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译余随想:以河为师 悟道成佛
应约重译眼前这本《悉达多》,不禁想起三十五年前翻译的《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不只因为作者都是瑞士籍的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还有两部作品之间确实有着太多的相似。虽说《悉达多》是个“印度故事”,却跟《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一样,讲的也是一个禀赋非凡的年轻人的成长、发展、成熟,通过毕生的探索、发现直至垂暮之年终于实现理想的漫长过程。还有,两位主人公达到目标的途径都是背井离乡,只身到尘世间流浪,体味人世的苦乐艰辛,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以求认识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鉴于这样的内容,这两本书似乎都可以归为德语文学传统的所谓“成长小说”(Entwicklungsroman),或者欧洲文学并不少见的流浪汉小说。
《悉达多》(1922)比《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1930)问世早八年。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还可以说许许多多,但更有意义的恐怕还是讲讲两者的差异和变化。黑塞给《悉达多》加了一个副标题Indische Dichtung,此前的翻译、评介者——除了德语文学专业的张佩芬——大都译解为“印度故事”或者“印度小说”,我则译作“印度诗篇”。不只因为Dichtung这个德语词的第一个和最主要的一个义项就是诗,还因为这部薄薄的作品诗的品质明显多于小说,特别是往往为长篇的“成长小说”的品质。比较起来,《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虽说也十分富有诗意,情节却要曲折婉转得多,描写却要细腻动人得多,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因而是一部很好看的富有诗意和浪漫气息的故事,所以黑塞要称他为Erzählung(小说、故事)。相反,《悉达多》呢,不论是语言还是表现手法,抒情成分都更重,尽管情节也有一定的故事性乃至传奇性,叙述描写却简约如同抒情诗或叙事诗,如同绘画的素描或速写,少有渲染铺陈,也缺乏细节描写,唯求情到意达为止。对此可用一个例子说明,即其第二部的《河岸》一章,主人公在克服自杀念头后仅仅以一小段自言自语,便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修,只知道寻找梵天,崇拜阿特曼的永恒精神。年纪轻轻,我追随赎罪的沙门,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习忍饥挨饿,学习麻痹自己的身体。随后,那位佛陀的教诲又令我豁然开朗,我感到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已融会贯通于我心中,犹如我自身的血液循环在躯体里。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佛陀以及他伟大的智慧。我走了,去向卡玛拉学习情爱之娱,向迦马斯瓦弥学习做买卖,聚敛钱财,挥霍钱财,娇惯自己的肠胃,纵容自己的感官。我就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荒废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可不像慢慢绕了几个大弯子吗,我从男子汉又变回了小男孩儿,从思想者又变回了俗子凡夫?也许这条路曾经挺美好,我胸中的鸟儿并未死去。可这又是怎样一条路哇!我经历了那么多愚蠢,那么多罪恶,那么多错误,那么多恶心、失望和痛苦,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为了能重新开始。然而这显然是正确的,我的心对此表示赞成,我的眼睛为此欢笑。我不得不经历绝望,不能不沉沦到动了所有念头中最最愚蠢的念头,也就是想要自杀,以便能得到宽恕,能再听到‘唵’,能重新好好睡觉,好好醒来。为了找回我心中的阿特曼,我不得不成为一个傻子。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还会把我引向何处哟?这条路愚蠢痴傻,弯来绕去,也许是尽在兜圈子呗。”
难怪黑塞称《悉达多》为Dichtung即诗,而从《悉达多》到《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我们便可看出黑塞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大师的逐渐发展和成熟。
当然,《悉达多》与《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更重要的差异,还是在思想内涵方面,即前者的文化背景和意趣意指为东方古印度的印度教—佛教世界,后者则为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社会。对于印度教—佛教和佛学,笔者近乎无知,不敢在此胡说八道。有多篇《悉达多》的评论,都比较深入地分析阐释了作品中的佛理内涵,读者不妨找来慢慢参阅[1]。我这里只想提醒一点:学长张佩芬系我国研究黑塞的权威专家,她撰有长文评介《悉达多》,论述黑塞受中国文化和哲学,特别是老庄道学思想的影响,分析阐释得具体、深入、细致,不啻为阅读理解《悉达多》这部“诗篇”的极佳引导。她对主人公实现追求的途径下了一个“悟道成佛”的结论,在我看来正是一语中的,耐人寻味。她阐释说,悉达多“既从河水悟到万物之辗转循环,却又永恒不灭,即为自身之写照,开始领悟‘道’即自身(和《娑摩吠陀》中‘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所述意境完全同样)的真理,破解了自己思索半生的迹语,也就迈入了‘成道’‘成佛’的正确途径。”[2]我只想在“悟道成佛”之前加上“以河为师”四个字,以使悉达多悟道成佛之路更加具体、明晰,并且提醒一下印度民族原本也特别崇拜江河,小说中的无名长河自然会使人想到他们视为神圣的恒河,河上那位终生撑船渡人的船夫自然会使人想到普度众生的佛陀,而小说结尾主人公定居河边,志愿接替船夫的职责,乃是他成佛途径的具象表达。
既为诗篇,《悉达多》疏于情节的曲折、跌宕和描写的细腻委婉,却富有诗意和哲理,在这点上仍可媲美后来的小说《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闪烁诗情和哲思光彩的警句、美文比比皆是,真是读来口舌生香,心旷神怡。关于宇宙人生,时间空间,来世今生,永恒无常,死生苦乐,家庭社会,男女之爱,亲子之情,等等等等,无不在这部篇幅十分有限的小说或诗里得到优美而智慧的表述,值得读者去一一发现,细细咀嚼,因此而获得阅读的愉悦,心灵的陶冶、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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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说重译和译名的问题。
接受这个《悉达多》的翻译任务时我十分犹豫,因为前面已经有两个严肃认真的译本。如我在另一篇《译余漫笔》中所说,“重译难免捡人便宜之嫌,影响自己的译家形象不说,还可能得罪同行朋友。”再说“重译这活儿本身也吃力不讨好,要面对一般人不理解的双重的挑战:不仅得经受与原文的对照评估,还得经受与旧译的对照评估,新译不但必须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而且得尽量超过旧译,真是谈何容易……”
为了应对挑战,不用说得跟通常一样好好研读黑塞的原著,除此而外还找来旧译做了一番比对,看看它们各有什么优点和不足,以确定自己接着往上攀登的目标和路线。实话实说,两部旧译都已达到相当的高度,要想超越、出新,实在不容易。
旧译之一题名为《席特哈尔塔》[3],出自德语前辈和黑塞研究权威专家张佩芬先生之手,笔者早年曾得到过她不少的帮助,拙译《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的译序就是请她写的。她的译文如同书名、人名都显示出她精通德语,译笔十分地忠实于黑塞的原文,可也因此难免这儿那儿显露出拘泥原文的痕迹,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黑塞美文妙曼委婉的诗意。
旧译之二《悉达多》[4]情况相反。它系从英文本转译,译笔挥洒自如,诗意沛然——译者杨玉功很重视这一点——,并且显示译者对佛学有较好了解,然而却不怎么经得起跟德语原文的比对。
两部旧译各有所长,但都可视为翻译文学的佳作,译者的辛勤劳动值得尊敬。
研读黑塞原著和两部旧译之后,我确定了自己的重译策略:在忠实原文的前提下,要尽量使译文畅达、优雅、灵动,再现黑塞深邃而富有诗意的美文风采和风格。我很庆幸自己原本就倾心于这样的风格,自己的文笔也颇适合翻译这样的美文,翻译起来能产生共鸣,获得享受。以同样的文笔,我曾翻译《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以及德国诗意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施笃姆的小说,并都取得成功,赢得了读者的喜爱。坚守自己畅达、优雅、灵动的美文风格,是我重译《悉达多》的基本策略。
从两本旧译,我获益不少。遇到德语语言理解的问题,我便向张译请教;遇到跟佛教历史和教义有关的问题,便参考杨译。例如主人公的名字和书名,我便弃按德语音译的《席特哈尔塔》,而学杨译从传统译法《悉达多》,还有佛陀的名字乔达摩也是。[5]不过其他人名我又采取音译,如悉达多的好友叫果文达而没有跟着叫乔文达,因为他并非历史人物,不存在传统译名。为慎重起见,我观看了《悉达多》拍成的电影,反复确认人们都叫他果文达而非乔文达。其他专有名词也是有传统译法就遵循传统,否则即作音译而在选字时尽量带一些印度味儿或佛味儿而已。
我对佛学一窍不通,虽为翻译而学了一下,但难免还会露出马脚。敬请专家特别是原译者和读者不吝赐教。
杨武能
2011年年末岁尾 成都府河竹苑
[1] 如张文江的《黑塞〈悉达多〉讲记》,载《上海文化》2010年第2期;此外网上还有不少评论。
[2] 请参阅张佩芬《从〈席特哈尔塔〉看黑塞的东方思想》,刊张佩芬著《黑塞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3] 见《赫尔曼·黑塞小说散文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
[4] 《悉达多》,杨玉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 学者张文江在《〈悉达多〉讲记》里说,“黑塞的构思很巧妙,他把释迦牟尼(ākyamuni)的名字悉达多·乔达摩(Siddhārtha Gautama)一拆为二,一个是悉达多,一个是乔达摩……释迦牟尼还是在家人的时候,他叫悉达多·乔达摩,悉达多是名,乔达摩是姓。……黑塞把释迦牟尼的故事一分为二,悉达多是未成就的人,乔达摩是一个已成就的人。悉达多走一条修行之路,回归乔达摩,实际上就是把两个人重新拼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