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生命的故事
谨以此篇献给敬爱的贝尔博士。
是他,教会了聋人说话。
是他,教会了聋人聆听。
前言
我是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来写这篇回忆从出生到现在的生命历程的自传的。一条如浓雾般的帷幕笼罩住了我的童年时代,现在要把它揭开,我却又心存疑虑,犹豫不决。
写自传本身已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年月已久,时过境迁。在整理早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情时,事实和想象往往交织在一起,难以辨认。在残存的记忆中,一些往事历历在目,而另一些却早已模糊,毫无印象了。童年的许多欢乐与忧伤如今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滋味,在我早年接受过的教育中,某些颇有意义的事件也在不断发现的惊喜中渐渐忘怀。在描述童年的经历时,或多或少难免要依靠自己的想象了。现在,为避免读者感到冗长乏味,我只把其中最有趣和最有价值的一些情节略作陈述。
第一节 十九个月的光明和声音
一八八〇年六月二十七日,我在美国南部亚拉巴马州的塔斯甘比亚镇出生了。
我的父系祖先卡斯巴·凯勒是一个地道的瑞典人,移民美国后就定居在马里兰州。令人惊奇的是,在我更早的祖先中,竟然有一位是苏黎世最早的聋哑人教师。他还写过关于聋哑教育的著作,算得上是一位聋哑教育专家,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巧合。虽说国王的后代可能也会有一个是奴隶,奴隶的后代也有可能成为国王。但谁也料想不到他竟然会有一个像我这样又盲又聋又哑的后人!每念及至此,我总是禁不住对人生无常和世事难料大大感慨一番!
我的祖父,也就是卡斯巴·凯勒的儿子,自从在亚拉巴马州的塔斯甘比亚镇买了大片土地后,整个家族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据说,那时候的塔斯甘比亚镇地处偏僻,祖父每年都要骑马从镇上到一千二百二十三公里外的费城,购置家里的生活用品,以及农场所需的各种物品,如农具、肥料和种子等。祖父每次在往返费城的途中,都会写家书回来报平安。信中对西部沿途的景观,以及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有生动翔实、淋漓尽致的描述。姑母至今还珍藏着他当时写的这些家信。直到今天,我们大家仍很喜欢一再翻看祖父留下的这些书信,就好像是在看一本历险小说。祖父对旅途中迷人风情的刻画,对当地生活的生动再现,总是引人遐想,让人百读不厌。
我的祖母凯勒算得上出身显赫。她的父亲叫亚历山大·莫尔,曾当过拉裴特将军的幕僚,祖父是弗吉尼亚殖民地早期的总督亚历山大·斯波茨伍德,她的堂兄是大名鼎鼎的罗伯特·李将军。
我的父亲亚瑟·凯勒曾是南北战争时南方军队的陆军上尉;我的母亲凯蒂·亚当斯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要比父亲小好多岁。母亲的祖父本杰明·亚当斯和祖母苏珊娜·古德休结婚以后就在马萨诸塞州东北部的纽伯里波特市长期居住。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查理·亚当斯就出生在马萨诸塞,随后他们就迁到了阿肯色州的海伦纳。内战爆发时,查理奋力为南部联邦的利益而战,后来成了一名准将。他的妻子是露西·海伦·埃弗雷特,她同爱德华·埃弗雷特以及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博士同属埃弗雷特家族。内战结束后,埃弗雷特家族举家迁到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
这些家世叙述出来有些枯燥,但是因为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深受其家庭、家族影响的,因此我想不应该将这些免去。
在我还没有生病并失去视觉和听觉以前,我记得我们的院子很小,院子里仅有一间正方形的大房子和一间供仆人住的小房子。那时候,依照南方人的住宅习惯,他们往往会在自己家的旁边再加盖一间屋子,以备不时之需。南北战争之后,父亲也盖了这样一间屋子,他和母亲结婚之后,就住进了这个小屋。小屋虽小,却是个美丽的地方。小屋被葡萄、爬藤蔷薇和金银花遮掩着,从院子里看去,它就像是一座用树枝搭成的凉亭。小阳台被隐藏在黄蔷薇和南方所特有的茯苓花的花丛里,俨然成了蜂鸟和蜜蜂的乐园。
凯勒家族的老宅离我们的蔷薇凉亭只有几步之遥。因为我们家被周边茂密的树木和美丽的英国常春藤包围,所以大家都风趣地称它为“绿色家园”。这里的旧式花园,便是我童年时代的天堂。
在我的家庭老师——莎莉文小姐到来之前,我经常独自一人,凭着嗅觉的指引,顺着围成方形的黄杨木树篱,慢慢地走到庭园里,寻找刚刚开放的紫罗兰和百合花,深深地陶醉在那清新的芳香里面。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独自到这里来寻求慰藉。我总是把炙热的脸庞埋在树叶和草丛之中,那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能让烦躁不安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置身于这个绿色的花园里,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我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直到突然间碰到一棵漂亮的葡萄藤,凭借触摸它的花叶,我认出这就是掩盖着花园较远处那座摇摇欲坠的凉亭的那棵葡萄树。不知不觉地,我竟然走到了花园的另一个角落。这里有在地上蔓延的卷须藤和低垂的茉莉,还有一种十分罕见的叫作蝴蝶荷的花,散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气味。这种花得名于它那娇嫩易落的、像极了蝴蝶翅膀的花瓣。花园里最美的还是那些蔷薇花。在北方的花房里,很少能够见到像我南方家里的这种爬藤蔷薇。它到处攀爬,一长串一长串地倒挂在阳台上,散发着芳香,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土之气。清晨时分,朝露未晞,摸上去是那么的柔软、那么的高洁,使人陶醉不已。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不由地想,上帝花园里的日光兰,也不过如此吧!
我生命的开始和大多数人一样简单而普通,从呱呱坠地,到睁开了双眼,再到开始人生的旅途,与任何一个新生儿都没有什么差异。就像每个家庭迎接第一个孩子一样,我的出生给大家带来了无穷的喜悦。为了给第一个孩子取一个满意的名字,大家都绞尽脑汁、你争我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想出来的名字才是最有意义的。父亲希望以他最尊敬的祖先的名字“米德尔·坎培儿”作为我的名字,并拒绝继续讨论。而母亲则想用外祖母少女时的名字“海伦·艾培丽特”来取名。经过大家的再三讨论,最后还是依照母亲的意愿,决定用外祖母的名字为我取名。
大家先是为了取名而争吵不休,接着为了带我去教堂受洗,又手忙脚乱起来,以至于在前往教会的途中,由于紧张和兴奋,父亲竟然把这个名字给忘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愿意用这个名字。当牧师问起我的名字时,紧张兴奋的父亲竟脱口说出了“海伦·亚当斯”这个名字。从此,我的名字就不是外祖母的“海伦·艾培丽特”了,而变成了“海伦·亚当斯”。
家里的人告诉我说,婴儿时期的我就表现出了好强、倔强的个性及强烈的好奇心和极强的模仿能力(我对别人做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并常常想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在我才六个月时,就已经能够发出“茶!茶!茶”和“你好”的声音,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甚至于“水”这个字,也是我在一岁以前学会的。虽然我生病后忘掉了以前所学的字,但对于“水”这个字却仍然记忆犹新。
家人还告诉我,在我刚满周岁的时候就会走路了。那天,母亲把我从浴盆中抱起来,放在她的膝上,突然,阳光透过随风舞蹈的树叶投射在光滑地板上的闪动的光影吸引了我,于是,我忍不住悄悄地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摇摇摆摆地去踩踏那些影子。等这股想要走路的冲劲过后,我很快就跌倒在地上,哭闹着要母亲把我抱起来。就这样,我在母亲惊讶的眼神中学会了走路。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那个百鸟鸣啭、歌声盈耳的春天,果实丰硕、蔷薇花怒放的夏天,以及那个草黄叶红的秋天匆匆而过、转瞬即逝,这三个美好的季节永远地留在了一个对生命充满期望、活泼可爱的孩子的美好记忆中。
在次年那个沉闷阴郁的二月里,一个充满知更鸟和百灵鸟的悦耳歌声且繁花盛开的春天,幸福就在一场高烧的病痛中悄悄消失。那个二月,我突然生病且高烧不退,医生们诊断的结果是急性的胃充血以及脑充血,他们宣布无药可救了。谁知在某一天的清晨,我的高烧突然退了(就如同它到来时一样的突然和神秘)。那天早上,对于这一奇迹的发生,全家人都沉浸在极大的欢乐之中。但就是这一场高烧,让我失去了视力和听力,让我又变得像婴儿一般蒙昧无知。而他们,包括我的家人和医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从此以后我将再也见不到任何光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至今,我仍依稀记得那场病,尤其是在我高烧不退、昏沉沉痛苦难耐的时候,母亲温柔地抚慰我,让我在恐惧中勇敢地度过。我还记得高烧退后,眼睛干枯炽热、疼痛怕光,必须避开阳光面向着墙壁或蜷伏在墙角。这光亮曾是我十分喜爱的,如今却日甚一日地黯淡下去了。后来,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对阳光的感觉也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有一天,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时,我像在噩梦中一样惊慌失措,悲伤极了,全身惊恐。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那种巨大的悲哀我今生永远难以忘怀。
在失去了视力和听力后,我逐渐忘记了以往的事儿,也逐渐适应着我的世界的那一片寂静和满目的黑暗,仿佛它和以前并没什么两样。一直到她——莎莉文小姐,我的家庭老师到来。她减轻了我心中的负担,重新带给了我对世界的希望,并且开启了我内心中的眼睛,点燃了我心中的烛火,解放了我的心灵。
虽然我只拥有过十九个月的光明和声音,但记忆中宽广的绿色家园、蔚蓝的天空、青翠的草木、五彩缤纷的鲜花,点点滴滴都铭刻在我的脑海,永驻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被随后的黑暗完全遮挡。只要我们曾经看到过,曾经经历过、感受过,那天空,以及天空下所有的精彩都是属于我们的!
第二节 童年的记忆
那场大病之后的几个月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现在已经毫无印象了。只是隐约记得在母亲忙着做家务的时候,自己总是坐在她的腿上或是使劲抓着她的衣角,跟着她忙里忙外地到处走动。
渐渐地,我可以用手去摸索各种东西,分辨它们的用途了,或者揣摩别人的动作行为,来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儿。借助这种方式,我慢慢学会了很多东西。不久,我和别人交流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与人交流,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拉一拉别人表示“来”,推开表示“去”。如果我想吃面包了,就会模仿切片和涂黄油的动作。如果希望母亲做冰淇淋当饭后的甜点,我就会拉开冰箱冷藏室,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而我的母亲,也总能想方设法让我明白她的意思。每次她希望我帮忙拿什么东西时,我都会立刻领会,然后飞快地跑到楼上或者她示意我去的地方把东西取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些漫漫长夜,我所感受到的所有光明和温暖,完全源自母亲那因爱而生的慈爱和智慧。
寂静和黑暗并没有令我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我也慢慢地明白了生活上的一些小事。在我五岁时,我学会了把洗衣店里送回来的衣服叠好收起来,还可以将它们分类,并从中找出哪些衣服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妆打扮中,我能猜出她们要出门去,自然是无一例外地软磨硬泡要她们带我出去。如果有亲戚朋友来串门,我总是被叫去见客人。他们走时,我挥手告别,因为当时还依稀记得这种手势所表示的意义。
记得有一次,家里即将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从前门的开合以及一些其他的声音,我知道了他们的到来。于是,我趁着家人不注意时,便跑到母亲的房间,准备将自己打扮一番以会宾客。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粉,还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它轻盖在脸上并垂在肩上。然后,我还在腰上绑了个大大的裙撑,这裙撑大得几乎要与我的裙子一样长了。完成这身可笑的打扮后,我便下楼去帮他们款待客人了。
已经记不清楚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察到自己与众不同了,但我大约记得应该是在莎莉文老师到来之前。我曾注意到母亲和我的朋友们都是用嘴来进行交谈,而不像我只用手比划。有时,我会站在两个说话者的中间,用手触摸他们的嘴唇,可是仍然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使我恼怒不已。于是我拼命地嚅动嘴唇,疯狂地做着手势表达我的意思,企图与他们交谈,可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使我懊恼极了,总是大发脾气,乱踢乱叫,直到筋疲力尽才会善罢甘休。
我常常会为一些小事而无理取闹,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事情一发生,却又往往控制不了急躁的坏脾气。就像我常常踢伤我的保姆艾拉,知道她很痛,所以当发完脾气后,心里又会觉得很后悔。然而,我却记不起哪一次曾经因悔过而在行动上有所收敛,往往都是稍不如意又故态复萌。
在那个没有光明的童年时代,我有两个朝夕相处的好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女儿——黑人小姑娘玛莎·华盛顿,另外一个是老猎犬贝利,它可是只了不起的猎犬。
玛莎很容易就能了解我手势的用意,所以每次吩咐她做什么事情,她都能很快就完成。她大概认为与其和我打架,还不如乖乖地听话来得聪明,所以她每次都会很快而且利落地完成我交代的事。
我的精力一向充沛,身体结实且好动,性情活泼、处处争强好胜又不顾后果。我非常了解自己的个性,总是喜欢我行我素,甚至不惜拳打脚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个时期,我跟玛莎在厨房度过了不少时光,我喜欢帮玛莎揉面团、磨咖啡、做冰淇淋、蒸蛋糕或是喂喂火鸡,要不然就是为了几个点心和她争吵不休。那些家禽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我手上吃食,并乖乖让我抚摸。
有一天,一只大火鸡从我手中叼了一个西红柿,一溜烟跑了。也许是受了这只火鸡的启发,不久,我和玛莎就把厨娘刚烤好的一块蛋糕偷走了,躲在柴堆里把它吃得一干二净。不料却吃坏了肚子,吐得一塌糊涂,不知那只火鸡是否也受到了同样的惩罚。
珍珠鸡最喜欢把窝建在隐蔽处,于是我总到深深的花丛里去找它们的蛋。虽然我不能给玛莎说出“我要去找蛋”这样的话,但我可以把双手合成圆形,放在地上,示意草丛里有某种圆形的东西,玛莎一看就懂了。我们若是有幸找到鸡蛋,我从来不许玛莎拿着蛋回家,我用手势告诉她,她拿着蛋,一摔跤就要打碎的。
回想童年堆放麦子的栅子、养马的马房,还有那一早一晚挤牛奶的牛栏,都是玛莎和我百玩不厌的场所。在那儿,我们简直就像乐园里的天使。当我跟玛莎一到乳牛场,那里挤牛奶的工人会允许我把手放在牛身上,甚至有时候,也会让我把手放在牛的乳部,我也因为好奇,在奶牛的身上乱摸而被牛尾打了好多次。
准备过圣诞节也是我的一大快事。虽然我并不明白过节的意义,也不明白他们在忙活些什么,但我很喜欢那种愉快欢乐的气氛。特别是大人们为了安抚我们,让我们安静一些而分给我和玛莎一些零碎食品。自然,我们是很碍手碍脚的,妨碍着大人们做事儿,然而我们却也自得其乐。有时他们也让我们帮着磨磨香料、拣拣葡萄干、舔舔那些搅拌过食物的调羹。我也模仿别人把长袜子挂起来,然而我并不是真有兴趣,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天没亮就急忙起来看袜子里装进了什么礼物。
玛莎·华盛顿也和我一样淘气。七月一个炎热的午后,两个小姑娘坐在阳台的石阶上,一个皮肤黑得像黑炭,头顶上东一束西一束竖着用鞋带系起来的发髻,就像螺丝锥一样;一个则是皮肤白皙,一头长长的金黄色卷发;一个八九岁,另一个才六岁;小的一个是盲童,也就是我,大一点的那个是玛莎·华盛顿。
我们俩坐在石阶上忙着剪纸娃娃。没玩多久我们便厌倦了这种游戏,于是就把鞋带剪碎,又把石阶边的忍冬叶子剪掉。突然,我的注意力转向玛莎的那一头“螺丝锥”。刚开始时,玛莎挣扎着不肯让我剪,可是她越不让我越要剪。我蛮横地抓着玛莎的“螺丝锥”不放,拿起剪刀就剪下去。剪完玛莎的头发,我也回报玛莎,让她剪我的头发。若不是母亲及时发现赶来制止,玛莎很可能会把我的那一头长长的金发统统剪光。
我的另一个小伙伴是贝利,也就是那只猎犬。它又老又懒,整天一有空闲就喜欢躺在暖炉旁睡觉,一点也不愿意跟着我到处乱跑。它也不够精明,我费尽心思地教它明白我的手势,但它又笨又不用心,根本不懂我在干什么。贝利总是无精打采地爬起来,伸一伸懒腰,嗅一嗅暖炉,然后又在另一端躺下,一点也不理会我的指挥。有时它又会忽然跳起,惊得浑身颤抖,然后又全神贯注地蹲着,就像要去逮鸟的样子。我真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但它不听我的指挥是肯定的。对于它,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觉得自讨没趣,只得丢下它,转身去厨房找玛莎玩。
童年时代的一些往事历历在目,一想起那段没有光、没有声音的黑暗而寂静的日子,这些影像就会更清晰地在我心头浮现。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水溅到围裙上了,便把围裙张开,放在卧室暖炉的余火边,想把它烘干。急性子的我觉得这不够快,便把裙子放在暖炉上面。突然间,火一下子着了起来,燃着了围裙,把我的衣裳也烧着了。我狂叫起来,老奶奶维尼赶来,用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差点儿把我闷死,火倒是灭了。除了手和头发之外,其余地方烧得还不算厉害。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发现了钥匙的妙处,对它的使用方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有一天早晨,我玩性大发,把母亲锁在储藏室里。由于仆人们都在屋外干活,母亲被锁在里面足有三个小时。她在里边拼命敲门,我却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感觉着敲门所引起的震动而咯咯笑个不停。这种淘气太不成体统了,经过此次恶作剧,父母决定要尽快请人来管教我,于是我的家庭教师——莎莉文小姐出现了。记得莎莉文小姐来家之初,本性难改的我还是找了个机会把她锁在房间里。当时母亲让我上楼送东西给她,我回转身来“砰”的一下把门锁上,将钥匙藏在了客厅角落的衣柜底下。任凭他们怎么哄我,总不肯吐露出钥匙的藏身之处。父母不得不搭了一架梯子,让莎莉文小姐从窗户爬出来。当时我得意极了,几个月之后,才把钥匙交了出来。
第三节 温暖的家
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从那所爬满蔓藤的绿色家园搬到了一所更大的新房子。那时我们一家共有六个人,父亲、母亲、两个异母哥哥,再加上后来新添的一个小妹妹米朱莉。
对于父亲,我最初且最清晰的记忆是:有一次,当我穿过一堆堆积如山的报纸来到父亲的跟前时,他正独自一个人举着一大张报纸,报纸把他整个脸都遮住了。我完全不知道父亲举着纸在干什么,于是学着他的模样,也找了一张纸像模像样地举起来,戴上他的眼镜,以为这样一装扮,就能知道父亲究竟在干什么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些纸都是报纸,而我的父亲则是一家报纸的编辑。
父亲是一个性格温和、宽厚而仁慈的人,他非常热爱这个家。除了打猎的时间以外,他很少和我们分开。据家人描述,父亲是一个好猎人和神枪手。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就是狗和猎枪。父亲还是一个非常好客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有些过头了,每次回家,他几乎都会带回一两个客人。
父亲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种植和园艺。家人常说,父亲栽种的西瓜和草莓是全村最好的,而他总是把最先成熟的葡萄和最好的草莓留给我品尝。他还常常领着我在瓜田和果林中散步,当他慈爱地抚摸着我时,我总能感到无比的快乐。此情此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父亲还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在我学会写字后,他就常用我学会的字把发生的许多趣事写在我的手掌上,每次都能引得我开怀大笑。而他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听”我用同样的方式复述他讲过的那些故事。
一八九六年夏天,我正在北方度假,突然传来了噩耗,父亲逝世了。他生病的时间并不长,疾病急性发作后,很快就去世了。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死别的悲痛滋味,也是我对死亡的最初认识。
应当怎样来描述我的母亲呢?她是那样宠爱我,怎么描述都不为过,但是非要我一一道来的话,反而觉得无从说起了。
从出生到现在,我拥有父母双亲的宠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妹妹米朱莉来到这个家庭。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心开始不平静起来,对妹妹满怀嫉妒。妹妹坐在母亲的膝上,占据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母亲的时间和对我的关心似乎也都被她抢走了,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宝贝。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觉得不仅是本属于自己的母爱被抢走了,而且还遭受了极大的侮辱。
那时,我有一个心爱的洋娃娃,我给它取名叫“南茜”。它既是我溺爱的对象,也是我坏脾气发作时的牺牲品,因此,她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我磨得破烂不堪了。然而,我爱她胜过其他任何会眨眼、会说会叫的洋娃娃,我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摇篮,并常常把她放在摇篮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安抚她。有一天,我发现妹妹正舒舒服服地睡在摇篮里。那时,我正对她夺走了母爱而妒火中烧,又怎么能够容忍她睡在我心爱的“南茜”的摇篮里呢?我不禁勃然大怒,愤然冲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把摇篮推翻。要不是母亲及时赶来,接住了摇篮,妹妹恐怕真的会被摔死的。那时的我又盲又聋,处于双重孤独之中,根本不知道骨肉之间亲热的语言和怜爱的行为,以及伙伴之间所产生的真挚感情。后来,在我懂事之后,米朱莉和我之间变得心心相印,我们俩常常会手拉着手到处游逛。尽管米朱莉仍看不懂我的手语,我也听不见她咿咿呀呀的童音。
第四节 新的希望
随着年龄不断增长,我越来越渴望能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表达出来,和大家交流沟通!但光凭几种简单的手语,已经不能完整迅速地表达我的思想了。一旦别人不能了解我手语的意思,我就要乱发一通脾气。我仿佛觉得有好多看不见的魔爪在紧紧抓扯着我,我疯狂挣扎,拼命摆脱它们。这样做并非能带来什么效果,只是因为反抗的烈火在心中熊熊燃烧,却又无法表达出来,只好疯狂地踢打、哭闹,甚至在地上打滚、吼叫,直到精疲力竭。
倘若母亲就在一旁,我便会一头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哭过之后,甚至连为什么发脾气都忘了。无法顺利表达想法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而表达思想的愿望却日甚一日地强烈。到了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发一次脾气,有时甚至每隔一小时就闹腾一次。
看到我那个样子,父母亲忧心如焚,却又手足无措。我们居住的塔斯甘比亚镇附近没有聋哑学校,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来教一个又盲又聋又哑的孩子。另外,当时大家对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接受教育都持一种怀疑态度。然而,通过阅读狄更斯的《游美札记》一书,母亲竟从中找到了一线希望。
狄更斯在《游美札记》中提到一个又聋又盲又哑的少女——罗拉·布里曼,在郝博士的教导下,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然而,当母亲得知那位发明教育盲聋人方法的郝博士已经逝世多年,他的方法或许已随着他的辞世而失传时,她简直是苦恼极了。郝博士是否有传人?即使有,他们愿意到亚拉巴马州这个偏远的小镇来教像我这样一个小女孩吗?那么,方法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听说巴尔的摩的齐夏姆医生是一位著名的眼科大夫,他已经成功治愈了好多盲人。父母立即决定带我去巴尔的摩治眼睛。
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至今依然记忆犹新。我在火车上交了很多朋友。一位年长的妇女送给我一盒贝壳,父亲把这些贝壳穿了小孔,让我用线一个个慢慢串起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贝壳带给我无限的快乐和满足。列车员和蔼可亲,他每次查票或检票时,我都可以拉着他的衣角跟随他走进走出。他还允许我玩他用于检票的打孔机。那时,我喜欢趴在座位的一角,在一些零碎的卡片上打些小孔,一连玩几小时也不会感到厌倦。
记得姑母当时还用毛巾给我做了个布娃娃,可是这个娃娃既没有眼睛、耳朵,也没有嘴巴和鼻子。这么一个临时拼凑的玩具,即使小孩子的想象力再丰富,也实在难以描绘出那张脸到底长成什么样。而布娃娃没有眼睛这一点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此,我坚持让每个人都想想办法给布娃娃加上眼睛,可最终还是没有人能够做到。我灵机一动,偷偷溜下座位,找到姑母那条缀着大珠子的披肩,并扯下了两颗珠子,指给姑母看,要她将珠子缝在洋娃娃的脸上。姑母牵着我的手去摸了摸她的眼睛,我使劲地点点头。这样,姑母核实了我的用意后,便将珠子缝上了,布娃娃终于有了眼睛这件事让我兴奋了好几天。但没过多久,我便又对布娃娃失去了兴趣。
在整个旅途中,层出不穷的趣事吸引了我,我整天都忙个不停,几乎没发过一次脾气。
到了巴尔的摩后,我们径直去了齐夏姆医生的诊所,医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在经过一番细致的检查之后,他表示无能为力。不过,看到我父母沮丧的神情,齐夏姆医生便又鼓励我们说,其实这个孩子还是可以接受教育的,并建议我的父亲带我去华盛顿找著名的亚历山大·贝尔博士,说他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关聋哑儿童学校以及相关教师的资料。听了齐夏姆医生的建议,我们全家人又立刻起程前往华盛顿。一路上,父母亲都忧心忡忡,顾虑重重,而我却毫无觉察。对于我活泼好动的个性而言,这样来来往往,东奔西走的旅行简直好玩儿极了。
到了华盛顿,我们如愿找到了亚历山大·贝尔博士。那时我虽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但刚与贝尔博士接触,就能感觉到他的慈爱和热情。他把我抱在膝上,让我玩弄他的手表,他还让手表响起来,好让我可以感觉到表的震动。贝尔博士医术高明,我的那些别人不能理解的手势,他能完全理解。于是,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会面竟然成了我一生的转折点,重新点燃了我生命的希望,最终使我从黑暗走向光明,由孤寂走向温情,并拥有了开启知识的钥匙。
贝尔博士随后建议我的父亲写信给波士顿柏金斯学校的校长安纳诺斯先生,请他专门为我物色一位启蒙老师。这个柏金斯学校正是狄更斯的《游美札记》中的主人公郝博士为盲人和聋哑人工作的地方。父亲听从了贝尔博士的建议,立刻将信发出。几个星期后,我们就接到了一封热情的回信。回信告诉了我们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教师已经找到了。
这是发生在一八八六年夏天的事儿,等到我的老师——莎莉文小姐来到我们家时,已经是次年的三月了。
就这样,我如同摩西当年走出了埃及那样,终于站在了西奈山前。顿时,灵感瞬间涌遍我的全身,眼前呈现出无数的奇景,仿佛从这座圣山上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知识给人以爱,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智慧。”
第五节 重塑生命的人
我的老师安妮·莎莉文来到我家的那一天,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那天,改变了我的一生。那是一八八七年三月三日,当时我才六岁零九个月。每每回想起以那天作为分界,此前和此后截然不同的生活,我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走廊上。但是从母亲的手势以及家人匆匆忙忙的样子,我猜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因此,我安静地走到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等待着。
下午温暖的阳光穿透遮满阳台的金银花叶,照射在我仰着的脸上。我用手指搓捻着那些丰满的绿色花叶,抚弄着那些为迎接南方和煦的春天而绽开的花朵。经过好几个星期的愤怒和苦恼的折磨,我当时已经疲倦不堪了,我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亲爱的朋友,你是否曾经独自一人在茫茫的大雾中航行过?在白茫茫的大雾中,神经绷紧、情绪紧张地驾驶着一条船,小心翼翼而又缓慢地驶向对岸,你的心是否怦怦直跳,唯恐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在未接受教育前,我,就像那条茫茫大雾中的航船,既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探测仪,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海港已经临近。我总是在心底无声地呼喊着:“光明!光明!快给我光明!”正在此时,爱的光明照在了我的身上。
我听到有向我走来的脚步声,我还以为是母亲,便立刻伸出了双手。有一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她握住了我伸出的双手,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她就是那个人,那个来为我启示世间的真理、给我深切的爱的人——安妮·莎莉文老师。
第二天清晨,莎莉文老师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送给了我一个洋娃娃。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洋娃娃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学生集体赠送给我的,而洋娃娃的衣服则是年老的罗拉·布里曼亲手缝制的。我玩了一会儿洋娃娃,莎莉文小姐便拉起了我的手,在我的手掌上慢慢地拼写“doll”这个词,这个手指游戏使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开始模仿着在她的手心上画。当我终于能在莎莉文小姐的手心上正确地画出这个词时,我兴奋得脸都涨得通红,立即跑下楼去找到了母亲,自豪地把这个词拼写给她看。
很显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在写字,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文字这种东西。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地模仿莎莉文老师的动作而已。从此以后,正是用这种不求甚解的方式,我学会了拼写“针”(pin)、“杯子”(cup)以及“坐”(sit)、“站”(stand)、“行”(walk)这些简单的词。在学习了好几个星期以后,我才领悟到原来世间的万物都是有它自己的名字的。
有一天,莎莉文小姐又送给我一个更大更新的布娃娃,同时也把原来的那个布娃娃放在我的膝上,然后在我手上拼写“doll”这个词,她的用意在于告诉我这个大布娃娃和小布娃娃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doll”。
然而,就是在这天上午,我和莎莉文老师对“杯”和“水”这两个字的理解产生了分歧。莎莉文老师想让我懂得“杯”是“杯”,“水”是“水”,而我却把两者混为一谈,特别固执地认为“杯”就是“水”,“水”就是“杯”。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暂时不管这个问题,教我重新练习“doll”这个词。我心里既不痛快,也不耐烦,便抓起那个新洋娃娃狠狠地往地上摔,直到洋娃娃被摔碎,心里才觉得舒服和痛快。这样冲动地乱发脾气,对于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我既不感到惭愧,也不觉得悔恨,我并不爱这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在我的那个寂静而黑暗的个人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关爱和同情。莎莉文小姐一言不发,把可怜的破碎了的洋娃娃扫到炉子边,然后把我的帽子递给我,我知道我们又可以到外面暖和的阳光里去散步了。
我们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水房,水房顶上盛开的金银花散发出清新的芳香。莎莉文老师牵着我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口下,顿时,一股清凉的水流在我手上流过。她在我的另一只手心上拼写“water”——“水”这个字,刚开始的时候,她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着,第二遍就写得稍稍快一些。我静静地站着,用心体会她指尖的动作。就在一瞬间,我突然恍然大悟,就像有一股神奇的感觉在我脑中盘旋激荡,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语言文字的奥秘,知道了“水”这个字的含义,知道了它就是正从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
是水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给了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
在水房发生的这件事激起了我求知的欲望。啊!原来世间的万物都有它们自己的名称,每个名称都有它们特定的含义,这些含义启发了我新的思想。我开始以充满新奇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中的每一样东西。当我回到屋里,我所触碰到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摔坏的洋娃娃,于是便摸索着来到炉子前,捡起碎片并想把它们拼凑起来,但却怎么也拼不好了。回想起之前的所作所为,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悔恨莫及,眼泪于是就掉了下来。
那一天,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不少词,譬如“父亲”(father)、“母亲”(mother)、“妹妹”(sister)、“老师”(teacher)等。这些字眼儿改变了我那个黑暗而静寂的世界,它们使外面的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至今我还记得那个美好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欢快和喜悦,期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临。啊!那时,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吗?
第六节 走进大自然
一八八七年三月,莎莉文老师进入了我的生命,在水房里引导我开启了心灵的眼睛。
至今我对一八八七年夏天我的灵魂突然被唤醒后的许多事情仍记忆犹新。那时,我不干别的,整天热衷于用手去探触我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并尝试着记住它们的名称。随着我探触的东西逐渐增多,对它们的名字和用途了解得越详细,我就越发感到高兴和充满信心,也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同外界快乐而自信的联系。
繁花似锦的夏季再次来临,当雏菊和毛茛开花的时候,莎莉文小姐常常牵着我的手在田纳西河岸边漫步,眺望着田野、山坡,以及在田间地头翻土播种的人们。在那儿,坐在河边温软的草地上,莎莉文小姐开始了人生新的课程——关于大自然恩惠的课程。我懂得了阳光雨露如何使花草树木在大地上茁壮成长;我懂得了鸟儿们如何筑巢,如何在大地上生活繁衍,又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南北迁徙;也懂得了松鼠、鹿和狮子等各种各样的动物如何觅食、如何栖息。随着对事物的知识了解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感到大自然的伟大和我们生活其间的这个世界的美好。
早在我学会算术或形容地球的形状之前,莎莉文小姐已经教会了我从芬芳的小树林中、每一片细嫩的草叶中,以及从我小妹妹手上的曲线和浅窝中寻找并体验到美的享受。她把对我的启蒙教育与大自然紧密地联系起来,使我同大自然中的花鸟虫鱼结成平等而愉快的伙伴。
但是大约在这个时候,我经历了一件事,使我明白大自然并不总是那么仁慈的。
还记得那是一个明朗的清晨,我和莎莉文小姐一起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早上的天气很不错,但在我们往回走的路上,天气变得异常闷热起来,好几次我们都不得不在路旁的树下小憩片刻再出发。最后一次就歇息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棵野樱桃树下。那棵树树枝茂盛且容易攀登,莎莉文老师才用手一托,我就爬了上去,找了个坚实的枝杈坐了下来。树上真是凉快舒畅,于是莎莉文小姐便提议我们就在那儿吃午餐。我一听乐坏了,马上答应她一定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她回家把饭拿来。
莎莉文小姐走后不久,忽然间树的上空风云突变,太阳的光辉完全消失,我知道天空变黑了,因为对我来说意味着光明的热度全都从大气中消失了。泥土里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熟悉这种气味,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常有的预兆。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一种同亲人朋友隔绝、同坚实的大地分离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抱着树干瑟瑟发抖,一心祈盼着莎莉文小姐赶快回来。
在一阵不祥的沉寂之后,树叶突然哗啦啦地大声响起来,一阵强风吹过,似乎要将大树连根拔起。我吓得紧紧抱住树干,唯恐自己被风刮走。树枝震颤得越来越厉害,落叶和细枝被折断,在我的四周如雨点般落下。我产生了强烈往下跳的冲动,但是恐惧牢牢地抓住了我。我蜷伏在树杈上,不敢动弹半分,任由树枝在我四周猛烈抽动。我只感觉到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到了地上,大地一阵阵震颤,这震颤由下而上传到了我坐着的枝干上。我惊恐到了极点,正要放声大叫时,莎莉文小姐赶到了,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把我从树上扶了下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为再一次接触到坚实的大地而欣喜若狂。那一天,我学到了新的一课——大自然并不总是和蔼可亲、和风细雨,有时也会向她的儿女开战,在她那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最锋利的利爪呢!
在经历了这次惊险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爬树,甚至一想到爬树就会浑身发抖。直到有一天,抵挡不住那繁花满枝、香味扑鼻的含羞树的诱惑后,我才慢慢克服了这种恐惧心理。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我独自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忽然,一股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仿佛春之神穿亭而过。我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含羞树特有的花香,于是决定去找找看看,我循着花香摸索着走到花园的尽头,终于在篱边小路的拐弯处找到了那株开满花的含羞树。
含羞树的花朵在春天和煦阳光的照耀下轻轻颤动,开满花朵的树枝几乎垂到了青草地上。世间可曾有过如此美轮美奂的东西吗?仿佛一棵天堂之树被移植到了人间。只要轻轻一碰,那些美丽娇弱的花儿就会纷纷掉落。我穿过缤纷的落英走到巨大的树干前,有一分钟的时间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然后,我把脚慢慢伸到枝丫的空处,两手抓住枝干用力往上爬。含羞树的树干很粗,抓不牢,而我的手又被粗糙的树皮蹭破了,但我仍有一种愉悦的感觉:我正在做一件不寻常的奇妙的事儿。因此,我坚持不断往上爬,一直爬上一个小小的但是比较舒适的座位。那个座位应该是什么人很早以前在上面做的一个小椅子,日久天长,已经和树成为一体了。那天,我在树上坐了很长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玫瑰色云朵上的一个仙女。从那以后,我在这棵属于我的天堂树上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在那里,我尽情地冥思遐想,遨游在美妙的梦幻当中。
第七节 “爱”是什么
我已经逐步掌握了语言的钥匙,于是便急切地想加以运用。
通常而言,学习语言对于听力正常的孩子可以说轻而易举。他们可以轻松地了解和学习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且很容易就能模仿着说出口。但是,两耳失聪的孩子却必须经历无数的痛苦煎熬,才能慢慢学会并掌握语言。但不管这个学习的过程何等艰辛,学会以后的结果总是无比美妙的。我从每一件东西的名称慢慢开始学起,由咿咿呀呀的发音,发展到顺畅地表达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此间的艰辛和付出可想而知。
一开始,由于我获得的知识有限,概念模糊,字词掌握得不多,因此,主要是由老师来告诉我许多的新鲜事,我很少发问。然而,随着我对外界的了解逐渐增多,我所掌握的词汇也越来越多,问题也就逐渐多了起来。
我常常会对一件事物打破砂锅问到底,想了解得更多更彻底些。有时甚至从一个刚刚学习的新词,也能联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
记得有一个早晨,我在花园里采摘了几朵早开的紫罗兰送给莎莉文老师。她很开心地想吻我,可我那时除了母亲外,并不愿意被别人吻。于是,莎莉文小姐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我,用另一只手在我的手心拼写出了“我爱海伦”几个字。
“爱是什么?”我问道。当时我认识的字还不太多,这也是我第一次问起“爱”这个字的含义。
莎莉文老师把我更紧地搂在怀里,她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
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然而,对于老师所说的话和所做的动作,我依然迷惑不解。因为我当时几乎什么都不懂,除了能直接触摸到的东西以外。
我想了想,闻闻她手中的紫罗兰,用文字夹杂着手势问道:“爱就是花的芳香吗?”
“不是。”莎莉文老师说。
我又想了想。清晨的阳光正温暖地照耀着我们。
“那么,爱是不是太阳?”我指着阳光射来的方向问,“爱是太阳吗?”
当时的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好的就是太阳,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它散发出的光和热使世间万物茁壮生长。
但莎莉文小姐还是连连摇头,我觉得奇怪极了,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令我尤其困惑和失望的是:为什么莎莉文老师不能直接告诉我“爱”究竟是什么呢?
这件事情过去一两天后,我正在试着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珠子用线穿起来,穿珠的顺序是按两个大的、三个小的的次序排列。结果我总是把次序弄错,莎莉文小姐在旁边耐心地为我纠正错误。好不容易弄到最后,才发现有一大段又被我穿错了。于是,我努力用心地想,究竟该怎样才能把这些珠子按次序穿好。正在这个时候,莎莉文老师用手碰了碰我的额头,在我的手心使劲地拼写出了“想”这个字。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想”字原来指的是我的大脑里正在进行运作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抽象的概念。
我静静地在那里坐了很久,不是在想珠子的排列方式,而是在脑海中不断搜索,想要用我已有的知识和概念来理解“爱”的含义。那天本来是阴天,乌云密布间或还有一阵一阵的细雨,然而就在突然间,太阳冲破层层乌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再次问莎莉文老师:“爱是不是太阳?”
“爱不是太阳,但有点儿像太阳没出来以前天空中的云彩。”莎莉文老师回答说。她好像总能感觉到我的内心和深层的意识,她看出我仍然迷惑不解,于是便用更浅显,而当时我依然无法完全理解的话解释说:“你摸不到云彩,但你能感觉到雨水。你也知道,在经过一天的风吹日晒之后,花儿和大地要是能得到雨水的滋润,它们会是多么快乐呀!爱也是这样。爱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你却能感到她带来的甜蜜和幸福。没有爱,你就会感到不开心,也不想玩儿了。”
就在刹那间,我犹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感觉到有无数无形的线条正往来穿梭于我和其他人的心灵中间,这些无形的线条就是“爱”。
从莎莉文小姐一开始见到我时,她就将我与其他正常的孩子一视同仁,唯一有所区别的就是,她不是用嘴说给我听,而是把一句句话拼写在我手上。如果我暂时无法明白那些用来表达思想的字句或词语时,她就会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当我与别人沟通有困难时,她也会立即从旁边提示我。
这样的学习过程一直延续了许多年,因为一个双耳失聪的孩子根本无法在短短的数月甚至数年间就学会最简单的日常生活用语,更不要说掌握并马上灵活运用了。正常的孩子可以在家听大人说话,同时大脑跟着活动,联想说话的内容,同时学会表达自己的思想,通过这样不断重复和模仿来达到学习语言的目的。但耳聋的孩子却无法自如地与其他人进行语言和思想交流。莎莉文小姐正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她便想尽各种方法来弥补我的听力缺陷。她总是尽最大可能反复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一些日常用语,不厌其烦地教我应该怎样和别人进行交谈。然而,即便如此,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有勇气主动开口和别人说话;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才基本掌握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
双耳失聪和双目失明的人很难领会人与人谈话的细微之处。可想而知,那些既聋又盲的人遭遇到的困难又该是放大了多少倍啊!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他们无法辨别人们说话的语调,也领会不了语气变化所包含的内容,他们甚至也看不见说话者的神情,而说话人当时的神情正是他们心灵的自然流露。
第八节 畅游知识的海洋
学习阅读是我接受教育的第二个阶段的主题。
在我刚刚能用字母拼写几个简单的字后,莎莉文老师就给我一些上面有凸起字母的硬纸片。
很快我就知道了,硬纸片上每一个突起的字其实都代表了某种物体、某种行为或某种特性。我有一个木制的框架,可以将学到的字在上面排列,然后按顺序拼出短小的句子。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当我在用这些硬纸片排列短句前,我习惯于先用实物把句子表现出来。例如,我会先找出上面写有“娃娃”、“是”、“在……上”和“床”的硬纸片,把每个硬纸片放在对应的物体上,然后再把娃娃放在床上,在娃娃的旁边摆上写有“是”和“在……上”和“床”的硬纸片。这样,既用卡片上的词造了一个句子,又用与之有关的物体形象地表现了句子的内容。
有一天,莎莉文老师先让我把“girl”(女孩)这个词别在围裙上,然后让我站在衣柜里,再把“is”(是)、“in”(在……里)、“wardrobe”(衣柜)这几个词放在木制框架上。这成了我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有时候,我和莎莉文老师一玩就是几个小时,屋子里的东西常常都被我们当成组合拼写句子的道具。
然而,这些拼卡游戏不过是阅读的最初阶段。不久后,我开始学习“启蒙读本”,并热衷于在其中寻找那些我已经认识的字。通常一旦找到一个认识的字,我就会像在玩捉迷藏时逮到一个人那样兴奋不已。就这样,我开始了阅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按照正规的课程进行学习。即使是在非常认真地学习,这种学习也更多地像在玩游戏,而不像在正规地上课。无论教我什么内容,莎莉文小姐总会旁征博引,用一些美丽的故事和动人的诗篇来加以阐释说明。一旦发现我对某一点或某一处感兴趣,她就会不断地与我讨论,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在她的耐心指导下,即使是小孩子们最讨厌的苦差事,譬如学习枯燥的语法,做算术题,甚至是较为严谨地解释问题,我做起来都是兴趣盎然。在我看来,所有这些原本可能痛苦的经历,都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迄今为止,我都无法解释莎莉文小姐对我的快乐和愿望所表现出来的特别大的耐心,唯一的解释就是或许这是由于她和盲人长期接触的缘故吧!她还有一种奇妙的才能,那就是在描述事物的时候,她往往会将那些冗长无味的细节省略或一带而过,因此,我从来不会感到乏味和腻烦。她可以把枯燥无味的科学知识,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循序渐进地为我进行讲解,使我能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她所讲过的内容,她甚至也从来不会责备我忘记了她交代下来的功课。
我和莎莉文老师常到户外坐坐,在阳光照耀的树林里读书、学习。在这里,我学到的东西饱含着森林的气息,那是树脂的松香味与野葡萄的芬芳混合而成的大自然的气息。
坐在浓郁的树荫下,那些嗡嗡作响、低声鸣叫、婉转歌唱或开花吐香的万物,都是我学习的对象。世界万物都成了我的老师,它们都能给我以启迪。我常常将青蛙、蚂蚱和蟋蟀捉住,然后轻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的鸣叫。还有那些毛茸茸的小鸡、田野边绽开的野花、连排的木棉、河岸边的紫罗兰,那柔软的纤维和毛茸茸的棉籽,那微风拂过玉米田的飒飒声,玉米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那被我们抓住的在草地上悠然吃草的小马,它那被抓时愤怒的嘶鸣以及嘴里喷发出的青草气息,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有时候,天还没亮,我就会起床偷偷溜进花园里,清晨的薄雾轻轻地笼罩着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那么神秘又那么亲切,像是梦境,也像幻影。谁能够体会那种把娇柔的玫瑰花轻握在手心里的无限乐趣?谁又能知道那纯洁的百合在徐徐的晨风中摇曳的美丽?
我常常会到花园采摘鲜花,有时伸出手去会一下子抓到正钻在花心里的小昆虫,我的手掌可以感觉到它们在受到外界压力后振翅欲飞时所发出的细微的振动声。
我和莎莉文老师也喜欢到果园去,七月初的果园里就有果子成熟了。毛茸茸的大桃子从树枝上一直垂到我的手中。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树林,熟透了的苹果滚落在地上。我把落到脚旁的苹果都捡起来,用围裙小心翼翼地兜着,把脸贴在苹果上,体味着上面太阳的余温,那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我常常徜徉其中,然后再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跳跃着回家。
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到凯勒码头去散步。凯勒码头是田纳西河边的一个荒芜破败的码头,是南北战争时为了部队登陆而修建的。通常,我和莎莉文小姐在那儿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边玩一边学习地理知识。我们用码头上的鹅卵石建造堤坝、修建岛屿、筑湖开河,玩得不亦乐乎。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玩乐过程中,往往也能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课。
莎莉文小姐给我讲述起我们所在的这个又大又圆的地球,地球上的火山、被埋在地下的城市、移动的冰河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奇闻轶事,我总是越听越觉得新奇。
她还用黏土给我做立体的地图,在这个立体的地图上,我可以用手摸到地图上凸起的山脊、凹陷的山谷以及蜿蜒曲折的河流。这些我都很喜欢,然而却总是分不清赤道和两极。为了更形象地描述地球,莎莉文小姐用一根根线编织起来代表经纬线,用一根树枝代表贯穿南北极的地轴,这一切都是那么形象和逼真,以至于后来只要有人提起气温带,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许多用一连串的线编织而成的圆圈。我想,倘若有人骗我说北极熊会爬上北极的那根柱子,我也会信以为真的。
算术可以说是我唯一不喜欢的功课,从一开始我就对数字不感兴趣。为了教会我算术,莎莉文小姐可谓煞费苦心。她先是用线穿上珠子来教我数数,然后又通过摆弄草棍来教我学习加减法。但是,在每次的学习过程中,总是等不及摆五六道题,我就失去兴趣和耐心了。每天,才做完几道算术题,我就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学习的责任,可以出去找小伙伴们玩了。
同样地,我也是用这种游戏的方式学习动物学和植物学的。
一次,有一位先生寄给我一些化石,他的名字我早已忘记。那些化石中有花纹美丽的贝壳化石,有鸟爪印的砂岩化石以及蕨类植物的化石。这些化石打开了我渴望了解远古世界的心扉。我满怀恐惧地听着莎莉文小姐讲述远古世界里那些可怕的巨兽,它们的名字不但古怪,而且还很难发音。这些凶猛的怪兽在原始森林里到处游荡,它们把大树的枝叶撕断当作食物,最后却默默无声地死在那些年代久远的幽暗的沼泽地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梦中梦见这些怪兽,它们在我的梦境里游荡,一如它们当年游荡在原始森林里一般。
那阴暗可怕的地质时期同现在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现在的人们多么幸福快乐啊!和煦的阳光普照着大地,花园里百花争芳吐艳,田野里还回荡着我那匹小马悦耳的蹄声。
又有一次,有人送给我一只美丽的贝壳。莎莉文老师就给我讲这些小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给自己建造出如此色彩斑斓的居所的;在水波不兴的静谧的夜晚,鹦鹉螺又是如何乘着它的“珍珠船”在蔚蓝的印度洋上泛舟的。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惊讶不已。
在我学过许许多多有关海洋动物生活习惯的知识和趣闻后,莎莉文老师送给我一本名叫“驮着房子的鹦鹉螺”的书,在书中,我知道了软体动物是怎样造壳的。同时我也领悟到,如同鹦鹉螺奇妙的套膜能把从海水中吸收的物质转换成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人类智慧的发展也是在这样类似的过程中慢慢地形成一颗颗思想的珍珠。
从植物的生长过程中,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莎莉文老师买了一株百合花送给我,就放在阳光灿烂的窗台上。不久,一个个嫩绿、尖尖的花蕾就伸展出来了。花蕾外面包着的叶子如同人的纤细的手指一般缓缓绽放,就像不愿让人窥见里面艳丽的花朵一样。可一旦开了头,叶片张开的速度便会迅速加快,然而,即使加速,叶片依然井井有条、不慌不乱地伸展开来,一点也不失原有的次序。然而最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在所有的花蕾中,一定会有一个最大最美丽的,它的姿态要比其他的蓓蕾更加雍容华贵。这个躲在柔软、光滑的外衣里面的花朵似乎知道自己就是神圣的百花之王,要等到其他腼腆的姐妹也脱下她们绿色的头巾,整个枝头开满芬芳袭人的怒放的花朵后,它才会绽放。
家里摆满了花盆的窗台上,还摆着一个球形的玻璃鱼缸。有一次,也不知道是谁在里面放了十一只小蝌蚪。我兴奋地把手指放进水里,竟然能感觉到蝌蚪在手指间自由自在地游动。一天,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竟然跳出鱼缸,掉在了地板上,等我发现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然而,当我刚把它放回水里,它就迅速潜入水底,快活地游起来。它虽然曾经跳出这个小小的鱼缸,见识了世面,但却仍然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四处倒挂着金银花的玻璃房子里,直到变成神气活现的青蛙。那时,它将会跳进花园那头绿树成荫的池塘中,用它那优雅的情歌把清凉的夏夜变成音乐的世界。
就这样,我不断地从生命本身汲取各种各样的知识。是莎莉文老师让我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爱的喜悦和惊奇之中,是她让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我体味世间一切事物之美的机会,她时时刻刻都在费尽心思地想办法,好让我的生活变得更美好、更有意义。她意识到,孩子的心灵就像沿着河床千回百转的清清小溪,小溪里一会儿映出鲜花朵朵,一会儿映出灌木丛丛,一会儿映出轻云片片,沿途总是风光无限、佳境不绝。她用尽心思给我引路,因为她明白,孩子的心灵和小溪一样,还需要山涧泉水的汇入,才能够成为长江大河,才能在那平如镜面的河面上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峰,映出斑驳摇曳的树影,映出湛蓝光彩的蓝天,映出花朵的美丽面庞。
每个老师都能把孩子领进教室,但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让孩子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我的老师与我相亲相爱,密不可分。我永远无法分清我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喜爱,究竟有多少是我自己内心固有的,又有多少是莎莉文老师赐予我的。她已经与我的生活融为一体,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这样说,我是沿着莎莉文老师的足迹前进的。我的才干、抱负和欢乐,无不是由她的爱所点化而成,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归属于她。
第九节 圣诞快乐
莎莉文小姐来到塔斯甘比亚镇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成为我有生之年最重要也是最快乐的一个节日。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我准备一些意想不到的礼物,而更令人兴奋的是,我和莎莉文小姐同时也在为其他人准备意外的礼物。
那段时间我高兴得不得了,每天都在猜想人们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家人也想尽办法逗我开心,他们要么故意给我一点儿暗示,要么就是透露一句半句不连续的话,好让我自个儿去猜测。每天晚上,我们都整夜整夜地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玩着猜谜游戏。对于这样的猜谜游戏,我和莎莉文小姐都乐此不疲,我也在这个游戏中学会了许多词的用法,甚至比正式上课时学到的还要多。
圣诞节一天天临近,我们也越来越兴奋。
就在圣诞节前夜,塔斯甘比亚镇上的学生邀请我和他们一起欢度圣诞佳节。他们在教室的正中央放了一棵非常漂亮的圣诞树,那些挂在树上的新奇的果子,在节日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那真是我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兴奋极了,围着圣诞树又蹦又跳。尤其是当我得知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一份礼物时,简直高兴极了。那些仁慈的人还让我帮忙分发礼物,我因此忙得不亦乐乎,甚至都没顾得上看看自己收到的礼物。我热切地盼望着圣诞节马上来临,因为我知道这些还不是家里人所暗示的圣诞礼物。根据莎莉文小姐的描述,家里人准备给我的那些礼物可比这些好得多呢。不过她告诉我好东西是要耐心等待的,等明天一早就会知道圣诞礼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这个平安夜,我生平第一次虔诚地将长袜挂在床头,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就想看看圣诞老人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他都会做些什么。后来,我困得实在不行,抱着晚上刚收到的洋娃娃和大白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比谁起得都早,全家人都被我的“圣诞快乐”叫醒了。我不仅在长袜里找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在桌上、椅子上,甚至门槛以及每个窗棂上,几乎只要我每迈出一步,都能碰到一件令我惊喜的圣诞节礼物。而当莎莉文老师送给我那只金丝雀的时候,我的喜悦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我立即给这只小金丝雀取名叫“蒂姆”。小蒂姆既乖巧又温顺,它最喜欢在我手指上跳来跳去,吃我喂它的红樱桃。莎莉文小姐还教我怎样喂养小蒂姆。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后,我会给它洗个澡,然后把笼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给它的小杯子里装满新鲜的草籽和从水房打来的甘甜的水,最后再把一小捆繁缕草挂在它的跳架上。
一天早上,我把鸟笼放在窗台上,然后去打水,准备给小蒂姆洗澡。回来一开门,感觉到一只大猫从我的脚底下飞一般蹿了出去。起初我并没在意,可是当我像平常一样把一只手伸进笼子时,没有摸到小蒂姆那羽翼未丰的翅膀,没有触碰到它尖尖的小嘴。这时,我才明白,今后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小歌手了,再也听不到它那婉转的歌声了。
第十节 波士顿之行
一八八八年五月的波士顿之行是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从出发前所做的种种准备,到与莎莉文老师、母亲一同踏上旅程,以及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最后抵达波士顿的各种情形,都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如今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这次的波士顿之行和两年前的巴尔的摩之行迥然不同。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激动和兴奋、一刻也闲不住地在车上进进出出的小淘气了。我安静地坐在莎莉文小姐身旁,专心致志地听她给我描述车窗外的一切:蜿蜒美丽的田纳西河、一望无际的棉花地、远处连绵不断的山丘、苍翠的森林和火车进站后蜂拥而至的黑人。他们微笑着向火车上的旅客们招手,来到一节节车厢叫卖香甜可口的糖果和爆米花。
布娃娃南茜就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即使她已经很破旧了,我还是给她穿上了一件用方格花布做的新外衣。一路上,南茜戴着一顶弄得皱皱的太阳帽,用她那双玻璃珠子做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有时莎莉文老师的讲述不是那么吸引人时,我便又想起我的南茜,于是又将她抱在怀里,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相信她是熟睡着的。
然而,这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提到南茜了。当她到达波士顿时,简直是惨不忍睹了,她全身都是泥,大概是因为我在车上逼她吃残屑,她怎么也不肯吃,而我又偏要她吃的缘故。到了柏金斯盲人学校后,学校的洗衣女工看南茜这么脏,便偷偷地给她洗了个澡。可我那可怜的南茜怎么经得住再用水来洗呢?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了一堆乱棉花,要不是那两个用玻璃珠子做的眼睛仍然以怨恨的目光瞪着我,我都认不出她来了。
火车到站了,我们终于抵达波士顿。“从前”变成了“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近在眼前”,仿佛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到柏金斯盲人学校,我就和那里的盲童交上了朋友。当我知道他们也会手语时,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同其他孩子进行交谈,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国度,怎能不令我欣喜万分呢?此前,我一直都像个外国人,同别人说话都得靠翻译。而在柏金斯盲人学校里,孩子们说的都是郝博士发明的手语,大家可以平等地直接进行沟通。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新朋友也都是盲人。我只知道自己看不见,但却从来没有想到那些围着我又蹦又跳、活泼可爱的小伙伴们也都看不见。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发觉他们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和我谈话,和我一样用手指触摸着读书时,我是多么惊奇,又是多么痛苦!虽然他们早已告诉我,我也知道自己身体上存在的缺陷,但是我仍模模糊糊地认为,既然他们可以听到,必然拥有某种“第二视觉”,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来这么多孩子也像我一样,一点儿也看不见。
但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活泼,和他们一起沉浸在这种快乐的气氛中,我很快就忘掉了痛苦。
在波士顿和盲童们在一起的经历,使我感到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日子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每天我都在热切地寻求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历程。波士顿对我而言,是世界之始也是世界之末,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广阔的世界。
在波士顿时,我们还去参观了克邦山。在那儿,莎莉文老师给我上了第一堂历史课。当我得知这座山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英雄奋勇激战过的地方时,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我一边数着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往上爬,一边想象着英雄奋勇攀爬,居高临下抗击敌人的情形。
第二天,我们就乘船前往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乘轮船在海上旅行。
海上的生活丰富而热闹!最初,我不知道时时都在轰鸣的隆隆声是轮船机器发出的声响,还以为是在打雷,担心着下了雨便不能在户外野餐,心中一着急,竟然哭了起来。
在普利茅斯,那块当年移民登陆时踩过的大岩石令我最感兴趣。用手抚摸这块岩石,当年移民艰苦跋涉的伟大事迹便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一一呈现。在参观移民博物馆时,一位和蔼可亲的先生还送我一个普利茅斯岩石的模型。我常常把它握在手上,抚摸它表面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中间的一条裂缝以及刻在上面的“1620年”的字样,脑海里就浮现出早期英国移民一桩桩可歌可泣的事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他们曾经的辉煌业绩是多么崇高而伟大啊!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是在异乡创建家园的最勇敢、最慷慨的人。他们不但为自己争取了自由,也为其同胞争取到了自由。但若干年后当我知道了他们的宗教迫害行为后,我又深深地感到惊讶和失望。
我在波士顿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譬如威廉·韦德先生和他的女儿,我至今都难以忘怀他们的仁慈和热情。有一天,我们到他们所在的贝弗利农场去拜访,当我们从美丽的玫瑰园里穿过时,两只小狗欢快地跑过来迎接我们,稍大的那只叫利昂,另外一只小的叫弗里茨。弗里茨全身上下都是绒绒的卷毛,总是耷拉着两个长耳朵。农场里还有许多马,其中跑得最快的一匹是尼姆罗德,它总是将鼻子伸进我的手里,要我拍拍它,并喂它一块糖,所有这些都成为我人生中的美好回忆。
我还记得那个叫贝弗利的农场靠近海边,那一次去农场,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到海边的沙滩玩耍。那些沙子很硬,但是非常光滑,和布鲁斯特海滨松软而尖锐、混合着海草和贝壳的沙子相比完全是两个样子。韦德先生还告诉我,许多从波士顿起航开往欧洲的大轮船都要途经此地。再后来,我又多次见到他,他对我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而且,说实在的,我之所以把波士顿称为“好心城”,就是由于他的缘故。
第十一节 拥抱大海
早在柏金斯盲人学校放暑假之前,莎莉文老师就和她的昔日好友霍布舍夫人安排好了我们假期的行程,我们将一起到科德角的布鲁斯特海滨度假。对于这样的安排,我真是欣喜若狂。在那段日子里,我的脑海里慢慢地全是即将在海边度过的愉快的日子,以及关于大海的各种神奇有趣的传说和故事。
那年暑假,留在我印象里最深刻的自然就是大海了。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机会接近海洋,甚至连海水的咸味儿都没有品尝过。不过我曾经在一本叫作《我们的世界》的厚厚的书中,读过一段关于大海的描写。就是这段短短的描写,使我对海洋充满了好奇,渴望着有一天能亲手触摸一下那茫茫的大海,感受一下那汹涌澎湃的波涛。当得知我多年的梦想终于能够成真时,我小小的心脏激动得狂跳不已。
她们才替我换好泳衣,我便迫不及待地在温暖的沙滩上奔跑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水中,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我在巨浪的冲击中沉沉浮浮,快乐得几乎要战栗起来了。突然,我的脚不小心撞上了一块岩石,随后,一个浪头凶猛地打了过来。我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手里能抓住的也只有海水和一些绊在脸上的海草。浪花就像和我玩儿一样,把我在浪尖上抛来抛去,弄得我晕头转向,简直要窒息了,真是非常可怕。在我的脚下没有了广阔而坚实的土地,除了这陌生的、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的海浪外,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不复存在,没有生命,没有空气,没有温暖,没有爱。
终于,大海对我这个新玩物厌倦了,又把我抛到了岸边。莎莉文小姐立即跑过来,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哦,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怀抱啊!当我从恐惧中清醒过来后,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是谁把这么多盐放在海水里的?”
在同海水第一次接触的过程中,我就领教了大海的厉害。从那以后,我便不敢贸然下海了。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就爱穿着游泳衣,坐在海边的大岩石上,感受海浪拍打岩石溅起骤雨般的浪花向我迎面扑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浪花在猛烈地拍打着海岸,小鹅卵石在随着海浪滚动,狂怒的海浪似乎还摇撼着整个海滩,连海面上空的空气也随着海浪在颤动。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破碎了,退了下去,随后又重新聚拢起来,发起新一轮更猛烈的冲击。通常在这个时候,我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岩石上,任凭大海愤怒地冲击和咆哮!
海岸令我眷恋不已,吹拂的海风中夹杂着的纯净、清新的气味,可以使人变得更清醒、更冷静。那些浅海处的斑斓的贝壳、圆润的鹅卵石、漂浮的海草以及海草中的各种各样的小生物,对我来说,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有一天,莎莉文小姐在海岸边的浅水处捉到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家伙。那个小家伙长得很奇特,原来那是一只长得很大的马靴蟹。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马靴蟹,于是就好奇地去摸了摸它,可是,为什么它会把房子背在背上呢?我突然想,既然它这么奇特,我何不把它带回去喂养?于是,我便抓着它使劲往回拖。这只大螃蟹实在是太重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拖了一里半路程。
回到家里,我又缠着莎莉文小姐把它放在井旁的一个水槽里,那儿可是我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到水槽边一看,螃蟹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偷偷溜走的,也没有人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那一瞬间我还真是又气又恼。然而,我也渐渐地意识到把那不会说话的东西圈养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对于可怜的它来说,真是一件既不仁不义又不明智的事儿。又过了些时日,我想它应该是回到大海里去了吧,于是,心情才又愉快起来。
第十二节 山居岁月
那年秋天,我满载着许多美好的回忆,回到了我南方的家乡。在后来的生活中,每当我回想起那次北方之行,心中便充满了愉悦和快乐。
这次旅行就像是我新生活的开始。就像清新而美丽的世界把它所有的宝藏都置于我的脚下,可以尽情俯拾。我将自己整个身心都用来感受这突然开启的世间万物的宝库,一刻也舍不得闲着。我的生命再次充满了活力,就像那些朝生暮死的小昆虫一样,把一生都挤在了一天之内。我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把字写在我的手心来与我交谈,我们的思想在这样的交谈中充满了愉悦的共鸣。这难道不是奇迹吗?在我的心和其他人的心之间,原来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现在却是花红柳绿,生机盎然。
那年秋天,我和家里人是在离塔斯甘比亚镇大约二十三公里的一座山上度过的。山上有一座名叫“凤尾草石矿”的小别墅,是我们家夏季避暑用的,它得名于附近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石灰石矿。在废弃的石灰石矿那儿,高高的岩石上有许多条细细的泉水,泉水又汇合成三条蜿蜒曲折的小河,遇有岩石阻挡,便倾泻而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瀑布,像一张张笑脸,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空旷的地方到处长满了凤尾草,这些茂密的凤尾草把石灰石遮得严严实实,有时甚至连小河也遮蔽住了。山上草木丰茂,有高大的橡树,也有枝叶繁茂的常青树。那些古老高大的树干犹如长满苔藓的石柱,而树枝上垂满了的常春藤和各种寄生草犹如秀发轻抚。到了秋天,那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般的柿子的柿树,散发出香味,这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弥漫在树林的每一个角落,令人陶醉。在一些地方,野葡萄的藤蔓从这棵树攀附到那棵树上,就像织网一样,织成了许多由藤条搭建起来的棚架,五彩缤纷的彩蝶和勤劳的蜜蜂在棚架间飞来飞去地忙个不停。傍晚,置身于这密林深处的万绿丛中,阵阵清爽宜人的香气袭来,怎能不使人心旷神怡呢?
我们家那座叫“凤尾草石矿”的别墅就坐落在山顶上的橡树和松树林中,房子虽然简陋,但四周的环境非常优美。房子很小,分为左右两排,通过中间一个没有顶盖的长廊相连。房子的四周还有很宽的游廊,风一吹过,游廊里面便弥漫着从树上散发出的清香。我和莎莉文老师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游廊上度过的,我们在那里上课、吃饭甚至做游戏。在屋后,有一棵又高又大的白胡桃树,树的周围砌着石阶。房前也有很多树,甚至在游廊上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树干,可以感觉到风在摇动树枝,树叶瑟瑟飘落。
常常会有很多人来到这儿探望我们。夜幕降临后,男人都在篝火旁打牌、聊天、做游戏。他们往往相互夸耀自己打猎的高超本领,不厌其烦地描述谁打了多少只野鸭和火鸡,谁又捉住多少凶猛的鲑鱼,吹嘘自己怎样用口袋捉住狡猾透顶的狐狸,怎样用计谋抓住灵敏的松鼠,又是怎样出其不意地捉住飞奔的鹿。他们讲得绘声绘色、神乎其神。我心想,如果这些猎人果真如此计谋多端的话,那些豺狼虎豹恐怕早已无容身之处了。
最后,那些曾听得入了迷的听众也抵挡不住逐渐深沉的睡意,人们开始散开各自去睡觉了;那些津津有味地讲故事的人在这个时候也总是以这样的话结束他们的故事并祝大家晚安:“明天猎场见!”这些人就睡在屋外走廊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我在屋里甚至还可以听到猎狗的叫声和猎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天刚破晓,我便被咖啡的香味、猎枪的撞击声以及猎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唤醒了,猎人们正整装待发。我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马蹄不耐烦地刨着地面的声音。这些马是猎人们昨天从城里骑来的,拴在树上过了一整夜,到早晨便忍不住仰头发出阵阵嘶鸣,急于挣脱缰绳,随主人一起上路。猎人们终于一个个纵身上马出发了,正如一首民谣里所唱的那样:“骏马在奔驰,缰绳索索,鞭嘎嘎,猎犬在前,猎人呵!出征了。”
中午,我们开始准备午餐了。我们先在地上已经挖好的深坑里点上火,然后架上又粗又长的树枝,再用铁线穿着肉串在上面烧烤。皮肤黝黑的仆人绕着火蹲着,一边挥动长长的枝条赶苍蝇。烤肉散发出了扑鼻的香味,餐桌还未摆好,我的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开了。
正当我们忙着准备野餐时,猎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马嘴里吐着白沫儿,猎犬也跑得耷拉着脑袋呼哧呼哧直喘,问有什么收获,却答什么也没有猎到。
然而,用餐时,每个人都坚持说自己已经看到了一只以上的鹿,而且近在咫尺,但每次都是眼看猎犬要追上,正要举枪射击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他们的运气还真像童话故事里的那个小男孩,小男孩说,他差点儿发现了一只兔子,其实他看见的只是兔子的足迹。很快,不走运的猎人们便把早上这些不愉快的事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大家开始围桌而坐,准备午餐。不过,餐桌上端上来的可不是鲜美的鹿肉,而是烤牛肉和烤猪肉,谁让只会夸海口的猎人们打不到鹿呢?
那年夏天,我在山上养了一匹完全属于自己的小马。我那段时间刚好看完一本叫《黑美人》的书,而我的这匹小马和书里的那匹马很相似,尤其是那一身光滑如缎的黑黝黝的毛和额上的白星,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因此,我也把它叫作“黑美人”。我在它的背上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黑美人”温顺时,莎莉文小姐就会把它的缰绳松开,让它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淘气的小马总是悠闲地一会儿停在路旁吃吃草,一会儿又抬嘴咬咬小树上的叶子。
如果上午我不想骑马,那么,在早餐结束后就会和莎莉文小姐到树林中散步。有时候我们就由着性子漫无目的地闲逛,故意让自己迷失在树林和葡萄藤深处。在那里,通常只有牛马踏出的小路。遇到灌木丛挡路,就只有绕道而行。从树林中归来时,我们总不忘带回几大束桂花、秋麒麟草、凤尾草等等南方所特有的花草。
有时候,我还会和米朱莉及表姐妹们去摘柿子。我不爱吃柿子,但我非常喜欢它们散发出的香味儿,更喜欢到草丛和树叶堆里去找寻它们;有时候,我们还会到树林里去采各种各样的野果,我喜欢帮她们剥栗子皮儿,帮她们砸开山核桃和胡桃的硬壳。那胡桃仁啊,真是又大又甜!
就在山脚下,横亘着一条铁路,火车常常在我们面前疾驶而过,有时它会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把我们吓得连忙往屋里跑。妹妹米朱莉却每每紧张而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一头牛或一匹马正在铁路上行走着,它们完全不为尖锐的汽笛声所动。
第十三节 冰雪世界
自从那次波士顿之行后,我几乎每年冬天都是在北方度过的。有一次,我们到新英格兰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冬,在那儿,我见到了冬天封冻的湖泊和白雪皑皑的广阔原野。
在那里,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冰雪世界无穷的奥秘。
我惊讶地发现,在那个冬天的小村庄,大自然用它那无形而神奇的手剥去了树木和丛林的外衣,只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留着零星的几片枯叶。鸟儿飞走了,树上只留下了一些堆满积雪的空巢。高耸的山岭静穆地守护着广漠的原野,到处是一派萧瑟景象。冬之神所施展的点冰术已使整个大地僵化,树木的精灵早已退缩到最古老的根部。那在黑暗潮湿的地下蜷缩着熟睡了的一切生命,似乎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当正午的太阳发出万丈光芒时,这里的白天仍然是阴郁而寒冷的,仿佛它的血管已经枯萎衰老,它的血液也即将停滞枯竭。它软弱无力地从黑夜深处爬起来,仿佛只是为了睁开蒙眬的双眼看一看这个冰冷的世界。
有一天,天气阴沉,暴风雪即将来临。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雪花就开始纷纷飘落了。我们欣喜地跑出屋外,用手去接住那最早飘落下来的雪花。雪花无声无息、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落下来,一连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原野变得平整、洁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清早起来,完全分辨不出村庄的原貌了。道路已经被白雪覆盖,甚至看不到一个可以辨认道路的标志,唯有光秃秃的树林一如往常地在静寂的雪地里矗立着。
傍晚,突然刮起了一阵东北风,狂风呼啸着卷起积雪,雪花四处飞扬。全家人围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讲故事、玩游戏,完全忘却了自己正处于与外界隔绝的孤独之中。
深夜里,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屋檐不断嘎嘎作响,屋外的大树在黑暗中左右摇摆,被风雪折断的小树枝不停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来,我们惊恐万分。
这样的大风雪天气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到了第三天,大雪才停了下来。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照耀在广阔无垠的白色平原上,四周到处都是积雪堆成的奇形怪状的小雪丘。
我们先在雪地里铲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然后再披上头巾和斗篷走出来。空气冷飕飕的,脸颊被寒风刺得生疼。我和莎莉文老师一会儿在小路中间走,一会儿又走到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一片松林旁,松林再过去就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场了。松树披着银装矗立在雪地里,就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样,闻不到一丁点儿松叶的芬芳。阳光照在树枝上,树枝上的积雪就好像钻石般熠熠闪光,轻轻一碰,积雪就像雨点般洒落下来。
阳光在雪地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射,穿透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那层黑暗。
在阳光的照射下,积雪慢慢融化了。然而,在它还没有完全消失前,另一场暴风雪又来临了。整个冬天,冰雪覆盖大地,我们几乎踩不着泥土。树木上的冰凌偶尔也会融化,可往往还没等到表面的冰融化,很快又会披上一件相同甚至更厚的白衫;芦苇和矮灌木丛都枯黄了,躺在阳光下的湖面也变得又冻又硬。
那年冬天,我们最喜欢玩的就数滑雪橇了。湖岸上有些地方非常陡峭,我们往往从最陡峭、坡度最大的地方往下滑。大家在雪橇上坐好,一切准备就绪后,一个孩子在后面使劲一推,我们的雪橇便顺着坡势猛冲下去。雪橇飞快地穿过积雪,轻巧地跃过洼地,径直向下面的湖泊冲去,一下子就穿过了如镜面一般闪闪发光的湖面,滑到了湖的对岸。真是好玩极了!多么有趣的游戏!在风驰电掣的一刹那,我们似乎脱离了这个凡俗的世界,御风而行,飘然远逝。
第十四节 学会说话
一八九〇年春天,我开始学习说话。在很早以前,我就有想要发出声音的强烈冲动。我常常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另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来。我对任何声音都有浓厚的兴趣。即使是听到猫叫或是狗吠,我都喜欢用手去摸摸它们的嘴。有人唱歌时,我总爱用手去摸摸他们的喉咙;有人弹钢琴时,我还爱用手去摸摸琴键。
在我丧失听力和视力之前,学说话的速度快得惊人,可自从那场大病导致双耳失聪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整天坐在母亲的膝上,把手放在她的脸上,并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因为这样就可以感觉到她嘴唇的闭合。自从失聪以后,虽然我早已忘了说话是怎么回事儿,但也常常会学着大家的样子,嚅动着自己的嘴唇。并且,家里人说我哭和笑时发出的声音都是很自然的。
偶尔我的嘴里还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拼出一两个简单的单词,但这并不是在和别人说话,而是我的潜意识在不自主地锻炼自己的发音器官。唯独“水”(water)这个字,在我发病后依然能记得,但我经常发成“wa wa”的声音。慢慢地,这个字的意思也快被我遗忘了,直到莎莉文小姐开始来教我用手指拼写这个字以后,我才不再发这个错误的音了。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身边的人的交流方式都与我有所不同。甚至在我知道双耳失聪的人也能学会说话之前,我已经开始对自己的交流方法感到极度不满了。试想一下,一个人与别人交流时完全要靠手语,总是会有一种被约束和受限制的感觉。那种感觉越来越令我难以忍受,越来越强烈地渴望摆脱这种束缚。我常常急得像学飞的小鸟使劲扑打翅膀一样,一个劲儿地鼓动着嘴唇,想用嘴说出话来与人交流。家里人想方设法阻止我这样模仿着用嘴说话,就怕我学不好反而会灰心丧气。但我毫不气馁。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娜布·卡达的故事,她的故事更增强了我学说话的信心。
一八九〇年,曾教导过罗拉·布里奇曼的拉姆森夫人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归来后就来探访我。她告诉我,挪威有一个名叫娜布·卡达的女孩子,她也是又盲又聋,然而却已经学会了说话。拉姆森夫人的话还没说完,我已是急不可待,暗下决心自己也要学会说话。于是,我闹着要莎莉文小姐带我前往波士顿找贺瑞斯学校的校长莎拉·富勒小姐,请求她教导我,给予我帮助。我终于如愿以偿,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愿意亲自来教导我。于是,我们从一八九〇年三月二十六日起,开始跟富勒小姐学说话。
富勒小姐的教导方法是,在她发音的时候,让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脸上,好让我感觉到她的舌头和嘴唇的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很用心地去感受和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所以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便学会了用嘴说出“M、P、A、S、T”这五个字母。
富勒小姐一共给我上了十一堂课。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第一次连贯地说出“天气很温暖”这个句子时,我是何等惊喜!虽然它们只是几个断断续续且模模糊糊的音节,但这毕竟是人类的语言。我开始意识到有一种新的力量在内心生长和升腾,它让我从灵魂的枷锁中解脱出来,用这些断断续续的语言记号,我将能够掌握完整的知识,并从而获得信仰。
双耳失聪的孩子,如果迫切想开口说出那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字眼儿,想走出那死一般寂静的世界,想要摆脱那没有爱和温暖、没有虫鸣鸟叫、没有美妙音乐的孤寂的生活,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当他能够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那如同电流一般通遍全身的欣喜若狂的感觉。只有拥有过这样的经历的人才能够真正地知道并了解,当时的我是怀着多么热切的心情和玩具、石头、树木、鸟儿以及那些许许多多不会说话的动物讲话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明了,当妹妹能听懂我的招呼声,那些小狗能听从我的命令时,我内心是何等欢欣!
如今我也能用长有翅膀的语言说话以及与其他人交流了,再也不需要别人帮我翻译了,这种方便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现在的我可以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这一点是从前用手指说话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但是,亲爱的朋友们,千万不要以为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真的就能开口说话了。事实上,最初也只是掌握了一些说话的基本要领,而且也只有富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师能够听得明白,其他人可能只能听懂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在我学会了这些基本语音和基本的要领以后,倘若没有莎莉文老师的天才以及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我是不可能如此神速地学会自然的语言的。
一开始,我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苦练发音,才使我最亲近的朋友大概听懂我的意思。随后,在莎莉文小姐的帮助下,我又开始反复练习发准每一个字音,并练习各种字音的自由结合。一直到现在,莎莉文小姐仍然每天不断地纠正我的一些不正确的发音。
只有那些曾经教导过聋哑儿童说话的人才能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我所面临但又必须克服的困难是什么。当时,我完全是靠手指来感觉莎莉文小姐的嘴唇的动作的。我只有依靠触觉来把握她发音时喉咙的颤动、嘴唇的运动和面部表情的改变,而这往往是不够准确的。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就会迫使自己重复练习那些发不好音的词和句子,有时往往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我自己感觉到发出了准确的音为止。
我的任务是练习、练习、再练习。失败和疲劳常常将我打倒,但一想到或许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音发准,就能让我所爱的人看到我的一丁点儿的进步,我就重新鼓起勇气。我是那么急切地想看到他们为我的成功而展露的笑容。
“妹妹就要能听懂我说的话了。”这成了鼓舞我在不断重复练习中战胜一切困难的坚强信念。我常常欣喜若狂地反复念叨:“我现在不是哑巴了。”一想到我将能自由自在地同母亲交谈,能够理解她用嘴唇做出的反应,我就充满了信心和勇气。当我发现用嘴说话要比用手指说话容易得多时,真是无比惊讶。为此,我不再用手语同其他人谈话了。但莎莉文小姐和一些朋友仍然用这种方式同我进行交谈,因为与唇读法相比,手语其实更方便,而我理解起来也更快一些。
在这儿,或许我应该先说明一下盲聋人所使用的手语。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似乎对这种手语有些困惑。人们读书给我听或是同我进行交谈时,采用的是聋人所使用的一般方法,即用一只手在我的手上拼写出单词和句子。我把手轻轻地放在说话者的手上,一方面不妨碍说话者手指的运动,另一方面又能很容易地感觉到对方手指的运动。事实上,我的感觉和人们看书是一个样的,感觉到的不是单个的字母而是一个个的字。同我谈话的人由于手指经常运动,因而手指运用得灵活自如,有的人因此拼写字母的速度练得非常快,就像熟练的打字员在打字机上打字一样。当然,熟练地拼写同写字一样,也成了我一种不知不觉的动作。能开口说话以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这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踏上了归途。一路上,我和莎莉文小姐不停地说话,就想抓紧时间尽量提高自己的说话能力。不知不觉火车进站了,家里人都站在站台上迎接我们。一下火车,母亲就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全身颤抖着,兴奋得说不出一句话,默默地倾听我发出的每一个字音。小妹妹米朱莉抓住我的手又亲又吻,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蹦蹦跳跳。父亲则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但他慈祥的脸上却露出了极其愉悦的神色。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不禁热泪盈眶,真的好像是以赛亚的预言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应验:“山岭齐声歌唱,树木拍手欢呼!”
第十五节 《霜王》风波
一八九二年冬天,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它像一朵乌云一样笼罩了我的童年时代,以至于我长时间都郁郁寡欢,沉浸在忧郁痛苦和恐惧之中,就连平时最喜爱的书本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这件事成了我童年的阴影,直到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不寒而栗。
我写了一篇题为《霜王》的短篇小说,寄给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安那诺斯先生,没想到却因此惹祸上身。现在,我不得不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写下来,以便澄清此事,为我和莎莉文小姐讨回应有的公道。
那是我出生以来写的第一个故事。那年夏天,我们住在山间别墅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莎莉文小姐经常给我描述不同季节的树叶有不同的美丽,这让我联想到一个别人念给我听的故事,我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当时的我以为自己是在创作一个故事,于是我想在自己忘记以前把它写下来。我觉得自己文思泉涌,那些字就像在笔尖下跳跃着,我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创作的快乐之中。语言如流水一般流淌出来,一字一句都写在了盲人用的布莱叶纸板上。
如果现在有什么文思毫不费劲地就涌入我的脑海,那我敢断定,它一定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而不是来自我自己。但是当时的我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能第一时间就分辨出哪些是我自己头脑里产生的东西,哪些是别人写在书里的故事。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对事物的印象大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和耳朵得到的缘故吧!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我是如何陶醉于那些精彩的段落,又是如何被那些因激动而反复念错的字困扰的。在我写完故事后,莎莉文老师自然而然地成了故事的第一个读者。晚餐时,我又念给全家人听,大家都惊异于我能写出这么好的故事,也有人疑惑地问我是不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当然,这个问题使我感到很吃惊,同时也很气恼,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有谁给我读过这篇小说。于是,我大声而且理直气壮地回答说:“不是,这是我自己创作的,我要把他献给安那诺斯先生。”
随后,我依照他们的建议,把《秋天的树叶》改名为《霜王》,重新誊抄了一份寄给了安那诺斯先生作为祝贺他生日的礼物。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份生日礼物,造成了我童年时代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这个阴影在很长的一个时期折磨并困扰着我。
安那诺斯先生非常喜欢这篇小说,便把它刊登在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校刊上。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但是很快这种满足和快乐就被痛苦与绝望所取代。就在我到波士顿没多久,就有人发现,《霜王》与玛格丽特·康贝尔小姐的一篇名叫《霜仙》的小说十分相似,并且这篇文章发表在我出生以前,并收在一本名叫《小鸟和它的朋友》的集子中。两个故事的思想内容和遣词造句在很大程度上都非常相似,因此,便开始有人说我写作的《霜王》是在读了《霜仙》的故事后剽窃的。
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当我初步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以后,我感到既惊讶又难过,同时还感到非常羞耻,因为这件事情也使我最爱戴的那些人受到别人的猜疑。我想那时的我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是任何的孩子都没有遭遇过的。我绞尽脑汁,想要回忆出我在写《霜王》之前,到底读过些什么书,或者有没有看过描写霜的文章或书籍。但我的记忆仅限于有谁提到过杰克·费罗斯特这个人,只记得他有一首题目叫《霜的异想天开》的写给孩子的诗,但是,我敢肯定我并没有引用过这首诗。
最初,即使这件事情给安那诺斯先生带来了不少困扰,但他依然相信我,对我依旧仁慈而宽厚。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反而更加恶化了,为了使安那诺斯先生放心,我每天都表露出一副高高兴兴、精神愉快的样子。
记得那年在庆祝华盛顿诞辰的活动中,我和同学演出了一场假面话剧,我在话剧中扮演谷物女神。我穿了一身漂亮的服装,头戴一个色彩斑斓的用秋叶扎成的花环,脚上和手上满是水果和谷物。在所有这些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外表装饰下,我小小的内心却满是忧伤。因为在庆祝活动前夕,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又问起了那篇小说。我向她说起莎莉文小姐确实曾和我谈到过杰克·费罗斯特和他那篇杰出的作品《霜的异想天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把我说的某些话误认为我记得康贝尔小姐的小说《霜仙》。我一再强调是她理解错了,但她还是自以为是地把她误解的内容告知了安那诺斯先生。
然而,更不幸的是,一直对我宠爱有加的安那诺斯先生听信了这位老师的话,认为是我欺骗了他。于是,他不再听我的任何解释,他以为是我和莎莉文小姐故意窃取了别人的作品并欺瞒了他,以博得他的称赞。紧接着,我被带到了一个由柏金斯盲人学校的老师和职工组成的“法庭”上去接受审讯。莎莉文老师则被他们故意支开,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他们反复盘问我,感觉就像在强迫我承认有人给我读过康贝尔小姐的小说《霜仙》,我的那篇《霜王》就是剽窃了那篇《霜仙》。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我感觉到极大的不信任,而且我也感觉到安那诺斯先生责备的眼光。那种感受难以言喻,我的心怦怦乱跳,思维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回答他们所提出的问题。虽然我内心知道这纯粹是一场可怕的误会,可是却无法因此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当盘问结束,让我离开时,我觉得头昏目眩,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莎莉文小姐的安慰和朋友们的鼓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头号啕大哭,觉得无比委屈和痛苦。我感到浑身发冷,心想,也许今晚我就会死了。这样一想,倒使我觉得安心了。现在想起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年龄较大的时候,一定会迫使我精神崩溃的。幸运的是我那时尚未成熟,小孩子善忘的天性在很大程度上帮我驱走了难过和痛楚。
事实上,莎莉文小姐也从未听说过《霜仙》这篇小说,也没有听说过康贝尔小姐的那本书。她在贝尔博士的帮助下仔细调查了这件事。最后发现,霍布金夫人在一八八八年的时候有过一本康贝尔小姐的书《小鸟和它的朋友》。那年夏天,正好是我们和她在布鲁斯特一起度过的。霍布金夫人已经找不到那本书了,不过她对我说,由于当时莎莉文小姐独自去度假了,为了给我解闷,她就常常从不同的书中找出各种有趣的故事读给我听。虽然她和我一样不记得是否念过《霜仙》这篇小说,但她确信她曾从《小鸟和它的朋友》这本书中挑选过小说念给我听。霍布金夫人解释说,她在把布鲁斯特的那所房子卖掉之前,曾处理了许多儿童读物,诸如小学课本、童话故事之类。《小鸟和它的朋友》或许也在其中。
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故事的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反而是故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娱乐。虽然我现在一点儿也回想不起来当时讲故事的情景了,但是我还记得那时我拼命地想要记住那些生词,想要等莎莉文小姐回来后,让她讲解给我听。
然而,莎莉文小姐回来后,我还没来得及跟她提起《霜仙》这篇小说,她就开始给我阅读《方德诺小爵士》一书,这样一来,我脑子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想其他的事了。霍布金夫人给我念的康贝尔小姐的那篇小说,便在我遗忘已久之后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了,以至于我完全没有觉得它是别人思想的产物,还以为是我自己天才的创造。
在那些苦恼和痛苦的日子里,我收到了许多来信,向我表示同情和问候。甚至康贝尔小姐也亲自写信鼓励我:“总有一天,你会写出属于自己的作品,鼓舞和帮助其他人。”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轻易尝试文字游戏了,我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是自己的原创。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是在给妈妈写信时,我都会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侵袭。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每一个句子,直到肯定这些语句确实不是在书中读过的那些句子。这个恐惧就像是我心里面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笼罩着我,以致康贝尔小姐的那个美好的预言一直未能得以实现。如果不是莎莉文小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坚持不懈地给予我鼓励和支持的话,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碰笔和纸了。
直到后来,我找来《霜仙》看了一遍,再回头看看我那时写的那些信,发现我在信中所用的那些字句和措辞,字里行间表达出来的观点,与《霜仙》一文确实有诸多相像。例如一八九一年九月二十九日写给安那诺斯先生的那封信,措辞、语言的风格和感情与康贝尔小姐的原著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而我所写的《霜王》那篇小说,也像其他许多信一样,从其中的一些段落和措辞完全可以看出,当时我已经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思想也已经被这个故事所渗透了。在信中,我把自己想象成莎莉文小姐对我讲述的情形,并借用了她的口吻来对金黄色的秋叶进行了这样的描述:“呵,夏日流逝,何以解忧?唯有那绚丽多彩的秋叶。”而这,正是康贝尔小姐那篇名为《霜仙》的小说中的句子。
将自己喜欢的句子同化后,再把它们当作自己的想法写出来,这种情况常常在我早年的信件和初期的作品中呈现。我知道安那诺斯先生喜欢古迹,对意大利和希腊更是情有独钟,因此,我在读书时便特别用心地从诗集和史书中摘录能取悦他的片断。而安那诺斯先生在称赞我的这些描写古城的作文时也常常会说:“不错,很有趣味和诗意。”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安那诺斯先生竟然相信一个又盲又聋的十岁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不过,我的确也曾认为,不能因为作文中有别人的词句就被看成一文不值,这毕竟说明了我已经能够运用清晰生动的文字表达我对美好、富有诗意的意境的欣赏了。
这样说来,我早期的作品更像是一种智力训练。像所有年轻人学习写作一样,都是从对别人的模仿和吸收开始,然后才逐渐学会把所想到的用文字表达出来。因此,凡是那些在书里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会被我自觉或不自觉地记在脑子里,转化为我自己的东西。史蒂文森就曾经说过,初学写作的人,一般都会本能地模仿自己最喜欢的作品,然后再以一种惊人的变化力来转化它。就算是伟大的作家,也要经过多年的实践,才能形成自己与众不同的风格,把自己同别人区别开来。
我想迄今为止,我还尚未度过这一个阶段。对于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灵感,我还常常分辨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思想,哪些又是从其他书上看来的,书上的东西已经和我自己的思想融为一体。结果就是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总有一种像极了我初学缝纫时,用各式各样、七零八碎的布拼凑而成的衣服。其中粗布头还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然而也有鲜艳的绸缎和天鹅绒夹杂其间,并相当醒目。同样,我初期的作文在反映了一些粗糙的、不成熟的思想的同时,其间并不乏别人那些较成熟的看法和闪光的思想,而这些闪光的东西,大多是我从书里得来并记在心里的。在我看来,写作时遇到的一大困难在于:如何用自己所学到的语言来表达那些自己想到了的,但还不是很成熟的东西。就像是玩拼图,是我们的脑子里先有了一个图样,然后再尽力尝试着用语言把这个图样给描绘出来。但有时想出来的词也不一定合适,即使这样,我仍然坚持再三尝试,因为我知道既然别人能够做到,那我也一定能行,怎么能轻易认输呢?
史蒂文森说:“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没有创作才能,那么他一辈子也创作不出什么东西的。”虽然我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期待着我的文笔能有长进的一天,能将自己的思想和经历充分顺畅地表达出来。正是凭着这样的希望和信念,我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战胜了《霜王》事件给我带来的痛楚和阴影。
其实,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不愉快的事对我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至少它迫使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些关于写作的问题。唯一令人难过的是,这件事使我失去了一个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尊敬和爱戴的朋友——安那诺斯先生。
我在《妇女家庭》杂志上陆续发表了《我生命的故事》后,安那诺斯先生曾在给麦西先生的一封信中说,当《霜王》事件发生的时候,他就相信我是无辜的。他说,当时那个“法庭”是由八个人组成的,四个盲人,四个正常人。其中有四个人认为我记得曾经有人给我读过康贝尔小姐的那篇小说,其余的人则表示反对。安那诺斯先生说,当时他也是赞同后一种人的说法的。
但无论当时安那诺斯先生站在哪一边,我一走进那间屋子,就发觉里面的人对我抱有的一种怀疑态度,我感到一种敌对的气氛,同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也证实了我的预感。而在这以前,也正是在那间同样的屋子里,曾留下多少关于安那诺斯先生的美好回忆啊:他常常放下手里的工作,把我抱在膝上,陪我玩上一会儿。我能够感觉到,在发生那个事件以后的两年中,安那诺斯先生其实也并没有对我和莎莉文小姐产生怀疑。然而,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使他改变了初衷。至于柏金斯盲人学校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我当时也不大清楚,甚至连出席那个“法庭”的成员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当时的我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激动,完全顾不上注意其他的事情,他们所提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到了后来,他们也不再开口问什么了。当时我对该说些什么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甚至于人们曾经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也忘了。
现在,我把《霜王》风波的始末原原本本写下来,主要是因为这件事对我早期的生活和教育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影响,我在这里尽可能真实地再次追溯当时的细节,也只是为了避免误解。在此,我并没有丝毫想为自己辩解开脱,或者是埋怨任何人的意思。
就在那年的夏天和冬天,我回到了家乡和亲人们团聚。在那段居家的日子里我很快乐,所有的忧愁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并将逐渐被遗忘。
夏天的暑热慢慢退尽,秋天悄悄地如约而至。大地铺满了深红色和金黄色的秋叶,花园尽头的葡萄架上满挂着的一串串的葡萄,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变成了酱紫色。我正是在这样的时节开始写这篇回忆自己生活经历的文章的,而这恰好也是我写《霜王》那篇小说之后的一年。
当时,因为被那些在我脑海中乍现的灵感可能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顾虑常常折磨着,所以我总是对自己所写的东西心存疑虑。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那么敏感,《霜王》事件几乎成了我生活里的一个禁区,我尽量避免自己和他人再次触及这个禁区。有时甚至在谈话中,都会有一种深层的意识忽然闪过我的脑海,我会轻声地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这个思想是不是我自己的。”有时候写着写着,我就会问问自己:“如果这又是跟很久以前的别人的作品一样,那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我就会不停地发抖,而这一天也就再也无法继续写作了。即使是现在,同样的焦虑和不安也还会不时地出现。只有莎莉文小姐才能够体会我内心的这些恐惧与不安。那次可怕的经历给我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慢慢理解这种伤痛的影响。
幸好莎莉文老师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安慰我,并尽力帮助我。为了使我走出《霜王》风波的阴影,恢复往昔的自信,她鼓励我写一篇关于我的生活的短文投到《青年之友》。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写这样的文章其实非常吃力。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那时的我似乎预见到从这次写作中可能收获的一切,我是一定写不出来的。
我怀着谨小慎微的心情坚持不懈地写了下去。在这段时间里,莎莉文小姐一直在我身边鼓励并引导我。她知道,只要我坚持写下去,就能重新树立信心,发挥自己的才能。在发生《霜王》事件以前,我和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在经历过这次风波以后,我逐渐变得沉默了,会常常思考一些更加抽象的东西。一段时间过去了,在经过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的磨炼之后,我的头脑比以前更加清醒了,我对生活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第十六节 世界博览会
一八九三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几件大事:克利夫兰总统宣誓就职时,我去了华盛顿旅行,后来又去了尼亚加拉瀑布,并在那里参观了世界博览会。
我们是在三月去的尼亚加拉,我站立在瀑布边的高崖上,只觉得空气颤抖,大地震动,那时那刻的心情真是无以言表。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一个失去听觉和视觉的人怎么能够领略尼亚加拉瀑布的雄奇壮丽呢?他们总是好奇地问我:“你既看不见瀑布的汹涌澎湃,又听不见它的怒吼呼啸,又是怎样来感受大瀑布的壮观的呢?”事实上,它们对我有着极大的意义。如同“爱”、“宗教”和“善良”不能狭义地进行衡量一样,它们的意义也是无法估量的。
就在这年的夏天,我、莎莉文小姐还有贝尔博士一起参观了世界博览会。在这个夏天,我小时候的许许多多的幻想都凝结成了美妙的现实,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以前,我曾每天都在想象着环游世界,如今,那世界各地的人民创造出的所有奇迹都呈现在我面前,我用手轻轻地触摸每一样展品,触摸这些人类勤劳智慧的结晶。
对我最有吸引力的一个地方是博览会的万国馆,到那儿,感觉就像进入了《天方夜谭》中充满了各种新奇事物的世界一样。那里有陈列着欢乐神和象神的奇特市场,就像书本中的印度栩栩如生的再现。那里有开罗城的模型,有金字塔和清真寺,还有列队而行的骆驼,再过去是威尼斯的环礁湖。每天晚上,我们在城市和喷泉灯光的照耀下泛舟湖中。我还兴致勃勃地登上了一艘北欧海盗船。以前在波士顿时,我也曾登上一艘兵舰。不过使我感兴趣的是这艘海盗船,因为这艘船上只有一个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水手。不论海面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他都使出浑身解数与大海搏斗,同时还高喊“我们是海上英雄”,表现出无比的自信和高昂的斗志。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现在的水手则完全成了机器的附庸。“人只对人感兴趣”——这也许也是人之常情吧!
在离这艘船不远的地方,有一件“圣玛利亚”船的模型,我也仔细参观了一番。船长带领我参观了当年哥伦布住的船舱,舱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沙漏。看着这个小小的仪器,我的脑海不住地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当年这位英勇无畏的航海家面临他绝望的伙伴企图反叛时,看着沙漏中一粒粒沙子往下漏,一定也感到焦躁不安吧?就因为如此,这个沙漏也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世界博览会主席希尔博特姆先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特别照顾我,还特别允许我用手去抚摸展品。我就像当年饥渴的强盗皮扎罗掠夺秘鲁的财宝那样迫不及待而又贪得无厌地用手指去触摸。对我来说,每件展品都充满了神奇的魔力,尤其是那些来自法国的铜像,一个个栩栩如生,我不禁疑惑他们是被艺术家捉住并还原人形的下凡的天使。
在好望角展览厅,我了解了很多关于钻石开采的知识。我不放过任何可以触摸机器的机会,一有机会,我便用手去摸正在开动着的机器,我想了解这世界上最美的石头是如何被称量、又是如何被切削和磨光的。我在淘洗槽中摸到了一块钻石,人们连声称赞,因为这是在美国参展的唯一一颗真钻石。
贝尔博士一直陪着我们,向我描述展厅里面那些有趣的事物。在电器展览大厅里,我们参观了电话机、留声机及其他发明。贝尔博士还详细地向我们讲解了金属线为什么能够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而传递信息,为什么它能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为人类从天上取火。
我们还参观了人类学展厅,古代墨西哥的遗迹让我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唯一记录——粗糙的石器。石器就像一块历史的丰碑,它见证了远古时代,见证了文字发明以前的人类的历程,它们将永世长存。使我感兴趣的还有埃及的木乃伊,但是对于这个古老而神秘的东西,我可是敬而远之,从始至终都没有触碰它一下。通过对这些古老遗物的一点一滴的认识,我了解到了以前从未听说也从未在书本上得知的有关人类发展的种种知识。
经过这转瞬即逝的三个星期,我的知识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对于我而言,这三个星期就像我人生中的一个过渡,从此以后,我不再迷恋于童话故事和玩具娃娃的虚幻世界,我开始热爱现实世界中的那些真实而平凡的事物。
第十七节 学习拉丁语
一八九三年十月以前,我自学了很多东西,但是它们都杂乱无章,全无系统可言。我读了一部分有关希腊、罗马和英国的历史。我还自学了一点点法语,但对于语法规则或其他用语并不是很关注,而是仅仅满足于用所学到的那些新词在脑子里进行反复练习来自娱自乐。那些法语都是我从一本语法书上学来的。那本语法书给一些词注了音,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我试着学习掌握法语的发音。然而,要学好法语的发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我来说则更加困难,就好比企图以微弱的力量去获得巨大的成功一样。但就是在这样自不量力的情况下,我多少也得到了一些收获,也确实学会了一些语法。至少在雨天我就不用那么无所事事了,我甚至可以兴趣盎然地读拉·封丹的《寓言》和拉昔姆的《被强迫的医生》以及《阿太利》中的一些片段。
当然,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来提高我的语言能力,而莎莉文小姐则永远是我最好的听众,我经常摸着书读给她听,并且偶尔还背诵几段自己最喜欢的诗句。她不断地矫正我的发音,并告诉我朗读时应该在哪儿断句,又应该如何转调。直到一八九三年十月世界博览会结束后,我从参观的疲劳和兴奋中恢复过来,才又开始固定时间上课,学习固定的课程。
那时,莎莉文老师和我正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休尔顿市,我们专程去探访了韦德先生一家。他们的邻居艾伦斯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拉丁语学家。因此,我得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老师,并在艾伦斯先生的指导下开始了对拉丁语的学习。
艾伦斯先生性情温和且知识渊博,他主要负责教我拉丁语的语法,有时候他也教我算术,然而我对算术一向没有任何兴趣,因为我觉得它不但困难而且还很乏味。艾伦斯先生和我一起阅读了丁尼生的《回忆》一书。在这之前,我已经读过了很多书,但却从未以一种评论的眼光去欣赏一本书,这也算得上是我的一次新尝试了。从这本书的阅读中,我学会了如何从作品中去了解一位作者,并识别出每个作者独特的文风,这种感觉亲切而温和,就像和老朋友会面时握手一样。
刚开始时,我并不是很愿意学习拉丁语语法。因为学语法很浪费时间,我必须去分析每一个字词,什么名词、所有格、单数、阴性等等,真的很烦琐也很累。我甚至把学习语法的这种套路应用到生物学上去了,并用来了解我养的那只猫。目:脊椎动物;部:四足动物;纲:哺乳动物;种: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学习越来越深入,我对拉丁语的学习兴趣反而越来越浓厚,甚至可以这样说,到后来,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拉丁语。我常常朗诵拉丁语的文章来打发平常的闲暇时光,有时则利用我所认识的单词来做文字游戏。
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放弃享受这种消遣。
我一直认为,用刚刚学会的语言文字来表达那些稍纵即逝的印象和感情,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就如同用那天马行空、变化多端的幻想,去塑造那些原本空洞的观念,并为它们涂上各种各样的色彩。
当我从宾夕法尼亚州的休尔顿市返回亚拉巴马州时,正好可以用我刚学会的拉丁语来阅读恺撒的《高卢战记》。
第十八节 走进课堂
一八九四年夏天,我出席了在夏达奎市举行的“美国聋人语言教学促进会”第一次会议。在那里,我被安排进入纽约市的莱特—赫马森聋人学校上学。
一八九四年十月,我在莎莉文小姐的陪同下前往莱特—赫马森聋人学校就读。我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是为了提高我的语音和唇读能力。然而,我所收获的远不止这些。在学校的两年时间内,我还学了数学、自然、地理、法语和德语。
我的德语老师艾米小姐是个很不错的人,她还懂得一点儿手语。因此,在我刚学了一点儿德文后,便常常找机会用德语和她进行交谈。几个月后,我基本上能明白艾米小姐所说的意思了。在第一年学习结束时,我已经可以顺畅地阅读《威廉·退尔》这部小说的德文原著了。可以说我在德语方面的进步的确比在其他方面要大。
相比较而言,我觉得学习法语就要比德语困难得多。教我法语的奥利维埃夫人是一位法国妇女,这位夫人不像艾米小姐懂得手语,所以她在教我的时候就只能采用口头教导的方式。然而,我要弄清嘴唇的动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结果法语学习的进度远远不及德语快。不过,我还是把《被强迫的医生》的法语原著读了两遍。这本书也很有意思,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威廉·退尔》。
和语言的学习相比,我在唇读和说话能力方面的进步就比较缓慢了,并没有达到我和老师的预期。老师对我仍然充满信心和期望,我也相信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说话。然而,尽管我坚持不懈地苦练,却还是没有完全达到预期的效果。或许是目标定得太高了,也许是之前过于乐观的缘故,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要失望。尤其是算术,对我来说它依然像陷阱一样可怕。当一个算术上的问题出现后,我最容易犯的毛病往往是选择“推测”,而不是推理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尤其严重的是,我不仅胡乱推测,而且还常常武断地乱下结论。加之原本我就对算术毫无兴趣,因此给自己和老师都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学算术成了我在学习过程中最为头痛的事。
这些失望和困难当然会使我情绪低落,但我对于其他功课,尤其是自然地理却有无穷的兴致。对我来说,揭开大自然的奥秘无疑是一大乐事。那些关于风是怎样从四面八方吹来的,水蒸气是怎样从大地的尽头升起的,河流是如何穿过岩石奔流的,山岳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人类又是如何战胜比自己强大的大自然的,文字描述生动而形象,深深地吸引了我。
至今我还记得,莎莉文老师和我每天都要去的一个地方——中央公园,这是纽约城里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在这座宏伟的公园里,我曾留下许多欢乐的记忆。每次跨进公园的大门,我最喜欢的就是让人们给我描述公园的景色。公园里景色宜人、变化多端,在我停留纽约的九个月中的每一天,它都是那么多姿多彩、令人愉悦。
春天里,我们常常四处漫游,在赫德森河上泛舟,再顺着布赖恩特德的足迹登上绿草如茵的河岸。我尤其喜欢赫德森河那纯朴而又宏伟的峭壁。我们追寻着西点、塔利敦、华盛顿、欧文的足迹踏遍了他们的故乡。
莱特—赫马森聋人学校的老师们都很认真敬业,在我的心里,他们就像天使一样。他们不但对聋哑儿童毫无偏见,而且还常常想尽各种办法,让聋哑儿童也享受到普通孩子所享有的各种学习机会。即使是我们之中很小的同学,也能被充分发掘出他们较强的被动记忆能力等潜能来,以克服先天性缺陷所造成的限制。
这一段时光原本是那么的美好而光明,然而,在我离开纽约前,不幸的事发生了,就像一朵突然飘来的乌云,笼罩了我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我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之中,可以说这种悲痛仅次于当年父亲的逝世——波士顿的约翰·P.斯泡尔丁先生于一八九六年二月不幸逝世了。只有那些最了解和敬爱他的人,才能了解他的友谊对我是多么重要。他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帮助你,却从来不会让你觉得过意不去,他对莎莉文小姐和我尤其如此,他是那样的亲切和自然。他总是在我们的学习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给予关心与鼓励,让我们能在挫折面前再次鼓起勇气。因他离开而在我心里所留下的空白,是任何人也填补不了的。
第十九节 剑桥女子学校
一八九六年的十月,为了进入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我先进入了剑桥女子中学上学。
曾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在参观过韦尔斯利女子学院时,我对大家说:“将来我一定要进大学,而且还是哈佛大学。”当然,当时在座的朋友都很惊讶。众所周知,进入哈佛大学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还问我为何不愿进韦尔斯利学院,我当时的回答是:“因为韦尔斯利学院只有女学生”。上大学这个念头并不是我一时兴起或突发奇想,它在我心里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是我最为热切的渴望。那时,很多真诚而又聪明的朋友都纷纷持反对态度,但我却依然想和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求学。因此,我决定先进入剑桥中学学习,为进入大学做好准备。它会是通往哈佛,实现我童年梦想的一条捷径。
在剑桥中学,莎莉文小姐跟我同堂上课,由她把老师讲授的所有东西翻译给我听。
剑桥中学的老师没有任何教育聋哑孩子的经验,我只有通过触摸她们的嘴唇来读懂她们所说的话。一年级的课程有英国史、英国文学、德文、拉丁文、数学、拉丁文作文和其他科目。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为进大学而专门学习过任何课程,但在莎莉文小姐的精心辅导下,我的英语进步很快。不久以后,老师就认为,除了大学临时指定的几本书外,就不需要专门上课了。我曾在法文上打下了一定基础,也学习过六个月的拉丁文,当然学习时间最多的还是德文。
然而,莎莉文小姐不可能把所有该读的书本上的内容要点写在我的手上,她也没有办法把课本改为凸字版以方便我的使用。有时候,为了方便与同学一起朗读,我必须用盲文把拉丁文抄下来。
剑桥中学的老师很快习惯了我学习的模式,也逐渐接受了我不完整的语言,并且能解答我所提出的问题,及时纠正我的错误。课堂上我无法及时记笔记和做练习,于是便只有在课后用打字机写作文和做翻译。莎莉文小姐每天和我一起上课,以她无限的耐心把老师所讲的都写在我手上。在自习时,她就帮我从字典上查那些我所不认识的生字词,并为我反复阅读那些没有凸字的笔记和课本。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单调和枯燥,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
当时,剑桥中学的所有老师中,学过手语并可以指导我学习的老师只有两个,他们是德语老师格罗特夫人和吉尔曼校长。尽管格罗特夫人拼字缓慢和不得法,然而,我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并非常感激。每个星期,格罗特夫人都要辛辛苦苦地为我上两节特别的课,并把这两节课的教学内容写下来,好为莎莉文老师减轻一点负担,让她能够休息片刻。然而,即使每个人都这么仁慈地想要帮助我,可是,能使大家辛苦的工作转变成快乐的只有我一个。
在这一年的学习生活中,我学习了数学和拉丁语语法,并且阅读完了恺撒的《高卢战记》的前三章。
在莎莉文老师的帮助下,我的德语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此期间,我阅读了席勒的《钟之歌》和《潜水者》、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佛雷格的《腓特烈大帝统治时代散记》、里尔的《美的诅咒》、莱辛的《米娜·封彭尔姆》以及歌德的《我的一生》。从这些德文经典的阅读中,我获得了极大的愉快和满足,尤其是席勒的那些美妙绝伦的抒情诗,有关腓特烈大帝丰功伟绩的历史,以及歌德对其生平的回忆,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哈尔茨山游记》的语言诙谐活泼、引人入胜,在海涅的描述下,那蔓藤覆盖的山冈,那在阳光下汩汩奔流的小溪,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野蛮地区都变得生动形象,就好像身临其境一般,还有那神话中的灰姑娘——只有深爱大自然并把自己投身于自然的人才能写出这么美好生动的篇章吧!
吉尔曼校长教了我好几个月的英国文学。我们一起阅读了莎翁的《皆大欢喜》,贝尔克的《调停美洲的演讲词》和麦考利的《塞缨尔·约翰逊传》。吉尔曼先生知识渊博,尤其在历史和文学方面。在学习过程中,他并不提倡机械地背诵和单纯地记笔记。他还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即使再枯燥乏味的问题,从他的口中讲解出来也变得出神入化,学习起来也兴趣盎然。
在我读过的所有政治著作中,贝尔克的演说无疑是最具有启发意义和最激动人心的。在他的演说中,我的心仿佛也随之在岁月的长河中激荡,许多重要的历史人物都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贝尔克滔滔不绝地雄辩着,预言如果坚持采取对法国的敌对措施,最终得益的将是美国,而蒙受屈辱的将会是英国。让我感到十分困惑的是,那些原本应该英明的英王和大臣们居然对贝尔克的预言充耳不闻。那些闪耀着火花的思想和智慧的种子,就这样白白地浪费在了一堆枯草里,读之不由得让人扼腕叹息。
麦考利的那本《塞缨尔·约翰逊传》读起来也是令人兴趣盎然,但却有着另一番独特的韵味。这个孤独者自己在克鲁勃大街忍受着苦难时,却仍不忘那些卑微的劳苦大众,并给予慰藉并施以援手。在他获得成功时我也兴高采烈地为他感到高兴,而当他有所过失时,我则避开不看。然而,真正让我惊诧不已的并不是他的这些过失,而是这些过失并没有让他的精神蒙受损失或是黯然失色。麦考利的确才华出众,他犀利的笔锋也确实令人钦佩,然而,我对他的自负和自大感到非常厌恶,同时还有他那种为迁就实用而牺牲真理的做法,我也持怀疑态度。
在剑桥中学,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与视听正常的同龄女孩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美妙而富有情趣的事。我同几个同学居住的房子临近校舍,我们住在一起就好像住在家里一样。我们一起做游戏、捉迷藏、打雪仗,我们也一起携手漫步,讨论功课,高声朗读美妙的作品。有几个女孩还学会了手语,这样一来,我们彼此之间的交流也更加方便了。
圣诞节时,母亲和妹妹来和我一起共度节日。承蒙吉尔曼先生的照顾,米朱莉也得以进入剑桥中学学习。因此,妹妹就和我一起留在剑桥,我们形影不离地度过了六个月的快乐时光。
一八九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七月三日,我参加了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入学考试。考试时间共九个小时,考试的科目有初级和高级德语、法语、拉丁语、英语、希腊文以及罗马史。我不但每科都及格了,而且德语和英语还得了“优”。
还记得当时考试的情形是这样的:每门功课总共有十六分——初级考试十二分,高级考试四分,每门功课至少要拿到十五分。试卷于早晨九点由专人从哈佛送到拉德克利夫。试卷上不用写名字,只写学号,至今我还记得我的学号是233号。但因为我是用打字机答卷,所以试卷并不是密封的。为了避免我在打字机上打字的声音对其他考生造成影响,我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考试,门口有专人守着,试题由吉尔曼先生用手语字母读给我。
第一天考德语的时候,吉尔曼先生就坐在我旁边,他先把试卷通读一遍,然后我又一句一句地复述,再一句一句地读,以确保我所听到的没有任何差错。考试的题目并不简单,当时我用打字机答题,心里十分紧张。答题完毕后,吉尔曼先生又把我打出来的答案读给我听,我告诉他需要修改的地方,再由他改上去。这是我所经历的所有考试中最方便的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学习以后,考试时写完答案后就再也没有人读给我听了。除非在我答题完毕后还有剩余时间,否则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对错误的答案加以更正。即使有时间,也只是根据我的记忆把需要更正的部分统统写在卷子的末尾。如果我初试的成绩比复试好的话,那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复试时没有人给我读我打出的答案;二是初试的一些科目是我在进剑桥女子中学前就已经有一定基础的,因为在年初时我就已经通过了英语、历史、法语和德语的考试,这些哈佛大学以前的考试题是吉尔曼先生拿来的。
吉尔曼先生把我的答卷交给监考人,同时还写了一个证明,说明试卷是我的,是233号考生的答卷。
至于其他几门科目的考试,情况也都差不多,然而都没有德语那样困难。我还记得那天,当拉丁文考试卷交给我时,希林教授走来对我说,我的德语考试已经通过,而且还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对我而言,这个好消息无疑是一颗定心丸。服了这颗定心丸,我在其余考试中的表现也就更加自信和顺利了。
第二十节 冲破逆境
在剑桥女子中学上二年级时,我内心充满了新的希望。然而最初的这一切却是以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开始的。
吉尔曼先生同意我在这个学年主修数学,与此同时还必须完成天文、希腊文和拉丁文等科目。然而不幸的是,这些课程都已经开始了,而当时我所在班级的人数很多,老师无法给我进行专门的辅导,我所需要的许多书籍都没能及时得到凸字版,同时还缺乏某些课程所必需的重要学习用具。这样一来,莎莉文小姐不得不为我先读一遍所有的书,并翻译所有科目的老师的讲解。这是在此前的十一年里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就算是心灵手巧的莎莉文小姐也难以承受了。
按规定,像代数、几何和物理这类的计算题必须在课堂上当堂做,而这一直是我无法做到的。这样的困境直到我们买到了一台盲文打字机后才得以缓解,借助这台机器我可以“写”下解答的每一个步骤。我的眼睛无法看见黑板上的几何图形,我只有通过用直的和弯曲的铅丝,在垫子上做成各种几何图形这种笨拙的方法,才能弄懂几何图形。至于图中的那些字母符号、假设、结论和证明的各个步骤,则完全只有靠大脑记忆。
总之,在这个学期的学习过程中,我遇到了太多的障碍和挫折,有点手足无措了。有时候确实也会感到心灰意冷,而且还会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现在想想,仍然感到羞愧难当。尤其是回忆起为此向我最爱的莎莉文小姐发脾气时,我的心里便更加羞愧了。因为莎莉文小姐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为我披荆斩棘的开路人和引导者。
困难总是能克服的,困境也终将得到缓解。渐渐地,凸字版的书籍和其他的学习用品都陆续到达了,我又重新恢复了信心,再次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学习中。代数和几何是我花费时间最多的两门课程。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我对数学没有悟性,再加上许多观点无法如愿以偿得到满意的解释。对几何图形,我更是头疼,即使在椅垫上拼了许多图形,我也分不清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基思先生来教我数学,才有所改变。
谁也无法预料的是,上面这些困难好不容易才一一克服,一件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并使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我的书本还没到之前,吉尔曼先生就曾向莎莉文小姐提出建议,说我的课程太重了,并且置我严肃的抗议于不顾,擅自减少了我的课时。一开始,我们计划用五年的时间来为考大学做准备。但在第一学年结束时,在对我的考试成绩进行分析后,莎莉文小姐、哈博女士(学校的教务长)以及另一位老师确信:不用五年的时间,我再学两年就可以完成大学考试的准备了。其实吉尔曼先生最初也赞同这一观点,但后来大概是看到我的功课进展得不够顺利,所以吉尔曼先生才又坚持要我再读三年。我个人并不喜欢这个计划,因为我想和其他人一样,用同样的时间完成大学前的准备课程。
十一月十七日那天,我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就没有去上课。得知这件事情后,吉尔曼先生便认为这是因为我的身体无法负荷过于沉重的学习。尽管莎莉文小姐一再向他解释说这只不过是我身体一时的不舒服,然而,吉尔曼先生还是坚持己见,将我的学习计划全面修改了,以至于我不能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参加期末考试。由于吉尔曼先生与莎莉文小姐在我的学习进程安排上产生了意见分歧,母亲决定让我和妹妹米朱莉一起从剑桥女子中学退学。
经过这番周折后,母亲请到了剑桥中学的基思先生担任我的辅导教师,指导我继续学习。于是,在一八九八年二月至七月期间,基思先生每星期都去伦萨姆两次,主要教授我代数、几何、希腊文和拉丁文,由莎莉文小姐担任翻译。
一八九八年十月,我们回到了波士顿。在其后的八个月,基思先生每周给我上五次课,每次一个小时。我们每次都是首先将上次课程中没有弄明白的地方搞懂,然后再完成新的作业。基思先生每周把我用打字机做的希腊文练习带回去仔细修改,到下一周再退还给我。
我的大学入学考试准备课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渐渐地我发现,单独听课比在班级里和一群同学共同听讲更容易懂,而且也不那么乏味,我也更容易跟上老师的进度。家庭教师有充裕的时间对我尚未弄明白的地方进行详细讲解,因此,实际上我在家学习的这段时间,比在学校学得更快更好。在数学方面,我面临的困难仍然要比其他课程多。在那个时候,我就常常想,要是代数和几何只有语言和文学课一半难该多好啊!但即使是数学课程,基思先生也教得比其他人更有趣。在讲授的过程中,他往往会把问题和困难减少到最低限度,好让我能够完全理解。在他的精心辅导下,我的思路逐渐敏捷,推理也日渐严密,我学会了使用推理的思维,而不是像之前一样靠推测来完成数学题。尽管我愚笨得恐怕连约伯也不能容忍,但基思先生的态度却总是那样温和并富有耐心。
一八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这两天,我如愿以偿地参加了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入学考试的终试。第一天考初级希腊文和高级拉丁文,第二天考几何、代数和高级希腊文。
学院不允许莎莉文小姐亲自为我读试卷,于是专程请来了柏金斯盲人学校的教师尤金·C.文尼先生为我将试卷译成美国式盲文。我与文尼先生之前就认识,所以除了为我做盲文翻译外,我们之间不能进行交谈。
盲文可以用于多种语言文字,然而,要用在几何和代数上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开始,我被搞得精疲力竭,灰心丧气,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尤其是在代数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最多。虽然我对美国一般人能用的英国式、美国式和纽约式这三种盲文都很了解,几何和代数里的各种符号在这三种盲文里却是截然不同的,而我在代数中经常使用的是英国式盲文。
考试前两天,文尼先生寄给我的哈佛大学旧的代数试题盲文本竟然是美国式盲文。一看到试题,我就着急了,马上给文尼先生写了一封信,请他把试题上面的符号加以说明。很快,我又收到了另一份试卷和一张符号表,于是又赶忙着手学习这些符号。在考代数的前一天夜里,我都还在忙于运算一些复杂的习题。由于时间短暂,我对那些括号、大括号和方根的联合使用仍然一片混乱。基思先生和我都有些泄气了,开始为第二天的考试担心。考试时,我们提前到校,请文尼先生把美国式盲文符号又仔仔细细地给我们讲了一遍。
在进行几何学科的考试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我学习的时候习惯于让人把命题拼写在我的手上,而不是用盲文表达。因此,到了考试的时候,尽管命题是正确的,但在盲文上看起来却依旧很乱。到考代数时,困难就更大了,那些我原本以为懂了的符号又变得模糊起来。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看不见自己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字。在此前的答题练习中,我都侧重于练习心算,对如何答写考卷并没有进行过太多的练习。因此,我的答题过程非常缓慢,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去读才能弄清楚考试题目,并知道该如何去做。拉德克利夫学院的执事先生恐怕永远也不会意识到我的考试题目有多难,永远无法了解我为了大学的入学考试需要克服的种种特殊困难。说句实在话,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把握说自己所有的符号都已经读过了。对于我来说,要细心地把一切都弄对,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然而我并不怨天尤人。
不过,如果不是这些人无意中给我设置了许多障碍的话,我就不能引以为豪地说,我终于把困难都一一克服了。
第二十一节 我的大学
虽然困难重重,我还是成功地通过了入学考试,随时可以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学习,圆我的大学梦。然而,家人和好心的朋友们都建议,在我入学之前,最好让基思先生专门再为我辅导一年。因此,我的大学梦在一九〇〇年才终于得以实现。
对于我来说,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天之一。迄今回忆起来,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毕竟我曾经对这一天抱有无限的期望。我也知道,这才是一个开始,而在这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障碍,但是我有信心能够克服。一直以来,“被驱逐出罗马,只不过是生活在罗马之外而已”这句座右铭一直伴随并鼓舞着我。虽然命运已经注定了我走不了寻求知识的康庄大道,但我相信属于我自己的那条荒无人迹的崎岖小路,我是能够走好的。我也知道,在大学校园里,我将获得同那些像我一样思考、爱憎和奋斗的姑娘一起携手前进的机会。
在热切的期盼中,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对我来说,大学就像是一个崭新的、美好光明的新世界。我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我愿意付诸努力,一定也能像别人一样拥有自由的心灵。因为心灵世界里的人物、背景,其喜怒哀乐应该都是真实世界生动而具体的反映。在我看来,大学的讲堂里到处充溢着先贤先哲的精神和思想,而大学教授则是智慧的化身。
然而不久以后,我就发现大学并不像先前所想象的那般浪漫。许多年幼无知的梦想渐渐褪去颜色,不再像最初那样美丽动人了,上大学的诸多不利之处也渐渐呈现出来。
首先,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在大学里,用来沉思和自我反省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很多。以前,我常常独自静坐,聆听着来自我心灵深处的美妙音乐,这音乐只有在安静闲暇之时才能听到。与此同时,我深爱的那些诗人吟诵出的诗句也拨动着我那平静的心弦。而现在,大家更关注的是学习而不是思考。进入大学之门后,像孤独、沉思和想象等很多宝贵的乐趣就被关在了大学的门外。或许,我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现在的忙碌是为了将来的享受,而我并不是一个具有忧患意识的人,并不打算为了长远的利益而牺牲眼前的快乐。
大学第一年的课程有法文、德文、历史、英语写作和英国文学。法文方面,我欣赏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雷德·德米塞和圣·贝夫等名家的作品;德文方面阅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很快,我就把从罗马帝国的灭亡到十八世纪的历史复习了一遍;在英国文学方面,我还学习用批判的眼光研究弥尔顿的诗歌和他著名的《论出版自由》。
如今,我还常常怀疑自己当时是如何克服进入大学后的种种困难的。在教室的时候,我常常仿佛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而教授则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即使莎莉文小姐尽可能将教授所讲的内容拼写在我的手上,但对我而言,那些字仅仅是一种文字,我并没能领会其中的含义,而实际上,我旁边的女生并不比我好多少。渐渐地,我发现大学的学习成了一种机械的记笔记式的学习,这样的学习方式令我日渐感到枯燥和乏味。因为在我的想象和期待中,所追求的理想学习方式是通过思考来完成的,而不是现在的这种机械劳作。我没办法当堂记笔记,因为我的手正忙于听讲。往往只有在回家以后,才有时间把脑海里记得的内容赶快记下来。我所做的练习以及每天的短篇作文、评论、小测验、期中考试及期末考试等,都是用打字机完成的。在我开始学习拉丁文的韵律时,我还自己设计了一套能说明诗的格律和音韵的符号,并把我的这一套符号详细解释给老师听。
当时我使用的是汉蒙德牌的打字机,这种打字机可以使用活动字板。一部打字机有希腊文、法文或数学符号等好几个活字板,活字板的使用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需要而调整。这是迄今为止最适应我特殊需要的一个品牌,如果没有它,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大学学业。
在大学时,我所学习的各种教材几乎都没有盲文本的,因此,我不得不请别人将教材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写在我手上。因此,即使是预习功课,花费的时间也会比别人多出很多倍。有时候,即使是很容易的小事,也必须付出很多心血才能完成,情绪不免急躁。尤其是一想到别的同学都在外面嬉笑、唱歌、跳舞,而我却要多花费好几个小时的努力才能读几个章节,更是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情绪波动和不平衡的心理时常会出现,但我多半会很快冷静下来,对这些看似不公平的事和状况付之一笑。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要获得真才实学,就必须亲身经历,既然命运注定我不能走康庄大道,那么只有尽力将自己的这条羊肠小道走好。
就这样,在这条漫长的求学道路上,我反复滑落,反复跌倒,又反复尝试着往上爬,反复地在爬不上去或遇到意想不到的障碍时发脾气,接着又反复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然后再次向前跋涉。对我来说,每取得一点进步,就是对我努力付出的一份鼓舞。就在这个跋涉的过程中,伴随着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我的心越来越热切,斗志也越来越昂扬。在我看来,每次斗争都是一次胜利,我暗暗地鼓励自己:再加一把劲儿,我就能看到那广阔的世界,到达那璀璨的云端、蓝天的深处——我希望的顶峰。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一直以来,威廉·韦德和宾夕法尼亚盲人学院的院长艾伦先生尽量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浮凸印刷书籍。对我来说,他们的关怀和帮助都是我人生奋斗过程中的莫大激励。
在大学的第二学年里,我主要学习了英文写作、英国文学、《圣经》、美洲和欧洲的政治制度、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抒情诗和拉丁喜剧。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英文写作课,总是那么生动活泼、诙谐有趣。斯普兰是当时我最钦佩的讲师,他能不添加一点点多余的内容就把文学作品的气势和神韵完全呈现出来;他可以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内,让我们陶醉于古代文学大师所创造的那种永恒的美,沉迷于这些大师高尚的道德情操;他甚至还能使你全身心地领略到《圣经·旧约》庄严的美而忘了上帝的存在。当你离开教室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会感觉到已经“窥见精神和外形永恒和谐地结合,真和美在时间的古老枝干上长出了新芽”。
这一年也是我最快乐的一年,因为所学习的功课都不再那么乏味,无论是经济学、伊丽莎白时代文学、乔治·L.基特里奇教授开的莎士比亚文学,还是乔赛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都显得特别有趣。
通过对哲学的研习,你可以与远古时代那些朴素的思想家在另一个空间相遇,产生共鸣。当然,大学也并不是雅典——那个我想象的万能的文化古都。在这儿,并没有当时雅典的那些先贤圣哲,我也没办法感觉到他们的真实存在,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学问的缝隙之中一点一滴地汲取他们精神的精华,加以解剖和分析,然后,从中辨别出他们究竟是弥尔顿,还是以赛亚,或者仅仅是简单的模仿。
我一直觉得,对文学作品的欣赏、领悟应该重于理性的分析。大学里面的许多学者往往费很大工夫对文学作品进行理性的分析和讲解,却忽略了引导学生去领略和欣赏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这就像我们虽然了解一朵花的生长过程和结构要素,却仍然不懂得欣赏眼前这朵娇艳的带着露水的鲜花一样。对作品的这种分析讲解往往如同成熟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一般,很快就从我们心上掉落。因而,在学生的头脑中,他们所学过的文学作品留不下多少印象。我常常自寻烦恼地想:为什么要为这些说明和假设而费尽心思呢?在我看来,这许多看似理性的说明和假设就像一群瞎了眼的鸟一样在脑海里飞来飞去,虽然一直不停地挥动翅膀,却始终没有方向。
在这里,我需要澄清一下的是,我的意思并不是反对对名著进行透彻的理解,只是并不赞成那些使人迷惑的无休止的文学评论和批评,因为它们只能给人一种印象:对于文学作品,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观点。而这些观点对于我们欣赏文学作品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当基特里奇教授这样的大师为我们讲授伟大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时,我有一种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的感觉。
已经不记得曾有多少次,我都想把所学习的知识砍掉一半,因为许多东西对我来说并没有实际意义,只让我的心灵负荷超载,反而不能容纳那些我所需要的真正有价值的知识珍宝。试想一下,一个人若想一天之内读懂四五种不同文字所写的内容迥异的书,而又不失去重点,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以这样说,当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匆忙而紧张地读书,脑子里就会塞满各种杂乱的小玩意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就拿目前来说,我的脑子里就塞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没有办法把它们整理出个头绪来。每次当我安静下来深入自己的内心时,就仿佛是闯进了瓷器店里的公牛,各种知识的碎片犹如冰雹一般朝我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当我费尽心思终于躲过它们时,那些论文的鬼怪和批评的精灵就又紧追不舍。对这些我历尽艰辛特来膜拜的偶像,此时此刻我真想把它们打个粉碎。
在大学里,最令我恐惧的事情恐怕就是考试了。虽然每次都是有惊无险,也都能顺利通过,但只要每往前一步就又会遇到它们,它们总是如影随形、无休无止地纠缠着我,每次考试我都会被吓得灵魂出窍。每次考试的前几天,都得拼命地往脑子里塞各种我无法一一将其消化吸收的神秘公式和年代资料,这种填鸭式的记忆方式让我恨不得一死了之。而最让我痛恨的是它们仅仅是用来应付眼前的这一次考试,对于将来,我想它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最后,检验填鸭式记忆的时刻终于到来。倘若试卷到手,你看了试卷后,能够觉得你需要的东西呼之即出,那你真是个幸运儿。然而,最常遇到的情况是,在这个紧要关头,无论你多么急切地想要把需要的那些东西从大脑里翻找出来,它们却躲得远远的,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了,真急得叫人发疯,你千辛万苦装到脑子里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简单地谈一下赫斯及其事迹。”赫斯?谁是赫斯?他是干什么的?这名字乍一听倒是蛮熟悉的,于是,你开始搜肠刮肚地想,就像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书籍里找出你昨天刚阅览过的一本来。这个问题你肯定曾经遇见过,似乎就近在眼前,而且那天当你回想宗教改革的发端时,还曾碰到过它,但现在它却藏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你开始把脑子里记住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历次革命、教会的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等等,但偏偏就是没有赫斯。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你记得的内容,考卷的题目上一个也没有涉及。于是你只好气急败坏地把脑子里百宝箱中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倒出来。啊!在角落有一个,那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你自个儿在这里绞尽脑汁,他却在那里独自沉思,并不为给你带来的巨大的灾难感到一丁点儿抱歉。
通常就在这时,监考老师往往会走过来通知你考试时间到了。于是,你就只得以一种厌恶和烦闷交集的心情把一堆垃圾一脚踢到角落里去,然后回家。这时候脑子里不禁就会浮现起一个革命的想法:教授们不征求学生的意见就提出问题的这种神圣权力是不是应该废除了?
在本章的最后,我使用了一些形象的比喻,可能会引起大家的笑话。那闯进瓷器店里受到冰雹般袭击的公牛,还有那一副恶狠狠的面孔的鬼怪,似乎都不伦不类,如今它们都在一旁冷冷地嘲讽着我。但我以上所使用的言词无疑已经确切地描绘了我的心境,因此,对于这些嘲讽,我不屑一顾。我想郑重说明的是,到此为止,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在进入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前,我对大学生活的想象都十分浪漫,如今这浪漫主义的光环已经褪色殆尽,直至消失。但是在这从浪漫向现实的过渡中,我并没有空手而归,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如果没有这段实践和磨炼,我是根本不会懂的。在大学里,我所学到的最重要的宝贵经验之一就是耐心。我们接受教育,本来就应该像在乡村散步一样,从容不迫、悠然自得,同时,还要胸怀宽广、兼收并蓄。只有这样,我们所学到的知识才能像无声的潮水,在不知不觉之间让各种深刻的思想自然而然地浸润我们的心田。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我们应该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有了广博而精深的知识,我们就可以分辨真伪、区分高下;就可以掌握标志着人类进步的各种思想和业绩;把握到有史以来人类文明活动的脉搏。如果一个人在这种脉搏中不能体会到人类崇高的愿望,那他就不懂得人类生命的乐章。
第二十二节 思想的乌托邦
到现在为止,我想对于我的生平已经叙述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没有告诉大家我是如何疯狂地热爱着书籍。可以这样说,我对书籍的依赖程度远远超过常人,因为其他人可以通过视听等不同的手段来获取知识,而我全靠书籍。因此,在这里,我还要特地说说我与书籍的种种交集。
一八八七年五月,在我刚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了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从那时到现在,我如饥似渴地吞食着手指所触及的一切书籍。
一开始,我的凸字版的书很少,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本:一套启蒙读本,一套儿童故事和一本书名为《我们的世界》的讲述地球的书,这些就是我全部的书。我反反复复地阅读它们,直到上面的字被我磨损得无法辨认。有时候,莎莉文小姐会读给我“听”——把她认为我能理解的故事和诗歌写在我的手上。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宁愿自己读,也不愿别人读给我“听”,因为我喜欢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作品。
实际上,我真正开始认真地读书始于第一次的波士顿之行。在学校里,老师允许我每天花一些时间到图书馆看书,允许我在书架前摸索着走来走去,随心所欲地取阅那些图书。
我读所有那些我能触碰到的书,不管书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文字本身就足以使我入迷,所以我也从来不管自己所读的究竟是什么。在那段时期,我的记忆力非常好。虽然书中许多字句的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却都能统统记在脑子里。等到后来,当我开始学会说和写的时候,这些原本囫囵吞枣地记住的字句很自然地就冒了出来,朋友们对我竟然有如此丰富的词汇感到非常惊讶。在那个时期,我就这样不求甚解地读了很多书的片断(在那段时期我从未完整地读完一本书)以及大量的诗歌。然而,真正阅读的开始,我想应该从《方德诺小伯爵》这本书开始算起,因为我对这本书的阅读才真正算得上是有价值、有意义、有始有终的阅读。
八岁那年,莎莉文老师发现我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翻阅小说《红字》。她先是问我喜不喜欢书中的皮尔,还给我讲解了书中我不明白的几个字,然后说她有一本描写一个小男孩的非常精彩的小说,甚至比《红字》还要精彩,这本小说就是《方德诺小伯爵》。莎莉文老师原本答应夏天时会读《方德诺小伯爵》给我听,但我们直到八月才开始阅读这本书。
那年,在我们刚到海边的几个星期里发生了许多新奇有趣的事情,这些新鲜的趣事使我暂且忘记了这本小说。紧接着莎莉文老师又离开我去波士顿看望她的朋友,就这样,读《方德诺小伯爵》这件事情就一再被耽搁下来了。
当莎莉文老师从朋友处回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方德诺小伯爵》。我还记得那时是八月,一个炎热的午后,午饭后,我们一起坐在两棵墨绿色松树之间的吊床上,吊床离屋子不远,需要穿过门前的草地。当我们穿过草地时,会有许多蚱蜢跳到衣服上来,我还记得莎莉文老师坚持一定要把这些小虫子从衣服上弄干净后再坐下来,而我却认为这是一种对时间的不必要的浪费,因为那时的我已经迫切地想要开始这次阅读了。因为莎莉文老师前段时间的离开,吊床长期无人使用,上面已经落满了一层松针。在八月灼热的阳光的炙烤下,空气中充满了一阵阵馥郁的松香。
故事开始前,莎莉文老师先给我介绍了一些这本书的基本情况,然后在阅读过程中,边读边为我讲解生字。开始时,生字很多,常常是读一会儿就必须停顿下来学习生字。然而,当我开始了解故事情节后,就急于想跟上故事的发展,也就顾不上那些生字了,并开始对莎莉文老师的解释有些不耐烦。当她的手指拼写得太累不得不停下来时,我急于了解故事情节的后续发展,简直难以忍受任何等待,迫不及待地把书拿过来用手去摸上面的字。当时那种急切渴望的心情,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因被我阅读的热情所打动,安那诺斯先生印刷了《方德诺小伯爵》这部小说的凸字版。我拿到书后,热切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都能背下来了,甚至可以说,《方德诺小伯爵》这本书是我童年时代最亲密的伙伴。在此,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细节,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书,在这之前我只是随意地浏览。
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两年中,我在家和在波士顿之行中读了很多书。因为时间关系,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在那个阶段都曾读了些什么书。现在还有印象的有《希腊英雄》、拉·封丹的《寓言》、霍索恩的《神奇的书》和《圣经故事》、兰姆的《莎士比亚传奇》、狄更斯的儿童本《英国历史》,还有《天方夜谭》《鲁滨逊漂流记》《小妇人》《瑞士家庭鲁滨逊》《天路历程》和《海蒂》等等。《海蒂》是一篇美丽的小故事,后来我又读过它的德文版。我总是在学习和游戏之余进行阅读,上面这些书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读完的。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越读越有兴趣。当然,我从不对这些书做什么研究分析——不管它们出自谁的手,以哪种体裁形式出现。在我看来,所有的书都是作家将自己的思想珍宝以文字的方式呈现,我就像领受阳光和爱一样阅读它们,我接受了这些珍宝。
我喜欢《小妇人》,因为它能够让我像那些耳目正常的孩子一样体会思想感情。既然我的生命有缺陷,那么,我也只好从一本一本的书中去探寻外部世界的信息了。
我并不大喜欢《天路历程》和《寓言》。最初读的《寓言》是英文译本,后来也读了法文原本。即使《寓言》中的故事生动,语言简练,但依然无法激起我的兴趣与好感。到现在我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有可能是动物的拟人化没法赢得我的好感吧。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拉·封丹的作品并不能激发人类的高尚情操。在拉·封丹看来,人最重要的东西是自爱和理性。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一个思想内涵,那就是个人的道德完全来源于自爱,人要用理性来驾驭和控制自爱,就能产生真正的幸福。而我向来都认为自私的爱是万恶之源。当然,也许我的观点是错的,拉·封丹对人类的了解和观察当然要比我丰富得多。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反对讽刺寓言,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由猴子和狼来宣扬出伟大的真理。
在以动物为主角的书中,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是《丛林之书》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因为它们不是拟人化的,它们是真实存在的生物。我经常被它们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捧腹大笑,当它们遭遇到不幸时,我也会替它们感到悲伤难过。在这其中也包含了许多深刻的寓意,但极为含蓄,很难觉察得到。
当然,我承认我的阅读范围是有所偏好的。就拿历史来说,在对历史的阅读中,古希腊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吸引着我。在我想象的空间里,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些天神依然在地上行走,与人类面对面进行交流。我在思想的深处构建了一座神殿,在那里,供奉着我所信奉的所有神灵。我喜欢希腊神话中的仙女、英雄和半神半人。同样地,我也无法容忍残忍、贪婪的美狄亚和伊阿宋。我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在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之后再惩罚他们,难道之前就不能制止这些坏事的发生吗?
妖魔嬉笑着爬出殿堂。
上帝却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伊利亚特》史诗使我把古希腊看成了天堂。在阅读原书前,我对特洛伊的故事就已经了如指掌了。在进行了古希腊文文法的学习以后,我就遍览了古希腊文的宝藏。不论是英文还是古希腊文,只要同你的心息息相通,那些伟大的诗篇是不需要别人翻译也能读懂的。相反,人们常常用他们牵强附会的观点来对那些伟大作品进行分析和评论。在这个分析评论的过程中,他们往往又会扭曲了作品的真实含义,要是他们能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该有多好!一首好的诗词并不需要我们清楚地去分析语法、句子结构,而是需要我们多多领悟和体会。很显然,那些满腹经纶的教授从《伊利亚特》史诗中挖掘出的东西肯定比我多得多,但我从不嫉妒。我并不在意别人是不是比我聪明,也不在意别人的知识是不是比我更加广博,因为知识的广博与否和能不能表达出对这部光辉的史诗的欣赏完全没有任何联系,而对于这首诗的欣赏和感悟,我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每当我读到《伊利亚特》的精彩篇章时,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飞,她脱离了我的肉体,脱离了我所生活的这个狭小的世界,飞向一个更高更美好的地方。我在这种感觉中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宁静。
我也喜爱维吉尔的《伊尼特》,不过这种喜爱还是略逊于《伊利亚特》。我尽量不依靠词典的翻译和注释,独自一人来领会这部史诗,并试图把其中自己最喜欢的篇章翻译出来。维吉尔描绘人物的本领如此惊人,他笔下喜怒哀乐的天神和凡人都好像蒙上了一层伊丽莎白时代的面纱。《伊利亚特》中的天神和凡人欢快地又跳又唱;维吉尔笔下的人物柔美静谧,好似月光下阿波罗的大理石雕像,而荷马则更像是阳光下秀发飘动的俊逸而活泼的少年。
用不了一天的时间,我就可以从书本里飞来飞去,从《希腊英雄》飞到《伊利亚特》,这实在是一件方便而惬意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其中的路程也并不总是那么惬意的。当他人已经将世界周游了几遍时,我或许还在致力于研究书本中的那些语法和查找那些生僻的字词,或者正掉进一个名叫“考试”的恐怖的陷阱中,这个陷阱是学校专门用来和那些乐于寻求知识的学生作对的。
在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接触《圣经》了,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很好地理解它的内容,无法接受里面所描述的奇妙的和谐。还记得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早上,我闲着无所事事,便让表姐为我读一段《圣经》故事。虽然她认为我无法听懂,但依然在我手上拼写约瑟兄弟的故事。我并未对这个故事产生一丁点儿兴趣,奇怪的语言和不断的重复使故事听起来缺乏真实感,更何况那是天国里的事情。表姐还没有讲到约瑟兄弟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进入雅各的帐篷里去说谎,我就已经呼呼大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偏爱希腊故事,而不是《圣经》里的故事,这可能是因为我在波士顿时认识了几个希腊人,并被他们所讲述的故事所感染。而希伯来人或埃及人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便由此推断他们是一群野蛮人,关于他们的故事恐怕也都是后人杜撰出来的。因此,我觉得《圣经》故事中的名字和重复的叙述方式十分古怪。
那么,后来我又是如何从《圣经》中发现它的耀眼光辉的呢?多年以来,每次我读《圣经》时,心中的喜悦和启发都会日渐增长,它也渐渐成为一本我最珍爱的书。即使如此,我对《圣经》也并不是全盘接受的,因此也从未将它从头到尾读完。尽管到了后来,我更多地了解了《圣经》产生的历史渊源,这种感觉也依然没有丝毫的消减。我和豪威斯先生有共识,那就是认为应该从《圣经》中清除掉一切丑恶和野蛮的东西,当然我们也反对把这部伟大的作品改得毫无生气、面目全非。
《圣经·旧约》中《以斯书》章简洁明快的叙事结构和行文风格十分吸引人。尤其是以斯面对她自己邪恶的丈夫时的场景,具有非常强烈的戏剧性。尽管以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掌控在对方的手中,没有人能够拯救她,但她仍然克服了女性的懦弱,勇敢地走向她的丈夫。高尚的责任感鼓舞着她,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死,那我就死吧!如果我生,那我的人民都生。”
路德的故事则显得富有神奇的东方色彩,朴实的乡村生活同繁华的波斯首都形成鲜明的对比。路德忠贞而柔情满怀,尤其是读到她与那些正在收割庄稼的农民一起站在翻滚的麦浪中的情形,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在那个黑暗残暴的时代里,她善良无私的高尚情操如同暗夜里闪耀的星星一般照亮了苦难的众生。路德的那种超越了宗教和种族的爱情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是极其罕见的。
《圣经》给了我深远的慰藉:“有形的东西是短暂易逝的,唯有无形的才能永垂不朽。”
从我爱上阅读开始,我便一直钟情于莎士比亚的作品。我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兰姆的《莎士比亚传奇》的,却依然记得当时是以那种孩子的眼光和理解力来阅读的。印象最深的是《麦克白》,虽然只读过一遍,但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却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书中的鬼魂和女巫总是跑到梦中纠缠我。我仿佛看见了那把剑和麦克白夫人纤细苍白的手——可怕的血迹在我眼前出现、蔓延,就如同那忧郁的王后亲眼见到的一样。
阅读完《麦克白》,接着读的是《李尔王》。在读到格洛赛斯特的眼睛被挖出的情节时,我浑身紧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愤怒得无以复加,以至于根本就读不下去了,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长时间呆呆地坐在那里。
夏洛克和撒旦大概是我在同一时期接触到的两个人物,在我心目中常常一不小心就将他们混为一谈。我内心对他们充满了怜悯,朦胧地觉得,或许他们的内心深处希望变好,但恐怕也无法成为好人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或是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把他们描写得十恶不赦,甚至常常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像夏洛克、犹大,甚至魔鬼这样的人,都是好好的车轮上一根断了的车轴,总有一天会修好的。
一开始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时,留下的往往都是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相反,莎翁那些欢快、温和而又富于想象的剧作最初并不怎么吸引我,或许是因为它们反映了儿童生活的欢乐。然而,“世上最变幻莫测的就是儿童的想象了,保持什么,丢掉什么,都是很难预料的。”
莎士比亚的剧本我读了很多,每本都读了许多遍,对其中的一些片断也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但还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最喜欢哪一本。对它们的喜爱,往往如同心情一样变化多端。尽管我非常喜欢莎士比亚,但我却讨厌按评论家的观点来阅读莎翁的作品。我也曾经努力地按评论家的解释来理解作品,但常常失望而归,甚至发誓不再采取这样的方式来读书了。一直到后来,在跟随基特里奇教授学习了莎士比亚以后,才逐渐改变了这个想法。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不但在莎翁的著作里,而且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同时,看到一层又一层的帷幕被逐渐拉起,思想和美的新境界也层层显露出来,我也感到万分欣喜。
除了诗歌以外,我对历史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并阅读了所有我能接触到的历史著作。
从单调枯燥的各种大事记、更单调和枯燥的各种年表,到格林所著的客观公正、生动形象的《英国民族史》,从弗里曼的《欧洲史》,再到埃默顿的《中世纪》,都是我的历史阅读所涵盖的范围。而使我体会到真正具有历史价值的第一本书是斯温顿的《世界史》,这本书是我在十二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书现在可能已经破烂不堪了,但我依然像珍宝一样珍藏着它。从书中我认识到各民族如何在地球上逐步发展起来并建立起了城市;少数伟大的统治者(他们是人世间的泰坦),是如何把一切置于脚下,把千百万人的性命和福祉系于一人之手;人类文明如何在文化艺术上为历史的发展奠定基础,开辟道路;人类文明如何在文化经历腐朽堕落的浩劫后又像不死鸟一样重生;伟大的圣贤又如何提倡自由、宽容和教育,为拯救全世界而披荆斩棘的。
大学时代所读的书中,比较熟悉的是法国和德国的一些文学作品。德国人在生活和文学上,都将自己的力量放在了美之上,他们探求真理胜过传统。德国人在做任何事时都有一股强健的活力,他们张口说话发表言论不是为了影响他人,而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在德国文学中,我发现其夺目光辉在于它对妇女自我牺牲的爱情所产生的伟大力量的承认。这种思想几乎渗透到所有的德国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在歌德的《浮士德》中表现得最为显著。
那昙花一现,
不过是象征而已。
人间的缺憾,
终会成为圆满。
那无法形容的,
这里已经完成。
妇女的灵魂将引导我们永远向上。
在我读过的所有法国作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莫里哀和拉辛。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作品清新动人,犹如阵阵海风袭人。阿尔弗雷德·缪塞更是不可思议!至于雨果,尽管从文学的角度我并不是非常喜欢他,然而却对他的才华,以及他的卓越的浪漫主义十分敬佩。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诗人和作家,他们都是人类永恒主题的表现者,是他们用自己非凡的伟大作品把我引入了真善美的境界。
恐怕我在这里赘述太多了,然而,事实上我只说了一些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或许有的人会因此认为我的阅读面太狭窄了,我想这可能是一种错误的印象。其实,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值得人们欣赏,比如卡莱尔的粗犷以及对虚伪的憎恶,华兹华斯的鼓吹天人合一,以及胡德那古怪惊人的神来之笔,赫里克的典雅,还有他诗歌中饱含的百合花和玫瑰的香味儿,都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样地,我也喜欢惠蒂尔的热情正直,喜欢马克·吐温——谁能不喜欢他呢?天神也喜欢他并赋予了他全能的智慧,为了不使他成为悲观主义者,又在他的心田上织起一道爱和信仰的彩虹。我爱司各特的不落俗套、泼辣和诚实。我还爱所有像洛厄尔那样的作家,他们的心池在乐观主义阳光的照耀下泛起层层涟漪,成为欢乐善意的源泉,有时带点愤怒,有时又有同情与怜悯。
总而言之,文学是我思想的乌托邦,在这个理想的乐园里,我享有一切自由和自主的权利。没有任何感觉上的障碍能够阻止我和作者以及作品中的人物进行交流。
第二十三节 享受生活
我相信读者不会因为我在前面章节的叙述而武断地得出结论,以为我生活中的唯一乐趣就是阅读。事实上,我的兴趣爱好是非常广泛的,甚至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的。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就已经谈到我非常喜爱田野漫步和户外运动。在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经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夏天,在马萨诸塞州伦萨姆时,我几乎都是在船上生活的。没有什么事儿能够比得上当朋友来访时,相约出去划船更加有趣的了。的确,相比其他人而言,我并不能平稳地驾驭船只,然而,我可以通过辨别水草和睡莲以及岸上灌木的气味来掌握方向。桨用皮带固定在桨环上,我通过水流的阻力来判断双桨用力是否平衡,根据同样的原理,我也可以知道小船什么时候正逆水而上。我喜欢同风浪搏斗,驾驭着坚固的小船使它服从于我的意志和臂力,让它轻轻地掠过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随着水波不停地上下颠簸。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我也喜欢划独木舟。如果我说我喜欢月夜泛舟,恐怕你们还会哑然失笑。的确,我是看不见月亮从松树后面慢慢爬上天空,悄悄越过中天,给夜幕下宁静的大地铺上一条闪光的道路,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月光就在那里。当我划累了,躺到船上的垫子上,把手放进水中时,我仿佛也看见了这皎洁的月光正在经过,我触摸到了她光耀的衣裳。偶尔,一条大胆的小鱼从我手指间滑过,一棵含羞的睡莲温柔地亲吻着我的手指。船从小港湾的荫蔽处驶出时,会在瞬间觉得豁然开朗,一股暖气立刻把我包围住。我至今无从探究这股热气究竟是从树林中弥漫出来的,还是从水汽里蒸发出来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常常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或在漫漫清寒的暗夜中,这种感觉往往在不经意间袭来,如同温暖的唇在我脸上亲吻。
我最喜欢乘船远航。我在一九〇一年夏天游斯科舍半岛时,第一次领略了海洋的整体风貌。莎莉文老师和我还在伊万杰琳的故乡小住了几天。朗费罗有几首名诗曾经歌颂过这里,无形中为这儿增添了许多魅力。我们还去了哈利发克斯,在那里一过就是大半个夏天。因为我们在这个海港玩得非常痛快,简直就像进了人间乐园。我们还乘船去贝德福盆地、麦克纳勃岛、约克哨岗以及诺斯威斯特港,那一路的感觉简直太奇妙了。一艘艘庞大的船舰静静地停泊在海港里,入夜,我们的小船悠闲地在舰侧划行,真是有趣极了!这些令人愉快的情景,我至今无法忘怀。
一天,我们遇到一件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西北海湾正在举行划船比赛,各艘军舰都派了小艇参赛。人们都乘着帆船来观看比赛,我们的帆船当然也在其中。比赛时,海面风平浪静,百舸争流,精彩极了。比赛结束后,大家纷纷掉头返航,各自回家。突然,一大片乌云从远处飘来,云层越积越多,越来越厚,很快就遮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狂风大作,大浪滔天。小船面对大风大浪张满了帆,拉紧了绳,我们坐在船上就像坐在风中,一会儿在波涛的旋涡中打转,一会儿被推上浪头,然后又跌落谷底。狂风怒吼,船帆轰鸣,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跳出胸口,手臂也在微微颤抖。然而这些表现并不代表内心的畏惧,而是由于精神的高度紧张。我想象着我们自己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北欧海盗,也相信船长最终能够化险为夷。我们的船长凭着坚实的双手和洞悉海浪的眼睛,闯过了无数次的险风恶浪。港湾里所有的船只驶近我们的小船时,都鸣号向我们致敬,水手们欢呼着向我们的船长致意。最后,当我们的小船终于驶抵码头时,大家都又饿又冷,疲惫不堪了。
去年的夏天我是在新英格兰一个幽静的乡村里度过的,那儿风景如画、景色迷人。我与马萨诸塞州的伦萨姆仿佛有不解之缘,我生命中所有的欢笑和忧愁,似乎都与这个地方紧密相连。钱布林斯的故居——靠近菲利浦王池畔的红色农庄成了我的家。每每想起与这些亲朋挚友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以及他们对我的莫大的恩惠,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之情。在那里,钱布林斯家的孩子与我成了亲密的伙伴,他们也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一起做游戏,一起在林中散步,在水中嬉戏。几个年幼的孩子常常围在我身边说这说那,我也给他们讲小妖精、侏儒、英雄和狡猾的狗熊的故事。
回想起这一切,至今仍觉回味无穷。
钱布林斯先生还引导我去探究那些树木和野花的秘密世界。后来,我仿佛能侧耳倾听橡树中树液的奔涌流动,也能看见阳光洒落在树叶上的光辉。
树根深埋于阴暗的泥土,
分享着树顶上的愉悦,想象,
充满阳光的天空,鸟儿在飞翔,
啊,因为同自然有着共鸣,
所以我也理解了看不见的东西。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一种可以理解自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所经历的印象和情感的潜能。每个人的潜意识里还留存着对绿色大地、淙淙流水的记忆。即使是盲聋人,他们的视觉和听觉可以被剥夺,但他们这种从远古的祖先遗传下来的天赋是谁也无法剥夺的。这种特殊的遗传智能是一种第六感——将视觉、听觉、触觉融于一体的灵性。
我在伦萨姆有许多朋友,其中之一便是那株壮观的橡树,它是我心中的骄傲。只要有朋友来访,我都会带着他们去欣赏这棵帝王之树。它高高地矗立在菲利浦王池塘陡峭的岸上,据说已经有八百年到一千年左右的历史了。传说中的菲利浦王——一位印第安人的英雄首领,就是在这棵树下与世长辞的。我的另外一个树友是一棵长在红庄庭院里的菩提树,它比大橡树要温和可亲。一天下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后墙传来了巨大的碰撞声,不用别人告诉我,我就知道是那棵菩提树倒了。它曾历经许多次的奋力拼搏,现在终于猝然倒下了。当我出去看见这棵经受了无数狂风暴雨的英雄树时,内心百感交集,惋惜不已。
言归正传,回到我要说的去年夏天的生活上来。在考试结束后,我就和莎莉文老师立刻前往伦萨姆幽静的乡间。伦萨姆有三个著名的湖,我们的小别墅就在其中一个湖的边上。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享受每一个充满阳光的日子;在这里,所有烦琐的工作、繁重的学习和喧嚣的城市,全都可以抛诸脑后。
然而我们却听到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正在发生的残酷战争以及资本家和劳工之间的冲突斗争。在我们的这个人间乐园外,人们熙熙攘攘,终日忙碌,丝毫不懂得悠然自得的乐趣。尘俗之事转瞬即逝,不必放在心上。而这湖水、这树木、这漫山遍野长满雏菊的宽广的田野、这沁人心脾广阔无垠的草原,却都是永恒存在的。
人们大多认为,人类的知觉是由眼睛和耳朵传达的,因此,对于我除了能分辨出城市街道和乡间小道,还能分辨其他的情况,他们感到非常诧异。除了没有人工造砌的路面以外,乡间小道同城市街道的确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但是,城市的喧闹会刺激我的面部神经,我也能感觉到路上我所看不见的行人步履匆匆,各种各样不和谐的吵嚷还会扰乱我的精神。对于一个需要集中注意力辨别周遭事物和情况的盲人来说,载重汽车轧过坚硬的路面时发出的隆隆声,还有各种机器单调的轰鸣声,都常常会令人无法忍受。
在乡间,人们看到的是大自然的杰作,不必为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的那种残酷的生存斗争而心存焦虑。我曾多次访问那些住在又窄又脏的街道上的穷人,那些肮脏狭窄的小巷子里挤满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当你向他们伸出友好的手时,他们却避之唯恐不及,好像你只要伸出手就一定是要打他们似的。一想到有钱有势的人住在高楼大厦里悠闲自得,而另一些人却住在暗无天日的贫民窟里,变得越来越干瘪,越来越丑陋,我便会深深地感觉到社会的不平等。更令我感到痛苦的是,一些男人和女人已经被饥饿扭曲得不成人形。我抚摸着他们粗糙的手,深感他们的生存真是一场无休止的斗争——不断地奋战,又不断地失败,他们的努力和机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们常常会说,上帝把阳光和空气赐给了众生,果真如此吗?在城市肮脏的小巷子里,空气污浊,光线昏暗,常年看不见阳光。世人啊,你们不但不珍惜自己的同胞,反而还去摧残他们。当你们在每顿饭前祷告“上帝赐给我面包”时,你们的一些同胞却缺衣少食。我真希望人们能够离开城市,抛开辉煌灿烂、喧嚣嘈杂、纸醉金迷的尘世,回到森林和田野,回到大自然中去过着简朴的生活!让他们的孩子能像挺拔的松树一样茁壮成长,让他们的思想就像路旁的花朵一样芬芳纯洁。这些都是我在城市生活一年后,回到乡村所产生的感想。
现在,我又踏上了松软而富有弹性的土地,又沿着绿草茵茵的小路,走向蕨草丛生的山洞旁,把手伸进汩汩流淌的溪水中。我又翻过一道石墙,跑进了绿色的田野——这狂欢似的高低起伏的绿色田野。
除了从容散步以外,我还喜欢骑双人自行车四处兜风。铁马在胯下跳跃,凉风迎面拂来,真是十分惬意。迎风快骑总会使人感到飘飘然而心旷神怡,既轻快又充满力量。
无论是散步、骑马,还是划船时,只要有可能,我会让我的小狗陪伴着我。我有过很多犬友——躯体高大的玛斯第夫犬、目光温顺的斯派尼尔犬、善于丛林追踪的萨脱猎犬,以及忠实而其貌不扬的第锐尔狼狗。然而,就目前而言,我所钟爱的是一条纯种狼狗,它尾巴稍稍卷曲、脸相滑稽而逗人喜爱。所有这些我拥有过的狗似乎都很了解我的生理缺陷,每当我孤独时,它们总是寸步不离地依傍在我身边。
每当下雨不能出门时,我也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待在屋里用尽各种办法进行消遣。我喜欢编织,或者东一行西一句随手翻翻书,或者同朋友下一两盘棋。我有一个特制的棋盘,格子都是凹陷下去的,棋子可以稳稳当当地插在里面。黑棋子是平的,白棋子顶上是弯曲的,棋子大小不一,白棋要比黑棋大,这样,我可以通过用手抚摸棋盘来了解对方的棋势。棋子从一个格移到另一个格时会产生一些震动,这样,我也就能够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走棋了。在我独自一人百无聊赖时,我便玩单人纸牌游戏。凡是我玩的纸牌,在每张纸牌的右上角都有一个盲文符号,从这个盲文符号,我可以轻易分辨出这是张什么牌。如果有孩子在一旁,那么,同他们做各种游戏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哪怕是很小的孩子,我都愿意和他们一起玩。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我。他们常常充当我的向导,带着我到处走走玩玩,并把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告诉我。小孩子还不会用手指拼写字,有时唇读也未必能弄明白他们的话,所以就只好依赖手势。每逢我误解了他们的意思,做错了事,他们就会哄然大笑起来,于是,哑剧又得重新上演。我也常常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做一些新的游戏,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时间也过得特别快。
对于我而言,博物馆和艺术馆也是我乐趣和灵感的来源。许多人满怀疑惑——我不用眼睛,仅仅依靠手的触觉,就能感受出一块冰凉的大理石所表现的动作、感情和美?的确如此!我的确能从抚摸这些典雅的艺术品的过程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当我的指尖触摸到这些艺术品的线条时,我能感受到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思想。我能从神话英雄雕像的脸上,感觉到他的爱和恨、勇敢和爱情,正如我能从活人的脸上摸出这个人的情感和品性一样。从狄安娜雕像的神态上,我能体会到森林中的秀美和自由,以及那足以驯服猛狮、克服最强烈的感情的精神;维纳斯雕像的安详和优雅的曲线,使我的灵魂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喜悦,而巴雷的铜像则把丛林的秘密显示在我的眼前。
在我的书房的墙上有一幅荷马的浮雕,雕像挂得很低,一伸手就能摸到,我常以崇敬的心情抚摸他英俊而忧伤的面庞。我对他庄严的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了如指掌,那些皱纹如同他生命的年轮,刻着他一生忧患的印迹。在冰冷的灰石中,他那一双盲眼仍在为他自己心爱的希腊寻求光明与蓝天,然而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他那美丽的嘴角,坚定、真实而且柔和。这是一张饱经忧患的诗人的脸庞。啊!我能充分了解他一生的遗憾,在那个犹如漫漫长夜的时代:
哦,黑暗、黑暗,
在这正午刺眼的阳光下,
绝对黑暗、完全黑暗,
永无光明的希望!
我仿佛听见荷马在歌唱,从一个营帐行吟到另一个营帐,探着步子摸索着。他歌唱生活、歌唱爱情和战争,歌唱一个英雄民族的光辉业绩。这奇伟雄壮的歌,使这位盲诗人赢得了不朽的桂冠和万世的景仰。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手对雕塑的美的欣赏比眼睛更加敏感。我以为触觉比视觉更能对曲线的节奏感体察入微。不管真相是否如此,我自认为自己可以从希腊的大理石神像上觉察出古希腊人情绪的起伏波动。
欣赏歌剧是比较少有的一种娱乐。我喜欢舞台上戏剧正上演时,有人同时给我讲述剧情的发展,这比读剧本可要有趣得多,因为这样我常常就会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我曾有幸会见过几位著名的演员,他们高超的演技能使你忘却此时此景,被他们带到了舞台上罗曼蒂克的古代去。比如具有非凡艺术才能的埃伦·特里小姐,有一次,她正在扮演一名我们心目中理想的王后,我被允许抚摸她的脸和服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高贵神情足以消解人世最大的悲哀。亨利·欧文勋爵则穿着国王的服饰站在她的身旁,他的行为举止无不显露出超群出众的才智。在他扮演的国王的脸上,有一种冷漠、无法捉摸的悲愤神情,令我永远不能忘怀。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戏的情景。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莱斯莉正在波士顿,莎莉文小姐带我去看她演出的《王子与贫儿》。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剧场所充满的喜怒哀乐的变化,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位小演员也演得惟妙惟肖。散场后,我被允许到后台去见这位穿着华丽戏装的演员,她站在那里向我微笑,一头金发披散在肩上。虽然刚刚结束演出,她却没有一点儿疲惫和不愿见人的样子。那时,我刚开始学说话,之前我一直反复练习说出她的名字,直到我可以清楚地说出来为止。当她听懂了我说出的几个字时,高兴地伸出手来欢迎我,表示很高兴能与我相识,我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虽然生命中也会有很多缺憾,但我可以有如此多的方式来触摸到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世界是美好的,甚至包括黑暗和沉寂也是如此。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人都要不断努力,都要学会满足。
有时候,当我孤独地坐着等待生命的大门轰然闭合时,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之感就会像冷雾一般笼罩着我。远处有光明,有音乐还有友谊,但我进不去,命运之神无情地挡住了大门。我真想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因为我的心仍然充满了对生命的热情。但是那些酸楚无用的话语流溢在唇边,却欲言又止,犹如泪水往肚里流,沉默浸透了我的灵魂。然后,希望之神微笑着走来对我轻轻耳语说:“忘我就是快乐。”因此,我要把别人眼睛所能看见的光明当作我的太阳,别人耳朵所能听见的音乐当作我的乐曲,别人嘴角绽放的微笑当作我的快乐。
第二十四节 良师益友
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我能对那些对我有过帮助的人依旧记忆犹新,那该有多好呀,但是始终有许多的人是不为人知的。即使如此,他们的影响将永远珍存在所有因他们而变得甜美、高贵的生命中,生生不息。
结识良师益友是一件幸运的事。他们似一首首优美的诗歌般动人,让我感动;他们握手时注满了不可言喻的情感,他们幽默有趣的性格,把我的愤怒、烦恼和忧虑一扫而光,使我一觉醒来,体会容光焕发后的心旷神怡,重新融入真实世界的美与和谐中。总之,有这些益友围绕身旁,我能随时感受温暖、汲取智慧。也许同他们的相会只那一次,然而他们平静的脸、温柔的性格,消融了我心上厚重的冰块,犹如山泉灌进海洋,淡化了海水的浓度。
时常有人问我:“有人使你觉得厌烦吗?”我不了解他的意思。我认为那些有过多好奇心的蠢人,尤其是新闻记者是不讨人喜欢的。我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喜欢说教的人。他们就像那些同你一起走路,缩短步伐来适应你的速度的人一样虚伪和夸张,让人心中不快。
握手给予的感觉非千篇一律,有的人握手倨傲无礼,显得高人一等;有的人郁郁寡欢,和他们握手仿佛是矗立在风中,能感到丝丝的冰凉;而另一些人则活泼快乐,他们的手就像阳光般给人补充温暖。也许这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手,然而它确实给了我幸福的能量,恰似收到含情的目光。一次热情的握手或是一封友好的来信就足以让我感到真正的快慰。
我有许多从未谋面的远方友人,人数实在太多了,以致我常常不能一一回复他们的来信,我愿借此感谢他们的亲切来信,只是我又哪里能感谢得完呢?
我非常荣幸能够认识许多智者,并且和他们一起交流。只有认识布鲁克斯主教的人,才能领略同他在一起的情趣。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坐在他的膝上,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手。他生动有趣地对我讲上帝和精神世界的事,由莎莉文小姐拼写到我另一只手上。我听了既惊奇又喜欢,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他所说的,但却使我对生命产生了乐趣。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让我感到受益匪浅。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宗教?”他说:“海伦,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宗教,也就是爱的宗教。以你整个身心爱你的天父,尽你所能去爱上帝的每个儿女,同时好好记住,善的力量远远比恶的力量强大,进天堂的钥匙在你的手里。”他的一生就是这个伟大真理的最好例证。在他高尚的灵魂里,爱与渊博的知识以及信仰融合成一种洞察力,他看见上帝使你得到解放,得到鼓舞,使你谦卑、柔顺并得到慰藉。
布鲁克斯主教从未教我什么特别的信条,但是他把两种伟大的思想铭刻在我脑海里——上帝是万物之父,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是一切信条和教义的基础。上帝是爱,上帝是父,我们是她的儿女。乌云总是要被驱散,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
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很快乐,也很少想到身后之事,只是不免偶尔想起几位好友的在天之灵。岁月如梭,虽然他们离开已经有好多年了,但仿佛依然同我近在咫尺。如果他们什么时候拉住我的手,像从前一样亲热地侃侃而谈,我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自从布鲁克斯主教逝世后,我把《圣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同时还读了几部从哲学角度论述宗教的著作,其中有斯威登伯格的《天堂和地狱》、德鲁蒙德的《人类的进步》,但我依然觉得,最能慰藉我灵魂的还是布鲁克斯的爱。
我认识亨利·德鲁蒙德先生,他那热情而有力的握手令我感激不已。他是一位待人热情、知识广博而健谈的朋友,只要他在场,总是满室生辉。
我清楚地记得同奥利费·温德尔·霍姆斯博士见面的情形。他邀请莎莉文小姐和我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去见他。那是初春时节,我还在学习说话的时候。一进门我们就被带进他的书房,他坐在壁炉旁边一张扶手椅上,炉火熊熊,柴炭噼啪作响。他说自己沉湎于往日的回忆之中,“还在聆听查尔斯河的细语”。我补充道:“是的。”他说:“查尔斯河引发我许多美好的联想。”书房里有一股印刷油墨和草革的气味,我知道这里一定遍布了图书。我本能地伸出手去寻找它们,手指落在一卷装订精美的《丁尼生诗集》上。于是我就开始朗诵:
啊!大海,撞击吧,撞击吧,
撞击你那灰色的礁石!
突然,我感觉到有泪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凉凉的,于是我就停止了朗诵。这位可爱的诗人竟然听得哭了,我觉得颇为不安又意外。他让我坐在靠背椅上,拿来各种有趣的东西让我鉴赏。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朗诵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被禁闭的鹦鹉螺》。从那之后,我们又见了很多次面,我不仅喜欢他的诗歌,而且喜欢他的为人。
会见霍姆斯博士后不久,在一个晴朗的夏日里,我同莎莉文小姐一起又去看望了惠蒂尔,是在他梅里迈克河边幽静的家里。他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有一本自己的凸字版诗集,我从里面读到了一篇题为《学生时代》的诗歌。他对我能如此准确地发音感到非常高兴,说他听起来一点儿不困难。我问他许多关于这首诗的问题,并且把手放在他的嘴唇上来“听”他的回答。他说,那首诗中的小男孩就是自己,女孩子的名字叫萨利,还有其他细节,我已记不太清楚了。接着,我又朗读了《赞美上帝》。当我读到最后一行时,他在我的手中放了一个奴隶的塑像。从那蹲着的奴隶身上掉下两条锁链,就好像天使把彼得带出监牢时,身上的镣铐脱落下来的情形一样。后来,我们到他的书房里去,他为莎莉文老师亲笔题字,表达对她工作的钦佩,而后对我说:“她是你心灵的解放者。”他送我们到大门口,温柔地吻了我的前额。我答应第二年夏天再来看望他,但是约未践,人已逝。
我有许多忘年之交,爱德华·埃弗雷特就是其中一位。我八岁那年就认识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敬重他。他博学而富有同情心,是莎莉文老师和我在忧患之中最好的益友,他那坚强的臂膀帮助我们越过了许多艰难险阻。不仅仅对我们,他对任何处境困难的人都是如此。他用爱来给旧的教条赋予新义,并教导人们如何信仰,如何生活,如何求得自由。他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爱国家,爱人类,追求勤勤恳恳不断上进的生活。他宣传鼓动,而又身体力行,是我们全人类的益友。愿上帝祝福他!
前面我写过与贝尔博士初次见面的情形,后来,有时在华盛顿,有时在布雷顿角岛中心他幽静的家中,我曾同他一起度过许多愉快、难忘的日子。在贝尔博士的实验室里,伟大的布烈斯河岸的田野上,我静静地听着他讲述自己的实验,心中充满了喜悦。我们一起放风筝,他告诉我,他希望以此能发现控制未来飞船的方法。贝尔博士精通各个领域的科学,并且善于把自己研究的每一个课题生动有趣地向你描述,一些深奥的理论知识也让人感觉到兴趣盎然。他能让你感受到,哪怕只用一点点时间,你都可以成为发明家。他是一个十分幽默和富有诗意内涵的人,对儿童满怀爱心。当他抱着一个小聋儿时,常常表现出真诚的快乐。他为聋人做的贡献留存久远,并造福后世的孩子。因为他个人的成就和感召,我们将对他满怀敬爱。
居留在纽约的两年中,我见过许多知名人士。虽然我曾久闻他们的大名,但却从未想过会同他们见面。同他们大多数人的第一次见面,都是在好友劳伦士·赫顿先生的府上。我十分荣幸能够到赫顿夫妇优雅宜人的家里做客,参观他们的藏书室。许多富有才华的朋友都为他们夫妇题词留念,表达自己对他们的钦佩之情。然而,对我而言,能在图书室中亲自阅读到这些留言,已是荣幸之至。据说赫顿先生能唤起人们内心深处潜藏着的美好思想与情操。人们不需要读《我所认识的男孩》,就可以了解他。他也是我所认识的最慷慨、待人最宽厚的人。
赫顿夫人是一个患难与共的真诚朋友,我思想中许多最宝贵的东西的获得,都要归功于她。在她的引导和帮助下,我在大学的学习过程中取得了卓越的进步。当我因学习困难而气馁时,她的信使我振奋,让我重新鼓起勇气奋斗。她使我真正体会到,征服一个困难,随后而来的事就会变得简单而容易。
赫顿先生给我介绍了许多文学界的朋友,其中有著名的威廉·狄思·霍尔斯先生和马克·吐温,还有我见过的李察·华生·吉尔德先生和艾德豪德·克拉伦斯·惠特曼先生。我也认识查尔士·杜德里·华纳先生,他善于讲故事,深受朋友们的爱戴,对人又富有同情心,大家都说他爱人如己。
有一次,华纳先生带着森林诗人约翰·柏洛夫先生来看我。他们和蔼可亲,在散文和诗歌创作上的才华让我钦佩,如今又切身感受到他们待人接物的魅力。这些文学界名流,谈天说地,唇枪舌剑,妙语连珠,令人望尘莫及。就好像小阿斯卡留斯以不对称的脚步跟着英雄阿留斯向伟大的命运进军一样——他们对我说了许多至理名言。
吉尔德先生同我谈起,他是如何穿越大沙漠到金字塔作月光之旅的。有一次他写信给我,在签名下做出凹下去的印迹,以便我能够轻松地摸出来。这让我想起,赫尔先生给我写信时也都会把签名刺成盲字。我用唇读法听马克·吐温为我朗诵他的一两篇精彩的短篇小说。他的思想和行为都与众不同,我在与他握手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闪着光。甚至,当他以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幽默声调进行讽刺挖苦时,都让我觉得他就是那个温柔、又有人类同情心的伊里亚德的化身。
我在纽约还见了些有趣的人物,《圣尼古拉斯报》的受人尊敬的编辑玛莉·玛普斯·道奇女士,《爱尔兰人》一书可爱的作家凯蒂·道格拉斯·威格因女士。她们送给我颇富情意的礼物,包括反映她们思想的书籍,以及一些温情的信函与照片。我想,诗情画意纵然美丽,却也不及这些意义深刻的东西。
可惜篇幅所限,不能尽述所有的朋友。他们高尚纯洁的品质,非笔墨所能充分表达。好比讲到劳伦斯·赫顿夫人时,我还是思绪万千。这里我只能再提两位朋友,一位是匹兹堡的威廉索夫人,在林德斯特时,我常去她家中拜访。认识她多年来,她总是为别人着想、做事,不厌其烦地提出自己中肯的意见。
另有一位朋友卡内基先生也使我受益匪浅。他强而有力、无人能及的企业领导才能,英明果断、富于神奇的能力,博得大家的尊敬及肯定。他对每一个人都很仁慈,始终默默行善。由于他的地位,我是不应该谈到他的,然而我应指出,如果不是他的热情帮助,我进大学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这样,朋友们创造了我的一生。他们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把我的缺陷转变成美好的特权,使我能够忘却已造成的缺陷阴影,安详而快乐地前进。很多人会说人生中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此,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我会带着他们给予我的财富,在我生命剩余的时间里不断地完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