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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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走西宁

“两站(哈)走成了一站半,个个(哈)走成了喝醉汉。人断了盘缠者骡断了料,不见个哭来也不见笑。”

随着一声声的花儿,我们的驮队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那座象征金城兰州的地标建筑——黄河大铁桥。兰州是军阀马鸿逵的地盘,远远地就能望见士兵正在黄河铁桥上盘查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我们有二十多头骡子,不能零散入城,这些官兵嫌麻烦,必须得聚齐了一并入城。头螺已经在原地等候,借此间隙有脚户赶紧拿着水壶到黄河边去打水,让骡子饮用,他们爱惜骡子以安抚负重时焦躁的情绪。同时也不忘拿出早已风干的窝窝头,啃几口以填饱肚子。

等到所有的驮骡聚齐了,我们的头人先行一步,上前与桥头守卫的官兵交涉。真没想到这些官兵早已接到通知,我们驮运的食盐全是军队订购的军需物资。不容分说,几个士兵直接将我们押送到军营卸货。

出了军营,我们被安排在骡马店歇息。头人随官兵去结帐,消失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听说直系军阀与奉系军阀正在山海关决战,应冯玉祥的邀请,西北地区最具实力的“三马军阀”已在积极备战,准备随时参战争夺北洋政府的控制权。这批食盐是军需物资,军阀给的价钱特别低,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能拿回本钱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

听说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感到脚户们常年在外辛苦奔波,到头来收获微乎其微。于是心中产生了一个邪念,与其这样不如让土匪抢了去,到时候再让这些爱占便宜的军阀派兵去追,我们看热闹岂不美哉?

我们在骡马店歇息等候装货的通知,有几个不太安分的脚户借此机会想到兰州城里逛逛,谁知刚出门就被外面的卫兵挡了回来?不明情况的几个脚户难免心中恐慌,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就在此时,我们的东家不期而至,露面后与头人窃窃私语几句,拿走了货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在骡马店休息了五日,所有的人都焦躁不安,唯独师傅满不在乎,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跟着他天天精心侍弄骡子,刷毛、瞧病、修蹄、钉掌,一样也不曾落下。我听他念叨最多的话:“难得这几日清闲,我们的骡子方才好生歇息,长肉补膘,养好了身体走四方。”

终于有官兵来通知装货,我们牵着骡子再次被官兵押送到军营,大吃一惊断然没想到这次装的全是军火,清一色的汉阳造步枪、子弹和手榴弹等。官兵们态度强硬,腹黑无知一味地呵斥我们尽可能让骡子多驮些。

装完这些沉重的军火,每头骡子都战战兢兢非常吃力,这些东西压在骡子身上却疼在我们的心里。因为是秘密运送军火还有一队官兵持枪护送,我们敢怒不敢言,稍有不从就会遭到他们的一顿呵斥和谩骂。

我们被告知前往西宁,显然是给军阀马步芳运送军火。那年头卡车奇缺,兵工厂仅有的卡车却因兰州到西宁的道路狭窄,太过危险根本无法通行,退而求其次只能由骡子代为驮运。

所有的脚户尽管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但面对这些持枪的官兵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也只能忍气吞声。我们心中憋着一口气,路过每一个村镇不管有没有骡马店,总想找个借口想方设法歇歇脚,好让负重的骡子缓一缓。

前往西宁的路程有三百里之遥,好在押送的官兵只是奉命行事并没有苛刻的要求和执意地催促。我们完全可以想办法拖延时间,为骡子争取饮水和补充草料的机会。

路过巴彦戎格时正好赶上当地的藏民举办一年一度的花儿会。脚户们走在驮队中倍感辛劳与疲乏,有花儿好手按捺不住骚动不安的心情,触景生情,漫起了花儿:

路上尘土一溜烟,晌午的太阳似火炼。

滚豆儿热汗擦不干,紧赶慢赶去打尖。

晴空万里,巴彦戎格郊外辽阔的草原上搭起了一顶顶暂新的帐篷。帐篷顶上五彦六色的经幡随风飘舞,这些经幡还融入了中华民族古老的五行说,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悬挂经幡是千百年来流传于藏族地区的一种宗教习俗,有着自身修行、利益众生的功德。风每吹动一次经幡,就如同将上面的经文诵读了一遍。上苍诸佛保护一切制造和悬挂经幡的人们善良吉祥。

各地的藏民不约而同身着节日盛装,骑着骏马,领着漂亮的妻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当地的藏族土司、大喇嘛、政府官员和各地的头人都来了,这里的花儿年会绝不亚于汉族人的庙会。一时间草原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花儿会名为唱花儿而来,实际上是年轻人载歌载舞的相亲聚会,他们以歌为媒,寻找心仪的花儿与少年,向对方表白心迹。

巴彦戎格花儿会的空前盛况,让脚户们挪不动步子,多想挤过去看个热闹。押送驮队的官兵,看到脚户们的神情显然是开了小差,担心他们泄露了押送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擅自离开驮队。

万般无奈脚户们在驮队里边走边唱起了花儿,这不唱不要紧,一开口就情不自禁收不了手。引得巴彦戎格的花儿好手——尕妹们争先恐后来对花儿。

驮队里有个叫宏娃的脚户,祖籍是河州的,从小就是听着花儿长大的,他早先也是跟着我现在的师傅学习花儿,如今学成出师,能够独挡一面就吆骡子单干了。宏娃刚唱上一句花儿,就有士兵大喊道:“不许唱,赶快走。”

宏娃不满押送士兵的管束,偏要唱花儿: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个家;

刀刀儿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就这个唱法。

果然一鸣惊人,真没想到对面立即有人对上了:

阴山阳山山对山,

层层叠叠的宝山;

旁人成双我孤单,

尕妹子活下得可怜。

宏娃不但没停下反而更得意了。他们这样一唱一和竟然引得花儿山场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大有抢了花儿会的风头。众人投来惊诧的眼光,议论纷纷:马帮的驮队历来都是为商铺和军阀运送货物。今儿这驮队还真是非同寻常,一群当兵的持枪押送,没准箱子里装的全是银元和金条,全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呀!

押运的官兵眼看制止不了脚户们唱花儿,索性就不管了。不就是唱个花儿并没有做出格的事,谁拿他们也没办法就自由去唱吧!看你们有多大能奈?还能唱个山摇地动天花乱坠不成?

宏娃看到官兵不再理会更来劲儿了,立马放开嗓子又来一首:

黑谷子倒在碾盘上,

要碾个金黄的米哩;

红心儿掏在案板上,

心跳着还想着你哩。

宏娃唱花儿时神情高傲,满心欢喜,心里好似吃了蜜一样甜。那种不可一世的精神享受让我打心眼里仰慕,心中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一样在众人面前漫花儿,那该是多么荣耀又神圣的事情。

只可惜随着驮队不断地行进,离花儿会的山场越来越远。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转过身去,不看这边了,但我们听花儿的兴致意犹未尽。

一天满满的行程让这些官兵一路走来也累了,好在巴彦戎格的西城边上就有几家过往脚户住的骡马店。于是有人定下了最大的骡马店,我们高高兴兴地吃饭歇息。

有官兵看守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晚上大伙聚在一起谝闲传,说到了宏娃。前些年他跟驮队来到这里,用漫花儿的方式结识了当地的一位尕妹子,一来二往就好上了。脚户们常年在外奔波,没个定数,好不容易再次到来自然要去相见,但押送的官兵唯恐泄露了驮队的秘密,不允许任何人外出自由活动。

在外赶脚的日子,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刚才与宏娃对花儿的是不是他的心上人,谁也不清楚?他这样做无非是告诉自己的心上人,他来过了,但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前去相见,实为遗憾。或许在返程的途中期待深情邂逅……

热恋中的宏娃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反而温暖了我的心窝。我要向他学习,一有时间就练花儿,人多的时候怕出丑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人少的时候干脆放开嗓子使劲喊。有时候实在记不歌词就去缠着宏娃让他给我说词儿,并解释其中的寓意,每遇男女情事的词儿,他都会说小娃娃不懂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不过他比师傅更精明,有自己的绝招先让我拿起大茶缸对着唱,这样就能听到自己唱花儿的回音,从而辨别其中的好与差,日臻改善。尤其是我们在大山洞歇脚的时候,让我对着山洞唱,一声一声的花儿沿着山洞一直往里传,声音够到了洞底,然后打了个回旋,沿着洞壁传了回来,突然间自己的声音被美化又无限放大了。

我更加有信心练好花儿,于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山洞中回环缠绕的花儿声,就像山洞里旋起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不断地翻卷、升腾,一直冲上半空里。我被山洞里练花儿的景象震惊了,浑身的毛孔都张大了,完全沉酔在自己漫花儿的声音里。

我们同官兵一起食宿,伙食自然比平日好一些。有官兵随行押送,我们也不用担心盗匪来袭,除了照看骡子添加草料,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我们在骡马店舒舒服服地歇了一夜,希望早点到达交货的地点交了差完事。

这个时节青海的天气日渐寒冷,我们出门在外也没多带衣物。休息的时候大伙儿睡在大通铺上弯弯向弯弯,紧紧地挤在一起方才觉得暖和些。寒夜里一不小心着了风寒,患上感冒,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到达西宁在军营里卸了军火,我们的身心跟骡子一样总算轻松了,所幸没有累倒骡子。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期盼着官兵早点结帐走人。