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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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篇小说 家山(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1)

王跃文

作者简介:王跃文,1962年生。一级巡视员。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朝夕之间》《苍黄》《大清相国》《爱历元年》,中短篇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散文随笔集《幽默的代价》《喊山应》、访谈录《王跃文文学回忆录》《无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以及《当代》《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四跛子的阿娘桃香,沙湾人尊她作乡约老爷,原是她三十岁那年,替村里去县衙门打过官司。沙湾同隔壁舒家坪打架,出了人命案,官司打到县衙门。

正月初六,天上好大的日头。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几个大簸箕里晒,人坐在地场坪晒着日头纳鞋底,手边放着响竹竿赶麻雀。西边屋角下,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登在柚子树上,隔会儿就飞到簸箕边跳来跳去。桃香拿响竹竿敲几下,麻雀一哄而飞,又登上柚子树。

从柚子树下望过去,望得见西边青青的豹子岭。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有狼、熊、豺狗、狐狸、野猪、野鸡、松鼠、野兔、黄鼠狼,凡叫得出名字的野物,山上都有。村里人到山里去,手上都会拿着家伙。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

齐天界上有老虫,山坳上住着个姓刘的打虎匠,桃香就是打虎匠的女儿。老虫眼睛夜里放光,远远看起来像灯笼。人走夜路也要提灯笼,老虫是怕火的。人在日里间上山要戴斗笠,老虫从背后扑上来,双爪扒在你肩膀上,张开大嘴一试,见你脑壳比它嘴巴大,就不敢吃你了。沙湾老辈人都是这么讲的,打虎匠的女儿桃香听着只是笑。

桃香随嫁来的嫁妆里,有一块金黄的老虫皮。桃香生有一儿一女。头胎是个女儿,名字喊作月桂,长到三岁多了。儿子喊作齐明,刚一岁多。齐明坐在烘桶上,嘴里阿公阿公地嚷,不停地流涎水。桃香拿手巾给齐明擦涎水,说:“我的涎水宝啊!你就喜欢流涎水,长大了抬不到阿娘啊!”

几只鸡在地场坪闲逛,探头探脑地往簸箕边凑。桃香只要把手往响竹竿边一放,鸡立即张开翅膀高叫着逃去丈把远。桃香对儿子讲:“明坨,涎水宝,你晓得吗?鸡比麻雀聪明,晓得自己是偷东西的。”

桃香笑眯眯地对女儿讲:“月桂,娘出个闷子你猜。两个狗蚤抬棍棍,一个狗蚤棍上困。你讲是什么字?”月桂讲:“我又不认得字。”“是个六字!”桃香又说,“我还出个闷子。戴起帽子困,取了帽子行;一日行到黑,没出茶堂门。你讲是什么?”月桂说:“我猜不出。”桃香讲:“毛笔!”月桂听得不耐烦,说:“我又没见过毛笔。”桃香讲:“你是女儿家,你是看不到的。等齐明长大了,送他到祠堂去读书。”“明坨是你宝宝儿。”月桂才三岁的人,晓得和娘斗嘴了。桃香纳着鞋底,也不管月桂爱不爱听,又说:“白土栽烟,路路成行。不生不长,粮谷满仓。你猜是什么?”没听到女儿应,桃香抬头一看,说:“人又疯到哪里去了!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了!”

桃香心想自己落到二十六岁才嫁人,吃的就是脚板大的亏。她望望儿子,说:“涎水宝,你晓得娘刚讲的闷子吗?娘讲的是书生写字。你长大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桃香每回赶麻雀、赶鸡,齐明都以为娘在逗他玩,笑得更加涎水直流,叉开双手乱拍,嘴里阿公阿公的。桃香笑得脸上生了花,又说:“我的涎水宝,清水长流啊,长大抬阿娘抬不到啊!”

祠堂里辰河高腔目连戏唱了三日了,桃香和四跛子都没去看。桃香怕耽搁工,四跛子说年年唱的都是老戏。屋背后菜园的白菜已经满心,一蔸蔸都拿稻草捆着,顶上压着瓦片或土坨。菜园背阴处雪没融尽,青草已从残雪里钻出来。四跛子在菜园锄草,他锄过的地平平整整,边角像木匠的墨线弹过的。俗话讲,犁田看田角,挖土看边角。田角犁得好,土边整得齐,才是种阳春的里手。

四跛子自家只有三亩车水田,种着叔公老儿的十亩田,闲时做些收鸭毛的小生意,也帮人打临工。叔公老儿远放是个武秀才,阿娘早就走了,又无儿无女,身边血亲的只有这个侄孙子。四跛子不太多话,娘在生时骂他是哑蚊虫,也讲他抬不到阿娘。四跛子二十岁那年,有人给他做了媒,女方是齐天界上的。听讲是个二十六岁的老女,一双大脚尺把长。四跛子不太情愿,话却没多讲。娘讲:“你哑起个尸身,有人肯跟你做阿娘就是你的福气了!”

四跛子不还娘的嘴,抬回桃香做了阿娘。五年前,四跛子去齐天界上相亲,打虎匠把他领到屋后菜园里,问:“你估计我菜园好大?”打虎匠的屋在半山坡上,菜园不方正。四跛子一声不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说:“二亩三分多,不足二亩四。”打虎匠回头望望媒人婆,讲:“吃茶去。”四跛子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又一声不响出来了。他拿起锄头,去菜园锄草。桃香在偏厦灶屋帮娘烧火做饭,她穿过矮窗望见四跛子在锄草,红着脸问娘:“他是哑子吧?”娘在切菜,只是笑笑,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又问:“沙湾人都喊他四跛子,脚不跛啊!”娘仍不作声,刀子板叮叮地响。桃香蹲在灶门口烧火,脸映得红红的,耳朵根热热的。猪在叫,牛在叫,鸡在叫,鸭在叫,只有狗没有叫。平日来了生人,狗会跳得三丈高,叫得壁板子发炸。桃香五岁时包过脚的,她隆日隆夜哭闹,自己把包脚布解了。娘白天包她夜里解,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解。娘弄得没办法,讲:“你硬是不肯包脚,看哪个肯抬你做阿娘!”桃香回嘴:“没有人抬,我养老女!你们嫌弃,我当尼姑!”

桃香往灶眼里添柴,忍不住轻轻叹气。娘听见了,说:“今朝是好日子,五禽六畜都在唱,你不要叹气。”桃香不作声,心想自己要是小时候懂事包了脚,早嫁到哪家做阿娘了。

饭菜上桌了,打虎匠跑去菜园,喊四跛子吃饭。望见锄得平平整整的菜地,打虎匠回到灶屋对阿娘讲:“话是没话讲,肚子里灵透,手脚也麻利。走几步,就晓得菜园有好大。要得!做事也过得眼。要得!穷,不怕,就怕懒,怕蠢。要得要得!听讲他打功也好,不怕人欺。要得要得!”打虎匠自己一身的打功,自是看得起有打功的人。

桃香没有上桌,躲在灶屋吃饭。送走了客人,娘对桃香讲:“他吃了四碗饭!吃得做得,要得要得!听讲,他自家田土少,种着他叔公老儿十亩地。叔公老儿无儿无女,过身之后田地不就是他屋的?”

桃香进屋半年后,四跛子的娘走了。桃香已经怀上了,娘走得放心落意。娘病在床上几个月,桃香端屎端尿,没有半句多话。娘老是对四跛子讲几句现话:“四跛子你手脚能勤,桃香也是个能勤人,我闭得眼了。你阿娘脚大就大吧,世道也变了。你叔公老儿武状元都考不成了。”

四跛子听娘讲起叔公老儿,他全身的劲就胀鼓鼓的,恨不得跳到地场坪去舞几手。沙湾人世代习武,男人多少有几手打功。往日,每年正月初四,陈家五岁以上男子都到祠堂学打,刀枪棍棒地打到正月满。每十来年都会出几个厉害师父,近二十年打功远近闻名的是四跛子的叔公。沙湾陈家老小都喊四跛子叔公作放公老儿。放公老儿家就在四跛子家隔壁,原是各有院子和大门,通着一个月亮门。如今两个院子的围墙早就没有了,只有月亮门仍拱在残垣上。月亮门额两面,一面刻着“清风”,一面刻着“明月”。从四跛子屋这边望见的是“清风”,从放公老儿那边望见的是“明月”。放公老儿没有等到考武举人,京城的皇帝老儿换成总统了。放公老儿听讲总统不招武举人,气得扳断了梭镖把子。他骂了几日朝天娘,仍常年在屋里练打功。沙湾人都说放公老儿会飞檐走壁,只是哪个也没看见过。放公老儿看四跛子是块料子,就带了他好多年。刀枪拳脚,四跛子都学了几手。

一日,娘专门交代桃香:“生个儿子,陈家的福气。生个女儿,就不要包脚了。世道不同往日了。你是大脚,不也好好的?娘就吃小脚的亏,上不得山,落不得田。”桃香听着点头,心上却嫌自己脚太大了。要是真生个女儿,还是包个小脚好看些。

桃香纳的鞋底,针针都锁得天紧。鞋底就硬硬的,敲起来梆梆响。她听得狗叫,抬头一看,外甥儿德志拜年来了。德志跨进大门,喊了声舅母。桃香忙站起来,说:“德志,快坐快坐,你晒晒日头,帮忙赶鸡赶麻雀,我做饭去。”

四跛子姐姐喜英嫁在舒家坪,往日爷娘在世,每年正月喜英全家大小都来拜年。如今爷娘不在了,喜英只着儿子德志来拜年。喜英只得了德志一个儿子,底下是三个女儿。德志还没有抬阿娘,他比舅舅四跛子只小得几岁,也快二十岁了。

听得外甥来了,四跛子放下锄头从菜园出来,递过水烟袋,叫外甥吃烟。他自己点了长烟杆,问:“你娘好吗?”德志讲:“娘好。”舅甥俩不再讲话,只是吃烟。齐明叫烟熏了,搓着眼睛啊哩啊哩的。听阿娘桃香喊饭好了,四跛子讲:“吃饭去。”

日头慢慢偏西,搭在柚子树上。吃的是晏中饭早夜饭。茶堂屋摆上满桌红红的菜,黑红的腊肉,酱红的腊鸡,水红的酸萝卜丝,只有那碗白菜有青有白亮汪汪的。桌子中央那碗鱼是木头雕的,也淋了红红的油糊辣椒,得摆到正月满才端下。四跛子端出自家烧的红薯酒,咕噜咕噜倒了两碗。德志客气几句,举了酒碗,讲:“我敬舅舅舅母!”

四跛子端了酒碗,问:“月桂呢?”桃香出门去,站在屋檐下打喊:“月桂,吃饭了!”喊了好几声,月桂才从大门外进来。桃香骂道:“你喜欢疯,出了正月就把你脚包起来!包你个尖尖脚,看你往哪里跑!”月桂嘴尖,讲:“先包娘的脚!”四跛子望着儿子笑笑,讲:“你娘有对头了,报应!”“我养个尖嘴巴女儿,你好得意啊!”桃香说了男人,回头望望齐明,“涎水宝,你落得地,就开始学打。”四跛子很少这么多话,端起酒碗笑道:“学打也是我的徒弟,世上有徒弟打师父不成?”

德志敬了舅舅的酒,说:“阳春太忙,要不我也跟舅舅学打。舅舅,您的打功比起叔太公,哪个厉害?”“你叔太公早不动拳脚了。”四跛子听出德志的心思,说的是打匠师父都会留个绝招不教徒弟,防着徒弟打师父。桃香也听出德志的心思,说:“老子教儿子,不会留后手。明坨,你今后是十乡八里打功最厉害的。”齐明坐在交椅里,娘给他喂饭,他手里玩着木地螺。

天楼板上结着燕子窠。偏西的日头穿过窗子,照得燕子窠也红红的。窠是空的,燕子要等春上再来。每年开春,三五只燕子飞进茶堂屋,亮亮地叫着,旋飞几圈,破窗而出。燕子进的是旺家门,桃香心上扑扑地跳,暗暗着急,轻轻喊道:“你记得的,你记得的,是你的屋!”过会儿,又有几只燕子飞进来,又是亮亮地叫,绕飞几圈又飞走了。桃香双手合十,就像敬菩萨,说:“你找到屋了,你找到屋了!”总会有两只燕子最后留下,飞进隔年旧窠。桃香放心了,讲:“燕子聪明,燕子就像人,一群燕子帮着找屋。四跛子你讲,今年来的燕子,又是去年来过的吗?”四跛子讲:“你年年几句现话!去年来的燕子做了爷娘,今年再来就做公公娘娘了,后年再来就做太公太太了,大后年再来呢?燕子也长命百岁?”桃香就讲:“你也是年年几句现话!”

屋里有了燕子,桃香每日起得更早。天不亮就打开亮窗,放燕子出门去。夜里关窗子,桃香要看看燕子是不是回家了。燕子夜里肯定不出门的,桃香却忍不住要抬头望望燕子窠。旧窠总会有些残破,每年燕子刚进门时,日日衔泥补窠。桃香纺得一手好纱,织得一手好布。纺车放在茶堂屋,织布的床机放在中堂屋。她坐在茶堂屋纺纱,燕子进进出出都从她头上过。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饭只吃在半路上,酒才喝干三碗,听得有人敲锣打喊:“舒家打架来了!舒家刀刀枪枪杀过来了!陈家壮丁快到祠堂去!”

舒家人还没进村子,就听人报了信。沙湾陈家祠堂背后有条龙王溪,绕着村子包了半个圈,往北流到舒家坪,再流到万溪江里去。龙王溪两岸长满樟树、枫树、槐树、榆树,尽是齐天高的。龙王溪对岸过去,有五六里宽的沙地和河滩,连着万溪江。舒家坪在万溪江下游河滩边上。龙王溪的古树密密实实,人立在外面连村里的炊烟都望不见。外村有人要是打进来,村里的人是望不见的。幸好沙湾立着佑德公的门户,外面才有人肯报信。佑德公名讳修福,村里人喊他阿娘作福太婆。佑德公家的大窨子屋同陈家祠堂隔着一片松林,松林间春夏都会落满白鹭。屋场高出前面官道五六尺,屋前的坪很宽敞,都用三和泥筑过,坪南边靠祠堂方向有棵古樟,同松林连作一片。屋前官道上铺着清水岩板,官道从北边县城过来,往南翻过重重大山通往宝庆府。门前南北八十多里官道上的清水岩板,都是佑德公祖上铺的。这回舒家坪要来打沙湾,隔壁李家坡的晓得了,跑来报了信。

四跛子起身到门口打望,见家家户户的男丁,拖的拖马刀,扛的扛梭镖,举的举豆荚枪,火火地往祠堂跑。依沙湾老规款,碰着外村打上门来,哪家壮丁不上阵,打完架回来就烧哪家的屋。

德志放下碗筷,要回舒家坪去。四跛子讲:“喝过这碗酒回去也不迟啊。”德志不听,硬是要回去。桃香劝外甥:“德志你不回去算了,你舒家和陈家要打架了。”德志不听舅母的话,站起来紧紧腰带,好像马上要打架的样子。听得啪的一声,天楼板上的燕子窠塌了,正好砸在德志头上。桃香慌得脸都白了,扬手要拍德志身上的土灰。德志躲过舅母的手,自己抖了抖衣服,脖子紧得硬硬地走了。

桃香望着德志出了大门,忙回屋里摸出几本老书,贴身绑在四跛子腰身上,说:“今日不是还要到向家坳上去舞龙灯吗?”四跛子说:“出事了,哪里还舞龙灯?”桃香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拍拍男人的腰背,梆硬梆硬的。她忍不住说:“怕不是好兆头啊。四跛子,今日莫犯夜啊!”四跛子晓得她讲的燕子窠掉了,说:“几年的老窠,掉也该掉了。开春燕子再来,起新的。”

四跛子背起马刀,扛起镖枪,跑起来火火的。四跛子不是跛子,他四岁时候脚板生疮,跛了十几日,跛子的诨名,永世随着他了。有几句话,放公老儿在四跛子耳边讲过无数回:“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敌得起人家十闷棍,人家敌不起你一拳头。”放公老儿八十岁那年害了病,不再每日耍枪弄棍,四跛子照旧每日练打。娘在世时常讲他:“练一身牛劲不如去背犁,皇帝老儿不招武状元了!”娘总是不记得,皇帝已喊作总统了。

四跛子跑到祠堂坪前,看到扬高叔立在八仙桌上讲话。祠堂里戏台上敲锣打鼓,祠堂外面也在敲锣,乱了目连的台步和唱腔。祠堂里看戏的男丁都出来了,里头只剩下老人和小伢儿。

扬高才二十岁年纪,已是沙湾农会执行委员。去年,城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说县里招呼下来,乡村都要成立农会。沙湾是很赶时兴的,宣统元年就办过农会,为头的是扬高的老爹远达。当时,也是几个城里人跑到沙湾,说农会为头的人要在村里说得起话,做人做事要过硬。远达家有五兄弟,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是肯做会做的好劳力。他们屋里也有百多亩田产,分在远达手里只有二十多亩,就租了佑德公家百亩地,还种着六十多亩祠堂田,日子过得还算殷实。远达在兄弟中排老三,当年正是四十多岁,养了六个儿子,大名喊作扬名、扬权、扬显、扬宏、扬发、扬高。远达被众人推作农会头人,走在外面脸上笑眯眯的。农会成立那年,扬高才两岁。沙湾人推远达在农会当头,眼睛多少有点望着他在外做官的叔伯哥哥远逸。逸公老儿是癸卯科举人,放在河南做知县,可没几年就辞官回家了。沙湾人并不晓得已经变天。正是那年,远逸爷娘先后过身,乡里人以为他是回家丁忧。逸公老儿留着辫子回沙湾的,第二年才把辫子剪掉。那把长辫子同官帽子至今挂在中堂屋的壁柱上。放公老儿打功好,人又正直硬梆,也是在农会说话算数的人。过了两年,放公老儿才晓得,喊他们办农会的人,都是拉皇帝下马的人。放公老儿拍着梭镖把子喊后悔,怪自己糊涂。如今皇帝没有了,武状元就不考了,有什么好处呢?去年城里又来人讲要办农会,放公老儿不说半句话。远达年纪大了,已被人喊作达公老儿。众人说沙湾要办农会,不是佑德公家成头,就是达公老儿家成头。逸公老儿是很受尊重的,他家却没有能够在农会当头的人。他养了三儿三女,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都在东洋读过书。大儿子扬甫在上海做医生,老二扬屹在国民政府当差,满儿扬卿前年回家侍候爷娘。扬卿除了尽孝便是读书,别的万事不揽。佑德公说他愿意给农会出钱出力,成头还是由达公老儿家的人。达公老儿爱面子,推儿子老六扬高出来喊大家选了。扬高十六岁抬的阿娘,已养了一儿一女。儿子喊作修岳,已经两岁;女儿喊作莲花,才八个月大。扬高阿娘喊作金凤,也是包的小脚。

扬高腔口很高,说:“乡亭叔侄,亲帮亲邻帮邻,土地公公帮家神!蕨头往里弯,拳头朝外打。不晓得是什么事,舒家人无故儿就打上门了。不管他,先打了再讲。不准舒家人进沙湾半步!”

知根老爷齐树喊了扬高,说:“高太太,我老大、老二都到岳老子屋拜年去了,听不到信。老满五疤子太小,上不得阵。”扬高讲:“你不到六十岁,你是该上的。”齐树弯了腰,说:“我是个老胃病,你晓得的。我早上吃了半个糟煮糍粑,又犯了,痛得清水长流。”

齐树家祖祖辈辈都是知根,家藏远近几个村的鱼鳞册,官厅收地丁银都得经他家的手。他家不像佑德公和逸公老儿祖上有过功名,但每代都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也被官厅和乡邻们看作绅士人家。

扬高说:“知根老爷,你上不得阵,也得应个差。向家坳上大早送来牌灯接龙灯,哪晓得出了这个事。你赶快去向家坳上报个信,今夜龙灯不去舞了。”

齐树不是个情愿跑腿的人,却也推脱不得,只好答应赶紧去向家坳报信。扬高刚要从八仙桌上下来,望见叔伯哥哥扬卿出来散步了。扬卿是在大地方读书做事的人,却已几年没有出门了。扬高家去年搬进扬卿家的大窨子屋,他两兄弟却没讲过几句话。扬卿在屋里侍候爷娘,除了读书百事不探,也不肯抬阿娘成家。他每日都会在村子里走走。听说,扬卿出来走路,喊作散步。他散步时都背着手,不怎么爱理人。沙湾数不出几个五黄六月天穿鞋的男人,扬卿却是一年四季都穿鞋的。男女老少只要看见扬卿,都忍不住会朝他脚底下打望。他是穿皮鞋的,沙湾人没有见过。热天,扬卿穿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脚上踢着板儿鞋,踩在石板路上梆梆响。沙湾人后来才晓得,扬卿热天穿的是和服,东洋人喊板儿鞋作木屐。

扬高想同扬卿打个招呼,却见扬卿走到大塘边上停下,背着双手朝西边山上打望。日头离豹子岭只有三丈高了,照着田垄里的油菜田和麦田,水牛三三两两埋头在冬闲田里吃草。扬高挥手喊了声“杀”,人就从八仙桌上跳下来。他阿娘金凤在底下望着,心上骂道:剁脑壳的,讲话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看你哪日摔死!

沙湾人舞枪弄棍杀出村子,打杀声喊得天响,把舒家人拦在沙地里。清朝手上打长毛,沙湾出了个敬远公,官做到提督。敬远公就是佑德公的太公老儿。沙湾祖先分下来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的,传到佑德公这里班辈高。过去七十多年了,敬远公的紧要话沙湾人都记得,比方说上阵打仗喊声要大,张飞在长坂坡大吼一声,愒退曹操百万兵马。

舒家害怕沙湾佑德公家的洋枪,本想悄悄儿摸进来。哪晓得突然打杀声震得耳朵发炸,沙湾人从大树背后刀刀枪枪冲了出来,就像涨了大洪水。舒家人蒙了,也喊起了杀声。乡下人的打杀声,喊的都是骂娘的话。自己村里人都认得,双方望见生人就杀。

陈家和舒家边打架边骂娘,又边骂娘边问是非。打着打着,才晓得打架打得冤枉,祸是朱家人惹出来的。架打起来了,就停不下来。四跛子正同人对杀,腰背被人刺了一下。他骂了一声娘,跳开几步回身一看,朝他刺来的正是外甥德志。四跛子腰上幸得绑着老书,镖枪没有刺进去。德志红了眼珠,长长的镖枪又朝他刺来。四跛子身子闪过,挑开德志的镖枪,大声吼道:“畜生你快躲开!”德志不听他的,只管朝舅舅舞起镖枪。四跛子到底是有打功的,他三番五次挑开德志,那蠢儿就是不跑开。四跛子牙齿咬得嘣嘣响,一扫堂腿飞过去,德志就趴在地上了。四跛子正要跑开,德志扑上来抱紧他的腿,一手伸过去取镖枪。四跛子膝头就势向下一跪,死死压住外甥的腰背,讲:“畜生,喝了两碗马尿你眼睛就红了?你假装犟脱了,赶快跑!”哪晓得德志吐出嘴里的泥巴,红起眼睛大声高喊:“今朝没有舅舅外甥,只有陈家舒家!”四跛子扇了德志一耳光,拉他起来推开丈把远。德志人刚立稳,回身又端起镖枪,呀呀地朝舅舅捅过来。四跛子闪身时顺便一脚扫过,德志又趴在地上了。舅舅骂了一句朝天娘,反手取下背上的马刀,一刀就把外甥儿剁了。

沙湾通村都姓陈,姓朱的只有一户人家,单根独苗,喊作达望。这年正月初五,朱达望在江东场坪上喝了几碗酒,回来的路上碰到舒家坪一个小伢儿。朱达望发酒癫,喊道:“来,帮你陈家公公老儿提鞋!”朱达望出门就冒充陈家人,只因沙湾陈家门户大。那日是融雪天气,朱达望出门时穿的是钉鞋。早上出了大日头,下半日路干爽了。朱达望走在半路上,把钉鞋脱下来,一脚踢到舒家伢儿面前,充人家公公老儿。朱达望牛高马大,舒家伢儿人小怕惧,提起他的钉鞋走。朱达望跟在后面,一脚高一脚低,尽说酒话:“我孙儿好孝顺,公公老儿给你买糖吃!”

朱达望祖上是沙湾旧家。老早以前,沙湾是朱家的村子。有个在沙湾做工的后生家,娶了朱家女儿,慢慢发脉发派。这个后生家姓陈,他是沙湾陈家的祖公老儿明勋公。明勋公的画像印在家谱上,他老人家的木雕光神供在祠堂神龛上。陈家人越来越多,朱家人越来越少。道光皇帝手上起,朱家代代单传,也是怪事。如今传到朱达望,也只头胎养了个儿子,底下全是女儿。村里有个老地名,喊作朱家弄子。朱达望的老屋,就在朱家弄子上。

下半日,朱达望回到朱家弄子,酒都还没有醒。豹子岭上的红日头,照在他的眼里是白的。豹子岭多半是佑德公屋的,小半是逸公老儿屋的,坟山青松界是族上的。有山的人家还有几户,山都不多。坟山青松界是禁山,寸草都不准动。坟山之外都算柴山,但上头的大树也不准剁,松树、杉树、樟树、枫树都是禁了的。村上人守规矩,谁也不敢动禁树。佑德公和逸公老儿都没说禁自家的树,也没有人扛着刀斧到他两家的山上去。

青松界上的坟半数都是朱达望祖先的,清明节他上坟都上不过来。他从二十岁那年起,清明节山也懒得上了,只在屋门口烧纸点香,望着青松界作揖,喊道:“老祖宗啊老祖宗,我去要花半条工,你来只当一阵风。我烧香烧纸又作揖,你神仙飘飘在半空,你保佑子孙发脉好比发韭葱,保佑子孙谷千斛来银千钟!”正月初五下半日,朱达望又是嘻嘻哈哈烧纸作揖,陈家人围着看把戏,不晓得这个酒癫子早惹了大祸。

初六打架回来,天已麻眼黑了。依老规款,陈家出去打架,不关朱家的事。这回是朱家惹的祸,扬高推开朱达望家门,指着他鼻孔日噘,说:“你有本事充人家公公老儿,怎么没本事帮忙打架?”

朱达望阿娘水英晓得自家输理,也帮着扬高日噘男人:“我下半日就说,你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你怕是三十多斤?你自己惹的祸,陈家刀刀枪枪的,你屁都不出去放一个?我儿子克文才十一岁的人,他都晓得讲他去打架,屋里没有梭镖,扛豆荚枪也去。达望说陈家人都有打功,你去打架要掉脑壳!”

扬高出门时,放下话:“陈家的家法管不了你姓朱的,农会管得了你。农会有章程讲规矩,不要你这种人。明日农会委员开会,除你的名!”

水英赶出来求情,借着转弯抹角的亲缘,喊扬高作叔叔,说:“高叔,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他在农会啊!你要日噘就日噘,我半句话都没讲的。沙湾青壮男女都在农会,我家不在农会,见不得人。”

扬高不理,气虎虎地走了。水英进屋又日噘男人:“喝几碗马尿眼睛就黄了!一个男人家,嘴巴像个潲水缸!一日到夜就像敲梆,敲个不停!梆老倌夜里敲梆都没有你敲得勤快!敲出祸殃了吧?依扬高的脾气,日噘你是轻的,打你就打得有理!”

朱达望心上虚,嘴上却硬:“农会又不发油米,又不发光洋,你稀见了农会?”水英说:“我说你几句,你腔口还蛮高啊!朱家在沙湾,有事靠不了祠堂,又靠不了农会,看你有好大本事!”

放公老儿晓得四跛子把外甥杀了,夜里立在阶头上骂人:“我长日交代你,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就是不听!”放公老儿快七十岁的人了,粗起嗓子仍像打雷。他一身好打功,平时却是半句重话都不讲的。活到快七十岁,他只发过两回脾气。四十岁那年,阿娘没生个一男半女,他有日吃着饭突然把碗摔得粉碎,骂道:“屋里打烂碗的人都没有一个!”正是那年,他亲老大做主,把自己儿子扬龙抱给放公老儿。扬龙长大成亲,只生了修权这根独苗。第二年,放公老儿晓得朝廷不再考武举人了,他发脾气扳断了梭镖把子。这回,晓得四跛子犯了大夜,放公老儿第三回发脾气。

四跛子半句都不辩,蜷在茶堂屋吃烟。桃香点着桐油灯纺纱,不停地揩眼泪。天楼板上掉了燕子窠的地方留着泥巴印子。桃香心想,到底应验了,燕子窠掉了不是好兆头,四跛子真犯夜了。春上燕子再筑新窠,打几根竹签子把燕子窠托起。

四跛子杀了外甥那年,手里有洋枪的陈劭夫并不在家。他的洋枪传得十乡八里,人都在外面大口岸上。陈劭夫大名喊作齐美,自小爷娘和两个姐姐喊他美坨,妹妹喊他美哥。齐美长到二十岁还在外读书,佑德公给他起了表字劭夫。齐美人虽不在沙湾,村里人依着老规款,提起他时已不再直呼其名。不晓得劭夫在外做好大的官,只见他去年骑马回过沙湾。劭夫的老爹佑德公是个善人,不喜欢村里人出去打架。祖上敬远公杀人无数,杀的是吃人的长毛。敬远公哪怕杀长毛,杀得心上也怕了,老来立过规矩,嘱咐后人耕读传家,不准投军吃粮。劭夫到底还是吃了粮,佑德公心上不喜欢。

四跛子夜里睡不着,梆老倌齐岳的梆声间会儿又响起:“亥时二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雄鸡一片一片地叫,四跛子数着更数。换更的时候,有时是雄鸡先叫,有时是梆声先响。弄不清是齐岳的时辰准,还是雄鸡叫得准。四更天的梆声敲过,听到通村的狗叫。桃香也醒着,说:“半夜过了,还有生人过路?”四跛子猜着不好,肯定是舒家坪来人了。姐姐喜英的脾气他晓得,她迟早要打上门的,不是今日夜里,就是明日早上。

听着狗叫声慢慢近了,桃香也警醒起来,说:“未必是喜英姐姐打人来了?”四跛子坐起来,摸黑穿了衣服。听得喜英哭喊:“剁脑壳的四跛子啊,虎毒不食子,亲外甥你也下得了手啊!”桃香点了灯,也赶忙穿衣服。门被打得山响,喜英哭喊着:“四跛子,你出来!我要把你的皮剥了!”

四跛子开了门,却被桃香一手拉了回来。桃香一脚踩着门槛,一手撑着门框,说:“姐姐,从昨日出事起,你在哭,我也在哭。这回不是外甥死,就是舅舅死;不是你屋打丧伙,就是我屋打丧伙。舅舅让了他七八回,掌掌把他推开,喊他逃命,他哪里听?生死要杀舅舅。舅舅想逃,他一把搂住舅舅的腿,只喊今日没有舅舅外甥,只有舒家陈家。”

“我德志是死了,嘴长在你身上,好丑由你讲啊!我只问,四跛子,你杀外甥如何下得了手?你快喊扬高敲锣,喊沙湾人都来,我死在娘屋算了。”喜英哭喊着,朝桃香一头撞去。四跛子在背后一手接住桃香,又出门拉起姐姐。喜英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抓,四跛子好丑不还手,身子都不缩一下。

这时,放公老儿举着灯笼过来了,喊道:“架是打不清的,喜英儿,你听叔公一句话。”喜英看见叔公了,又大哭起来,说:“叔公啊,你是望着我长大的,我从小蚂蚁子都不敢踩,哪里造的孽,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灯笼照亮了,才看见喜英男人家祖贤和他双胞胎弟弟祖明也来了。祖贤和祖明长得一个模子,手里都拿着扁担,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叔公老儿讲:“喜英儿,你是明道理的。我看你男人家两兄弟都是扛扁担来的,扛的不是梭镖大刀。你是来打人,不是来杀人。我就晓得你是明道理的。”

听叔公这么一说,喜英就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说:“叔公啊,我守在德志儿尸身面前哭爹喊娘,问他两老,我要不要回沙湾把四跛子也剁了。”叔公老儿说:“四跛子,姐姐要骂你就由她骂,姐姐要打你就由她打。明日你自己预备猪牢三牲到舒家坪去拜赔,好好给外甥儿烧香。”桃香过去拉喜英,说:“姐姐你进屋坐,我烧火你揸。”喜英不肯起来,说:“我再不进你屋门了,沙湾我再不来了,我屙尿都不朝你沙湾方向。四跛子,你也不要去烧香,德志儿望见你怕,你让他安心上路吧。”

隔壁四邻都听得清楚,晓得是喜英上门打人,却都闭门不出。初六打架是沙湾陈家同舒家坪的事,今日夜里吵架就是四跛子自家的事了。

第二日,月桂大早醒了就哭,说是牙齿痛。桃香把月桂拖到门口亮处看看,见月桂左边脸肿着。桃香拿手捏捏,月桂哎哟哎哟地哭。

桃香问:“你讲是牙齿痛,还是脸上肉痛?”月桂说:“都痛。”“你张口。”桃香看了看月桂的牙,说,“怕是痄腮。”

四跛子没声没响,穿过月亮门,喊叔公:“月桂痄腮,脸肿起了。叔公,借你墨搽一下。”叔公进屋找了半日,出来说:“我是老糊涂了,硬是找不到。我记得放在柜子里。”四跛子回来说:“叔公老儿找墨没找到。”桃香喊了月桂,说:“你先忍忍,吃过早饭我去问佑德公借。”

吃过早饭,桃香去下头院子,喊了佑德公家的门。开门的是佑德家帮工有喜,问:“四娘娘,有事吗?”桃香说:“新年新时的,我就上门借东西。”

佑德公在里面听有人来了,问:“喜儿,哪个?”桃香进门,朝佑德公拱手,说:“福老大,新年新时,我空手拜年。月桂痄腮,借您屋墨磨水搽。我叔公老儿屋里是有墨的,他老人家找了半日找不到了。”

佑德公穿着黑缎面起团花的长棉絮袍,头上戴的皮帽子,手里铜烟杆光亮光亮。窨子屋的天井里有五六个小伢儿小女儿,衣服崭新的,一个牵着一个,玩岩鹰捉鸡的游戏。

佑德公说:“给外婆、四太太拜年!”桃香再看看,四个小伢儿,两个小女儿,高高矮矮地站着,朝她拱手说吉祥话。桃香晓得是佑德公女儿淑贞、贤贞带儿孙回来拜年了。桃香拍着手板,说:“我这个外婆、太太不中用,空着手,糖都没有给的。”“哪有见面就发糖的。”佑德公笑笑,忙喊有喜,“喜儿,快去拿墨来给四娘娘。”

有喜晓得屋里东西的手位,很快就拿着磨得半截的墨出来了。桃香接过墨,说:“难为难为!我搽了就送回来。”

正说着,村里的锣又响了。听着不像祠堂唱戏的锣声,佑德公着愒了,说:“又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两个枪兵捉人来了。青壮男子听得锣响,刀刀枪枪地跑到祠堂坪前,把两个枪兵围了。为头的又是扬高,对着枪兵又喊又跳。佑德公跑去,先把扬高骂了几句,再向枪兵赔不是。扬高晓得佑德公是骂给枪兵听的里手话,嘴上顶了几句,心上朗朗明白。

佑德公转背对枪兵说:“沙湾人都是讲道理的,晓得好民不和官斗。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要在沙湾捉人,只怕也是捉不去的。我立个字据做保山,先打官司再讲捉不捉人。沙湾要是输了官司,我保证把人送到县衙门来。”

村长修根是个道士,沙湾正有人家当大事。他是听得锣响,放下木鱼梆子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道袍。他双手抄在袖子里,只看大家鸡一句鸭一句,好丑不参言。修根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却偏被乡里派作村长。沙湾的门户,除了佑德公家、逸公老儿家,就算修根家了。他平日却是穿得比哪个都穷,身上衣服补巴重补巴。他今日脚上穿的倒是过年的新烘鞋,鞋底沿上还露着白边。

扬高好侠仗义,年轻人都信他的。自他去年当了农会执行委员,讲话更加硬气了。他有话要讲,必定要立在八仙桌上。起初大家看着不好,多看几回也就习惯了。今日扬高没有立到八仙桌上去,倒也不把枪兵放在眼里,好高的腔口,反复说几句狠话:“打官司,我去!输了理,我要是坐班房剁脑壳,就把县官老爷杀几个保本!”

枪兵不想同扬高争吵,只抬起脑壳打喊:“村长呢?你们村长呢?”修根嘿嘿一笑,往前凑凑,双手仍抄在袖子里,说:“听佑德公说两句。”佑德公喊住扬高,说:“高叔,你少讲两句!你是农会委员,哪兴这么讲话。你等我先和枪兵老爷讲好了。”枪兵老爷晓得佑德公家的门户,说:“陈老伯,您老的公子陈长官,我听他训过话。您老愿意的话立个保书,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佑德公请两位枪兵进自家茶堂屋坐,叫有喜招呼着吃茶。佑德公小女儿贞一在闺房里写字,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想出去看看。贞一闺房连着爷娘正房,她刚要去茶堂屋,就被娘拦住了:“不要出去,来了两个枪兵。”贞一今年十四岁,正在长沙周南女校读书,放寒假回家了。她说:“哥哥不也是枪兵吗?怎么看不得?”福太婆板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穿得一身灰,像个灰老鼠!你去帮姐姐喊住几个小的,不准他们到茶堂屋去。”

贞一把几个小的喊到后面院子去玩,自己又回闺房坐着。她抬头望着窄窄的轩窗,心上老不高兴。书桌上的光是从屋顶亮瓦照进来的,光井上结了蟢子网,有一只花蟢子爬来爬去。前几天,有喜扛着长竹竿,竹竿上绑着鸡毛掸子,过来说:“满姑,福娘娘要我把光井里的蟢子网扫掉。”贞一说:“不要扫,由它吧。”贞一爱看蟢子织网,正好解闷。贞一在学校跟同学们一起办文学社,一起唱歌跳舞,回家就只能守在窨子屋里。光井上的蟢子网年年都在,不会总是那只蟢子吧。贞一画过很多回蟢子网,网上的蟢子各有各的姿态。

佑德公写了保书,又给县知事写了一封信。县知事刘子厚先生是劭夫故旧,他去年到任不久就到沙湾拜访了佑德公,还留下来吃了饭。刘子厚穿着灰色中山装,左口袋上别着自来水笔。半年后,佑德公过生日,刘子厚公务缠身未能登门贺寿,特意托人送礼过来,又附了一封亲笔信。信是毛笔写的,可见县知事并不喜欢用口袋上别着的自来水笔。

佑德公送枪兵出门,又给每人打发了茶钱,再三拱手道了辛苦。枪兵接过保书,出门找修根:“你是村长,你也签个字吧。”修根抄在袖里的手就是不抽出来,只摇摇头,说:“我要念经去了。有佑德公做保山,知事大人那里准数的。”

枪兵走了,扬高又在起高腔,又骂朱达望惹事。沙湾人都晓得扬高的性子,他在村里讲话做事是个角色,跑到外面就上不得台面。人又莽撞,三句话不对劲,拳头就出去了。

哪个去县衙门打官司呢?佑德公是读书人,名望也高,但推他出去打官司也不像。大家都说修根可以去,他也是读过书的,又当着村长。修根忙摇头,嘴都懒得动。祠堂教私塾的李先生能说会道,但他是从李家坡请来的,喊外姓替陈家去打官司,讲起来更不好听。

佑德公讲:“修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几个立在路边上讲不出个上下,你把齐树和扬卿叔请来,我们到祠堂去讲。”扬高手脚快些,忙说:“我去请扬卿哥,梆老倌你去喊齐树。”佑德公心上却想,说是说去请二位过来,扬卿只怕懒得管村里的事,齐树是只逢收地丁银才起劲的人。

修根不想进祠堂门,说:“福哥,我还要去念经哩。”佑德公说:“修根老弟,你是村长,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场商量,不像话。今日不在日子上,念经迟一时半刻无妨的。”佑德公和修根进了祠堂,梆老倌忙去私塾教馆搬了几张长凳,放在天井中央,说:“坐在天井晒日头,厢房冷。”

祠堂楼下左厢做教馆,右厢仍是族上谷仓。私塾过正月十五才开学,教馆正空着。日里看戏,有自己扛凳来的,有搬教馆凳子的。搬了教馆凳子,看戏过后都原样搬回去。今日的戏还没开演,乡亭叔侄饭吃得晏,唱戏的还在慢慢装扮。

四跛子和桃香也跟着进了祠堂,却只是立着,不敢坐下。青壮男丁们手里都还拿着刀枪,也都靠着壁板或柱子立着。梆老倌摆好凳子,又去神龛前挑挑长明灯,才飞跑出去喊人。祠堂神龛底下供桌上的长明灯,齐岳每日都要看几回,夜里敲梆路过也要进去挑挑灯芯棉。

扬卿果然不肯到祠堂来说事。扬高求了半日,他才搓搓脸,扭扭脖子,换了衣服背手出门。扬卿穿着黑呢大衣,戴着貂皮帽子,脚上依旧是皮鞋。

水英从祠堂门口过路,晓得陈家人在里头讲打官司的事,她头都抬不起来。扬高看见水英了,故意高声说:“朱达望只晓得放火,叫他去打官司!他硬是连他阿娘都不如!”水英小脚碎步地走了,只是装聋子。

扬卿走到祠堂门口,背着的双手放下来,抬头望望门首“明勋公宗祠”石牌,石牌四周雕着蝙蝠、梅花鹿、鲤鱼、蟢子和暗八仙。齐树早一脚到祠堂,刚刚坐下,忙立起来,说:“卿公公,您坐。”佑德公和修根也要立起来让座,他俩依辈分是要喊扬卿作叔的。扬卿招呼佑德公和修根坐着,自己也坐下来,说:“少年叔侄为兄弟。我家辈分高,逢人就喊我太祖公、太太、公公、叔叔,我受不起。乡亭叔侄喊我名字也不方便,今后不论老少都喊我陈老师吧。我刚从日本回来时,在外也教过几年书。”扬高说:“陈老师,那怎么好喊?我好丑要喊您卿哥吧。”扬卿笑笑,说:“你不喊了陈老师吗?我听着很顺耳的。”扬高也笑了,说:“那我就依卿哥的了。陈老师,村里出这个事,您也晓得了。要到县衙门打官司,找不到上得台面的人。”扬卿说:“沙湾自古讲诗书传家,读书人也不少。”佑德公说:“沙湾的读书人,讲少也不少,讲多也不多。老辈读书人都跟不上时代了,年轻的读书人都不肯回来。像卿叔陈老师,读书读到东洋,又回到乡下来,没听讲过。”

扬卿讲话是下得了面子的,说:“我讲沙湾自古诗书传家,不是乱讲的。哪个屋里没有几本老书?如今书都不读了,逢打架就把书绑在身上当甲胄!我是个书呆子,越是读洋书,越不明白村上的事。为一句话就打架打出人命,我听着是个笑话。倘有外敌入侵,你们敢刀刀枪枪上阵杀敌,算你们有本事。”

扬卿的话佑德公是听懂了,却晓得话并不是冲他讲的。别的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这回沙湾同舒家坪打架,虽说起头只是为一句话,老根子其实是世世代代的仇怨。两个村子为争青龙坝的水,打架从明朝打到清朝,从清朝打到民国,已经打了五百多年。

扬卿没听见人接腔,又说:“我说句对不起祖宗的话,大家只当我没有回来,或者只当我是个外人吧。这回去舒家坪打架,依沙湾老规款我也是要去的。我就没有去,高砣你可以放火把我家窨子屋烧了。”

扬高忙立起来,双手朝扬卿作揖,说:“卿哥,陈老师,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您是读书人,您是绅士,打架哪是您的事?说句不怕人说我捧卵包的话,您家,佑德公家,都是沙湾的招牌,打架哪是你们两家的事?再说,您我两家合成一家住着,我去了就等于两家都去了。”

早些年,逸公老儿身子硬朗,家里九十亩田都是自己领着两个长工种,农忙再多请几个工。毕竟是个读书人,逸公老儿慢慢身子就不行了,前年就把田都租给远达家了。去年,逸公老儿找远达讲:“达老弟,你大侄儿和二侄儿只怕叶落都不会归根了。老三不肯成亲,不肯管业,不肯谋职,只是在家读书。我家这么大的屋,没有人气也不是个事。你要是不嫌弃,全家搬进来住。”达公老儿听了半天不敢回话,他哪想到自己家能住上窨子屋呢?沙湾只有两家大窨子屋,一家是佑德公的,一家是逸公老儿的。逸公老儿说:“达老弟,我同祖婆商量了的,你放心搬进来住。我儿孙们要是肯回来,你们再搬回去就是了,反正你家自己也有屋。”沙湾如今辈分最高的是远字辈,逸公老儿阿娘被村里人喊作祖婆,达公老儿阿娘被村里人喊作二祖婆。达公老儿回家划算,大儿子扬名仍住自家老屋,其余老小三十余口都搬进了逸公老儿的窨子屋。佑德公不晓得逸公老儿动的是哪着棋,岂有让别人全家全户到自己家长住的道理?亲戚不共财,共财断往来。这事逸公老儿倒是问过佑德公,但毕竟是人家叔伯兄弟间的事,自己隔房隔脉的也不好讲什么。话要是传到远达公耳朵里,就会葛仇的。

大日头照下来,扬卿帽子上黑貂毛光亮亮的,皮鞋也油光水亮。他的皮肤比别人的白,腰板也比别人的直,讲话的腔调也好听,坐在那里真的不像沙湾人。不论哪个在讲话,祠堂里的人都只望着扬卿的帽子。戏台上正在装扮的角色们也不时往台下打望,扬卿坐在天井里闪闪发光。

齐树摸着脑壳,说:“说不起话的是我。那日,我两个得力的儿子都拜年去了,老满五疤子人太小,我自己犯了胃病。”扬高有些看不起这位知根老爷,故意讲风凉话:“齐树,你是远近闻名的册书,知根老爷,乡脚宽,面子大,拜托你去打官司。”齐树忙摇头,说:“高公公莫笑我了。我打算盘还会,打官司只有挨板子的份。”

修根的脑壳差不多埋到裤裆里去了,生怕有人点他的名。梆老倌立在旁边插话,讲:“劭夫老弟要是在家,他出来讲句话,县知事哪有不听的?”佑德公听了,忙讲:“梆老倌,县衙门是讲理的地方,不是劭夫拜把子的地方。你夜里敲梆,日里就莫敲了!”梆老倌被说得手都没地方放,只晓得嘿嘿地笑。一时想不出个人来,祠堂里立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满塘蛤蟆叫。扬卿没心思听大家说事,默默念着戏台上的对联:

谁云皮里春秋直绘出圣贤眉目奸佞心肠是是非非凭半日小轮回唤醒瞌睡汉;

我亦登场傀儡须扮就名士风流英雄气概磊磊落落做一个奇脚色留与后人看。

听得齐岳又在多嘴,说:“齐峰在家也行,他书读得多,会写状子。”修根听梆老倌讲起他儿子齐峰,脸红得像猴子屁股。齐峰去长沙读书已有五六年,头几年放假还回家住上十天半个月,近两年人影子都看不见了。修根原本养了四个儿子,头三个阴个儿阳个儿得病死了,只剩齐峰这根独苗。齐峰在家私塾读得好好的,看见劭夫到长沙读书去了,死活吵着要去读洋学堂。修根本是不肯放他去的,说读洋学堂又考不得状元,读它有卵用!

祠堂里的人都在说话,有高声大气的,有低头咬耳朵的。修根疑心那些低声说话的,只怕都是在说齐峰。他怪梆老倌嘴巴多,火冒三丈:“你嘴是两块梆,一敲吵全乡。你立着讲空话,不如立着栽眼闭!”梆老倌夜里敲梆,日里还要种阳春,他有个本事,走路也好,立着也好,都能困眼闭。

听得有人讲:“修权阿娘桃香出得众,她讲话抓理,高矮都不怕,只有喊她去。她出口成章,四六八句,沙湾没有哪个讲得过!打虎匠的女儿,胆子也大。”四跛子是通村长辈平辈都喊的诨名,他的大名修权平时没哪个在意。修权听讲要推他阿娘去县衙门打官司,一巴掌封门拦了回来,说:“沙湾男人家都死绝了?一个女人家去县衙门讲理,不怕舒家坪笑话?”

桃香听见了,偏是不信,讲:“莫慌场,莫慌场!乡亭叔侄要我去,我就去。不是沙湾无人,也不是沙湾男人不中用。大道理上讲是陈家和舒家打架,讲到底是我屋当舅舅的杀了外甥儿。事起根不怪沙湾陈家,舒家打上门来没有道理。我一个女人家,谅许衙门不得把我如何。我打包票,硬要把官司打赢!不打赢官司,我等着四跛子去填命不成?我不想三十岁就守寡哩!”

听得桃香这么讲,没有人再开腔,都望着佑德公。桃香也望着佑德公,讲:“修福老大,您四老弟自己背时犯煞星,我拼了命也要去救他。您今日替我四跛子做保山,免得他进去吃牢饭,我念菩萨烧高香保佑您长命百岁。”

佑德公问桃香:“老弟母,哪个给你写状子呢?”桃香讲:“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写了状子也是枉然。我不要状子。”

扬卿不由得多望了桃香几眼,这才发现祠堂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依老规款,女人是不许进祠堂的。辛亥以后讲男女平权,才有女人进祠堂的事。但乡下人仍守着老规款,真敢进祠堂的女人到底不多。

慢慢进来些看戏的人。事讲好了,刚要各自散去,扬高立起来说:“大家坐在一起了,有个事还要商量。前日夜里本来要去向家坳上舞龙灯的,人家大早就送牌灯过来请了。没想到舒家坪惹事来了,我喊齐树去向家坳上回信了。沙湾陈家同向家坳上世世代代龙灯舞来舞去的,不能今年就断了。”

齐树说:“今年出这么大的事,我讲龙灯就不舞了。”扬高腔口就上来了,说:“知根老爷,你莫只管收地丁银,不管收成啊!龙灯不舞了,明年虫灾厉害你担责任?初三出灯,十三收灯,祖宗定的规矩哪年变过?”

齐树晓得理亏,自己打圆场:“我是说,今年向家坳上就不去舞了。沙湾龙灯舞到向家坳去,年年都是从舒家坪过身,舒家坪家家户户的门都要进。今年才打架打出人命案,怎么去舞?”扬高说:“我说你几十岁的人,舞龙灯的规矩都不晓得了?龙灯隔村不隔家,只从他村里过身,他屁都不敢放!”

说起舞龙灯的事,哪个都来参言。有说阳明昭昭从舒家坪过身的,有说从竹园绕西山翻背走远路的。听说要绕远路,扬高就来火了,说:“沙湾龙灯都不敢从舒家坪过身了?沙湾人今后还出得了门?还见得了人?”齐树说:“只是暂时打个回栓,免得针尖对麦芒。”扬高笑笑,说:“我的知根老爷,我讲针尖比麦芒要硬些!沙湾是针尖,不是麦芒。一句话,说要绕路的,今年龙灯就不舞了,向家坳上讲闲话大家去受,明年虫灾厉害大家去受。要舞,就从舒家坪走大路。我只问,舞不舞?”

祠堂里的男人们齐声高喊:“舞!”

扬高斜着眼睛看看齐树,开始编排明日夜里舞龙灯的事。家家户户出壮丁,总共分作四班,一班舞灯,三班防卫,轮流换肩。人人都带匕首,三班都扛梭镖。

佑德公担心出事,说:“高叔,多去些人换肩舞灯讲得过去,刀刀枪枪舞龙灯,只怕不好吧。”扬高看见男子汉们都服他,心上十分欢喜,说:“佑德公,放心!县衙门不是喊我们训练壮丁吗?平日农忙哪有空?正月里正好有空,练壮丁和舞龙灯一起搞!我想了个名字,喊作两灯会!”

扬卿忍不住笑了,抬眼望着戏台,看看出将,又看看入相。扬高问:“陈老师,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了吧?”

“热闹,热闹。”扬卿嘴上敷衍着,心上却甚是悲凉。

扬高看见齐树起身了,忙说:“知根老爷,明日还得麻烦你到向家坳上走一脚。”齐树的脸立时板下来了,说:“依辈分你是公公老儿,依管事你是农会委员,是个角色。你也不能把我当报锣儿敲啊!”扬高举手朝天井画了一圈,偏着脑壳问齐树:“知根老爷,那你讲,祠堂里的叔叔伯伯哥哥老弟,哪个生成是当报锣儿的?你点谁,谁去报信。”梆老倌息事,忙说:“高公公、齐树老大,莫争莫争,我当报锣儿,我去向家坳报信。”

“梆老倌,你就莫充角色了!你从舒家坪过,说不定会挨打。齐树是远近有名的知根老爷,舒家坪家家户户地籍都在他手里,家家户户都认得他,会喊他进屋喝茶,喊他吃糟煮鸡蛋。”扬高说着笑了起来。齐树听扬高这么说,好像也有面子了,就认了差,说:“好好好,我明日当报锣儿。”

扬高四处望望,见四跛子靠壁立着,乡亭叔侄们都隔他五六尺远。四跛子手上有人命,村里的人说不清是怕他,还是忌讳他,不敢同他靠得太近。扬高说:“修权明日就不去舞龙灯了,要是在舒家坪碰着他姐姐也不好。”

扬卿立起来,大家就散了。他出了祠堂门,回头望着佑德公。佑德公点点头,走过来说:“卿叔,到我屋喝杯茶去?”扬卿说:“您年长,我还是喊您佑德公。您就喊我陈老师吧。”佑德公笑起来,说:“卿叔好认真啊!好,我喊陈老师。”

路上碰着扛凳去看戏的,也有空手往祠堂去的,都喊扬卿和佑德公去看戏。扬卿只笑笑,佑德公说你们去热闹吧。扬卿要佑德公走前面,佑德公硬要礼让。扬卿回头问:“美坨在外怎么样?有信来吗?”佑德公摇摇头,说:“一个吃粮的,能怎么样呢?”扬卿说:“佑德公,美坨走的路是对的。国家不好,正需要正经读书人到军队里去。如今要救国,读书人是靠不住了,靠美坨,靠劭夫这样又读书又正经的军人。”

走到佑德公门口,扬卿立住了。佑德公说:“进屋揸火,喝杯茶吧。”扬卿说:“新年新时,空手哪里进得了屋!”佑德公笑道:“陈老师,不拘礼啊!请您不进去,我就成讲礼信话了。”扬卿抬头望望佑德公家高高的大门,说:“我小时候常到您家玩,好多年没进去了。佑德公,我至今记得您家的娘井、儿井,太好了。我改天再来拜访。”佑德公拱起手,朝扬卿拜了拜,说:“问逸公公好,问祖婆好。”

扬卿拜别佑德公,从他家院墙外面绕回家去。扬卿家在村子东边,临着龙王溪。扬卿人在门口,就听得屋里小儿们的吵闹声。当年新屋建成时,老祖宗站在天井里大笑,回声震得瓦檐上麻雀都站不住。自家屋里回声都比佑德公家大,老祖宗料定这是吉利的事,只闷在心上欢喜,怕讲出去得罪人。新屋落成那年,老祖宗喜添第三个孙子。老祖宗立在天井里,听见孙子的哭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好像每间屋里都有孙子呱呱落地。老祖宗三个孙子发脉下来,老大是修根祖上,老二家的子孙做官到湖北去了,老三是逸公老儿和达公老儿祖上。逸公老儿和达公老儿又在太爷爷手上分脉,算是五服之内的叔伯兄弟。

前年冬天,逸公老儿害病,坐在天井晒日头,把路棍倒在地上,回声震得怕人。他同阿娘商量几日,请叔伯老弟家搬进来住。逸公老儿问扬卿:“卿儿,你才是做主的人,你说呢?”扬卿说:“您二老既然定了,随您二老吧。”

扬卿进门,天井里马上安静了。小儿们个个立着,喊的喊叔叔,喊的喊公公。扬卿不理不睬,独自上楼去。扬卿卧房在正房左手边,书房在左厢楼上。达公老儿家搬进一年多了,扬卿没同他家人说过几句话,他也分不清小儿们谁是谁家的。达公老儿六个儿子都没有分家,他家很得意四世同堂的风光。一家人种着两百六七十亩田,也请着长工。扬名一家住在外头自己屋里,一日三餐仍是到窨子屋里吃。达公老儿家做了荤菜,也会送一碗给哥哥家。扬卿却只吃自家的菜,叔叔家送来的菜他筷子都不伸一下。

扬卿书房窗外是高大密实的樟树和枫树,龙王溪在树下无声地流淌;透过树枝丫望得见万溪江滩上青翠的柳林,万溪江被柳林掩映着,更远处是连绵不尽的齐天界。只要是晴天,扬卿都会站在书房窗口看日出。春夏秋冬,日头从不同的山岗或山口爬上来。从窗口右手第三个格子,对着枫树上的大树瘤,望向远处像朝天虎口的山坳,那是冬天日头最后露脸的位置。日头从那虎口红红地吐出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每日,扬卿望着日头出来,就下楼扫前院的大天井,舞太极剑。自从达公老儿一家搬进来,窨子屋前院到处都是鸡屎。达公老儿家不是每日都扫地的,总要等哪个新妇娘手脚空了,才拿起扫帚稀里哗啦划几下,把屋子四周阶头上的腌臜往天井里扫。扬卿只得每天早上扫大天井,然后在天井里舞太极剑。他手里拿的有时是太极剑,有时是东洋刀。

桃香晓得刚才卿叔望了她几眼,必定是看见她的大脚了。桃香很恨自己的大脚,走起路来像划船。她这么想着,走路更是飞快,像是逃着什么。她回头催四跛子:“你舍不得走?你还要等枪兵来捉你?”

沙湾村子南边高北边低,南边高地喊作学堂坳上,北边喊作下头院子。学堂坳上和下头院子隔着矮山,山上是密密麻麻的野坟,一条小路从坟场经过。野坟不晓得埋多少年了,清明时已无后人烧纸焚香挂白。过了清明,满山坟头上刺藤都开白花,比清明挂白更显哀伤凄凉。四跛子家在学堂坳上。学堂坳上的地名起得有些怪,沙湾并没有学堂。陈家祠堂在下头院子,佑德公和逸公老儿的大窨子屋也在下头院子。小伢儿喜欢打鸟,却从来不打佑德公家屋外松林里的鹭鸶,说是鹭鸶不好吃,肉是酸的。

从下头院子去学堂坳上的石板路正对着祠堂大门,石板路的南边是浅浅的荷池,北边是佑德家的大水塘。水塘四周长着高高的树,有松树、柳树、乌桕树、桂花树、梓木树。乌鸦最爱登在乌桕树上。听得乌鸦“啊”地叫了一声,桃香抬头望见乌鸦从她头上飞过。乌鸦早叫财夜叫喜,半日期间叫灾星。正是半日期间,桃香心上突突地跳,疑神疑鬼起来。燕子窠掉在德志头上,德志就出事了。乌鸦这个时辰从头上飞过,怕也不是好兆头。桃香回头望望大塘坎边的树,黑压压的乌鸦在乌桕树上飞飞落落。四跛子没声没响的,随在阿娘背后低头走路。

桃香回到屋里,头一件事就是立在神龛面前栽香,月桂痄腮痛得哭也不管。桃香作了揖,说:“娘,你是最灵验的,你要保佑你儿子四跛子。你四跛子遭官司了。不怪你儿起杀心,只怪你外孙黄眼睛。那日,不是舅舅死,就是外甥亡。我听到乌鸦从我头上飞,啊啊地叫。早叫财,夜叫喜,半日期间叫灾星。我不早不晏听到乌鸦叫,左不是,右不是,心上打鼓了。娘,你要保佑四跛子啊!”

四跛子拿陶碗磨了墨,搽在月桂左脸上,说:“手莫揩,莫揩得到处是墨。”月桂一边脸黑着,一边脸白着。桃香说:“你这个鬼样子,就不要出去疯了。”

月桂哪里喊得住,没多时就不见人了。等她再回来时,脸上已分不清鼻孔眼睛了。桃香又骂又笑,说:“好,像三花脸了,你快到祠堂去,上台唱得戏了。”月桂蹦蹦跳跳的,脸肿消发好多。桃香说:“喜欢走脚,早点把你脚包了。”月桂又是那句话:“先包娘的脚!”

夜里,朱达望又多喝了几杯,说话高声大气的:“沙湾原来就是我朱家的!”水英恨不得喊祖宗,说:“你牛起个喉咙,想叫沙湾人都听见?”朱达望酒壮人胆,又说:“他老母亲的!当个农会委员算个卵?连村长甲长都不如!日噘老子!只要有屁大个事他就要爬到八仙桌上去打喊!你怕是唱戏啊!你怕是舞龙灯啊!”

水英双手作揖,拿手指指屋外,叫男人小心隔墙有耳。朱达望只要酒灌进肚子,嘴巴拿牛屎都封不住:“儿子,你老子受人欺负,你要是晓得记个仇,还算你孝!”克文不爱听老子的酒话。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像大人,故意问道:“你是要我去杀人呢,还是要我去放火?杀人,我屋里没有一把快刀;放火,你引火柴都舍不得!”水英说:“克文,你莫学你老子,只晓得狠话!人活在世上,光是腔口高没有用。”

朱达望却是疯话不停,越说越不成名堂。水英打劝不住,骂道:“你喝几碗马尿,嚷半个隆夜了,还没嚷饱?人家日噘你是轻的,打你等于打狗!你是饭吃多了屎多,酒吃多了屁多!”

朱达望摇头摆脑的,说:“哼!我朱家好丑还有六十多亩田,还有这么大的屋!儿子,老子给你抬三个阿娘,生他十几个儿子,把朱家祖业争回来!”水英忍不住也起高腔了,说:“你自己先抬三个阿娘,我明日就喊人帮你去访访,看哪家背时倒霉的肯嫁给你做小!”朱达望女儿银翠才三岁,听老头儿和妈妈争吵,愒得哇哇哭。水英过去抱起银翠,骂道:“哭个死?”

朱达望把田业看得重,六十多亩田都舍不得租,只在农忙时候请零工,平日都是自己摊水管肥。水英是双大脚,也每日跟着男人家在田里忙。水英自生下银翠,这几年都没有怀上过。近日,水英有些反酸水,心想怕是身上又有了。下半年要是生儿生女,田里的事就要请长工,等于是在达望身上割肉。

佑德公夜里睡不好,不晓得劭夫打仗打到哪里了。去年,自从晓得劭夫当兵吃粮去了,福太婆哭了几日,就劝佑德公娶小,再生几个儿子。福太婆说:“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如今也生不出了。”佑德公只摇头,说养儿养女都是命,认了吧。听得外头梆老倌敲梆,晓得已是四更天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有喜说:“福公公,我今日去把抱棚捡拾一下,一晃就开春了。”佑德公说:“喜儿,今朝才初八,过了十五开工吧。没事,就在屋里揸火。”有喜笑笑,说:“人家说是玩正月,我是心上急,不做事手脚慌。”佑德公说:“你闲不住就去抱棚捡拾吧。灰尘随便扫扫就是了,开抱那日还要捡拾的。看看炒谷桶有没有老鼠咬了。”有喜说:“炒谷桶没进老鼠,我每日都看了,放了老鼠药。”

福太婆望着有喜去了,就对佑德公说:“福老儿,我们自己养个孙子,要是像有喜这么知事,那就是祖宗保佑了。”佑德公说:“我算是没有白养喜儿。有喜八岁起跟着我,我样样事带着他做,教他认字,教他算账。他如今算盘打得飞快了,也认得几个字,晓得算账记账,《增广贤文》背得滚瓜烂熟。”

有喜的公公娘娘死那年,他老头儿齐全只有九岁,一个人出门讨饭。过了好些年,齐全回到沙湾,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齐全敲开佑德公家的门,说:“福伯伯,我到您屋草树园扯几捆稻草。”齐全长得个子高高的,瘦得像柴棍子。佑德公不认得这个年轻人,问:“你是哪个?”齐全说:“我是齐全,福伯伯。我出去十年还是八年,自己也记不清了。”佑德公就笑了,说:“哦哦,齐全啊,你回来了。你家屋垮了。”齐全说:“我想到您草树园扯几捆草,睡到樟树洞眼去。”齐全脑壳往后偏一下,说:“我阿娘,远路佬。”齐全阿娘眼鼓鼓地望着佑德公,不敢喊人。福公公轻轻说了一句:“远路佬。”祠堂后面长着几十棵古樟树,沙湾人喊那里作樟树坪。齐全家没有半寸田土,屋场也在祖上败掉了。樟树坪是族上的,齐全的老头儿在那里筑几间土砖屋,也没哪个好讲多话。齐全出去这些年,屋顶盖的茅草没有翻新,风吹雨打屋子就垮了。樟树坪有棵最大的樟树,墩子上空了心,里面足足摆得下两桌酒席。齐全担几担土把树洞地上筑平,去佑德公草树园扯了几捆稻草一铺,又用稻草编了帘子挂在洞眼上,就算安家了。树壁上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洞,白天敞着就是窗户,夜里就拿草团堵上,免得露水飘进来。树壁鼓着些包,正好拿来挂东西。从树洞正中开裂的地方起,四周吊着几十个木片板,木板上穿了些洞眼。齐全躺在稻草窝里,说:“等喂了大肥猪,顶上挂腊肉的地方也有了。”远路佬说:“眼睛开着,就做梦了。”齐全家无寸土,远远近近找事做。佑德公家只要有事,就喊齐全去做。远路佬终日守在樟树底下,树洞眼外搭了茅棚,茅棚里三个石头顶个锅,一日到夜烟熏火燎。谁也不晓得远路佬是哪里人,也不晓得她多大年纪,看上去比齐全老相,干黄的脸上长着好多黑斑。没想到远路佬生儿子就像打饱嗝,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有福、有禄、有寿、有喜。只要生一个儿子,齐全就靠着樟树新搭一截茅棚。等四个儿子生下来,大樟树就被茅棚围了个圈。四个儿子睡茅棚,齐全和阿娘睡树洞眼。有福十五岁那年,自己出门讨生,再也没有回来。有?长到十三岁,听得讲哥哥在洪江学了剃头匠,就跑到洪江去找哥哥,也没有回来。树洞顶上从来没有挂过腊肉,最后挂上去的是远路佬。齐全得病死的,远路佬上吊了。齐全两口子死那年,有寿十二岁,有喜八岁。佑德公出钱把齐全和远路佬安葬了,问有寿和有喜兄弟:“两弟兄怎么过呢?”有寿不停地哭,说:“我一路要饭要到洪江去,找我哥哥。”有喜没有哭,头埋在膝头上不作声。有寿管不了弟弟,自己出门了。每天早上,佑德公出门做事,都望见有喜在田埂上低头打转转。有回,佑德公在田埂上碰着有喜,问:“喜儿,你去给我放牛,要得吗?”有喜说:“福公公,我不要工钱,有饭吃就行了。”佑德公笑起来,说:“喜儿知事!等你长大些,工钱也有的。”

佑德公把有喜领进屋,说:“喜儿,你喜欢哪间屋子?”有喜在窨子屋里转了一圈,指着后背院子的偏厦屋,说:“我就困这里吧。”佑德公说:“这屋子不住人的,只放锄头、箩筐、扁担、筲箕、斛桶。”“这地方靠耳门,我夜里听门。”有喜指着北耳门说。佑德公家屋子三个连着的院子南北都有耳门,南耳门通菜园子,北耳门通外头弄子。

佑德公过背对福太婆讲:“八岁的伢儿,好知事!”

村上小伢儿最早干的农活都是放牛、养鸭、打猪草。有喜到了佑德公屋,干的活却是放马、割马草。劭夫十五岁那年,佑德公买了一匹三岁的小马,枣红色的皮毛,四腿膝下到蹄子却是白的,颈项上半到两肩也起着白花。劭夫在家时,都是他自己去放马。佑德公不会骑马,劭夫不在家里,马只用来驮东西。有喜长大些了,要到远处走脚报信,佑德公都喊有喜骑马去。

佑德公今日坐不是立不是的,担心夜里沙湾龙灯从舒家坪过身又会打架。他想来想去,还是要到舒家坪去说说。舒家坪桂老儿同佑德公是三代上的表亲,桂老儿在舒家坪也是说得起话的人。佑德公去抱棚喊有喜,说:“喜儿,抱棚明日再捡拾。你去喊梆老倌,抬我出去一下。”又嘱咐福太婆备了礼信。

路上,梆老倌问:“福伯伯,您是到城里去吗?”佑德公讲:“今日我不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您不坐在轿上吗?”梆老倌觉得好笑。佑德公说:“梆老倌,沙湾人都讲,你嘴是两块梆,一敲响全乡。今日我出门,到哪里,讲什么,你要瞒得天紧。”梆老倌嘿嘿一笑,说:“福伯伯,我嘴是多,我阿娘每日讲我夜里敲梆,日里也敲梆。话又讲回来,我也不是潲水嘴巴,讲不得的话我是半句不讲的。”

轿子进了舒家坪,通村的狗都叫了。有喜走在前面,逢人就喊:“拜年啊!”舒家坪的人不认得有喜,也不晓得轿子是哪里来的,只是笑眯眯地说托福托福,又训着自家的狗不要叫。佑德公轻声对梆老倌说:“梆老倌,你是当叔的,你真要学学有喜。”

“有喜知事,又晓得尊卑上下,见人春风儿好,沙湾人哪个不喜欢?”梆老倌说。有喜忙说:“我哪里知事,都是福公公扯起耳朵教的。”

轿子一路走过,舒家坪的人都立在路边看热闹,都骂着叫起来的狗。有人猜肯定是沙湾佑德公,他上街都是坐轿的。轿子到了舒家祠堂边,佑德公说:“喜儿,前面有个弄子,往弄子里走。”

轿子转进弄子,望见前面有家大屋,大门敞开着,门首挂着红灯笼,半人高的签子门关着,狗在院子里跳起来叫。正屋门开了,一个小伢儿伸出头打望,回身朝屋里喊:“轿子!轿子来了!”

佑德公刚落轿,看见桂老儿立在正屋门上。佑德公拱手拜道:“桂老儿,拜年,旺喜旺喜!”桂老儿看清来的是佑德公,忙小跑着出来,一边说着稀客,一边开了签子门,又说:“占不得占不得!哪占得佑德公拜年啊!”

佑德公随桂老儿进了茶堂屋,抬头望望他家火堂上面满炕的腊肉,说:“哎呀呀,热闹年热闹年!”桂老儿忙摇手:“我是平常人家,您家年年旺喜!”佑德公说:“桂老儿,您莫见怪。我是年纪越来越大,懒得走动了。脚步为亲,您我爷娘手上,两家经常走动的。”

佑德公进屋坐下,有喜把礼信送上,自己出门同梆老倌立在大门外面。桂老儿说:“佑德公,喊他两个进屋揸火。”佑德公说:“不碍事的,他坐在这里还不自在。”

桂老儿把儿女们都喊过来见了佑德公,再打发他们各自出去。桂老儿阿娘留下倒茶陪客。佑德公说:“桂老儿好福气啊,儿孙满堂,男贤女孝,猪欢鸡唱,家兴业旺。”桂老儿笑了,说:“养五条猪,三条是打栏猪,一日到夜嗷嗷叫。佑德公,表嫂还硬朗吗?”“她硬朗!她听不到猪叫,看不到鸡飞,就要得病。”佑德公说。桂老儿笑道:“女人家都是的。您老弟母还不是每日围着几条猪转?”桂老儿阿娘也笑着,说:“佑德公,您桂老弟疼人,我跟着他享清福。”桂老儿忙说:“你莫在福老大面前出我丑了,我哪养得起一个空人?一屋人床上盖的,身上穿的,脚上踢的,不都搭帮你一针一线?”佑德公点头说:“老弟母的贤德远近有名。”

礼数都尽过了,桂老儿问:“佑德公,我猜今日您肯定有事。”

佑德公说:“我年纪越大,越想亲人间要走走。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四五代认不了,七八九代放狗咬。我很不喜欢这句俗话,听着伤心。您我再不走动,后人就不分亲疏了。”

桂老儿猜着几分了,说:“前日的祸就不该出。”

“您舒家和沙湾朱家,明朝手上是结拜兄弟,一起承头修青龙坝。沙湾朱家慢慢败了,陈家兴旺了。陈家最早也是朱家郎婿,陈家高攀也算是舒家兄弟。还莫讲,舒家和陈家几百年收亲嫁女,掰起手指算全是血亲。”佑德公说起来忍不住叹气。

桂老儿说:“我也听得讲,做舅舅的让德志七八回,外甥儿喝了几碗马尿眼睛黄了。为那个姓朱的酒癫子一句话,你就刀刀枪枪杀到人家门上去,哪是道理?我是讲了重话的。”

佑德公忙说:“桂老弟,舒家坪的年轻人都还在气头上,您讲的都在道理上,也不要这样讲。四跛子修权,辈分上是我老弟。我这个老弟一身好打功,却是个善人,平时重话都不讲一句的。那日外甥硬要把舅舅剁了,真是鬼迷心窍。桂老儿,县衙门早来人了,讲要打官司。官司由他打去,我今日来是要拜托您一件事。”

桂老儿说:“莫讲拜托,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佑德公就把晚上沙湾龙灯从舒家坪过身的事说了,讲:“沙湾年轻人不听劝,他们讲是讲两灯会,怕舒家坪年轻人讲是显狠。过身时,有口角就会动手,动手就要出事。”桂老儿听着也急了,说:“新年新时,刀刀枪枪从舒家坪过身,沙湾人讲是防身,舒家坪人看就是惹事。”佑德公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桂老儿想了想,说:“佑德公,我俩各管各的人。沙湾龙灯过身,人多少都不在乎,刀刀枪枪是不能扛的。我管住舒家坪年轻人不惹事,万一有人骂几句你们也莫计较。”

事讲好了,佑德公起身说:“难为桂老儿,我就回去了。”桂老儿说:“好,今日我也性直,不讲礼信话,不留您吃饭了。您快回去打劝,我也要打劝。”

佑德公回到沙湾,径直到了逸公老儿屋里,拱手只喊拜年。院子里开了几扇门,扬高几兄弟都出门打招呼。金凤立在茶堂门上喊:“佑德公进屋揸火啊!”佑德公拱了手,低头看着别踩了鸡屎,再往二进天井走,又高喊拜年拜年。逸公老儿听见了,拄着把路棍开了门,胡子花花的,喊道:“佑德公啊,快进屋揸火。”扬高听见金凤喊佑德公揸火,忙跑出来跟着进了逸公老儿茶堂屋。扬卿听得是佑德公来了,也下楼来。

厨娘善仙倒茶过来,说:“佑德公您吃茶。”善仙是山里人,三十多岁死了男人,无儿无女,不肯再嫁,出门自己讨吃的。她在城里面馆洗过碗,又在教堂当过用人,经人介绍到逸公老儿屋里做饭,再也不走了。

佑德公问:“逸公老儿身子好些吗?”逸公老儿说:“老毛病,脾胃虚寒。吃了半年中药,时好时坏。老大扬甫从上海寄了洋药回来,吃着好些了。”佑德公又问:“祖婆还好?”祖婆只是笑,逸公老儿说:“她老犯偏头痛。她在娘屋做女就有偏头痛,几十年了。”

扬卿同佑德公打过招呼,就远远地坐着,听大家说话。扬高说:“陈老师不过来揸火?”扬卿只点点头,仍坐着不动。逸公老儿说:“卿儿衣服穿得少,也不揸火。他每日早上舞剑,身上有火。”扬高说:“沙湾男子多少都有点打功,都讲修权打功最厉害。陈老师舞的剑我没见过,功夫说不定比修权深。”

扬卿也不作声,只望着大家。逸公老儿说:“我听着怪怪的,扬高你卿哥也不喊了,喊陈老师?”扬高说:“卿哥不让喊的,他要沙湾人都喊他陈老师。”逸公老儿摇头说:“世道真是变了。”

佑德公特意把身子坐直了,正眼望着扬高,说:“高叔,我原想在逸公老儿这里揸一下火,再到你屋里去的。你在这里,我有话就同你讲了。”扬高忙说:“佑德公有什么话,我听您的。我也学陈老师,您喊我高叔我受不起。”佑德公就笑了,说:“要我喊你扬高,也喊不出口。”扬高说:“您年纪大,喊我伢儿名,喊我高坨就是了。”逸公老儿也说:“佑德公,您就喊他高坨。”

“那好,我就喊你高坨了。”佑德公说,“你伯伯在这里坐起,你听我一句,今日龙灯从舒家坪过身,人去多去少都不在乎,刀刀枪枪是扛不得的。你说是练壮丁,不是哄鬼?舒家坪看着,就是沙湾人在显威风!肯定就有口角,就要打架。”扬高说:“佑德公,别的话我听您的,这话我就不听了。我讲了是两灯会,练壮丁是县衙门派的正经事,他舒家坪管得了?”佑德公说:“高坨,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沙湾年轻人都服你,就服你做事有胆火,做人讲义道。你刀刀枪枪明明是打架的样子,硬要讲是练壮丁。讲义道的人,不兴这样做事。”扬高说:“我沙湾一百多人空手空脚过舒家坪,万一打起来我们就送死?”佑德公说:“高坨,我向你打包票,舒家坪人不会惹事。”扬高说:“佑德公是远近有名的抱棚师傅,您在灯眼里照一照就晓得哪个是黄蛋,哪个是寡鸭蛋。您把舒家坪人喊来放在日头底下一个一个照,您也照不出他们的想法,哪里包得了他们不惹事?”逸公老儿敲着把路棍,骂道:“扬高,哪个喊你这样对佑德公讲话?没有大小的。”佑德公并不气,只说:“逸公老儿,高坨是在同我讲道理。”

争来争去讲了好久,扬高答应不扛梭镖大刀,匕首还是要带的。佑德公也退一步,说:“那就讲好了,匕首藏在身上,不要阳明昭昭露出来。匕首只是壮胆,万不可抽匕首打架。”

扬高应了就说话算数,马上起身去传话。佑德公又喊住他,说:“高坨,我是个直性子,有句话想忍都忍不住。”扬高说:“佑德公您讲。”佑德公说:“逸公老儿家我常来,往日都是干干净净的。今日我进屋,脚都要扛在肩膀上走路了。”扬高脸红了,说:“佑德公说得是!我嘱咐几个哥哥,屋要天天扫,鸡屎见眼就扫。我屋阿娘每日也扫的,她一双小脚,半日扫得簸箕大坨地方。”逸公老儿接了腔,说:“人只到你大门口就听到臭气,未必你一屋石鼻孔?天井不是尿坑凼,不要把腌里腌臜的都往天井扫。你卿哥是最忍得的,他每日要在大天井舞剑,每日早上自己扫天井。鸡是放敞养,乡里也都是这样的,我这边院子都是你卿哥每日扫。”

扬高不停地点头,红着脸出去了。佑德公就说:“逸公老儿,我是忍不住,这些话我不该讲的,也不是我讲的事。”

佑德公仍不放心,又去找了齐树,说:“老侄,求你一个事。”齐树笑道:“佑德公,话不是这样讲的,您喊我东我不敢西,您喊我当报锣儿,我就把锣敲得咣当响。”佑德公说:“哪敢喊你当报锣儿啊!今日龙灯从舒家坪过身,我担心出事。我已交代扬高,刀刀枪枪扛不得,分明是显威风。扬高也答应了。你年纪大些,舒家坪的人你也都熟悉,劳烦你跟着去掌个梢。万一生口角,你两边都说得上话。”齐树听说这事,脸上有些为难,说:“佑德公,讲句没面子的话,舒家坪的人可能还听我的,扬高不听我的。”佑德公说:“齐树你放心,扬高我把他算准了,他是要面子的人。你的年纪摆着,他不敢在外人面前不讲大小。”

不出佑德公所料,当日半夜齐树就到佑德公家里回信,说:“您老神机妙算!刚进舒家坪,他们有几个年轻人骂娘,我喊了几句,又看到桂老儿出来打劝,龙灯顺顺当当过去了。回来时,只听到舒家坪狗叫,鬼都没见一个。”

“知根老爷辛苦了,快回去困眼闭。”佑德公不想让人晓得他去舒家坪拜访过桂老儿。要是晓得佑德公事先去过舒家坪,扬高会觉得没面子。

过了正月十五,听到县里传话,桃香进城打官司。桃香是个大脚女人,本可自己走路上衙门。沙湾人要讲气派,说替陈家出头就是乡约老爷,硬要请她坐轿子去!扬高借了佑德公家的轿子,自己和几个壮年男子,要把桃香抬到县衙门去。青天白日旗在城里挂了十多年了,乡下人仍把县政府喊作县衙门。县城里的老衙门,一会儿喊作民政署,一会儿喊作知事公署,一会儿又喊作县政府,老百姓也记不住。

桃香拿出娘屋带来的老虫皮垫在轿椅上。

扬高和修根本已商量,说多喊几个男子陪着,怕路上舒家坪惹事。桃香不许,说:“我是去县衙门讲理的,不是去打架的。我坐着轿子阳明昭昭从舒家坪过,谅许他姓舒的不敢动我半根毫毛!”扬高想想也是的,初八晚上龙灯过路,舒家坪也只有狗叫几声。

轿子是从祠堂门口走的,桃香望见大塘里有佑德公家的七八头牛,一只乌鸦落在牛背上。她想这个时辰看见乌鸦,兆头是好的。她朝扬高笑了笑,讲:“高叔,我到沙湾做新妇娘是您抬我来的,我今朝去衙门打官司又是您抬轿。您是叔叔,我当不起。”扬高拍拍轿杠,讲:“桃香,你是沙湾能干媳妇,你当得起。轿,你只管坐。”桃香脑后的髻子梳得紧实,头发抹了茶油亮亮的。上了轿,桃香又讲:“高叔,您屈尊给侄儿媳妇抬轿,侄儿媳妇就再胆大一回。有件事求您,到了衙门口,我要抬起脑壳进去。您把我的老虫皮拿进去铺好,我要坐在老虫皮上打官司。”扬高笑了起来,讲:“侄儿新妇娘,那么高的齐天界,叔都把你抬下来了,还怕给你拿老虫皮?”

扬高讲的,又是个故事。沙湾抬花轿的轿夫顽皮,路上会变着法子为难新妇娘。俗话说,新婚三日无大小。迎亲那日,不爱讲话的四跛子凑在花轿边,隔帘轻轻讲了一句:“你半路上死活不要下轿啊!”桃香听了,记在心上。轿到半路上,轿夫讲:“新人,你下来歇歇脚?”桃香只当没听见。轿夫讲:“新人,路边花开得好啊,你下轿摘几朵?”桃香只当耳边风。轿夫讲:“新人,树上雀儿屙蛋了,拿一个回去做引窠蛋!”桃香只听着满山的雀儿叫,就是不下轿。

扬高辈分上是叔,他不好意思顽皮,只管眯起眼睛笑。只要新妇娘下轿,轿夫们就会抬着空轿飞跑。他们会守在村口吃烟讲笑,等着新妇娘自己慢慢来。到了村口上,轿夫才请新妇娘上轿,抬进村里去。可怜那些小脚新人,一路上又是哭又是骂。桃香纵然是个大脚,也是赶不上轿夫的。她不搭腔,也不下轿,轿帘封门拉着。扬高回头,望着四跛子笑,讲:“你阿娘厉害,厉害!”轿夫哄不下桃香,就笑话她的大脚:“啊呀啊呀,吃半升米抬人,吃一升米抬脚。”桃香听着脸红气促,也只当耳边风。

轿子进了舒家坪,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舒家坪的人早就晓得了,沙湾去县衙门打官司的是个女人家,都立在路边看热闹,有喔嗬喔嗬打喊的。桃香把轿帘一掀,喊了一声:“堂上见!”

老衙门的大门正对着河街官码头,十多年前留辫子的知县从这里上船走了,拄文明棍的县民政长和县知事都从这里上岸来。桃香的轿子从浮桥过河,又从河街上走过,转到官码头口子,进了县衙门。桃香下了轿,扯扯衣襟,拍了拍,抬起脑壳,往大门里走。

扬高拿着老虫皮随在桃香后面,像个跟班。桃香没有回头招呼扬高,只在刚进门时看见日头照着扬高人影子印进门槛里,背有些弓。她晓得扬高年纪轻轻,平日腰背笔直的。她的头便昂得更高,不要显得怕见世面的样子。

审案法官是县知事刘子厚。桃香站在法官面前不开腔,等扬高把老虫皮放在凳上铺好,她才慢慢坐了上去。她果然看见扬高进退都弓着腰,心上就想平日在沙湾高声大气的高叔,进了县衙门人就矮了。

刘子厚望了几眼她坐着的老虫皮,问:“状子呢?”

桃香回答:“我状子在肚子里。有状子的先讲吧。”

舒家坪死了人,自认肯定是赢理。舒家坪打官司的是个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念着长长的状子,讲了好多民国法律,讲了好多之乎者也,最后讲:“伤人疗伤,杀人填命,古法今律,天经地义!”

桃香闭起眼睛听完,这会儿立起来,先向县知事行了礼,再向舒家教书先生行了礼,讲:“您讲时我没有插半句嘴,我讲时拜托您也闭嘴。”

桃香嘱咐完舒家人,转身向法官又行了个礼,才端端正正坐下来,开腔就是四六八句,间或又掺杂散句,用沙湾话念起来,多是押韵的:“我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人不识字不怕丑,人不讲理算条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债有头,冤有主。有理上,无理让。舒家出门受人欺,不关陈家半个屁!舒家打陈家,老讨欺菩萨!你捡到封皮当告示,你刀刀枪枪杀上门。不是我沙湾耳朵尖,要被你舒家杀翻天。人欺上门三拳头,狗咬上门三棒槌。我外甥好好地来给舅舅拜年,饭菜在桌上还是热的,他回去半路接镖枪,转身就来杀舅舅!不是舒家门风差,外甥哪会变冤家?不是舒家不认亲,外甥哪会变畜生?舅舅三番把他防,舅舅五次把他让!舅舅喊他快逃命,外甥死活不肯听!舅舅把他打在地上狗吃屎,喊他假装犟脱快逃命。那畜生讲,今朝只有陈家舒家,没有舅舅外甥。那日合该犯煞星,不是舅舅死,就是外甥亡。舅舅死了死个人,外甥死了死畜生!杀个畜生要命偿,屠夫都去当和尚!县官大老爷,包公坐堂前,道理明昭昭,是非哪要辩?”

刘子厚听得眉毛都直了,哪里见过这么能言善辩的乡下妇人?座上金黄虎皮,嘴里口灿莲花。一字不识的小妇人,坐在法庭上笃定胜过大丈夫。法官听言,心上暗自就敬佩了三分。刘子厚再问了问细节,判舒家坪寻衅滋事,沙湾打死人属正当防卫不予追究。

舒家教书先生跳起脚叫骂,反复嚷着那几句话:“伤人疗伤,杀人填命,古法今律,天经地义!”

刘子厚拿起文明棍敲廊柱子,喊道:“不成名堂!不成名堂!你一个读书人,比不得一个睁眼瞎子!你不懂法律,也是看过戏的!你这是咆哮公堂!”

桃香笑笑,说:“法官大人,我不看猴子把戏了,我的猪还在栏里叫哩。”她起身的时候,望了几眼县衙门院子,还不如佑德公的窨子屋宽敞。印象里县衙门的威风,就这么被桃香偷偷儿比下去了。

出了县衙门,桃香上了轿,扬高说:“桃香,审案的是县知事刘子厚,到过佑德公家,我看见过。”桃香说:“我管他是哪个,我只讲道理!”

回来的路上,舒家坪的狗又叫起来。桃香坐在轿子上,笑了几声,说:“只是狗叫得热闹,放炮仗啊!”

沙湾北边出村的官道上,有个地方叫下马田。不晓得哪朝哪代兴起的规款,此处文官落轿武官下马。沿官道往南出了村子,有个地方叫上马塬,过路官员不论文武,都要步行过村走到上马塬,坐轿的才能上轿,骑马的才能上马。往日敬远公官做到提督,回家也不敢在村子里骑马。敬远公顶有出息的后人劭夫回沙湾,也是牵着枣红马进村的。沙湾只有年过七十的老人才许在村里坐轿,只有抬新妇娘进来许在村里坐轿。除此,又抬进又抬出的,只有沙湾的新妇娘,她们年轻时用花轿抬进来,老了用龙头杠抬上青松界。

桃香坐轿回沙湾,人到下马田,她忙喊:“高叔,我落轿,我落轿。”扬高讲:“侄儿媳妇,你坐着。今日高叔做主,抬着你进沙湾祠堂!”“要不得,要不得!我哪有这个福气,怕折寿!”桃香不停地拍轿门。扬高不肯停轿,只讲:“桃香,你为沙湾争了面子,你是沙湾的乡约老爷!”桃香硬要落轿,说:“高叔,要不得,要不得,我桃香哪能坏了祖上规款?敬远公进村都牵着马走路,劭夫回沙湾也是牵马走路。劭夫在路上碰上你侄儿四跛子,人家是立在路边等,等着喊声四叔才过身。”扬高只得由着桃香落了轿,又讲:“劭夫亲像他祖公老儿了。他迟早见了我,都是远远地就立在路边,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高公公。劭夫还大我几岁,俗话说少年叔侄为兄弟,他是横顺尊我是公公老儿。乡里老话说,田多肩膀宽,官大班辈高。敬远公家门风好,不充大老倌。”

桃香听扬高说的是劭夫仁义,显的是自己脸面。她见刚在衙门里弓腰驼背的高叔,这会儿又身板笔直了。

早有人报信回去了,村里放起炮仗恭迎桃香。大塘坎边的松树上、柳树上、乌桕树上落满喜鹊,叽叽喳喳地叫。

第二日,祠堂摆了几桌酒饭,要请桃香坐上席。扬高跑到四跛子门上喊人,说:“侄儿新妇娘,佑德公他们都在等哩!”桃香双手摇得像蒲扇,说:“我一个女人家,进不得祠堂。上回进去了,我心上不自在。”扬高说:“农会成立第一日,我就讲了男女平权。你都敢在县衙门打官司,还进不得祠堂?”桃香撩起围裙,擦了半天的手,脑壳不停地摇。四跛子出来劝阿娘:“乡亭叔侄都说了,你就去吧。”

桃香解下围裙,拍拍衣袖衣襟,随扬高去了祠堂,却死活不肯坐上席,讲:“依辈分依规款,硬是佑德公坐上席的礼。”佑德公讲:“老弟母,你今日的上席是座阄,除了你哪个都不能坐。高叔高坨讲你是乡约老爷,我讲就是的!”扬高喊道:“乡亭叔侄,今日照理是祠堂办席,农会出钱也是道理。今日的酒席,都是佑德公出的。”佑德公忙举着筷子摇手,说:“莫多话,莫多话,端起酒碗敬桃香!”

扬高喝了几杯酒,学起桃香在法官面前讲的四六八句,只想起几句,忙说:“县知事刘子厚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我是学都学不像,桃香,你自己学学。”桃香红了脸,说:“高叔莫出我洋相了!我是睁眼的瞎子,坐在县官面前敢开口,就是天大的本事了,哪里还敢回来学起乡亭叔侄听?我一个女人家进了祠堂,只求老祖宗不怪罪!”扬高忙摇手,讲:“侄儿新妇娘,男女平权是县衙门讲的。百姓从官,这是王法。还有,县衙门禁止女子缠足,大家要听啊!我今日当着乡亭叔侄的面再说说。”

桃香听了脸红得发烧,她嫌自己的大脚太丑。上回在祠堂卿叔望她几眼,必定是望见她的大脚了。福太婆那双脚真好看,小得像菱角!贞一长得那么漂亮,却死也不肯包脚,真是可惜!又想自己女儿月桂的脚该包了,不能再拖了。

桃香自从有了诨名,平辈以上的都喊她乡约老爷。四跛子喊他阿娘作桃香婆,旁人辈分高的喊她桃香,小辈的该喊娘娘的喊她桃娘娘,该喊叔母的喊她桃叔母。

舒家输了官司,族上在祠堂焚起香哭祖宗,发下毒誓,世世代代不得同沙湾陈家对亲:舒陈对亲,绝子没孙!

四跛子手上有人命,走在外面有煞气。他杀外甥的事,传得十乡八里。外乡人说打架那日,舒家坪十几个人把四跛子围了,刀刀枪枪杀得火光闪闪。四跛子矮身下去,飞起扫堂腿打一圈,十几个人全趴下了。偏是外甥跟舅舅学过打功的,杀得眼红了认不得人,三番五次要砍舅舅。四跛子让了外甥十八回合,骂了一声朝天娘,一刀把外甥剁了。

四跛子家的老屋是明朝手上传下来的,门窗上的雕花结着厚厚的黑桐油壳,神龛底下的铜香炉常年黑油油的,中堂屋四壁柱子上挂着木板刻的老对子;刻对子的木板上黑漆炸了坼,字是暗红色的。四跛子祖上也是读书人,也算有钱人家。祖宗如何勤俭的故事,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讲起。说是有一日,有个米贩子喊大门,一个老婆婆开了门,她身上围裙补巴重补巴,足有两斤重!米贩子问:“你屋老板在吗?”老婆婆问米贩子:“你有什么事呢?”米贩子讲:“想找你老板粜米。”老婆婆讲:“您进屋吧。”米贩子又问:“你屋老板呢?”老婆婆只讲:“您跟我来吧。”走到仓楼门前,老婆婆撩起围裙,取下一大串钥匙,那串钥匙也足有两斤多。米贩子这才晓得,这位穿着一身补巴衣,围裙补巴重补巴的老婆婆,就是老板娘!米贩子后来逢人就讲:“沙湾陈家有个财主,围裙上补巴补得两斤重,人家发家的道理就在补巴上!”

老屋原先是有围墙的,如今围墙早就没了,只剩大门楼斜斜地立在地场坪外面,要倒不倒的样子。大门外面有两条长石凳,左右八字摆开。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说:“石凳光亮光亮,照得出人影子。那两张石凳都是叫花子坐光的。”叫花子喊几声门,就在石凳上坐下。老祖婆打开门,端上热饭热菜。待人家吃完,老祖婆再打发几碗米,说:“多是人情少是意,您莫嫌弃啊。”也有话多的叫花子,老祖婆就坐在对面石凳上听他说话。叫花子说的,都是世上的苦事,老祖婆听得摇头叹息。打发走了叫花子,老祖婆就要去中堂烧香,闭上眼睛不停地作揖。

中堂屋对子上的字,四跛子都不认得。娘在世时,凡捡了有字的纸片,必定要放在香炉里烧掉,边烧边作揖,好比敬神。娘讲字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娘讲饭也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四跛子捡了娘的样,见了字都敬若神灵。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擦擦中堂屋的对子。

一日,桃香在茶堂屋纺纱,齐明坐在交椅里流涎水。月桂不晓得在哪里得了盘毛钱,一个人在地场坪盘毛。她只四岁的人,抬脚盘几下就摔在地上。桃香讲:“月桂,你莫刚学会走,就要跑了。你哪会盘毛?看你身上衣服还有鼻子眼睛吗?你和牛打架了?你要招呼明坨!”

月桂进来摇摇齐明的交椅,又拿起盘毛钱盘了几脚,踢得地板嗵嗵响。齐明听得响声,又见姐姐蹦跳,被逗得咯咯笑。桃香问:“哪来的盘毛钱?你偷了哪个的?”月桂讲:“地上捡的!”桃香不信,讲:“哪有这个好捡手?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你要是偷人家东西,我打断你的手!”月桂嘴尖,讲:“捡得铁,卖得盐;捡得钢,卖得枪!我自己捡的!”桃香鼓起眼睛瞪了月桂,讲:“月桂,你是个尖嘴巴油壶!娘讲你一句,你回十句!”

燕子雀儿正在筑窠,从桃香头上飞进飞出。德志出事后,四跛子削了几根手指粗的竹签子,钉在旧燕子窠底下。桃香生怕今年燕子雀儿不来,屋里不顺畅。看见燕子雀儿又来了,她才放下心来。纺车嗡嗡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这时,放公老儿来了,没有进屋,坐在门槛上,不声不响吃烟,也是三尺长的竹管烟筒。月桂喊道:“太太!”太公老儿扬起烟杆,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问:“怕太太的烟筒吗?”月桂咯咯地笑,讲:“我不怕!太太不打人的。”

桃香的手禁不住打战。她嫁到沙湾五年多,县衙门都是抬起脑壳进去的,怕只怕隔壁屋叔公老儿。她也讲不清哪来的怕,只晓得叔公老儿身上有股煞气。平日见了叔公老儿,她老远就立着不动,等着喊他一声叔公。叔公老儿不紧不慢应了,走过她身边就有股冷风。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腰杆子直得像门板。

放公老儿逗了月桂几句,也不招呼侄儿媳妇,自家儿慢慢地讲起古来:“世上的事讲不尽的。你祖上要不是出了个败家子,你屋比佑德公家还要红火。”

放公老儿说在明朝手上,沙湾是朱家村子。陈家祖公老儿娶了朱家女儿,三十多岁还没生个一男半女。两老手脚勤快,大年三十还在大塘里担塘泥。朱家人讲双双话:“发狠做事,为哪个呀!”祖婆回家叹息叹到隆更半夜,从床上坐起,对祖公老儿讲:“人家说我俩是绝代佬。恨我没有生育,你过了年自己出门四路访一访,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回来。”祖公老儿信了祖婆的话,过了年就背着钱粮出门了。祖公老儿往东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西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北访了一百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南只访了八十里,就找到合适的人了。祖公老儿在南方访到龙潭地方,碰到一个张家肖寡妇,男人家不在了,肖氏身上已经有了。张家寡妇就是陈家门上的肖氏太婆。肖氏太婆到沙湾陈家门上,先是生了个带胎来儿子,也姓了陈。后来,肖氏太婆连生五个儿子。沙湾分作五房,根子就在这里起头。陈家越做越红火,祖公老儿心想:沙湾陈家是发起来了,人家龙潭张家荒凉了。老大长到二十岁,祖公老儿打发他回到龙潭改回张姓,又替他置田置地,又帮他娶妻成家。张家在龙潭也发起来了。四百多年过去,年年清明龙潭张家都来沙湾挂青,根子也在这地方。

放公老儿讲完古,仍蹲在地上吃烟。桃香不敢搭腔,埋头安静地听着。月桂早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齐明坐在交椅里栽眼闭,点着头就像钓鱼。桃香心想,月桂早到包尖尖脚的时候了。

放公老儿讲:“明儿起眼闭了,钓鱼了,怕冻凉。”

桃香把齐明抱到床上去,出来时见叔公老儿还坐在门槛上,她只好又坐下来纺纱。一只雄鸡在地场坪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抖开翅膀扇了几下,又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咯咯啰哦地叫了一声。全村的雄鸡应着,远远近近全是雄鸡叫。雄鸡叫头遍,快要做中饭了。桃香找话讲:“叔公,你也不教打功了,沙湾打功只怕要失传了。”

放公老儿低头吃烟,老半日没有接腔。桃香额上鼓起汗来,听到自己喉咙里有心跳。放公老儿呛了,咳了几声,讲:“沙湾打功,到我手上,已经不行了。你四跛子跟我学了几手。佑德公祖上,敬远公,那才是好打功!敬远公大喊一声,屋顶上的瓦片子会掉下来!敬远公一手拿起一块大磨子,当钹子敲!敬远公过身一阵风,狗跑出去三丈远他都赶得上!敬远公打长毛,做官做到提督。曾文正公相人很准,一眼看见我敬远公,就暗暗记在心上了。敬远公上阵杀了几回合下来,曾文正公就说,声遐才高,可为将帅!”

“声……?”桃香没听明白。放公老儿讲:“敬远是字,声遐是敬远公的名讳。”桃香讲:“等明坨长到二十岁,也请叔公老儿给他起一个字,那才是他的福分哩!”放公老儿笑了起来,桃香却愒着了。放公老儿讲:“齐明长到二十岁,你叔公老儿九十多岁了!我哪来那个福气?沙湾只有黑水公公活到一百五十岁,登仙了。”

豹子岭脚下有座五云寺,寺里供着西方诸佛,也供着黑水公公。天王殿右手庑殿挂着牌子:清风庙。庙里供的就是黑水公公。人有头疼脑热,五禽六畜发瘟犯灾,都去五云寺清风庙讨水。黑水公公是哪朝哪代的仙君,谁也讲不清楚,沙湾人只是信。有日齐明肚子痛,请郎中开药,神龛上烧高香,祠堂背后樟树上贴口诀,通不中用。桃香兜了半升米跑到五云寺,跪在黑水公公神位前叩了三个响头。慧净师父问:“你是哪家媳妇?”桃香讲:“我是修权阿娘!”慧净师父笑了笑,讲:“哦,四叔母啊!您辈分高。”慧净师父本是沙湾嫁出去的女儿,男人得恶病死了,她回了娘屋,又没地方去,就在五云寺出家了。五云寺有五十多亩寺田,寺里香火也旺。老住持圆寂了,慧净师父接了衣钵,就把寺田交在自家哥哥齐发手里种,她带着三个小尼姑供奉菩萨,日子过得安静。慧净师父在家喊作翠云,她到了庙里,俗家规矩本来都不作数的,但她通乡人都认得,都晓得人家的辈分,总不好乱了尊卑上下。慧净师父舀了一瓜勺水,讲:“四叔母,你回去喂老弟喝了,黑水公公灵验。”齐明喝了黑水公公法水,当日肚子就不痛了。寺庙门外有棵老青冈树,要是好天气,慧净师父会坐在树下纳鞋底。她要不是穿着衲衣,就像平常人家的媳妇。

“想想,人是最不中用的,活不过一棵树。”放公老儿敲敲烟杆,地上落了油黑的烟灰。桃香刚想起五云寺前的青冈树,就听得放公老儿讲起树了。她愒着了,心想,叔公老儿未必看得出自己心思?放公老儿又讲起五云寺的故事。寺前的老青冈树,比黑水公公还老。不晓得哪朝哪代,有个和尚背个黄包袱到沙湾,看见豹子岭脚下那棵老青冈树,就不走了。和尚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子,供上释迦牟尼牌位,就开始阿弥陀佛念经了。五云寺是后来慢慢修起来的。也不晓得哪朝哪代起,寺庙里主事的不再是和尚,换成尼姑了。如今方圆百里之内,和尚庙香火最旺的是高明溪小南岳,尼姑庙香火最旺的是沙湾五云寺。黑水公公是沙湾先祖,登仙了供在五云寺,那都是后来的事。

桃香想起从小听到的话:树栽地上生根,人活世上修行。她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哪有在叔公老儿面前显灵透的事!她听叔公老儿讲人命不如树长,就想:人活在世上都是修行,命长命短都是前生修的。想想被四跛子杀了的外甥德志,只怕他两舅甥前生就是冤家对头,都是阎王老儿把外甥送到舅舅刀口上来的。她心上像有十双筷子在戳,就想:嘱咐四跛子,今后烧纸烧香要给德志专门烧一份。

桃香正想着不得好死的德志,放公老儿又在讲古了。沙湾陈家自祖公老儿起,分作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至今班辈高。放公老儿同修权屋里是四房头的满房,班辈也高。敬远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谱,派字往上数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贵昌隆,家声远扬;修齐有本,锡庆延长;怀祖崇善,世代辉煌;威振华汉,烜耀东方。敬远公是声字辈。发脉发派到今日,沙湾最高的是远字辈,最小的是本字辈。五云寺慧净师父,她娘屋是齐字辈。放公老儿平日讲话都是土话,讲起家谱来也有些文绉绉,桃香听得半懂不懂的。

放公老儿起身回屋去了,桃香忙进屋打开中堂大门,从神龛底下的抽屉里取了香纸,点了三炷香,烧了三堆纸钱。她正作揖,嘴里念着,四跛子在外收鸭毛回来了,问:“什么日子?”桃香轻声讲:“我想起德志儿了。保佑他早早超生,莫再投胎到舒家去,远远地超生到王侯将相屋里去。”

齐明醒了,哇哇地哭。四跛子抱了儿子出来,坐在屋檐底下阶头上不作声。桃香关了大门,从茶堂屋门上出来,讲:“往后烧香烧纸,都给德志单烧一份。想起这冤枉鬼,我心上就像有杀猪刀在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