食物,想着这次多么幸运地回家,心里感到幸福极了。

饭桌上,莫尔和小田鼠们谈论着往昔的时光。田鼠们不但给他讲当地最新的传闻,而且尽可能地回答他上百个问题。莱特很少插言,或干脆什么也不说。他只留意给每一位客人布置他最想吃的东西,让他多吃。注意莫尔别对什么事情感到麻烦或忧虑。

他们终于把刀叉在空盘子里弄出了噼啪声。感激的话,祝福的话雨点儿般地洒向莫尔和莱特。临走时,小田鼠们的口袋里塞满了莫尔和莱特送给家里小弟弟小妹妹们的纪念品。当门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关上,灯笼的光线彻底消失时,莫尔和莱特把火挑大,把椅子放回原处。他们喝了最后一杯加了热的睡前酒,讨论了一会儿一整天发生的事情。终于,莱特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说:“莫尔,好兄弟,我准备倒下了。昏昏欲睡这个词都已经形容不了我了。你睡你自己吊的床铺,是不是在那上面?很好。那么,我睡这张床。这是一幢多么绝妙的小房子,每件东西都这么舒适方便。”

莱特费劲地爬上自己的床,把自己卷在毯子里,深深的睡眠立刻拥抱了他,就好像一捆大麦被拥入收割机的怀抱里一样。疲倦极了的莫尔也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当他的脑袋陷进枕头里时,他获得了极大的高兴和满足。朦胧之时,他的眼睛还在浏览他昔日的房间:炉中的火融融柔美,火苗在嬉戏,火光落在房间里每一件熟悉的东西上。这些东西很久以来就是莫尔生命中的一部分,现在依然含笑着、毫无积怨地迎接他重新归来。莫尔现在正陷入友谊的情网之中,这个情网是机敏的莱特悄悄在他的心底布下的。他清楚地看到这个网编织得是多么精心和缜密,也清楚地理解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尽管眼下这个心灵的港湾对他有着极其特殊的重要价值,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放弃崭新的生活和崭新的空间,他不想离开阳光和空气,离开朋友们为他提供的一切而悄悄地回家待着。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精彩了,它每时每刻都在呼唤他,甚至这种呼唤来自地下。他知道他必须回到那个更大的舞台。

莫尔意识模糊地品味着这次回家的甜美。这是他自己的家,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高兴见到他,莫尔知道,它们是不希望再次被遗忘的。

莫尔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