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城
置千百生灵于一处,
把坏的剔除,
笼子里就不那么扑腾了。
——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地区,有不少城镇,风光秀丽,维璃叶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壮的栗树,恰好具体而微,点出斜坡的曲折蜿蜒。杜河在旧城墙下,数百步外,源源流过。这堵城墙,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了[1]。
维璃叶北面,得高山屏障,属于汝拉山区的一条余脉。每当十月,浚汛初临,维赫山起伏的峰峦,便已盖上皑皑白雪。山间奔冲而下的急流,流经维璃叶市,最后注入杜河,为无数锯木厂提供了水力驱动;这是一种简易作坊,大多数居民与其说是市民,还不如说是乡民,倒借此得到相当的实惠。然而,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却并非锯木业,而是靠织造一种叫“密露丝”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实起来: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进城,就听到噪声四起,震耳欲聋;那响声是一部外表粗粝、喧闹不堪的机器发出来的。二十个笨重的铁锤,随着急流冲击水轮,忽起忽落,轰隆轰隆,震得路面发颤。每个铁锤,一天不知能冲出几千只钉子。铁锤起落之间,自有一些娟秀水灵的小姑娘,把小铁砣送到大铁锤之下,一转眼就砸成了铁钉。这活儿看起来挺粗笨,初到法瑞跨界山区来的游人见了,不免少见多怪。别看这钉厂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晕头转向,假如这旅客进入维璃叶地界,问起这爿光鲜的厂家,是谁家的产业,别人准会拖腔拉调地回答:“嗬!那是属于我们堂堂市长大人的。”
维璃叶这条大街,从杜河岸边慢慢上扬,直达山顶。游客只要在街口稍事停歇,十之八九,准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
一见到他,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他头发灰白,服装也一身灰,胸前佩着几枚勋章。广额鹰鼻,总的说来,相貌不失为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间不仅有一市之长的尊贵,还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蔼。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会对他沾沾自喜的神情,看不入眼,发觉他那自得之态,不无器局褊狭与临事拘执的成分。最后会感到,此人的才干,只在向人索账时不容少给分文,而轮到要他来偿债,则能拖就拖。
他就是维璃叶市的市长,特·瑞那先生[2]。市长先生步履庄重,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这外地人接着溜达,再走上百十来步,便会看到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宅邸,从与屋子相连的铁栅栏望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远眺天边,则见勃艮第山脉峰峦隐约,赏心悦目。竞逐蝇头微利的俗气倘令人觉得憋闷,那么对此情景,自有尘俗顿忘之感。
遇到当地人,便会告诉他: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铁钉厂的大宗赢利,维璃叶市长才盖起这座巨石高垒的漂亮邸宅;整幢房屋,还是新近才完工的。他的祖上,相传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旧家世族;据称远在路易十四把维璃叶收入版图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3],特·瑞那先生夤缘得官,当上了当地市长,从此,他对自己的实业家身份常感愧恧。须知花园各部分的护墙,也是靠他铁业经营得法才起造得起;如今,这鲜丽缤纷的花园,层层平台,迤逦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滨。
在德国,诸如莱比锡、纽伦堡、法兰克福等工业城市,这类明丽怡人的花园,多似繁星环抱;而在法国,却难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区内,谁家的庭院围墙造得越长,石基垒得越高,就越受四邻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园,围墙重重,格外令人叹赏,尤其因为有几块圈进来的地皮,是出了金价买来的。且说雄踞杜河岸边的那锯木厂,一走进维璃叶,劈面就会看到。那屋顶上,你会注意到有块横板,上面写着“索雷尔”三个大字。该厂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划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园,正用来造最下层第四道平台的护墙。
索雷尔老头,是个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乡民。市长先生虽很高傲,可为了叫老头儿把锯木厂迁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于那条推转轮锯的公共水流,瑞那先生凭他在巴黎的关系,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过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几年大选之后,才谋取到的。
市长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四顷地,换得索雷尔这才一顷的小块地。这个地段,虽然于索雷尔老爹(他发迹后,地方上都这样称呼)的松板买卖更有利,但他门槛精,利用邻居的急性子和地产癖,居然敲到一笔六千法郎的巨款。
这桩交易,事后颇遭当地精明人的奚落。有一次,一个礼拜天,这事也有四年了(il y a quatre ans de cela)[4],瑞那先生身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出来,老远瞧见索雷尔老爹身旁围着三个儿子,望着他暗笑。这一笑,在市长心里投下一道阴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换地,本来可用更便宜的价钱做成的。
每年春上,有一帮泥水匠,穿过汝拉山谷,前往巴黎。在维璃叶,如想赢得众人敬重,最要紧的是造围墙时切不可用这伙泥水匠从意大利带来的图样。哪位业主一时不慎,用了这种新花样,就会永远落个“没头脑”的名声;这在明哲稳健的人眼里,就体面扫地了。而在弗朗什—孔泰,臧否人物左右舆论的,正是这批不偏不倚的聪明人。
事实上,这类聪明人言论霸道,令人生厌。大凡在巴黎这个号称伟大的共和之邦住惯的人,再到内地小城来栖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原因就该到这个坏词儿里去找。专横的舆论——这算什么舆论?——无论在法兰西小城镇,还是美利坚合众国,其愚顽都是一样的。
注释
[1]译按:《红与黑》曾是译者喜读的一部小说。此书已有赵瑞蕻(作家书屋,一九四七),罗玉君(上海平明,一九五四)、郝运(上海译文,一九八六)、闻家驷(北京人文,一九八八)四家译本;影响数罗译本最大,前后印行逾一百五十万册。不才如我,从未想过要译此书,而竟译了此书,当别有际会耳!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浙江文艺出版社刘微亮君初次来访,询及傅译版本,随后谈及译事,临末,即邀我为该社重译《红与黑》。这颇令我为难,当时手上正在译他书。殊不料刘君一言九鼎,两天后即试签合同一份;不过我同时声明:她回杭州后,如社方不同意,合同尽可废止。不久,出版社寄来正式合同,势成骑虎,只得勉力为之。尝为小文,其中说道:初译,不管译得怎样,总是“词必已出”;复译,就没这么便宜。尤其前面已有三四个译本,翻译时,碰到有些字句,真是相避为难,暗合为忧。好在这四家于我都是师辈;古人云:“主善为师”,犹恐不及,谅不至责我罪我。此开篇第一段,除第一句外,多有借取罗译本字句之处,特示对原译者的尊重与敬意。近闻,与我同时或稍后,至少还有四家在译《红与黑》,可谓极一时之盛矣!我想,数辈译者的努力,目的只是一个:为我国读者提供一个可读的本子;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提供一个与原著相称,甚至堪与原著媲美的译本。——九三年二月一日再按:拙译初版以来,已届十年。癸未岁末,零四年初,曾以三月工夫,与原文校读一过,续有补正,是为修订本。——零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看校样时追记。
[2]译按:“特”乃法文de字的音译;de系法语介词,表示起源、由来、所属,用在贵族姓氏,则表示拥有某采邑或地产。傅雷先生可能受吴语影响,所译《欧也妮》《高老头》等作品,译de为“特”;其余各家,为更接近原文发音,往往译作“德”。傅译本影响较大,本书为适应读者阅读习惯,权从“特”。敝意,贵族之为贵族,不以其“德”称,而因其享有“特”权。故译作“特”,自有一定道理。
[3]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倒台,王政复辟,暗示保王党得势。
[4]当指一八二六年,因本书主要写于一八三〇年上半年。据斯当达专家P.-G.Castex推断:于连约于一八二六年秋,进市长府当家庭教师,主要情节都发生在此后四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